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阿勞卡尼亞的冷雨中“起錨”“從死亡中萌發的一棵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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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雙親是從我的出生地帕拉爾來的。那裏——智利中部——到處是葡萄園,盛產葡萄酒。還沒等我記事,還沒等我懂得用自己的眼睛看她,我母親堂娜羅莎·巴索阿爾托就亡故了。我生於1904年7月12日,在一個月之後的8月,我母親就被肺結核奪去了生命。”
    ——《回首話滄桑——聶魯達回憶錄》
    巴勃羅·聶魯達走進帕拉爾一所破敗的老屋,“尋訪”母親。他就是在這所房子裏出世的,而她,也是在這兒去世的。一位母親生前熟識的老鄰居匆匆趕來,她不知該怎樣接待這位世界聞名的人物。對自己母親一無所知的詩人渴望了解一切。老鄰居遞上一張顏色發黃的舊照片,“喏,這就是她:羅莎·內夫塔利·巴索阿爾托。她隻留下這麽一張照片。”詩人原名內夫塔利·裏卡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其中有一部分就來自母親的名字。
    詩人接過這張陳年舊照,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母親的麵容。他久久地端詳著,似乎要把這個形象深深地刻在腦海裏。這差不多是一張全身照,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一隻大手搭在窄窄的椅子背上。她穿一套深色衣裙,胸前別著一枝銀領花,耳朵上墜著像櫻桃那麽大的暗色圓耳環。她的鼻子很高,彎弓似的濃眉下是一雙不很大的眼睛。那緊閉的雙唇,直視前方的目光,表現出對生活的依戀。這是她在去世前不久照的。她是一位鄉村教師,生前在帕拉爾女子學校教書。1908歲,1904年9月14日對於聶魯達母親去世的準確時間,有不同說法。,生下聶魯達後僅兩個月零兩天,就因肺結核病去世。
    聶魯達生母
    站在窄小的院子裏,詩人久久地凝視著周圍的一切。他的母親當年就是在這兒忙進忙出,她在這兒看過天是不是要下雨,在這兒澆過花,也許就在這兒看過書。“是的,羅莎·內夫塔利看書,而且喜歡詩!”這位老鄰居強調說,她成了詩人“拜訪”母親的向導。聶魯達仔細地詢問著母親有什麽愛好,有什麽習慣,她常愛說什麽話,用什麽詞,還有誰能告訴他更多有關母親的情況,等等。他希望得到這張照片。老鄰居爽快地答應了,那是當然!除了他還有誰更有權保存這張照片?!聶魯達深情地注視著已經荒廢的宅院,和母親有關的一切都在這兒了。他能了解到的情況很少,但知道她和書有緣,甚至喜歡詩,這使詩人感到欣慰。後來又聽說,她寫過詩,可惜沒有留下片紙隻字。
    雖然在詩人記憶中找不到母親的蹤影,但在詩人的作品中卻留下了他對早逝母親的親切絮語,他一直懷念著她。1980年巴塞羅那塞克斯·巴拉爾出版社出版了聶魯達詩文集《看不見的河流》,詩人少年時代的詩作、文章很多都收入其中。這裏至少有兩首詩是獻給他的母親的。這部詩文集的名字《看不見的河流》就是來自他贈母親的詩。其中一首是《月亮》:
    在我降生的時候,我母親去世,
    帶著那痛苦的神聖的靈魂。
    她的身軀潔白明淨,
    肌肉下有一個星星似的發光體。
    她死去,而我已出世。因此
    我血管裏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
    伴隨著一支無敵的晨歌,
    讓我微笑又使我驚愕。
    她病魔纏身,生就
    一副嶙峋瘦骨,
    臨終時她慘白的雙手,
    使我想起那皎潔的月色……
    因此——兄弟啊——在透明的玻璃窗外,
    田野是這樣的淒涼……
    我生命中的這輪蒼白的月亮
    照耀我成為從死亡中萌發的一棵新芽……
    這是詩人16歲時為悼念母親而寫的一首詩。另一首是《為使我母親安息的謙恭詩行》:
    我的母親,我來晚了,為了能親吻你,
    為了你純潔的雙手能為我祝福;
    你可愛的步履已經消逝,
    它已回歸大地。
    在這個世界上你的需求是這麽少,我的母親。
    也許這束水靈的紫羅蘭
    在你溫柔的手中也是多餘,
    它已經沒有任何作用。
    詩人這少年時代的詩雖寫得稚拙,但卻充滿真情。他不知和母親說過多少悄悄話,這些隻是用筆記錄下的幾句知心話。
    母親去世後,還在繈褓之中的內夫塔利被送到爺爺家。奶奶為他在村子裏找了一個正奶孩子的女人,她的奶水很多,足以喂飽自己的孩子再加上這個沒有母親的嬰兒。這孩子長得不錯,但總顯得不太壯實。爺爺有一個不大的莊園,土地不多,名為“貝倫”,意為耶穌降生模型。他有幾個兒子,也多以聖經中的人物名字命名,他們叫:阿莫斯、奧塞亞斯、阿瓦迪亞斯、霍埃爾……爺爺經常耐心地、親切地給孩子講這些聖經中人物的故事。孩子喜歡聽爺爺以講經布道的音調抑揚頓挫地念聖經故事,盡管他什麽也聽不懂。他睜著大眼好奇地問:“那麽,爺爺,為什麽霍埃爾叔叔叫霍埃爾?”這位爺爺像聖經裏的人物一樣長壽,活到了1939年,比他的兒子何塞·德爾·卡門還晚一年去世。
    何塞·德爾·卡門年紀輕輕就離開父親不足以養活眾多子女的那一小塊土地,加入了智利四處找活幹的勞動大軍。他曾翻山越嶺遠去阿根廷尋找希望,但卻隻能兩手空空地返回智利。當時很多人向盛產硝石的北方遷移,那裏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希望之鄉”。那兒的硝石被招工頭們吹得不亞於遠古時代科爾喀斯那神奇的金羊毛科爾喀斯金羊毛,見希臘神話伊阿宋奪取金羊毛的故事。。但是,這個在智利中部綠色葡萄園中長大的男子漢,對北方無邊無際的白色沙漠不感興趣。他的目光注視著完全相反的南方,那被稱為智利“西部”的阿勞卡尼亞。在那個時代,移動100公裏就算得上是長途旅行了。而何塞·德爾·卡門卻勇氣十足地一下子就向南遷到了塔爾卡瓦諾港,從小自耕農直接變成了船塢工人。不久,他又遷到更南部被稱為智利邊界地區的特木科,當了鐵路工人。
    他搭乘馬車到了特木科——開拓者剛建立的小市鎮,在鐵路上開道碴車。他把內夫塔利也從老家帕拉爾接到了這個邊界小鎮。他們隻帶了幾件簡單的行李,其中有一張珍貴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兩歲的孩子,穿一件長到膝蓋的白色帶袖罩衫,一條黑褲子,左手扶在一張寬背椅座上,一雙眼睛大睜著望著前方。他看到了什麽?照片背麵有一行小字:“內夫塔利·雷耶斯·巴索阿爾托。1906年10月13日。”就這樣,小內夫塔利離開了他的出生地——帕拉爾。那年,他大約是6歲。
    這一去,就是幾十年,當他重返出生地,尋找母親留下的蹤跡時,已是一位頭頂微禿的著名詩人。他沒有驚動別人,留宿在一位叔叔家中,受到充滿家庭溫馨的熱情款待。幾年後,1967年,詩人又回到帕拉爾,受到全城人民的熱烈歡迎。帕拉爾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全城一片歡騰。頭一天,是聲勢浩大的遊行。行進在隊伍中的有工人、農民、教師、律師、學生、兒童,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鄉下人,穿紅色製服戴金屬頭盔的消防隊員……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聶魯達和馬蒂爾德。第二天,帕拉爾市劇院座無虛席。人們從田野、村鎮、工廠、學校會聚在這裏,參加授予巴勃羅·聶魯達“帕拉爾傑出兒子”光榮稱號的隆重儀式。晚上,是帶有醇厚鄉土色彩的晚會。烤肉的篝火劈啪作響,構成了歡快的奎卡舞的背景。著名演員馬麗亞·馬盧恩達朗誦了帕拉爾人的詩《獻給帕拉爾的聶魯達》。這不是即興之作,它已經和介紹詩人生平的許多文章一起登載在當地的各種報紙上。
    詩人熱愛歡樂,而且總是希望和朋友們共享歡樂。每次慶祝活動,他都要邀請各地甚至國外的朋友參加——這是朋友們歡聚一堂的好機會。這次也不例外,參加慶祝活動的除了詩人的鄉親們——全體帕拉爾人,還有來自智利各地甚至外國的客人們。其中有智利作家協會主席、國家文學獎獲得者弗朗西斯科·科洛阿內,委內瑞拉議員、加拉加斯《國民報》主編、小說家米格爾·奧特羅·席爾瓦,甚至還有來自遙遠的蘇聯、羅馬尼亞等國的貴賓。他們被敬為上賓,並不是因為他們的頭銜、職務,而是因為他們是“帕拉爾傑出兒子”巴勃羅·聶魯達的朋友。在這兒,親情、友誼是最權威的通行證。
    在歡聲、笑語、祝酒聲中,詩人聽到一個膽怯的聲音。一位中學教師請求尊貴的客人們為學校的孩子們寫幾句祝詞。聶魯達拿出他的綠墨水鋼筆寫起來:“帕拉爾,1967年11月25日,給中學的孩子們。早上好!!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是問候早上好!!這是微不足道的個人和他人在生活中交流希望的語言。而後者要更有意義得多,它意味著一切。我們作為個人活著,同時也為理解他人而活著,他們比我們更為重要!!早上好!!”詩人把引導少年聶魯達走上生活之路的箴言書贈給新的一代。
    麵對熊熊的篝火,在奎卡舞節奏鮮明的樂聲中,詩人談起帕拉爾:他記得的東西很少,離開這裏時他還很小很小……他長年生活在別處的土地上。但是,他強調說,他母親的墳墓在這兒,而且,雷耶斯家族正在這兒繼續繁衍。帕拉爾人以真摯的鄉裏親情,接納了他這個浪跡天涯的遊子。是的,他可以走遍天涯海角,但他的根是在這裏:帕拉爾。
    “從那塊疆土……出發”
    詩人生在帕拉爾,長在特木科。當他到達特木科時,那裏還是一座開拓者剛建起的小村鎮。到處是密密的森林,手鋸、長刨、斧頭聲中鋸末、刨花飛揚,空氣中飄散著濃鬱的剛砍下的樹木的清香。人們在新砍伐的森林空地上蓋起營房似的住宅,鋪上閃亮的鐵軌。這個新建的小村鎮沒有往事,但這個被稱為智利南部邊境的阿勞卡尼亞地區卻有一部漫長的可歌可泣的曆史。
    就是在這兒,西班牙征服者對土著印第安阿勞科人打了一場曆時300年之久的血與火的戰爭。特木科的所在地就是剛剛進行過激烈血戰的戰場。西班牙征服者在阿勞卡尼亞遇到了從來沒有過的頑強抵抗:“整整三個世紀,這個/橡樹的勇武的種族在鬥爭;整整三百年來,阿勞科的火花仍然/遍布帝國腹腔裏的灰燼。”(《漫歌集》)當年的西班牙,對智利是“談虎色變”。宮廷裏最可怕的警告就是:“小心派你去智利!”阿勞科人的英雄偉績,他們的英勇無畏、不屈不撓,全都鐫刻在阿隆索·德·埃爾西利亞阿隆索·德·埃爾西利亞(1533—1594),西班牙軍人,詩人。的不朽史詩《阿勞加納》中。但如今,印第安人卻喪失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被趕到荒山野嶺,住在簡陋的茅屋裏,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成了被遺忘的人。詩人就在這塊浸透印第安人汗水和血淚的土地上長大,他對印第安人有一種天然的親情,他對他們的認識就從這裏開始。他始終認為,印第安人是構成智利民族的一個優秀種族,他們的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之一,他們的傳統和文化都是極為寶貴的智利文化財富。他以詩歌頌阿勞科英雄考波利坎、勞塔羅。他為印第安人的幸福,為爭得他們應有的權利進行了不懈的鬥爭。
    就是在特木科這個新開發的小鎮,詩人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目睹第一頭牛、第一棵莊稼在這寒冷多雨的處女地誕生,目睹第一批原木房子在林中空地上落成。人們源源不斷地從四麵八方來到這裏尋找未來。這裏帶有邊境地區——智利蠻荒“西部”的奇異印記。人們的姓氏五花八門:德國、英國、法國、西班牙、挪威……幾乎哪國姓氏的人都有,當然最多的還是智利的。不管是什奈克、席勒、史密斯,還是弗朗科、拉米雷斯、雷耶斯,大家都是平等的。在這塊土地上,他們懷著共同的希望邁出開創未來的第一步。
    “提起童年歲月,唯一使我難以忘懷的事物就是雨水。從合恩角到邊境地區的天空,南方的大雨像瀑布那樣潑灑下來。我就在這個邊境地區——我的祖國蠻荒的西部——降生到世上,開始麵對人生,麵對大地,麵對詩歌和雨水。”(《回首話滄桑》)敲打著鋅皮屋頂的雨聲成了為詩人童年生活伴奏的“鋼琴聲”。每當他回憶起童年,耳旁就響起這必不可少的雨聲。他最初的詩歌,就是在這雨聲中寫成的。幾十年後,當他籌建黑島的家時,還念念不忘屋頂一定要鋪上鋅皮,為的是在寫詩時,有這童年的“鋼琴聲”——敲打鋅皮的雨聲——做伴。阿勞卡尼亞的雨下得很有耐性,整年整月地下個不停。沒有水泥路麵的街道成了爛泥的汪洋,一幢幢房屋像浮在海上的船。鋅皮屋頂遮不嚴實,屋裏到處漏雨。木桶、臉盆、瓦罐……所有的容器都拿出來接雨。孩子們總是頂著嚴寒和雨水去上學,總是從頭濕到腳。詩人後來說過,他和特木科的孩子們一樣,是淋著南方的冷雨長大的。除了沒完沒了的雨,還有把整個村落衝走的洪水。大地也不時在顫抖、晃動。“還有幾次,山巒上出現由可怕的光所形成的頂飾——亞伊馬火山蘇醒了。”(《回首話滄桑》)
    詩人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是坐著父親的道砟車在森林中穿行。茂密的森林,潺潺的小溪,起伏的山巒,各式各樣的小鳥、五顏六色的甲蟲、野鳥蛋……還有仰望不見頂的智利南洋杉、柏樹、肖楠,像一座座高塔聳立。它們腳下是鬱鬱蔥蔥的灌木,五顏六色的野花,千姿百態,爭奇鬥豔。這一切讓他眼花繚亂,意醉神迷。而當這孩子第一次麵對茫茫大海時,他驚呆了:洶湧的波濤,幾米高的雪白巨浪,震耳欲聾的轟鳴——他稱之為“巨大的心髒的轟鳴——宇宙的搏動”。他感到自己“得以窺見一種令人壓抑的奧秘”。從此波濤就湧進了他的生活;從此,大雨、洪水、地震、火山、森林、花草、昆蟲、海洋……就成為這位未來詩人筆下的基本“元素”。他和大自然的默契、交流從此成為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正如詩人所說:“邊境的土地把它的根伸進我的詩裏,再也不能離去。”“我就是從那塊疆土,從那樣的泥濘,從那片岑寂出發,前往世界各地去謳歌的。”
    詩人說過:“我的一生便是一次漫長的漂泊,始終四處奔波……”這最早的“漂泊”就是坐著道砟車穿山過林。他作為詩人的豐富想象力,與大自然的默契,大大得益於這童年的“漂泊”。而每次“漂泊”歸來,他都急切地撲進母親懷中,他需要父親所不能給予的慈愛。這位能給予他無限慈母之愛的人就是堂娜特立尼達·坎迪亞·馬貝爾德——他的繼母。這位詩人童年時代的守護天使,聰明、溫柔、善良,具有農民的幽默感。她穿著木屐,悄無聲息而又麻利地操持著一家人的吃穿。她為孩子們烤麵包、做飯、洗衣服,剪開麵口袋布給他們縫布鞋;給生病的孩子喂藥,僅有的一點點牛奶留給內夫塔利這個體弱的孩子。她還開荒種地,補貼家用;同時也在孩子們的心田上耕耘,在那兒撒下熱愛生活的種子。她不知疲倦、毫無怨言地從早忙到黑,這是她作為母親的天職。
    對這樣一位善良、慈愛的守護天使,怎麽能叫她“繼母”呢?!於是,小內夫塔利·雷耶斯自造了一個巧妙的新詞贈給她:“adre”。這由媽媽——a和母親——madre合成的稱呼,最確切地表達了他對母親又敬又愛的孺子之情。他的第一首詩——幾行半押韻的詞句,就是獻給他的adre的。當時,他隻有六七歲。他把寫著“詩”的橫格紙遞給正專心地談著什麽的父母。父親心不在焉地掃了一眼紙片上的字句,問道:“這是從哪兒抄來的?”隨手就把紙片還給了孩子。詩人的第一首詩就是這樣誕生的,父親這漫不經心的問話就是他所得到的第一次文學批評。
    詩人10歲那年,在堂娜特立尼達生日的時候,他為她寫了賀詞:“在金色的田野上/我采集,為了獻給您,親愛的媽媽,這張小小的畫片。內夫塔利。”他力圖把這幾句簡單的話寫成詩,內夫塔利neftali和采集escogi是押韻的。隨著年歲的增長,小內夫塔利的水平也提高了,開始懂得找韻腳。而他這最初的習作,就是獻給他這位天使般的母親的。詩人的童年完全是在她的溫馨庇護下度過的。她不聲不響地操勞著,裏裏外外地忙碌著。當孩子們:內夫塔利、勞拉、魯道夫一個一個地長大了,自立了,這位溫柔、善良、辛勞了一生的adre“躺進了小小的棺材,在特木科的暴雨下/第一次得到了休息。”
    詩人對父親的感情比較複雜,是一種交織著愛和懼的又敬又畏的感情。在1964年出版的《黑島紀事》中,詩人稱他為“粗獷的父親”。他的出現帶有典型職業色彩:火車頭的汽笛聲一響就宣告他到了。然後是大門震動,聶魯達2歲時聶魯達和繼母及妹妹勞拉當他走進屋子,屋子就開始發抖,門、梯子也發出呻吟。在全家出門旅行時,他用火車司機專用的哨子把全家叫醒,沿途的一切行動都在他的鐵路哨子指揮下進行。詩人稱他是陸地上的水手,開著火車,在沒有海的港口之間——森林中奔馳。邊境開拓時期的嚴酷生活造就了他粗獷的性格。
    這個硬漢子豪爽而好客,他喜歡和朋友們同桌共飲。他的飯桌上總是坐滿朋友,在碰杯的祝酒聲中響著男子漢們友愛而熱烈的交談。當沒有人和他共同進餐時,他就站在家門口,邀請過路人進屋和他分享麵包,和他一起喝上一杯。詩人可以說是繼承了這種家風,和父親一樣,認為沒有朋友同桌進餐簡直不可思議。他的飯桌上也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
    詩人對父親又敬又畏,而且這種畏懼遠超出一般子女對嚴父的懼怕。奧地利名作家卡夫卡弗蘭茨·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對現代西方文學有很大影響。他和喬伊斯、普魯斯特一起,被認作是歐美現代派文學的奠基人。有位“專橫有如暴君”的父親,而聶魯達則有位堅決反對他寫詩的父親。何塞·德爾·卡門堅定不移地認為,寫詩是毫不著邊際地幻想的女人幹的事兒。這位來自農村的鐵路工人,希望兒子能在社會上有高點兒的地位。但做父親的既無土地又無金錢,就隻能靠兒子考上大學學門專業,得個文憑,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一定要有個正經職業,當醫生、工程師、律師或教師都行,但絕對不能當詩人。寫詩哪能算得上一種職業?他永遠不能理解,詩人究竟有什麽用?!不,他可不願意有個“不務正業”的詩人兒子!內夫塔利數學分數這麽低,還不是因為整天迷著寫詩?!於是,這位父親沒收內夫塔利的“閑書”——文學書,把他寫滿詩歌的練習本扔進火裏。孩子遭到嚴厲訓斥,甚至還為此挨過鞭子。兒子為之意醉神迷的詩歌卻是父親的死敵。
    但是,內夫塔利是個身體瘦弱卻意誌堅強的少年。他一旦認準了目標,就再也不肯回頭。為了瞞過父親,不讓他知道自己仍然在寫詩發表,內夫塔利不得不決定找個筆名。他讀過一位捷克作家揚·聶魯達揚·聶魯達(1834—1891),捷克詩人、小說家。的作品,印象深刻。“聶魯達”這個詞他覺得挺順耳,他又找了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巴勃羅”。於是,他就在詩稿上簽上了“巴勃羅·聶魯達”這個名字,當時他14歲。最初,他曾使用過幾個不同的筆名,到1920年,最後確定以“巴勃羅·聶魯達”作為唯一筆名。從此,他就一直使用這個名字發表作品,參加社交活動。但是,這個名字為法律所承認,卻是在20多年之後。1946年12月28日,智利法院宣布判決巴勃羅·聶魯達為詩人的合法名字。實際上,詩人早就和他帕拉爾戶籍簿上登記的名字分手了。內夫塔利·裏卡多·雷耶斯·巴索阿爾托是特木科那個瘦高個男孩兒,他常坐著父親的道砟車到密林裏去捉金龜子,撿野雞蛋,拔喇叭藤……那是已經成為遙遠過去的詩人的“史前時期”。
    “詩來找我”
    我活到一定的年歲,詩來找我,
    不知道,不知道她來自何方,
    來自冬天,還是小河。
    弄不清她來的時辰,也不知她來的方式。
    ——《詩》
    當年的內夫塔利·裏卡多·雷耶斯又瘦又高,沉默寡言,神情憂鬱。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特別引人注目。他那雙不大的眼睛總是大睜著,專注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和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完全相反。當詩人60歲時,有人問過他:“你怎麽能識破這麽多秘密?關於樹木、飛鳥、石頭,自然界的一切,你怎麽都知道?”他回答:“這全憑觀察。”這是一種有教養的目光,它尊重物質,對物質抱有濃厚的興趣:從它的顏色、形態,一直看到了內部結構、性質……比森特·維多夫羅比森特·維多夫羅(1893—1948),智利詩人,創造派的創始人。曾認為石頭有“內髒”,而聶魯達則更進一步,他不但發現了物質的“內髒”,而且發現了物質的“麵孔”。當他的同齡人在追逐、嬉鬧時,他卻在長久地觀察世界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一片樹葉,一隻甲蟲……詩就這樣靜悄悄地產生。他不是不喜歡和孩子們打鬧、嬉戲,問題是在這種遊戲中他從來占不了上風。他是用橡實打仗的積極參戰者,但在混戰中他總是挨打。他熱衷的是看橡實在空中飛行劃出的美麗的綠色弧線,吸引他的是那一顆顆碧綠光滑、有灰色帽蓋的奇妙的橡實本身。就在他愣神兒觀察的時候,雨點般的橡實就砸到他頭上,這回它們可不像藝術品那麽富有詩意,而是一顆顆子彈,打得他生疼。
    聶魯達的叔叔奧爾蘭多·馬鬆是他少年時代認識的第一位詩人,也是他認識的第一位叛逆的鬥士。他是少年聶魯達心中的楷模。馬鬆辦了一家報紙——《晨報》,抨擊陳規陋習,宣傳真理,主持正義。結果這家報紙的印刷所被人在夜裏一把火燒成了灰燼。少年聶魯達感到這場大火燒毀的就是自己的家。他對社會的認識和思考也許就從這兒開始。他的第一篇文章,他的最早的幾首詩,就是發表在《晨報》上的。他的寫作愛好,得到了叔叔的讚賞和鼓勵,1917年7月18日,《晨報》發表了一篇文章:《熱心與恒心》,作者是內夫塔利·雷耶斯,這是詩人第一次發表文章。那年,詩人剛滿13歲。他的叔叔為有這麽一個侄子而感到驕傲。但除了他叔叔,沒有人看重他寫的東西。在家人的眼裏,他仍然是內夫塔利·裏卡多·雷耶斯,那個瘦高個兒、心不在焉的男孩兒。
    與此同時,他像個狂熱的航海者,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沉醉在各式各樣的書籍中,廢寢忘食地埋頭閱讀。在布法洛·比爾布法洛·比爾(1846—1917),美國陸軍偵察兵威廉·弗雷德裏克·科迪的綽號。的偉業裏,在埃米利奧·薩爾加裏埃米利奧·薩爾加裏(1863—1911),意大利小說家。所寫小說多以海盜生活為題材,內容奇特,曾風行一時。的遊曆中,在巴爾加斯·比拉巴爾加斯·比拉(1860—1933),哥倫比亞作家、文學評論家。的奇遇中,他周遊世界。從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奧古斯特·斯特林堡奧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戲劇家、小說家。到伊比利亞半島的費利佩·特裏戈費利佩·特裏戈(1865—1916),西班牙小說家。,從百科全書派主將狄德羅狄德羅(1713—1784),法國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在哲學、美學、戲劇理論和小說創作上都有所建樹。到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高爾基馬克西姆·高爾基(1868—1936),蘇聯作家,無產階級文學和蘇聯文學的奠基人。,全在他的視野之內。《悲慘世界》《悲慘世界》,法國作家雨果的代表作,發表於1862年。冉·阿讓、珂賽特、馬呂斯是小說中幾個主要人物。裏冉·阿讓的不幸,珂賽特的憂傷,馬呂斯的至誠,深深打動著他。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法國作家。的《保爾和薇吉妮》,贏得了浪漫而富於幻想的13歲孩子內夫塔利·雷耶斯同情的熱淚。遍地珍寶的書海讓他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他說:“人類智慧的萬寶囊破裂了,它灑落在夜色中的特木科。我不吃也不睡,埋頭閱讀。”在如注的大雨把特木科籠罩的黑夜裏,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獨自一人在屋裏,在書海中漫遊。
    他像隻鴕鳥,一頭紮進書堆裏,饑不擇食地“吞下”所有能拿到手的書。當然,他的閱讀和他的同齡人一樣,從薩爾加裏和儒勒·凡爾納儒勒·凡爾納(1828—1905),法國科學幻想和冒險小說家。的作品開始。然後是他叔叔奧爾蘭多·馬鬆的所有藏書,緊接著是學校圖書館和市立圖書館的藏書。書籍像磁石般吸引著他,他的涉獵範圍,很快就遠遠超出了同齡人。他的法語教師很喜歡這個好讀書的孩子,借給他阿爾蒂爾·蘭波阿爾蒂爾·蘭波(1854—1891),法國著名詩人,象征主義運動的典範,對現代詩歌產生過巨大影響,代表作品有散文詩集《靈光集》等。、夏爾·波德萊爾夏爾·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現代派詩人,作品有長詩《惡之華》等。的作品。除了法國作家外,他還讀英國作家的作品。一位在市圖書館結識的老詩人被他的勤奮所感動,不斷給他介紹書,如易卜生易卜生(1828—1906),挪威戲劇家、詩人。、蓬鬆·迪泰雷伊蓬鬆·迪泰雷伊(1829—1871),法國小說家,塑造了羅康博爾這個有名的人物形象。、巴爾加斯·比拉等的作品。所有的作品,他都一視同仁地一口吞下去。他還喜歡把英語詩和法語詩對譯,把魏爾蘭魏爾蘭(1844—1896),法國詩人。1890年左右被年輕的象征派詩人們奉為詩壇魁首。、波德萊爾、保爾弗保爾弗(1872—1960),法國詩人,數十年如一日不懈地寫作“巴拉德”(民歌形式的短歌),作品收入總集《法蘭西巴拉德》。他的“巴拉德”在法國詩歌史上獨具一格。的詩譯成西班牙文。他把這視為一種學習的好方法。他請人刻了一枚橡皮圖章,在那些寫滿譯詩的紙頁上印上內夫塔利·雷耶斯的名字。不久,他就選學了歐洲詩歌這門課程。
    當時,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1889—1957),智利最傑出的女詩人。1945年9月“因為她那富於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使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而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拉丁美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人。正在特木科女子中學當校長。經常有年輕詩人登門拜訪請她指導,他們大部分是中學生。一天,內夫塔利·雷耶斯也帶著他的詩上門求教,正巧女詩人不在家。這個沉默寡言的瘦高個兒男孩兒一言不發,耐心地等了3個小時,才失望地離開。但這不是一個肯輕易認輸的孩子,第二天他又去了。“真是不巧,”女秘書告訴他,“加夫列拉在家,但她頭疼,不能接待客人。”準是這孩子滿臉的沮喪和失望感動了她,她親切地問他有什麽事,能不能把他寫滿詩的練習本留下?“不過,我想和她當麵談談,我想聽到她的意見。”孩子結結巴巴地小聲說。秘書請他幾個小時後再來看看。幾個小時後,孩子準時敲響了米斯特拉爾家的大門。這位身材頎長的夫人來自南方麥哲倫地區白雪皚皚的彭塔阿雷納斯,在聖地亞哥“花獎賽詩會”上剛榮獲了鮮花、桂冠和金質獎章。女詩人親切地對他點頭致意,他的詩她讀過了而且也修改過了。她肯定地說,這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寫的詩。接著,她補充道,她還從來沒對任何人做過這樣的評價。
    她對內夫塔利·雷耶斯說起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高爾基……她把自己最推崇的作家介紹給他。後來她還不時地送幾本書給他,全是被她視為世界文學中最不同凡響的俄國文學作品。從此,這些俄國作家就成為內夫塔利·雷耶斯,也是後來的巴勃羅·聶魯達最喜愛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成為他生活的教科書,陪伴了他一生。從這些俄國作家那裏,他不但學到了應該怎麽寫文學作品,而且,懂得了應該怎樣認識社會,學會了傾聽來自底層的呼號。從此,他那雙眼睛總是大睜著,為了看清世上的一切。當他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就已經認識到社會的不合理。認識到,要改變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就要從一個否定它的大寫的“不”字開始。除了讀文學書外,他還熱心地讀那些反專製獨裁、抨擊不合理社會的政治書籍。他的詩逐漸開始帶有一種社會詩人的色彩。1920年,在《南方的森林》雜誌上發表了他的《農民的手》,這首詩表現了他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它不是這類詩的第一首,但在這首詩中,社會詩人的特點已經非常鮮明。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是內夫塔利·雷耶斯的引路人。兩位智利偉大詩人的友誼就這樣從特木科開始,然後是巴塞羅那、那不勒斯……在為真理而奔走呼號的數十年共同鬥爭中,他們結下了經受住艱苦歲月考驗的、牢不可破的友誼。20世紀60年代,那時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已經去世。在北方安托法加斯塔的一所中學,聶魯達聽孩子們唱以他的詩譜成的歌。一位當地詩人問孩子們:“你們唱的是智利最偉大的詩人的詩吧?”一個小女孩兒回答:“不,我們唱的是聶魯達先生的詩……智利最偉大的詩人是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聶魯達笑起來,他撫摸著小女孩兒的頭對那位詩人說:“我們要去霍薩發特山穀霍薩發特山穀,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的墓地。把孩子們的話告訴加夫列拉……她一定會非常高興!”
    內夫塔利·雷耶斯的詩作寫滿了一本又一本練習本。他是一個寫詩而且致力於發表的極為認真的初學者,他向各種雜誌投稿。他最初的詩是一些半押韻的詞句。在他的學生練習本上有一首未能免俗的《夜曲》,是在他14歲以前發表的。從此,初學者就開始摸索著前行。1918年,聖地亞哥《跑吧——飛吧》雜誌發表了署名內夫塔利·雷耶斯的詩《我的雙眼》,在同一年,又發表了他的3首詩。《跑吧——飛吧》不是文學雜誌,但它有一個名為“智利繆斯”的專欄專登詩歌。少年詩人先後有十幾首詩在那兒發表。他還經常在一些學生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如瓦爾迪維亞的《文化》,瓦爾帕萊索的《永遠》,特木科的《南方大森林》。契揚等地的刊物上也不時有他的作品發表。從少年時代開始,內夫塔利·雷耶斯就是各種賽詩會的堅持不懈的參加者。1919年,他以《理想的夜曲》一詩參加離他出生地帕拉爾不遠的馬烏萊獎花賽詩會,獲三等獎。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1920年,他又獲特木科春節賽詩會一等獎。
    少年詩人沉默寡言,但卻熱衷於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他喜歡生活在人群中。從15歲開始,他就是聖地亞哥《光明》雜誌在特木科男子中學的代理人和通訊員。1920年,他擔任了這個學校的文學協會會長和考廷學生聯合會執行秘書。他曾代表特木科男子中學文學協會授予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該協會名譽會長的稱號。這個靦腆的少年在這位智利著名女詩人麵前緊張得說話都有點兒結巴了。
    和他的靦腆、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內夫塔利·雷耶斯的文筆尖銳而犀利。作為詩人,他的散文經常被研究家們所忽略。不研究聶魯達的散文,是不可能全麵認識詩人的,散文是他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聶魯達最早發表的和最後留下的作品都是散文,這就是1917年的《熱心和恒心》,1973年的絕筆《回首話滄桑——回憶錄》。他的散文形式多樣:抒情散文詩、讀書劄記、隨筆、遊記、演講詞、創作談……數量也不小,有100多篇。他的早期散文就表現出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抨擊那些有錢有閑整天在廣場上閑逛的“上等人”,稱他們是輕浮的、粗俗的、裝模作樣的花花公子。他針鋒相對地指出,真正的上等人是那些做工的、寫作的、讀書的,他們才具有高尚的人的尊嚴。對勞動者被排斥在“好人家”之外的社會偏見,詩人是有切身體會的。他的父親是個工人——火車司機。按照世俗觀點,他算不得好“出身”,他是被打入“另冊”的。從十幾歲起,他就懂得了社會是劃分為階級的。他寫道:“你並不孤單,我們和你在一起。我們和你一樣,被剝削、受欺淩,但我們是反抗者。”他的散文從一開始就鋒芒畢露,顯示了那個時代青年朝氣蓬勃的戰鬥精神。
    50多年後,1980年3月,聶魯達早期詩文由他夫人馬蒂爾德匯集、智利作家豪爾赫·愛德華茲注釋、巴塞羅那的塞克斯·巴拉爾出版社出版。匯編集名為《看不見的河流》,這是詩人成名前所寫詩文的第一次匯集出版。這部詩文集包括十四行詩、歌謠、哀歌、頌歌共78首,還有散文45篇,分為7輯,每輯有一個標題。
    第1輯《早期詩歌》共收短詩35首,其中第一首,就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詩人最早的詩作《夜曲》,寫於1918年4月18日。它記述了當年那位不滿14歲的少年在搖曳的燭光下的沉思:暮色降臨,他想到了大海、漁民、爬行的小甲蟲、池塘、小溪……對不盡的往事的懷念使他浮想聯翩,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第7輯《別人的痛苦》是散文選,其中包括了他1917年7月18日發表於特木科《晨報》上的第一篇文章《熱心與恒心》。詩文集中有兩首詩是獻給詩人母親的:《月亮》和《為使我母親安息的謙恭詩行》。在《月亮》一詩中,詩人寫道:
    她死去,而我已出世。因此
    我血管裏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
    匯集者從這後一句詩中選取了詩文集的名字。
    出版者在《看不見的河流》的序言中寫道:
    “他(指聶魯達)早期的詩作和散文都是發表在本省的日報和聖地亞哥的雜誌上的。他那時發表過的全部作品幾乎都抄錄在3個練習本上,這些練習本以前一直是屬於詩人的妹妹勞拉·雷耶斯·坎迪亞個人的。”“盡管所選的一些作品在形式上未臻完美,可是這本書對於聶魯達作品的讀者和研究者來說,無疑是作者早熟的才能的一個不可多見的明證。同時本書包含著他成熟階段全部偉大作品的萌芽:愛情的抒情,大自然的強大的生命力,對弱小者的同情、支持,對不平等社會的激烈反叛,對地方的狹隘愛國狂的批評,甚至包含了詩人晚年所具有的幽默感和一些自傳的成分。”
    應該感謝《看不見的河流》的匯集出版者,他們為聶魯達詩歌的愛好者和研究者們提供了珍貴的資料。要想對聶魯達早年所走過的文學創作道路,乃至他的一生和創作有真正的了解,這部詩文集是不可不讀的。
    聶魯達在特木科男子中學學完文科課程,於1920年畢業。他說過:“要是沒有薩恰,我永遠也別想中學畢業。我始終背不下來那個乘法表。”他稱亞曆杭德羅·塞拉尼為薩恰,這位後來的民主政治活動家、律師,是詩人中學的好友。聶魯達當選為男子中學文學協會會長時,薩恰為該會秘書。當年他們經常一起複習功課,譯英語詩。眾所周知,內夫塔利最怕數學,薩恰花了不少工夫幫他複習。他們選擇了能讓人感到輕鬆愉快的地點,考廷河邊。薩恰提議按學校的方式,學習45分鍾休息一刻鍾。內夫塔利卻主張最好倒過來,每學15分鍾,休息45分鍾。薩恰當然不能讓步,照此辦理,還叫學習嗎?!他們一起複習代數、幾何,45分鍾真讓內夫塔利感到“度日如年”。他的目光常常被河水、岸上的花朵吸引過去。好不容易熬夠了45分鍾,他衝下河灘,撿那又圓又扁的石頭和薩恰比賽打水漂兒。
    要上大學首先就得中學畢業,得通過10年級期末考試。可是數學對內夫塔利來說是一堵可怕的、難以逾越的高牆。的確,薩恰費了很大勁幫他學數學,但真正有效地給他幫了大忙的還是校長先生,他“網開三麵”讓內夫塔利過了數學考試關。也許校長意識到,這個麵對方程式、三角形不開竅的小夥子,在文學上卻非同尋常。他的才能不是在數學上,而是在文學上。據說數年後在黑島,已遐邇聞名的聶魯達,眼鏡滑到鼻尖上,用筆在紙上畫著問他妹妹:“喂,勞麗達,5乘8等於幾?”勞拉·雷耶斯憐憫地看著他,好像學校的老師麵對愚不可教的學生,無可奈何地回答:“上帝啊!當然是等於40呀!”不管怎麽說,內夫塔利·雷耶斯是過了數學考試關,“表麵上做好了去智利首都聖地亞哥升大學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