36誰動了我們的狼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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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天迷地茫。
亦風站在小屋外,用望遠鏡緊盯著山埡口:“有人在動我們的狼雕!你快來看!是不是盜獵的?”他說的是那個狼骨泥身的雙截棍雕塑。
“這麽大的雪,不會有人上山……”我用袖口擦擦望遠鏡被融雪打濕的鏡片,隔著漫天雪霧看不清,隻依稀感覺一個既像人又像動物的黑影就在雙截棍的雕塑邊蹭來蹭去。
“這麽大的東西……隻會是狼、熊、馬或者犛牛吧。”
“不可能是狼,狼不會對人弄的東西感興趣,熊也早就冬眠了。我估計應該是犛牛!在蹭癢!”
草原上沒有樹木,哪怕立一根木樁子,犛牛都要上去蹭癢,山上難得發現一個高度正合適的物體,犛牛當然不會放過這個蹭癢石。好不容易塑成的狼雕,千萬不能讓犛牛給拱了。
我們衝山埡口吆喝了幾聲嚇唬他……那黑影似乎走了。
雪稍小點,兩人就急匆匆上山查看。
剛才的動物留下的痕跡已經被雪覆蓋。環顧四周,沒看見犛牛群。檢查塑像,除了狼耳朵單薄處殘缺了一小塊,也沒有明顯損傷。
我們準備采取預防措施保護雙截棍的塑像。泥塑用的這種黏土我們很熟悉,當地人用它來修築野外的泥爐子,隻要經過火一燒,黏土就會陶化變硬,不怕犛牛磨蹭。
我們四處收集幹牛糞,一直忙到黃昏才攏了一大堆幹牛糞圍起狼雕。
點燃……
暮靄中,小狼涅槃重生,火滅之後雕像陶化,硬如磚石,再不怕犛牛拱蹭了。
亦風把附近的積雪集中到狼雕身邊,堆雪壓滅火星。我在狼雕旁邊裝了兩部遙控攝像機,想看看敢在狼頭上動土的到底是牛還是馬。
這遙控攝像機是我們自己改裝的。七月的大暴雨中,房倒屋塌,將我們的攝像設備和航拍機都砸壞了,於是我們收拾還能湊合使用的散碎零件、組件,自己研究修理,改裝成能用的器材。這個遙控攝像機就是前不久組裝成的,這次正好試試效果。
忙到天黑,兩人又餓又累,掏出幹糧和大白兔奶糖糊弄肚子,這才提起精神下山回家。
第二天下午,日曬雪融。
我在小屋窗前,遠遠望見山埡口的狼雕,總感覺狼雕有重影。我開啟遙控攝像機一對焦,驚呆了。
狼!一匹真正的狼就站在雕塑旁!
“這怎麽可能!”我簡直不敢相信眼睛。再仔細一看,千真萬確,並且這狼我們還熟得很!她是“辣媽”—雙截棍的母親。難道是雕像中小狼骨骸的味道引來了他的媽媽?莫非我們昨天看到的影子是她?
辣媽繞著孩子的雕塑前看後看,或許雕塑被燒硬了讓她有些意外,她從“雙截棍”的頭頂聞到尾巴,伸爪子摸摸他的臉,鼻子碰鼻子,還順著“雙截棍”的目光張望他在看什麽。辣媽出了一會兒神,轉身人立起來,前爪撐在狼雕肩上,輕輕咬了咬“雙截棍”的耳朵。
過了一會兒,辣媽轉身離去,從鏡頭裏消失了。
這情況太出乎我們意料!通常情況下,狼對異常事物相當敏感,對人的氣息更是避之不及,凡是嗅到一絲人味兒,看見人布置過的東西,狼立馬就走,絕不動好奇心,更不會做任何接觸。正因為對狼的行為太了解了,所以我們壓根兒沒往狼身上想,更沒想到會在鏡頭裏再次看到辣媽。辣媽的性格我們也太清楚了,她是堅決不肯上鏡的,夏季裏在河邊監控拍到她時,她是那麽避諱我們的攝像機。而這次,雙截棍的雕塑中每一團泥土都揉滿了我們的味道,周邊也留下了我們的氣息,攝像機就明擺在塑像側方,平日千方百計都拍不到的辣媽,竟然大大方方出鏡了,難以置信!
兩人正激動中,另一匹大公狼和辣媽一起進入了畫麵。
大公狼低著頭在狼雕背後嗅聞,我操控鏡頭跟蹤對焦。大公狼從雪下找出一顆我們昨晚遺落的奶糖,他叼出奶糖放在麵前的雪地上,一抬頭,狼眼看向鏡頭。
我腦海中電閃雷鳴—神哪!天眼狼!!
“格林!!!”我和亦風同聲驚呼。
我萬萬沒想到,在我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的時候,格林居然出現了!
“他還活著,而且還在這片地方,這怎麽可能?”我全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我哆嗦著手背涼一涼滾燙的臉頰,極力保持清醒,我揉清眼睛,仔細看。
肯定是他!三年過去了,雖然從他的體形看,他已經是一個魁梧雄壯的狼爺們兒,狼毛也更加蓬鬆厚重,但他眉心的天眼依然那麽明顯。鏡頭裏,天眼狼抖蓬了全身的狼毛,定定地看著攝像機,仿佛洞穿鏡頭,在看我們。
“他變化這麽大?能確定嗎?我喊他啦!”
“等等,再看看!”我生怕亦風一喊,天眼狼就跑了。我還不敢確信這是真的,沒想到我們觀察犛牛,竟然拍到的是狼,更沒想到拍到的狼會是我們找了一年都沒找到的格林!
天眼狼用舌頭把大白兔奶糖送到後槽牙,“咯哢”攔腰咬成兩截,他把糖吐出來,狼舌頭左一鉤右一卷,把斷開的糖紙中間鬆脫出來的兩半截糖塊兒送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辣媽舔舔天眼狼的嘴唇,嗅嗅他咀嚼的餘味,四周看看,也從雪裏搜出了一顆奶糖。她用牙尖把糖拎出來擺在身前反複嗅聞,猶豫不決,直到瞅見天眼狼吃完,她才學著他的樣子咬斷糖身,剝離糖紙,嚐試著吃了。
“錯不了,除了格林,沒哪隻野狼敢這麽放心大膽地吃人留下的奶糖!這吃糖的動作太老練了,格林從小就好這口!”我的眼珠子片刻不離鏡頭。
亦風邊看攝像鏡頭邊用望遠鏡望山埡口,以確定這真的是現場直播:“他還在搜糖,早知道多扔幾顆在那兒。”
我想起紮西說過格林回到他牧場的那次,他沒有吃他們投食的風幹肉,卻吃掉了奶糖。是啊,在草原上,肉並不稀奇,奶糖卻是他童年的味道。
鏡頭中,格林舔了舔“雙截棍”的耳朵、鼻頭,走到“雙截棍”左側,放低身軀,像獅身人麵像一樣臥了下來,和“雙截棍”一起看著同一個方向。他半閉狼眼嗅著風裏的味道,表情惆悵淒迷,久久臥在狼雕旁。辣媽走到格林身邊,舔舔他的臉頰,兩匹狼一坐一臥,依偎在一起。
從剛認出格林那一刻,我的心早就飛出屋外了,我緊捏著攝像機遙控器,貪婪地對焦他每一絲表情,越看越篤定!是他,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格林!一想到格林此刻就在埡口,我恨不得立刻將他抱進懷裏。
“走,去找他!”
“等等,還有一匹狼!快看左邊!”亦風在望遠鏡裏發現一共有三匹狼。
我急忙操縱攝像機鏡頭左轉。嘩!一張狼臉杵在鏡頭前,嚇我一大跳!那狼直勾勾地盯著鏡頭,一隻眼皮正在結痂,狼眼睛被這傷疤扯得一大一小。狼嘴三兩下就把攝像機拱翻在地,鏡頭照到狼腿、狼肚子,狼肚子上有一塊兒地方隻長了半寸長的毛,上麵有縫線的傷疤。
“嘿,是我的針線活兒!飛毛腿啊!她真的活著!你快看!快看!”我有想哭的衝動。
話還沒說完,鏡頭就被飛毛腿使勁摔騰起來,啪!圖像沒了!看不見了!我一陣恐慌,好似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就要隨風而去!我拉起亦風,追!
“格林—”
兩人跑出小屋,往山埡口一路狂奔,一路大聲喊那個名字,生怕他聽不見。
…………
“跑”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總算爬上了埡口。一看,心涼了半截—狼不見了,狼雕旁邊扔著兩台玩壞的攝像機。
“格林……格林!”
狼去山空,隻餘烏鴉叫。
我失望地癱倒,大口喘息:“晚了一步!再快點……就趕上了……”
“跑不快……缺氧……”亦風累趴在狼雕旁,上氣不接下氣,“爪……爪印……看……”
我趕忙爬了過去。
山上的薄雪早已被太陽曬化,隻有我們聚攏在狼雕周邊的雪還在,積雪上的新鮮狼跡中,赫然有幾個三趾爪印!
“是他!是他!哈哈哈!”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拍著背。我大笑號啕,亦風也在流淚,雖然我看不到,但是感覺他的手在擦拭眼角。
終於讓我們找到了!格林還活著!他還活著!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盡管這次錯過了,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的激動心情。自格林2011年年初回歸狼群,到現在2013年年底,我們日思夜夢,擔心了三年,終於親眼看到他平安出現!我們感到無比欣慰。
天已經黑了,兩人欣喜地回到小屋,反複播放格林今天的視頻,看不夠!
他健壯的狼軀,他被時光洗練過的眼神。他走動,我仿佛也跟著走動。他吃糖,我心裏也甜蜜。他傷感,我潸然淚下。
“這大家夥毛色都變了……咦,他不就長著一張白嘴嗎?”我急忙定格視頻,用手機拍照給澤仁兒媳發過去,請她認一認,她九月六號看見的,闖進她家院子向屋裏張望的白嘴狼是不是這隻狼。
發完彩信,我撥通了老狼的電話。除了我們,最牽掛格林的就是老狼了,得讓老人家盡快分享我們的喜悅。前一陣子我們發現雙截棍屍體的事讓老人難過了很久,以至於一說起狼的消息,他都會莫名緊張。現在總算有個好消息了。
“格林找到了!”
“啥?”
“我們找到格林了!”
電話那頭好一陣猛烈的拉線聲,老狼很緊張:“死的活的?!”
“活的!長成大狼了!”
“哎呀!好!太好了!”老狼估計是蹦起來了,“騰格裏開眼了!找了這家夥快一年啦!快給我講講怎麽找到的,他現在什麽樣了?快四歲了吧!”
“我們在山埡口塑了一座狼雕像,就是放在那兒的攝像機拍到的。”
電話開成擴音,我倆搶著講如何用黏土塑了一座狼雕,如何發現“犛牛”拱狼雕,如何將改裝攝像機埋伏在狼雕旁,如何陰差陽錯意外拍到格林的經過,我們描繪他現在的長相,講他吃奶糖的樣子。
“你做的狼雕能引來真狼,那一定塑得很像吧?哈哈,你們耐心等著,隻要格林發現你們回來了,肯定會來找你們!”
聽說他跟另一匹母狼在一起,老狼的興奮點立馬調動起來,細問了格林和母狼在一起的情景和肢體動作,老狼樂壞了:“他倆是一對兒!”
“啊?他結婚了?!”
“我還想給他的對象取名叫格桑呢,結果是辣媽!”
雖然辣媽和格林同時出現在鏡頭中相依相偎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他們的關係,但現在被老狼點破,我還是不禁下巴一掉,腦洞大開:“不會吧?不是隻有狼王才能結婚嗎?”
“他討個媳婦生一堆孩子,那不就成狼王了嗎?你以為狼王還需要選舉啊?”
“這小子事業有成啊!”亦風被喜悅衝得麵紅耳熱,和老狼你一句我一句,高興得不得了。
我一時間也被他們熱烈的討論攪得反應不過來,沉澱腦花才想起了重點:“等等!格林的對象是辣媽,那後山那窩小狼不就是格林的孩子嗎?!福仔,雙截棍……”
我的心猛一陣痙攣—那些孩子都不在了。
亦風神情一黯,也不說話了。
“等明年這些小狼一長大,格林的狼群就壯大了,那些小狼都是你們的孫輩兒啊!高興吧?……喂?喂……在聽嗎?”老狼還不知道福仔已經死了,我們也不忍心告訴他雙截棍的遺骨就封存在這塑像裏。
他們是來掃墓的……我這才知道狼雕為什麽能引來狼。我們也許了解狼的行為,可是不一定能了解他們的內心。
結束和老狼的電話,我看見了澤仁兒媳針對格林照片回複的短信:“就是這匹狼。”
九月六號跑到澤仁源牧找我們的狼正是格林,盡管我發出短信時已隱約猜到了,可是當我收到確認回複的這一刻,心裏依然刺痛—在格林最需要我們挽救他的孩子雙截棍的時候,我們卻走了。
隔著冰冷的屏幕,我撫摸著長大後的格林,格林摩挲著沒長大的雙截棍,他舔吻著兒子的臉頰,用頭輕輕靠在雕像上。眼看著一匹狼流露出他的脆弱,我心疼,心疼我的格林,他對孩子的愛同樣是那樣的深沉……
我生活不下去可以逃回城市,格林不能。我還能依靠父母,格林不能。我可以哭訴,格林不能,他除了堅強別無選擇,因為他是扛起這個家庭的狼父。或許夏日裏,我們在後山探查狼窩、觀察小狼時,他就在沒日沒夜地奔波覓食,隻是他一直沒認出我們?
格林夫婦靜靜地守臥在“兒子”的身邊,很安詳。當初為了保護孩子,辣媽不惜把我咬下山坡,可是現在,她為之拚命的孩子一個一個離她而去,她又將如何化解這份悲傷……我想起辣媽為垂死的女兒飛毛腿驅趕烏鴉,用無語凝視盼望我們救救孩子的情景。我慶幸我救了飛毛腿,我救回了格林的孩子!
至少她還活著。我在視頻中端詳飛毛腿,第一次把她當自己的孫女看待。她肚子上的傷好了,紅腰帶也沒了,經曆了一場死裏逃生,她像是突然之間成熟了,步態和神情更加穩重,眼神有了獵手的銳利。然而,小狼們成長的代價太重了,這是一個殘酷的戰場,他們幾乎全軍覆沒。飛毛腿好不容易長到八個月大了,格林離開我的時候也是這麽大,他還是個孩子就走向了荒山野地,獨自麵對險境。我現在想起來都止不住後怕。
我是一個平凡女子,不是科學家,但是當我來到若爾蓋,開始漸漸關注這一切的時候,我慢慢了解到了許多讓人心痛的事實。它不是專家案桌上的理論研究,不是歌功頌德的環境改觀。
無處不在的盜獵者,明目張膽的死牛販子,過度放牧吞噬草原,袂雲汗雨的遊客,人禍猛於天災!火燕一家沒了,黑頸鶴的四個孩子無一存活,狐狸僅剩一隻幼崽,後山四小狼死的死、殘的殘……這一年裏,我們看到的四個野生動物家庭一個個支離破碎。小鶴、小狐狸們、福仔、雙截棍……我曾經滿心歡喜地盼望著能記錄下這些寶寶的快樂成長,目送他們有朝一日飛向藍天,奔向曠野,誰知道卻是目睹他們走向死亡……
我的格林,你向往的自由不羈背後是風餐露宿、顛沛流離,是消亡中的家園,是獵槍、毒藥、陷阱、圈套,是天災人禍和喪子之痛……三年了,你是怎麽活下來的?這三年裏我日夜懸心,為了化解這份思念,我們再返狼群。我以為隻要見到你平安活著,所有的憂愁就會一掃而空,我以為這種擔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複,我以為平複以後就可以安心地離開這裏,像所有童話的結局一樣,你自在幸福地生活著。
苦尋近一年,我找到你了,卻發現隨之翻開的是更加沉重的一頁。
我們能救一匹狼的命,我們能改變狼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