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格林,我想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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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一次,我想用盡全力抱緊你,握握你的大爪子,把你的臉捧在手心,狠狠看清楚,看看我們長成大狼的格林。孩子,你其實不用做那麽多,媽媽隻要真真切切摸到你的體溫,看到你的眼睛,看看分別的這三年裏,又多了幾分成熟的光芒……這就夠了。孩子,你別再躲藏,你隻要悄悄地、悄悄地回來見我一麵,我便離開。
    粉紅的雪麵閃耀珠光,雪上的足跡寫下心願,泉水掛出冰清玉潤的風骨,疏離塵世的雲垂目傾聽。清冷的空氣中懸浮著鑽石星塵,那些螢火蟲般閃爍的冰晶像數不清的精靈在我身邊飄飛。狼是冬的魂魄,冬是狼的知音,他們冷酷的身軀裏都藏著一顆柔軟的心。
    我在小溪邊虔誠祈禱,攪起一個小小的氣旋,讓鑽石星塵聚作七彩煙霧在掌心嫋嫋婷婷。一縷光,一絲風,撩人心懷。大草原的冬天是一個童話,在童話裏許下的願望都會實現。
    聽,簫聲……搖曳的草莖將雪層旋出一個個孔洞,北風輕拂,吹出深沉如簫的詠歎,幽冬的草原低低吟哦—你付出的每一點心都去了它該去的地方,那些你愛過的生靈,也會在平行的時空愛著你……
    我微笑著背水回家,甜蜜而感傷。
    十多天了,我每天在這小溪邊祈禱,期待他歸來,再給我一次美麗的相遇。我看不見他,卻能感覺他就在這裏,在冬的那一頭深情凝望。
    一隻小鳥從頂棚上掉了下來,在玻璃上撞得頭昏眼花,唧唧叫著落在我枕邊扇翅膀。我起身捧起鳥兒送回房梁上。初升的陽光好耀眼,照得狼渡灘一片金黃。我習慣性地望了一眼小溪。
    有動靜!就在小溪衝溝對麵。我擦擦玻璃上的霧氣,再一看—一匹半大小狼叼著一隻兔子正在甩頭,兩匹大狼在一邊等著她。
    “快快快!狼來了!”我邊叫亦風邊跑出屋去。
    越跑越近,我看清楚了,叼著兔子的小狼是飛毛腿,她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慌忙扔掉兔子,迅速躲進草叢中,伸直了脖子向我看。母狼辣媽從容伸展腰背,瞅向她身後的大狼!
    是他!他來了!
    “格—林—”我喜淚揮灑了一路,“壞蛋!嗬嗬哈哈,我抓到你了!”
    狼身電襲般劇震,格林猛然抬頭,狼鬃豎立,在風中輕顫,狼耳筆直向前捕捉我的聲音。人和狼的目光刹那間撞在一起,火花四濺。格林俯首帖耳,猛然上前幾步,望著我,滿目驚喜。
    “臭小子,跟我躲了一年的貓貓,終於逮到你了吧!調皮得很!” 我高興得又蹦又跳又招手。我的格林,從我抱起你的那一刹那,你眼中有了我,我眼中有了你,哪怕時過境遷,哪怕你樣貌變了、身體壯了,我依然記得那雙眼睛!
    “格林乖!快過來!媽媽抱!”我蹲下身,張開雙臂。小時候,格林隻要聽到這句話,馬上會憨笑著衝過來,小爪子抱住我的脖子,親個夠。我等待著格林越過深溝,撲入我懷中!
    …………
    可是,格林沒有過來,不但沒有過來,反而退了半步。他抖抖狼鬃,耳朵重新豎直,激烈起伏的胸腔漸漸平息下來,狼眼中的欣喜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疼痛、糾結……
    “你怎麽了……不記得這句話了嗎?格林,快過來啊!抱抱!”我張開懷抱,更加殷勤地上前兩步。
    我進,他退……
    “兒子,我是媽媽呀……媽媽收到你的禮物了,你也收到了媽媽的禮物,對嗎?……那塊圓石頭,你喜歡嗎?兒子,媽媽丟下的水瓶也是你撿回去的吧?媽媽知道你一直跟著我,你也想媽媽,對嗎?來……讓媽媽抱抱你好嗎?寶寶啊,媽媽給你帶了好多大白兔奶糖呢……快過來啊……”
    無論我如何呼喚他,我進,他退……
    我的笑容越來越僵,張開的手臂越來越沉重,我再也舉不起來了,終於慢慢放下手。我心裏涼颼颼的。格林不一樣了……不是外表,是眼神!那眼裏的神采由“愛”變成了“痛”,我從沒想過格林會用這種眼神看我。
    記憶中,格林的眼睛幹淨、透明,清澈得如同藍天下的露珠,那眼裏的東西很簡單,除了愛就是全身心的信賴。那年,我大病之後再回草原與他重逢時,一聲“媽媽抱”,他就那麽瘋狂地撲入我懷中,舔著我的臉。他八個月大重返狼群時,眼裏盛滿荒原,盛滿對自由的向往,那燃燒的激情能把整個冬天融化。可是現在,那眼神複雜得像一部書,茫然得像一團霧。在那雙狼眼裏,印著一個“人”的影子。
    孩子,媽媽夢見過無數次與你的團圓。
    我夢見過你推開小屋的門,看著滿屋蛛絲塵灰,和我一樣傷感懷舊,而我悄然來到你身後,對你說:“別難過,媽媽回來了,你肚子餓不餓?我給你做好吃的。”
    我夢見過一聲呼喚,你能聽到,你會帶著家小從山裏跑來,我們團聚在山野。你蹦跳著給我介紹你的妻子和孩子,我親吻著狼孫狼孫女們,給他們講你小時候的故事。
    我夢見過遇到你的時候,你正在小溪邊摸魚,於是我偷偷走到你背後,蒙住你的眼睛:“兒子,猜猜我是誰?猜中獎勵大白兔!”而你一臉中年狼的成熟:“還用猜嗎?老媽,兒子都當爹了,你還那麽幼稚!”
    我夢見過在我的歌聲裏,你歡快地跑回來,前爪撐在我的肩頭與我唱和。我們坐在斷崖邊俯瞰那開到天盡頭的格桑花。你告訴我你在草原是多麽快樂自由。
    我夢見過在小屋裏睡覺,你從窗外扔進一塊鬧鍾把我砸醒。
    …………
    孩子,媽媽真的夢見過好多次,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張開懷抱呼喚你時,你會慢慢退卻。
    我站住了,不敢越過深溝,怕等我從小溪的深溝中爬出時,格林會不見了。
    格林顫抖的唇吻一張一合,似乎想說什麽,他什麽也說不了。
    重逢的喜淚流到我嘴角竟是那麽苦澀,我意識到了什麽,卻也說不了。
    我的兒子,也是一個父親,他也曾經有過成群的兒女。可是麵對格林一家三口,我問不出這一句—你過得好嗎?
    飛毛腿在草叢中看看她的爸爸,又看看我,她似乎想從我們的眼裏讀出什麽。
    假如,狼有狼言,小丫頭會不會這樣問他—
    “爸爸,我們叼著兔子是去哪兒啊?”
    “去看奶奶。”
    “奶奶就在對麵,為什麽不過去呢?”
    辣媽輕咬飛毛腿的耳朵,大狼的世界,小狼不懂。她走過格林身側,帶著他們的孩子慢慢離開,仿佛提醒他—該走了。
    格林看了看已經走遠的妻小。轉頭的那一刹那,我瞥見他眼角順著鼻梁邊有一抹亮線。它猶如一道閃電,頃刻間將我的心擊成兩半,又如這淺淺的小溪,深深的裂隙,他在那頭,我在這頭。
    格林還在看我,他的身體轉過去了,他的一條腿躊躇著抬起來了,卻久久回不了頭……孩子,你要走了嗎?哪怕我已經站在你麵前了,你還是選擇離開?
    孩子,你不過來,媽媽不怪你……這都是媽媽的錯。
    格林,媽媽對不起你,我明明可以救回雙截棍,卻一心隻想著回狼山,找你,找你……錯過了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可以想象你奔走求救時有多麽焦急,我完全明白你再找到我那夜,守在我窗外有多麽絕望,我看到了你在雙截棍墓前是那麽傷心。對不起,格林,我有兩次機會可以救你的孩子,可是我都在做什麽呀!
    格林,福仔長得多像你啊……我抱著那孩子的時候還以為是你又回到了我身邊。我好舍不得他,我怕他那麽小,找不到大狼就會死掉。亦風問我,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放還是不放?我曾說過,我會問你走還是不走。格林,你的孩子做出了和你一樣的選擇,然而他走了,就永遠地走了……我把他埋在了他出生的那片山穀……
    格林,你這一走,媽媽還能再看見你嗎?
    格林的答案就在這相對無語的凝望中,一轉身,一行淚,他都告訴我了。
    格林最後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氣,毅然回頭,疾走幾步,以矯健的姿態縱身跳過圍欄!
    “愣著幹什麽?快追啊!格林!”亦風趕了上來,我猛然回神,翻越深溝,跨過圍欄急追狼影。我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們,而他們隻是默默撤離。我們追得越緊,他們跑得越快。人與狼的距離越來越遠……
    “亦風啊……不能再追了……讓我好好看看他吧。”我牽著亦風的手停了下來,站在高處。格林一家的腳步也緩慢了。孩子,你慢慢走,隻有這樣,媽媽才能看你更久一點,哪怕隻是一個背影……
    曾經,送格林重返狼群之時是一種幸福,我以為數年以後我們再次相遇,還能將這種幸福回味。三年了,格林如何理解人類?他還有沒有可能將他的爪掌放在我的手心?我還有沒有勇氣將他再度抱入懷中?
    “格—林—”亦風呐喊著。
    走在最後的格林微微側頭,回顧的同時,將狼尾高高揚起,輕輕揮動著,仿佛向我們做著最後的告別—再見媽媽,我們會驕傲地活下去!
    “嗷—嗚—嗷嗚—”
    “嗷—”
    在格林一家消失的小溪盡頭,傳來狼群的嗥歌,伴著小狼嫩嫩的呼應……多麽熟悉的旋律,給我潮涼的心底帶來一絲暖意,那是我們的歌,是我每天呼喚他回家的曲調,他還記得。
    …………
    格林回到了他的世界,唯有那一滴野狼之淚緩緩地沉入我的腦海。
    土垛子上,疊放著“狼的禮物”—兩隻瘦弱的死羊羔,不遠處掉落著一隻還剩一口氣的野兔,飛毛腿還沒來得及把兔子放上去。
    “為什麽總是這樣,又要來,又要走。這還是躲貓貓嗎?”亦風拾起這些禮物,很想不通。
    “是,我的兒子想一直藏下去……”我苦笑著,“還記得他以前被人追打的時候,我告訴過他:‘格林,以後你見到人必須躲,無論什麽人!’他徹底做到了……”
    “可是我們不一樣啊!”亦風急了,“他不可能沒有這樣的判斷力!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是明白,”我歎道,“一年了,咱們知道格林都經曆過什麽……你換位想一想,就算你和格林親得不得了,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有那麽一天,你眼看著自己親生的孩子一個接一個被狼咬死,你會怎麽看待狼?盡管你清楚那不是格林幹的,你也明知道格林是愛我們的,可是當格林……這隻狼……再次出現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會是什麽心情?你還能怎麽做?”
    亦風被噎住了,攥住禮物的手顫抖著慢慢垂下來,仿佛拿不起那份沉重。
    “他已經做到了我們人做不到的事……”亦風仰天呼出長長的白霧,眼角的晶瑩在寒風中結成了冰花,他哽咽道:“我們再等等好嗎,也許他還能回來。畢竟我們已經等了一年了。”
    唉……我握著亦風的手,久久立在風中,望著格林消失的方向。
    可是,我們等待的又是什麽呢?一個擁抱?有了一個擁抱之後呢,我們還會想要什麽?也許還想要他把家人都介紹給我們,一家人圓圓滿滿生活在一起,甚至會有更大的願望,想要整個狼群都能親近我們,我們一聲呼喚,喚出一群狼來……似乎那樣就是人類心目中的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但這都隻是我們自己的願望,人的欲望會越來越多的。
    狼心猶在滴血,如何滿足人心?
    冬夜裏時常傳來幽怨的狼嗥,時遠時近,如泣如訴……天地狼心,道是無情卻有情。
    也許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他悄悄來過很多次了。也許我們繼續留在這裏,他還會把獵物一直送下去。但是,冬天覓食太難,我們留下隻會增加他的負擔。他們已經叼來羊羔,可見實在找不到什麽野物了。隻有我們離開,才能讓格林不再牽掛,才能讓他安心照顧妻兒,他就剩這一個孩子了。
    我們祈禱飛毛腿能夠度過第一個嚴冬,但願以後還能見到她平平安安。
    曾經,我們幻想著有一天格林能帶著妻兒來看我們,還一廂情願地想叫他的妻子作“格桑”,誰知這個“格林童話”我們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局—結局來得這麽殘酷,孩子們一個接一個不在了。
    如果早知道這些就是他的孩子,可能當初我們不會那麽一味地去盲目尋找,去哀思。我會好好珍惜這份本來就很圓滿的圓滿,這就是天倫之樂吧。原來我們所追求的團圓一直就在我們身邊,隻是追求到底時,它已不再美滿。
    曾經,幸福圍繞在我們身側的時候,我們卻追尋不停,被期待所迷惑,為求之不得而苦惱,可是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失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人們也許會認為自己曾經施以恩惠的動物應該對人感恩戴德,似乎他不親熱就算狼心狗肺,不溫暖就是“白眼狼”。但我現在更能理解格林—在狼的眼裏,愛一定是平等的,可是人和狼之間的大關係從來都是不平等的。人狼之爭中,處於劣勢的狼幾近滅絕。
    不是人類拋開了隔閡,動物就一定得迎合我們!
    人類學會了直立行走,比其他動物站得更高了,視野更廣了,走得更快了,心離大地也更遠了,但是人的根還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是不是能夠低下高貴的頭,認真地俯視一下我們的根源呢?
    格林,如果有來生,我願轉世為狼,和你成為真正的母子,我們一起奔跑在天邊,也許隻有這樣,我才會真正明白你為什麽悄悄地來,又為什麽默默地離開。我今生為人,很貪心,見了還想再見,聚了還想再聚,我已經把你當成我所擁有的。其實在生命的盡頭,我們注定將失去所有,也許這“所有”原本就不屬於我們。
    格林,好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生命都是獨自出生,獨自死亡。但是媽媽多麽希望在你生命的一始一終都能與你相伴。你選擇了荒野,野生狼的平均壽命隻有八年。等你老了,我們還在這片草原,或許你還能回到我們身邊,對我說:“媽媽,我跑不動了,我也累了,我想再回到從前沒有憂傷沒有怨恨的日子。”你會像小時候那樣靠在我的臂彎,什麽都不再想了,隻想著往媽媽的懷裏鑽得更深。
    如果有這一天,媽媽能夠再次擁抱你,我希望我的呼喚不再強求,你的眼神不再糾結,媽媽希望你和你的孩子們是在我懷裏笑,而不是痛哭哀鳴。
    格林,我最親愛的兒子。我們走了,照顧好你的妻兒。天寒地凍,不要再送食物來了,留給孩子吧。
    一個星期以後,與我們相識的牧民朋友們都來為我們送行。
    澤仁一家按照城市人的“風俗”拍手跺腳,以往我每次都會抿嘴笑,這次卻想流淚了。
    喬默是大型犬,不能跟我們回城市,我們把她托付給了紮西。
    亦風問小蘿卜:“要不要跟叔叔去城裏玩啊?”
    小蘿卜撇嘴搖頭,他對城市沒有概念:“我想跟小邦客玩。你們走了,我要怎麽找狼狼啊?福仔和小不點找到媽媽沒有?他們長大了嗎?”
    人們靜了,無語,唯有風聲……
    車窗外的遠山、牧場、牛群……牽成一線流淌的風景。所有的痛苦傷痕,終有一天都會被時間撫平,隻是我不知道,那一天離我們到底有多遠。
    再看一眼草原,無法言說的哀傷被漸漸升起的玻璃窗裁成兩半……封住了夢的入口。
    201日  日記手稿於若爾蓋大草原
    2014年12月21日 第二稿
    2015年1月15日 第三稿
    2015年3月3日 世界野生動植物日 第四稿
    2015年6月1日 第五稿
    2015年9月6日 終稿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