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狼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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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天的暴風雪把喬默吹成了“熊貓”,除了眨動的眼圈、濕熱的鼻頭和走動的四肢還保留著原有的黑色,身上其餘地方全白了。
清晨,雪停風歇,糊滿雪的窗戶不透光。
喬默的爪子把玻璃“吱吱啦啦”抓出一條條亮線,陽光從線縫中投射進來。
我睜眼伸伸腰,盡管捂在被窩裏,每一個關節動起來都像有冰碴子的聲音。
“澤仁打電話說,下雪前有人看見山裏那群狼在掐架,打得嗷嗷的。咱們在山裏那麽久都沒看見過,你說狼群幹嗎要打架?”
“爭領地,爭狼王,還有……”我心裏七上八下,“咬叛徒……”
“你早點兒起來收拾一下,今兒雪停了,咱們進山看看。別是格林遇到麻煩了!”亦風一麵說一麵起床穿衣。他把爐火架上,拉出灰屜出門傾倒。
“嗷——”
咣當!灰屜的落地聲。亦風高喊:“快出來看啊,狼群啊!”
我瞬間清醒,抓起衣服,奔出屋去。
狼群在對麵山上集結了!小屋剛升起“人煙”,他們就開吼,仿佛蓄意喊我們出屋似的。
亦風迅速扛出攝像機,我在雪地裏邊穿衣服邊與狼群對嗥。
對麵山上吼得更帶勁了,與我們遙相呼應。
兩人剛站定,一匹大狼迅速下山,我的心衝到了嗓子眼兒,怎麽辦?他來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他身上挪開,周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眼裏隻有那匹狼,我們的格林回來了!
滔滔狼嗥霎時間把我們拉回了三年前,格林回歸狼群時也是漫山響徹野性的召喚,如今,群狼助威聲中,狼子歸來!
…………
“怎麽回事?他怎麽不走了?”
“不會認錯吧?”我迅速掃視一遍狼群其他成員。
“不會錯!就是格林,白嘴巴!快看!還有一匹狼也跟下來了……”亦風從鏡頭裏比我肉眼看得清楚,“跟下來的是辣媽。”
格林停在半山腰,母狼辣媽緊隨而至,站在他身邊。他們停留的位置和小屋的高度差不多,是食指山上離我們直線距離最近的地方。格林麵對著我們的方向,嘴巴和臉頰反射著白亮的雪光。
“格—林—”
兩山之間陡然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凍結了,狼嗥聲驟停的壓迫感甚至比狼嗥的氣場還要強。群狼的目光集中在山腰,默默等著下一步可能發生的事。這群狼中肯定有目睹過我們送格林回家的老相識,甚至從狼群現有的規模和我們長時間記錄在冊的狼檔案來判斷,狼群這三年裏並沒有更多的新鮮血液加入,總數還是八九匹,大多數都是老成員。
我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我張著嘴喊不出聲,卻渴望得從喉嚨裏伸出手來!
格林的名字被遠山激蕩回來,餘音依稀。人和狼群都在注視山腰,甚至喬默也在看……
格林慢慢趴臥下來,他向著小屋的方向,耳朵輕輕轉動,如同守在狼雕旁的姿態。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我隔空相望,不來不去,不嗥不動。
不多會兒,辣媽也陪著他臥下了。
…………
眼看著格林就要過來了,我沒料到會中途斷片。狼群在野,他不來,我也不敢過去,隻好眼巴巴地從亦風的攝像機屏幕裏望著他,生怕鏡頭裏這個身影一旦錯過就再難尋回。我數著他每一次呼吸,期望他繼續前行,他每動一下耳朵我都會心跳加速。
然而,他就像紮根雪山的岩石一樣不可撼動!
大約兩小時後,狼群收隊了。兩匹大狼忽然從山梁倒轉回來,下到山腰,用鼻梁碰碰格林的肩,格林和辣媽緩緩起身抖毛,這四匹狼開始翻山。
我急了:“格林,格林!”
格林沒有回頭……
狼群全部撤離,除了雪上的爪印,什麽也沒留下。
我五內茫然:“為什麽!是距離太遠還是他沒聽見?他沒認出我嗎?”
“不可能,狼群顯然是衝著你們來的!格林當然更知道那是你!”老狼在電話裏非常肯定,“格林趴在離你們最近的山腰一直望著你,說明他也很想你,想見你!這是我的直覺。雖然我沒能親眼看見當時的具體細節,但是我根據狼的習性分析,今天這情況,他不過來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是比較好的—格林是狼王,他絕不能帶頭破壞狼群的規矩,所有成員都以他狼首是瞻,他不可能眾目睽睽之下奔著人去,這算投敵叛變。如果是這種情況,你再耐心等等,他一定會單獨來找你。別灰心!”
我踅摸了一下,群狼在山頭聚集的時候,格林並沒有翹起尾巴顯示出狼王的特殊身份,也沒有表現出高於所有狼的領袖意味。正因為前幾天亦風和老狼都覺得格林可能成了狼王,所以我今天特別注意了一下他在狼群中的狀態。雖然從格林的氣質和另外幾隻狼靠近他時低頭夾尾的表現來看,格林在狼群中地位不低,但他還不像是狼王。山頭上另有一匹大狼比他更顯威嚴。我沉吟道:“第二種可能呢?”
“第二種可能就不太好了。咱們國內……唉,生態環境差,你知道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少。狼通常兩三隻一群,五隻狼就算大群了。你們這次看到了八匹狼,上次打圍又總共看到了十二匹,這在現今的中國草原已經是相當罕見的大狼群了。我猜想這應該是由兩個甚至三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狼群集合成的一個大群。生存條件越來越惡劣,盜獵的越來越多,狼群已經被人打散了,既然大家都活不下去,不如招降納叛,合並實力。特別是在冬末春荒和育崽季節,更需要聚攏散兵遊勇。狼不像獅虎那樣會殺死幼崽,相反,狼群相當愛護幼狼,他們會共同撫養小狼。格林或許就是拉家帶口入夥的。”
老狼的話印證了我在心裏埋藏了很久的一件事:我們當初從盜獵者手裏救回福仔和小不點時就發現這倆小家夥年齡差著十多天,後來他們換牙的日子也相差了一個多星期,我就更懷疑他們不是同一窩的幼崽。但是他們都被集中在後山撫養。小不點應該是另一位狼王的孩子,但是那個狼王怎麽會隻剩下小不點一棵獨苗苗?小不點自幼膽怯怕生,不曉得之前經曆過什麽事。我們在後山守護了小狼們兩個多月,始終隻見到辣媽這一個哺乳期的母狼在喂養四隻幼狼,那麽小不點的親媽和親兄弟到哪兒去了?這不得而知。
如果老狼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麽格林和辣媽夫婦極有可能就是在狼王一家蒙難之時,收養了狼王僅存的急需哺乳的幼崽小不點,因此兩個狼群並群育幼。小不點是吃辣媽的奶長大的。
唉,可憐的小不點。上次我們看到十二匹狼打圍的時候,小不點還在,可是後來去了哪裏,我們再沒觀察到。七八個月的瘸腿小狼是不可能離群獨立的,他沒再出現隻怕吉凶難測了。
我啃著指甲思索:“我想應該是第二種情況了。”
“哦,”老狼嘖嘖有聲,“如果是這種情況就麻煩了,活得不艱難,狼群不會帶著兩窩幼崽合並群體!這種環境下,人狼之間的關係特別敏感,因為狼已經被人打怕了。”老狼頓了一下:“這樣合群有個麻煩,新狼群中隻有首領才有繁殖權,又是一輪交配季節到了,要保證最優秀的基因傳下去,於是每個小群體的狼王之間就會爭奪大狼群的統治地位。狼群會合群互助,也會掐架爭地盤,一切為了生存繁衍。”
我記起澤仁說下雪前狼群還在掐架,莫非真被老狼說中了,那是一場狼王爭霸賽?也不知道最終誰贏誰輸,下一屆領導狼是誰。唉,政治鬥爭。狼爪上有沒有事業線啊,早知道替格林看看。
“這麽說,在這個大狼群裏,格林也許還隻是一個在野黨,說不上話?”亦風問。
“也許吧,不過狼王換屆是很快的,一旦過了鼎盛時期,很快就會被年輕猛狼替代。格林四歲了,論資排輩,年齡上占優勢。四到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接班狼。”
我白了亦風一眼,男人就是喜歡聊“政治”,哪怕是狼國的局勢,他倆也越聊越來勁。我沒有奢望過格林能稱王稱霸,隻要他平安活著,我就很知足。我沒料想他能找到伴侶,生下自己的後代,這讓大家都喜出望外!狼群也包容了他們這個家庭,辣媽收養了其他狼王僅剩的孩子小不點,因為對現在的狼群而言,每一個幼崽都極其珍貴。可惜的是格林的孩子隻剩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飛毛腿,即便合群都難以養活子女。狼繁殖一窩幼崽通常為四到八隻,而在我們發現狼窩之時,兩窩合並的幼狼總共才四隻,之前有沒有更多夭折的孩子就隻有狼知道,天知道了。
“現在這個狼群裏麵,老狼多,年輕狼少,格林‘執政’也是遲早的事兒吧?”亦風還在嘚啵,“在‘嗷星人’的國家裏,暗通人類算不算政治汙點啊?會影響仕途嗎?咱格林上台以後,讓他修改‘狼法’,發展人狼友好關係。”
鬱悶了一下午,我終於笑了,“你倆別鬧啦。”
“他說的也不是不可能。”老狼挺認真,“狼群很少在前山出沒,大雪一停,他們公開在這裏集結,並且和你們對話,這就是認同你們,狼在這麽怕人的形勢下能拿出這份信任已經是奇跡了。你想想,如果你們經常和這群狼接觸,下一代狼長大後不那麽戒備你們,再過一年,又是一代狼更不戒備你們,這種親近慢慢就建立起來了。但……前提是盜獵不要再繼續,人不要威脅到狼的生存,狼不去捕食人的牲畜,這種人狼物種之間的和諧才有可能產生。”
我笑得很無奈。太難了,食物、領地、生存環境,草原上的人狼之爭不是兩個人和一群狼就能“和諧”的。
在國外,狼族像這樣並群育幼的情況很少,但在今後的中國大草原上可能會成為狼群逆境求生的更普遍的一種趨勢。盡管危機重重,星散四方的狼群依然想盡各種辦法將自己的優秀基因頑強地傳遞下去。人改變了狼的行為,是時候改變我們自己的行為了。
“甭管格林這次過沒過來,狼群跟你們對話了,這就是喜訊。這回是你的狼雕塑起了作用,格林估計就是從那兒聞到了你的味道,發現你們回來了。既然他現在知道你們在這兒了,你別著急,他肯定還會來!”老狼對這一點非常有信心。
我開心起來,一想到能夠在這大草原上再次擁抱久別的格林,不由得熱血沸騰。
不過,真的是狼雕引來的格林嗎?狼雕所在的埡口就已經能看見小屋了,他為什麽當時不沿著我們留下的氣息追來?格林既然是後山小狼的父親,辣媽的伴侶,那麽我們在後山守了小狼們兩個月,為什麽沒發現格林?格林又為什麽沒發現我們?今天,格林真的是迫於狼群的壓力才在山腰停步不前的嗎?憧憬之餘,我隱約覺得我們是否忽略了什麽問題。
我和亦風談論到深夜,又高興又惆悵,太多的線索堆積在腦海抓不到頭緒,想不清,理還亂,狼的心思太難揣測。隻有再觀察,再等等,再想想。
老狼說格林一定會單獨來找我們。我倆誰都睡不著,睜半隻眼睛等著格林,窗外但凡有一絲異響,都會撐起來瞧瞧,怕錯過萬一。
清晨,我照例去小溪邊打水,剛到溪邊就發現對麵的土垛子上疊著兩隻死兔子。
“格林!”我的心狂跳,第一反應就是喊他。昨天狼群才來過,今天就在我必經之地發現兔子,還擺放得這麽刻意,這肯定跟格林有關!如果他就在不遠,我斷定他能聽見。
左顧右盼找不見狼影,我抓起兔子飛跑回屋找亦風。
我倆仔細檢查死兔子,獵物新鮮綿軟沒凍僵,是早上才死的,兔子肋間有四個幹脆利落的牙洞!亦風的眼睛睜大了,眼神卻恍惚起來,若有所思。
“我已經是第二次在那個地方發現死兔子了,上次是一隻,被喬默搶先一步叼走了。我連兔子怎麽死的都沒來得及檢查!”我把心裏的疑惑一股腦兒傾倒出來,“我那時覺得有點兒蹊蹺,順口問過老狼,他說,他也在草原上撿到過死兔子,甚至撿到過死狐狸什麽的,我就以為這事兒不稀奇。而且當時我們一門心思琢磨狼吃人的謠傳,根本顧不上多想兔子的事,結果大家都沒在意。這次又在同一個土垛子上,兩隻兔子交疊死在一塊兒,天下哪兒有那麽巧的事兒!”我越說越激動。
“等等……慢點,慢點……”亦風用手心拍著腦門,信息處理中—這幾天大量的線索湧入腦海,像突然間擁堵的高速路,不知從哪裏疏通才是關鍵,魔怔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找到一個入口,“咱們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兔子的?就是喬默吃掉的那些……”
“你也懷疑喬默的能耐?”我看著亦風的眼睛,這疑心從帶喬默巡山時就有了—我們在山裏路遇的野兔,喬默要麽沒興趣,要麽追不上。以往那些兔子,甚至那隻超大的旱獺,真的是喬默抓的嗎?
我急忙翻查所有的視頻記錄和日記,以兔子為線索與狼的行蹤相扣,將發生過的事件一點點反芻整理。這一年來,我們光顧著追尋、認親、不解、再追尋……一味往前跑,卻沒有沉下心來,把經曆過的事情細細梳理回顧,難道線索就在身邊?
隨著線索的整理,我們漸漸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麵—
第一隻兔子的出現是在七月雨災期間。我們收留了一路跟隨我們遷去澤仁牧場的流浪狗喬默,沒過幾天就發現喬默在牆根底下啃兔子,我們以為那是喬默的獵物。同天傍晚,有一匹狼在附近的水泡子裏抓魚,我們疑心是格林,喊他,他沒回應。
第二隻兔子的出現是在七月底,我去羊圈後麵的老地方割野菜,迎頭碰見先我一步的喬默叼著一隻已經犧牲的兔子跑回家吃。我想分,喬默護食。
第三隻兔子的出現是在八月口蹄疫期間,亦風在羊圈後麵發現一隻死兔子,他以為是病死的,沒敢碰。我一問亦風,與我發現喬默叼兔子的地方是同一地點。
這段日子裏,抓魚狼在我們附近若隱若現,卻始終沒回應我們的呼喚。牧民發現了河岸邊有格林的三趾狼爪印,可是當我們得到這個線索,趕去河岸邊印證時,三趾爪印已經被漲起的河水衝走了。再後來,我們拍到河岸邊的野狼影像是母狼辣媽,因此放棄了這條線索。
口蹄疫期間,我們幫牧民搶救疫病牛羊,跟死牛販子和盜獵者較勁,奪回福仔屍身埋葬。傷心之餘,我們一心惦記著修好小屋,搬回狼山守護狼群,無暇他顧,抓魚狼也沒再出現。
八月底,我們得知雙截棍被囚禁數月後逃亡。
九月五日,我們搬回狼山小屋。
九月六日,與我們換場而居的澤仁兒媳看見白嘴狼冒險跑回我們剛剛搬走的房子裏焦急找尋,任憑人攆狗咬,狼都不走。後經她確認那匹白嘴狼就是格林。當格林終於失望地離去後,當夜,狼群悲聲四起。
九月七日夜晚,我們發現一匹狼夜臥小屋窗外,久久不離,他停留的地方正是格林從前過夜的草窩子。如果他就是格林,那時雙截棍慘死,在格林最痛苦、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卻離開了。我不知道那時的格林是否在大荒原上,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狂奔疾走,嗅著每一寸氣息找尋唯一能救孩子的人,可是他沒找到,他隻能眼看著孩子咽氣卻無能為力。當他回到狼山小屋再次找到那兩個人類的時候,一切都晚了,他來到他們的窗外,望著曾經護佑他成長的家園,望著昏黃燈光裏那個尋找他的人類媽媽,他無法挽救死於人手的孩子,更無力麵對人類中的一員。
十月,遊客劇增,所有動物躲的躲、逃的逃、死的死……狼群銷聲匿跡。
十月底,隨著丹增牛群的遷入,狼群重回狼山。
十一月初,狼群打圍後飛毛腿被犛牛頂傷。
十一月下旬,丹增遷走的當晚,我們發現有四匹狼經過小屋外,到山坡尋找狼的傷藥馬勃。我們開始存糧過冬。
十一月底,辣媽向我們求助,搶救瀕死的飛毛腿,我給飛毛腿縫完傷後用藏袍裹護她。當夜,狼群將飛毛腿連袍帶狼一起拖回山中。
之後的幾天,我遍山尋不到藏袍,回家後發現喬默正在家門口與野狗爭奪大旱獺。現在想來,以雄獺子的凶猛大塊頭,恐怕不是任何一隻草原狗獵捕得了的,可是,我們太篤信喬默的獵食能力了。當時天寒地凍,我尋袍心切,便帶著喬默上山,結果找到的是雙截棍的遺體。悲慟之下,我們收集雙截棍的骨骸塑成狼雕以慰狼魂。
第四隻兔子的出現是在十二月初,塑狼雕之後不久,被我們從家裏驅趕出屋的兔子於第二天清晨發現死在平台上。當時喬默被拴在家門口,鏈子根本夠不到平台。對於這隻兔子的死因我首次起疑,但那時我們沒有精力去回溯之前的獵物,因為更嚴峻的冬糧被盜問題亟待解決,隻好暫且擱下不想。
第五隻兔子是在我每天必去的小溪邊發現的,兔子就放在土垛子上,被喬默搶先叼走。我再次想起之前從未親眼目睹喬默捕獵,都是我們先入為主的臆斷。加上巡山時我看見了野兔,喊喬默去追,喬默卻並沒有出色的獵手表現,我的疑心發酵得越來越濃烈。
十二月十八日,我們在雙截棍雕塑前拍到格林、辣媽和幸存的飛毛腿。
十二月二十日,狼群集結,與我們呼應,格林和我們遙相對望。
十二月二十一日,也就是今天,同樣的清晨取水時間,我再次發現兩隻兔子疊死在同一個土垛子上,我窖藏已久的疑慮霎時啟封了。
—七隻野兔一隻旱獺!如果這些獵物不是喬默的戰利品,那麽是誰放在那裏的?
我們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們回來了,從七月份就知道了!”
“不……可能更早,”亦風翻動日記的手抖得厲害,“或許從我們剛到狼山小屋,爬在屋頂裝太陽能板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山上望著我們了。記得嗎,當時我們看到山梁上有一個狼影,還在琢磨那是馬還是狼!還有,我們後來在水源地布控時,發現你遺落的礦泉水瓶被狼叼回了窩,說不定他那時候就悄悄跟隨過你,撿回了你丟在山裏的瓶子。你當時不也懷疑過嗎?”
我懊悔不已,“我那時候確實懷疑過,因為從前我每次帶格林外出的時候總是給他裝一瓶水。我那時對你說‘如果是格林叼瓶子喂小狼,我就一點兒不意外’。隻是後來我們在山裏觀察了兩三個月,自以為看遍了狼群的成員,可一直沒發現過格林的蹤跡,這種懷疑就淡了。哪知道這小子其實就躲在山裏,指不定在哪個‘灌木蒙古包’裏藏著看我們。你不是也有一次老遠感覺有個從‘蒙古包’出來的狼有點像格林嗎?”
“我那時候不敢確認,因為太遠了。”
“對了,我們在狼窩山裏沒撤下來的那一夜,不是聽見狼群嗥叫嗎?其中有一個聲音我就依稀覺得像格林的腔調,就是他哼的《傳奇》的那個調調,可是我問你,你說你沒聽見,我就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你哪有問我啊?”亦風急了,“你隻問過我‘敢不敢喊格林一聲’,那大半夜的誰有膽子喊啊?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
我又委屈又懊悔,囁嚅著:“還有啊,我放在斷崖上的那顆沾著我的眼淚的白色圓石莫名其妙地不見了。那斷崖是格林巡山時最愛去的地方,我咋就沒想到是他拿走的呢!”
“你真笨!”亦風把額前的頭發抓得亂七八糟,“唉,我也夠笨的,我現在才明白辣媽喂給飛毛腿的魚和鳥蛋是從哪兒來的了。那時候我就納悶,辣媽才出去不到一個小時,怎麽夠時間跑十幾公裏去水泡子那邊抓魚呢,那都是格林給她送的魚。辣媽不是打魚狼,她的老公才是!就算她也會,她那兩爪子都是跟咱格林學的吧。老狼也說過,草原上的狼一般不愛吃魚,辣媽和飛毛腿的口味隨了格林了,得,今後這草地上愛吃魚的狼多半跟格林有點兒交情了。還有,格林小時候不就是吃生雞蛋補鈣的嗎,他當然知道鳥蛋是好營養,他把你養他的那套法子都用上了。”
亦風歇了口氣,又說:“我還記得我在山裏拍到過一隻大公狼給辣媽送食,然後辣媽再接力回來喂小狼,那大狼光送食不進山,現在想起來一準兒是格林這壞小子。唉,就像給你送兔子一樣……”亦風感傷起來,“七月裏,我們遷場,格林也跟了過去,我們在他的領地生活,他在我們附近抓魚,他了解我們的生活規律,他悄悄看我們,悄悄送兔子,默默地盡一份狼心,不需要你知道。”
“也許他不是‘悄悄’,可能是他太高估我們了。他以為我們嗅著味道都能發現那些是他送來的禮物,我們悄悄留給他的信物,他拿走了,他也悄悄給我們留,是我們太遲鈍了。”我滿心滿肺的話不知如何說起,這一年裏的好多細節突然間找到了答案,可是越想明白了這些答案,我卻越糊塗了。
傻兒子,你讓媽媽找得好苦!你為什麽要悄悄來呢,你見見媽媽不行嗎?你不知道媽媽有多想你嗎? 就這麽跟老媽躲一年的迷藏?!你這家夥,小時候在天台就喜歡藏貓貓,你找得到我,我找不到你。壞蛋,你就藏好吧,要是讓我抓到你,哼哼!
想著想著,我又想抱住他使勁親,又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屁股。
關於格林可能一直在我們身邊的這個情況,老狼也很意外,但他並不認為格林有心思用小一年的時間跟我們玩捉迷藏:“的確,你們在狼山守了小狼兩個月,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你們。把你們整理出的線索仔細給我講講。”
老狼把我們理出的時間線琢磨了很多天後,作出了他的分析:
你們重回草原小屋的時候是春季,他老婆正懷著孕呢!這可能是格林第一次當爹,你們去得不是時候,他不敢來見你!因為他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麽,他怕你們把他帶走!你記不記得,三年前,你最後一次和他在山梁重逢的時候還曾經給他套上鏈子想把他帶回來,他那個時候無牽無掛,還能狠下心跟你走,可是現在完全不同,他已經是野狼了,得養老婆孩子,萬一你們把他帶走了,這一家子就全完了。他不敢冒這個險。
他不見你或許也有他自身的原因。你想想,如果狼要掙紮,憑你們兩個人也帶不走他。可是對格林而言,他或許更怕見了你以後,他也舍不得你,他更為難!母狼要生小狼,這是頭等大事兒,他作為公狼,必須先顧家。
等到小狼出生,格林又得忙著打食養孩子,春荒時候本來生存就艱難,又要躲盜獵的,他分不出心來。直到七月,小狼們出窩了,野兔也多了。他能抓到好的獵物,趁著新鮮給你們送來。好家夥,七隻兔子、一隻獺子,算好時間放在你必去的地方,這多不容易啊,得關注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到啊!那隻大獺子多半也是他抓到的最肥最大的,他覺得這是好東西,應該給你!被你們發現的獵物有這麽多,沒發現的、被喬默叼走的說不定還有。這麽多的獵物送過來,可見格林有多在乎你們!但是在小狼長大之前,他隻能克製。這是狼之常情,你們必須理解,千萬不能怪他。小狼沒長大,他不能來,你們住在澤仁牧場的時候有外人,他也不能來,你們回小屋以後,丹增又住在你們旁邊,他更不能來。
現在是冬天了,小狼能捕獵了,沒有外人幹擾,狼群不就和你們公開見麵了嗎?你等著,格林一定會來找你們的!
原來是這樣啊,格林,我不會再把你帶回城市,我也很愛那些狼娃娃。我隻要看看你就好了……
我一陣陣地出神,試圖站在狼的角度去揣度格林的心思,想著怎麽讓他消除顧慮。老狼後來說了好多話,我都聽得恍恍惚惚,隻記得他最後長歎一聲,聲音有點兒哽咽:“微漪啊,等你們再見到格林,如果可能的話一定要拍下來,帶回來給我看看,讓我看看這孩子長大以後的樣子……”
老狼最後的話讓我心酸。我能感覺到盡管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對《狼圖騰》中逝去小狼的愛依然熾烈,他把那份未了之愛全部傾注到格林身上,能看到格林平安歸來怎不讓他觸動情腸。
格林,快回來吧,我們都在盼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