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詩劍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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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張羅了一頓早飯,兩人便上路向金陵城中趕去。沈瑄恐怕蔣靈騫又傷了腿,不敢讓她再騎馬,就租了一輛大車,讓她坐在車中,自己套上那兩匹馬在前麵趕著。大車十分破舊,吱吱呀呀走不了多快。走到一段荒僻的古道上,忽然幾騎人馬從道旁的樹叢後麵竄出來,將大車團團圍住。沈瑄連忙勒住馬,一看為首的那個來人,不覺好笑,心想:殺人放火的奸細可真的到了。
徐櫳在馬上作揖道:“沈郎中別來無恙?”
沈瑄道:“多謝徐執事掛記。不知錢公子可否脫險,區區武技低微,自身難保,沒能救助朋友,實在慚愧得緊。”沈瑄看見徐櫳一幹人風塵仆仆、滿麵煙火,早已猜到昨晚鎮上那把火定是他們放的,是以趁火打劫救出錢丹。他這一兩日跟著蔣靈騫在一起,沒顧得上尋找錢丹,於朋友情麵上十分過意不去。
徐櫳客客氣氣地說:“哪裏話,前日裏那樣險惡情形裏,郎中奮不顧身回護公子的性命,這番高義,令人欽佩。我們這些人都是感激不盡。將來稟明了我家夫人,夫人必然重重有謝。”
沈瑄心不在焉道:“那倒不必,公子人呢?”
徐櫳道:“唉,我家公子人倒是聰明伶俐,可膽子也太大了點。昨晚上弟兄們費盡周折、損兵折將,好不容易將他從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救出,誰知我一轉身,他又跑了。不說弟兄們一夜的辛苦付諸東流,這金陵城內外如今戒備森嚴,萬一又入虎口可如何是好,你說是不是?真是急死人了,隻盼公子就算不畏江湖艱險,哪怕稍許憐惜一下我們這些人的苦心也好。”
沈瑄點點頭,心道:那你還不快去找,跟我囉唆什麽?忽然見他眼望著大車,頓時明白了:這幹人找不到錢丹,撞見我駕車趕路,一定以為錢丹還和我在一起,躲在了車中不見他們。那麽將車子打開任他們看看,知道錢丹不在,也不用跟我糾纏了。他正要表白,忽然想起來,這車子可不能打開。
徐櫳等人見他猶疑不決,更無疑慮,衝著車內大聲嚷道:“小公子,你還是出來吧!”
車中既無人答應,徐櫳也不管那麽多,策馬奔將過去,就要撩開車門。沈瑄驚呼道:“徐執事使不得!車中可不是小公子。”沈瑄想到蔣靈騫與夜來夫人為敵,雙方多半認得,此時不照麵也罷了,若徐櫳真的衝撞了蔣靈騫,又免不了一番惡鬥。他以馬鞭代劍去擋徐櫳,同時叫道:“車中女眷,不便見人。”
徐櫳是王府中辦事的人,極有規矩的。聽他說是女眷,雖然不相信,還是不禁勒住馬,愣了愣,惱怒道:“沈郎中,你知書識理,總該明白些事體,不至護著公子胡鬧。”
沈瑄正作沒理會處,車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蔣靈騫柔聲道:“沈郎,你這些朋友可真難纏得緊。就讓他們看看,哪裏有錢丹?”
徐櫳朝車內望去,蔣靈騫背對著他,看不見臉,但身形嫋娜,長發披肩,顯然是個少年女子。車廂甚是窄小,看來也容不下第二人藏身。徐櫳隻得訕訕道:“這可是得罪了,請小娘子念在我們覓主心切,不要見怪。”
蔣靈騫掩上車門,笑道:“你們是沈郎朋友的手下人,我不見怪。”
徐櫳一聽,更不好意思,回頭對沈瑄寒暄道:“不知沈郎中現在上哪裏?”
沈瑄道:“我護送這位小娘子去一個地方,然後就回家。”
徐櫳道:“那麽一路小心。我們去找小公子,不打擾了。”
旁邊一個侍衛遞上一隻包裹給沈瑄,徐櫳道:“小公子與郎中留在客棧裏的盤纏衣物,我們取了出來,郎中你的東西,還是帶上吧。後會有期!”
沈瑄將包裹遞給車中的蔣靈騫,道:“多謝執事,後會有期!”
徐櫳等人策馬遠去,沈瑄想了想,又道:“你們找錢丹,須跟著放毒蛇咬他的人。”
徐櫳遙拜道:“多謝指點。”
沈瑄看他走遠,卻聽見車中蔣靈騫悠悠道:“下次碰見,可沒這麽容易了。”
沈瑄知道她今日出來解圍不露真麵目,其實是體諒自己,放過了敵人,心中好生感激,但也隱隱不安起來。蔣靈騫卻忽然說道:“沈郎,你這包裏裝了什麽,這般沉重?”沈瑄不解,走到車門邊,在蔣靈騫膝上解開包裹察看。除卻自己的幾件換洗衣物、書籍紙筆之類,竟然憑空多了一包金葉子出來。他旋即醒悟:這是徐櫳給他的。想來徐櫳見錢丹與沈瑄交好,故而示以重惠,大約是希望他食人之祿,今後少不了還得替錢丹賣命。沈瑄生氣地說:“這個徐櫳未免小看人了,我還給他去。”說著就要騎馬去追趕。
“哎,哎,”蔣靈騫忙不迭地阻攔,“我知道你得不得這包金葉子都是錢丹兩肋插刀的朋友,但何必向小人表白?你這會子還給他,他還道你必定是不買賬,又要惹麻煩。”
沈瑄心想也是,道:“那怎麽辦?”
蔣靈騫笑道:“拿著用唄!夜來夫人有的是錢,用她一點又有什麽關係。我們現下要住在金陵城裏,正沒開銷呢,可不是雪中送炭!錢是好的,這件東西卻也好玩得緊。沈郎,我竟從沒發現你還會這些歪門邪道。”
沈瑄莫名其妙,見她打開了一個皮袋子,擺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麽毛筆、顏料、麵團、假發,甚至還有幾張可怖的人皮麵具。蔣靈騫挑出一張麵具蒙在臉上,從兩個洞中露出大眼睛,向沈瑄眨了眨。沈瑄奇道:“這些改裝易容的東西可不是我的,徐櫳弄錯了。”
“是嗎?那大約是錢丹的吧。”蔣靈騫漫不經心地說。
沈瑄道:“不錯,大約我們倆東西放在一處,徐櫳分不清,隻道這種東西一定不是他們公子的,就拿來給了我。”嘴上如此說,心裏還是疑惑。倘若錢丹會改裝易容,那天何不改了容貌再上鍾山?倒隻是換了身衣裳,終究被人認了出來。
他看見那杆毛筆上刻了一個“樓”字,除此別無表記。不過這也不是什麽要緊東西,大約湊巧到了自己這裏,也懶得追究了。他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蔣靈騫卻興致勃勃研習起來,一忽兒畫成一個老太婆,一忽兒又變成了少年書生,時時叫沈瑄回過頭來看像不像。
廢園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約有十來畝地,雕梁畫棟,精巧無倫。範家是金陵世家,又曆代與皇室結緣,那種闊綽排場自不用提。這園子十年前就無人居住了,漸漸地疏於看管,這一兩年間又紛紛揚揚地說鬧鬼,更是人跡不至。一處處盡是蛛網塵絮、斷牆殘垣,名香異卉都變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荊棘,倒也生得欣欣向榮、姹紫嫣紅。水邊盡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蘆花蕩、蓮藕塘,守著風光秀麗、煙波浩渺的玄武湖,倒有九分像葫蘆灣的情形。沈瑄和蔣靈騫在水邊選了一處極幽僻的所在,清風明月地住了下來。 畢竟還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沈瑄未敢大意。第一天晚上,久久睡不著,睜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更鼓響了三下,房上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行走。他悄悄爬起來,走到蔣靈騫窗下,聽聽裏頭並無動靜。忽然東北角一處飛簷上,一條黑影大鳥一般一掠而過,倒嚇了他一大跳。他靜靜地等了許久,大鳥沒有再來。 沈瑄心想:大概這就是鬼吧。等到五更天,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將此事告訴蔣靈騫,蔣靈騫道:“我也聽見了,隻是起不來。那人圍著這兩間屋子轉了一兩圈就走了,似乎武技還不弱,不知是什麽人。我可悄悄地把劍都扣在手上了。你今日出門去買一把劍吧,以防萬一。看看今晚有什麽動靜。如果是範家的人,我們隻好趕快走為上。” 沈瑄正要出去,蔣靈騫又一把拉住他,道:“我給你化化裝,隻怕金陵城中還有人記得你這錢塘奸細的臉。”蔣靈騫取出那天那個從天而降的化裝包裹,給沈瑄塗抹了一番。她一路上在大車裏琢磨改裝易容術,此時操練起來,已十分嫻熟。沈瑄往鏡子裏一瞧,竟然出現了一張樓荻飛的臉,笑道:“你把我扮個無名小卒也罷了,扮成大名鼎鼎的廬山樓君,豈不是太容易露馬腳?” 蔣靈騫道:“你放心,樓荻飛早回廬山去了。他這人高傲得緊,又有廬山宗做後盾,沒人敢招惹他。我便是要你扮作這鼻子朝天的家夥,看他如何!” 沈瑄一笑,就出去了,臨出門又交代一句:“你好好待在床上,不要下來亂跑。” 沈瑄出去後,蔣靈騫抽出自己那杆竹簫,卻並不吹,隻是出神。忽然一柄匕首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蔣靈騫急忙抬腕,用竹簫一格,匕首橫飛了出去,插在窗欞上。窗外一聲嘿嘿冷笑,有人說道:“蔣小娘子好身手!” 蔣靈騫竹簫一擋之時,察覺出那匕首雖然極平穩,但力道甚微,知道窗外那人功夫了得,卻無加害之意。聽他說話聲音陰鬱蒼涼,但好像年歲也並不大。她此時動彈不得,隻好隱忍道:“尊駕有什麽指教,不妨進門說話。” “那倒不必了。”那人說道,蔣靈騫心裏一寬,“蔣小娘子,你不跟著你那姓錢的義兄在一起,躲到這裏來幹什麽?” 蔣靈騫憤憤道:“我愛待在哪裏,跟你有關係嗎?”話音未落,突然乒的一聲,她擲出劍鞘,將那扇窗戶一擊而開。 那人居然不動聲色,抬手截住了劍鞘,淡淡道:“幹什麽?” 蔣靈騫道:“看看你是誰呀。” 那人逆光站著,隻有一個黑黑的側影,披散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看不清麵容,隻見身形冷然峭立。蔣靈騫直覺之間,猜到他一定不是範家的人。那人問道:“看見我是誰了嗎?” 蔣靈騫道:“我不認得你。” 那人悠悠道:“孤魂野鬼一個,你自然不認得。但是蔣小娘子,你的事情我大約都知道。” 蔣靈騫笑道:“你消息很靈通啊!你想要我怎樣,才不向錢九他們告密?” 那人冷冷道:“誰管你的閑事!但這個地方本是我先來,你後到。我隻想告訴你,我不想趕你走,但倘若你插手我的事情,我就容不下你和你的情郎!” 蔣靈騫聽到最後幾個字,不禁麵紅耳赤,待要發作,抬頭一看,他已經不知哪裏去了,心想:你道我有心情管你的閑事嗎?她猜想這人隻怕也是範家的對頭,埋伏此處有所圖謀:最好你們兩邊鬧個不可開交,我們在這裏就更安全了。 沈瑄回來,蔣靈騫將此事說了,最後一句當然不提。沈瑄道:“如此甚好。但也說不定是敵人的緩兵之計。須得再看兩夜。你猜我今日出去,遇見什麽事了?” 蔣靈騫問道:“有人招呼樓大俠了?” 沈瑄笑道:“可不是。” 原來沈瑄在街角一家兵器鋪裏挑好一柄稱手的長劍,付了銀子出來,就聽見一個女孩子在街對麵大聲招呼:“樓君,樓君!”沈瑄依稀聽出來,竟是那丐幫宋小娘子的聲音,心想少理為妙,裝作不曾聽見,急急走開。冷不防宋飛天已追到身邊,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沒看見我嗎?”沈瑄回頭一看,宋飛天一臉盈盈的笑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瞧著他。 隻聽見宋飛天忙不迭地說道:“樓君,那日鍾山上你不辭而別,我以為你真的回了廬山,再也見不到了。想不到你還在城裏……” 沈瑄擔心被她識破,心裏直打鼓。但宋飛天一心一意想著重逢快樂,竟來不及發覺真偽。沈瑄學著樓荻飛的聲音道:“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在城裏辦完。小娘子這幾日可好?” 宋飛天聽見他關心自己,掩不住又是羞怯又是甜蜜,道:“還說呢……你……你現在住哪裏?為什麽不住我姊夫家裏了?” 沈瑄答道:“我也叨擾太久了,自己出去住客店,反倒清靜自在些。” 宋飛天嬌嗔道:“你們修道的人便是如此清高。其實我姊夫家,哪裏不比尋常客店裏清淨自在。可是你住哪家客店呢?你告訴我,我也好去看看你。” 沈瑄趕緊說:“小娘子不用打聽了。我已退了房,今天夜裏就坐船回廬山了。唉,當真不巧得很,才見到小娘子,又要告別。”他不清楚樓荻飛和宋飛天究竟是什麽關係,不敢造次,但見這小娘子情真意切,隻好含糊其辭地說兩句。 隻聽宋飛天失望道:“這就走了?平日裏你也不大有工夫理我。你要走了,也不知幾時相見。我們上紅杏樓裏敘敘吧,我為你踐行!” 沈瑄雖不忍拂她心意,但這一件真是不敢答應,隻得又道:“宋小娘子,我這裏耽誤不得,幾個朋友還等我去辭行呢!小娘子的酒席我心領了,我看……就此別過吧!” 這幾句話雖然決絕,但講得極是溫和。宋飛天眼光脈脈地望了他一會兒,也就是望了“樓荻飛”一會兒,無可奈何道:“那……那就隻好別過了。” 沈瑄作揖道:“後會有期啦!” 宋飛天點點頭,忽然抽出一件東西,飛快地塞入沈瑄懷中。沈瑄待要推辭,隻見那東西已係在了劍柄上,她手法當真是快捷。沈瑄未及解下來,宋飛天已然跑遠,追不上了。 “哼,人家同心結子都送給了你,想是要做我嫂子了!”蔣靈騫嘲笑道。 沈瑄笑道:“你還胡說!你把我畫得那麽像樓荻飛,連宋小娘子也認不出來,害得她白白對我說那些話。現下可怎麽好,未免對她不起了。” 那隻同心結子其實做工不太精細,可花樣極是複雜巧妙。宋飛天一個舞槍弄棒的女孩子,這結子不知費了她多少工夫與心血。蔣靈騫卻道:“想不到丐幫宋小娘子不可一世,她的心思卻叫我們發現了。我若是你,定然不會對她客氣,一口回絕掉才好。” 沈瑄道:“那又何必?” 蔣靈騫道:“宋飛天有什麽好?不過仗著她父親、姊夫的勢力,在江湖上人人讓她三分罷了。我瞧真的樓荻飛未必會理她。你呀,哪怕是為了幫幫你的朋友錢丹,也該替樓荻飛將她回掉才是。” 沈瑄一聽,不禁愣住了。是啊,錢丹喜歡這個宋小娘子,被她放蛇咬,為她深入險境,可宋小娘子心裏卻裝著別人……錢丹這段相思,將來不免渺茫。 又過了幾日,蔣靈騫和沈瑄不曾放鬆警惕。那個怪客幾乎每天夜裏都出來,從房頂上飛過,不知上哪裏去,四更天才回來,但從來不來打擾他二人。於是二人也就漸漸放了心,不去管他了。 蔣靈騫不能下地走動,不免煩悶,要沈瑄繼續教她彈琴。她本來心性聰慧,又有良師指點,自然琴技日精。白日裏蔣靈騫讓沈瑄扶她到院中,觀看他練劍。豈知還沒看到半日,她就大搖其頭:“沈郎,你這洞庭劍法練得不對。” 沈瑄道:“秀阿姊教我練這劍法時,也總說我練得不好,不是方位不準,就是步伐淩亂。總是我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從小練起的。” 沈瑄此時練習的是三醉宮的基本功夫“夢澤劍三十六式”,正是樂秀寧當初在葫蘆灣教他的三種洞庭劍法中最簡單,也是他練得最熟的。這套劍法動作端正平和、不露鋒芒,適合初學者每日修習。但練到精湛時,自有一種雍容大方、包羅萬象的氣度。蔣靈騫看他練完幾遍,也略略感到這劍法的要義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對,她說的不對。我雖沒見過洞庭劍法,但按常理看來,你的姿勢方位也拿捏得很講究了,當無大錯,連氣度也顯得很好。可是你這樣去迎敵,就隻能對付對付一些末流武師罷了。我問你,你舞劍時,是如何運用內力的?” 沈瑄奇道:“內力?我沒有練過內功,談何運用內力?” 蔣靈騫嗤笑一聲,道:“這時還這樣對我說。好啊,你們洞庭內功大大地了不起,是不傳之秘。你也不用裝傻,今後我可不敢問了。” 沈瑄急道:“離離,我幾時瞞過你什麽!那日你教我‘青雲梯’和‘踏莎行’時,我就心中疑惑,卻不曾問明白。究竟我怎樣練會你的輕功的?” 蔣靈騫道:“你真不明白嗎?隻有身具精湛內功的人,才會聽完‘青雲梯’和‘踏莎行’的輕功口訣後,一練而成。你說你不會武技,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錢九兩掌,我驅動內力為你治傷時才發現,原來你身體裏的內力還在我之上。不是這樣,我怎敢讓你在一天之內練就‘青雲梯’和‘踏莎行’,一般人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實我也該早就料到。錢九當初劈你那一掌,傾盡全力狠辣無比,換了常人,肯定當場斃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連倒都沒倒下,直到又吃了一掌。這可不是你自己的內功幫你撐住的嗎?”說到這裏,臉色有些淒然,似乎想起當日的情形心中猶是難過。 沈瑄聽得一片茫然:“你說我有內功?而且還很強?” 蔣靈騫道:“是啊,你真的沒練過?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沈瑄很高興,也禁不住滿腹疑慮,沉吟半晌,問道:“離離,醫書裏的氣功,種種吐納方法用於強身健體,治療內疾。醫生習來,有時也用於給病人發功療傷治病。這一門功夫和你們習武之人練的什麽內功、內力的,是不是頗有相同之處呢?” 蔣靈騫道:“我並不懂醫,也說不好。但阿翁以前講過,醫家的氣功和武學的內功同出一源,大同小異。你原來練過氣功,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讀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煙海的醫書。母親吳氏雖將沈彬所藏的武學卷冊盡數毀去了,但醫書完好無損。她沒有想到,這些醫書中大半載有各門各家詳盡的氣功練習法門,又有許多如形意拳、五禽戲之類的健身操。沈彬作為一個武術名家兼妙手神醫,又在批注筆記間留下了許多高明的見解。沈瑄本來好學,看見這些東西,當然勤勤懇懇地練過。雖然旨在健身驅病,與實戰打鬥沒什麽關係,但年複一年,也練得身輕骨健,氣息停勻,內功渾厚。單是這些醫書也還罷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時害過一場大病,沈醉當年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孫子,親自運功為他驅寒,又教了他幾句歌訣,令他每日練習,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後,獨居葫蘆灣,每每思念起祖父來,就練習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聰明,雖然年紀很小,沈醉講解的那一套歌訣和練法倒記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單這一套內功,他一心一意地練了十幾年。那些從小練習武技的孩子,往往舞刀弄劍,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於內功一道多少有些無暇顧及。反不如沈瑄這樣,不學武技,隻練內力,倒能夠專心致誌。加之他本來天賦就好,因此練到今日,不知不覺成就斐然。倘若真的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筋骨散軟、氣血單薄,不要說蔣靈騫的輕功,就連樂秀寧教的幾套洞庭劍法,也斷斷不可能有力氣學得會。所以天下武技,總須勤練而成,隻是過程不同,卻定然沒有投機取巧、一蹴而就的。 隻是沈瑄自己練是練了,甚至有時還運用自己的內力為病人療傷,卻一直都不明白這和武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樂秀寧也沒有看出來,直到今天才被蔣靈騫點破。他簡直喜不自勝,問道:“那麽,我的內功修為究竟到了什麽程度?” 蔣靈騫道:“你這樣練出來的實在特別,我也說不好。不過據我看來,雖然這時還沒有進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來,也很可觀了。將來學習任何武技都不是難事。你這夢澤劍三十六式,如果在劍上運起你的內力,使出來應當虎虎有風,威力無窮。” 沈瑄問道:“那怎樣運起內力來呢?” 蔣靈騫奇道:“你怎麽反問起我來呢?我並不會使洞庭劍法,怎麽知道?秀阿姊當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搖搖頭道:“秀阿姊從未教過我如何運用內力來使劍。” 蔣靈騫道:“咦,這可奇了。任何劍法,除卻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闡述內功的運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靈。若是隻學個皮毛,那有什麽用處呢?秀阿姊也忒糊塗了,居然不把心法傳授給你。” 沈瑄道:“或者秀阿姊見我不練內功,想著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說來,這三種洞庭劍法,我是白學了。” 蔣靈騫笑道:“也沒有白學啊,那天你砍下石公的腿那一招可就帥得緊,方位力道,恰到好處,難得的是招數這樣奇妙這樣及時,出手就製勝。這是哪一套劍法哪一招啊?這就練得很好。” 沈瑄愕然,低頭想了想,當時他腦子裏真的什麽招式也沒有,心裏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隨心而發。那個動作,原來倒不是那三種洞庭劍法中的。“那是‘五湖煙霞引’!”他衝口而出。 蔣靈騫不明白,沈瑄就將那暗藏了劍術招式的神奇樂譜《五湖煙霞引》講給蔣靈騫聽,又道:“秀阿姊和我練來,覺得這劍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緊急時刻倒救了命。” 練武之人聽到這等事情,豈有不好奇的。蔣靈騫急急道:“那什麽《五湖煙霞引》可以讓我看看嗎?” 沈瑄笑道:“留在葫蘆灣呢!不過當初我真的當它是琴譜時,鑽研過許久,後來又跟秀阿姊練過一兩遍,所以記得。不如我比劃給你看看。”說著拎起劍來,將那“五湖煙霞引”一共五套劍法,“青草連波”“丹陽碧水”“彭蠡回籟”“太湖漁隱”“浩蕩洞庭”一一演將出來。蔣靈騫看畢,凝神想了半天道:“這些劍法看起來的確平平無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輕描淡寫,又可以淩厲雄渾;既可以淺嚐輒止,又似乎後招綿綿、變化多端。細想起來,裏頭竟有無窮無盡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長劍,照著沈瑄的樣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劃劃起來。弄了半天,還是搖搖頭,道:“這一定是你們三醉宮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劍法。看起來與前幾種洞庭劍法劍意相似,卻博大精深得多。隻是沒有口訣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沈郎,這部劍法過於深奧,你現在功力未到,千萬不可強練。我想它應當還另有一部內功心法,否則怎麽練?隻不知那心法又是什麽,一定也奇妙得緊。將來或者見到你們三醉宮的前輩高人,要請他們指點一下,倘若練成了,定然有大好處。” 沈瑄知道蔣靈騫的劍法造詣遠在樂秀寧之上,她講出的話讓人不由得不深信,當即說:“那我一定把這套劍法記熟了,隻是現在不練。” 蔣靈騫又道:“哎,還有,我想呢,這部劍法記在樂譜裏,一定是你們三醉宮極要緊的武技秘籍,你要仔細。江湖上有的人見了這樣高深的武技難免要動壞腦筋,不相幹的人,可千萬別讓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蔣靈騫一本正經道:“我也算不相幹的人,所以今後我就當自己從沒見過的。” 沈瑄道:“我可沒說你不相幹。誰知道這些江湖規矩,這麽麻煩!” 蔣靈騫道:“唉,將來有你麻煩的。你陪我住在這裏,錢九他們隨時會打上門來。可他們還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夜來夫人才是我最大的敵人。自從去年我惹上了她,她可是從未忘記要取我的性命。倘若她知道我在這裏養傷,派人殺來,那簡直不堪設想。我今日與你說了,知道你不肯扔下我走的,可是萬一有敵人來了,你武技那麽差,平白被我牽連可怎麽辦?所以你還是趕快練習的好。再練‘夢澤劍’吧。” 沈瑄本來想問問她到底為什麽與夜來夫人結仇,見她越說越嚴肅,究竟還是忍住了,隻想:就算有危險,我也絕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這話也不能出口,隻是最後問道:“怎麽練呢?” 蔣靈騫道:“嗯,沒有心法。可是劍招都有名字吧。你把名字講來,或許有點線索。” 沈瑄道:“劍招的名稱都是一些舊詩,譬如‘涵虛混太清’‘鴻飛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說著就將這兩招比劃了出來。“涵虛混太清”——自下而上連挽了十來個劍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鴻飛冥冥日月白”卻簡單得多——長劍淩空起落,浩氣衝天,原是一出殺招。 蔣靈騫思索道:“鴻飛冥冥日月白。‘鴻飛冥冥’,這一劍從高處橫空而過,自然應將全力凝在劍鋒上,來不得半點虛晃。‘日月白’,那是強大的內力凝聚之時,劍身上當吐出白芒,威力大增。這個劍芒一時做不到也罷了。不過內力自手臂到劍身如何傳送呢?這一劍先起後落,以常理想,起劍之時力道最盛,落劍時漸漸式微。但從方位看,明明落劍時方是殺招。嗯,這麽辦,你翻身之時先輕撩一劍,落劍用劈法試試看。” 沈瑄一試,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練了幾遍。蔣靈騫卻又琢磨起來:“‘涵虛混太清’這一句倒不難。劍花要挽得又輕又快,炫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秀阿姊是教你挽九個劍花嗎?” 沈瑄道:“不是,她說任意多少,原無定數。” 蔣靈騫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卻要更靈動一些。內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實內虛……” 忽然牆外嗤的一聲冷笑,蔣靈騫頓時打住。沈瑄才挽了四個劍花,生生收住手,向那邊看去。 隻聽見一個涼涼的男子聲音道:“黃毛丫頭,信口開河。” 頹倒的土牆外一大叢鬆蒿,卻看不見那人在哪裏。沈瑄愕然,想走過去看個究竟,蔣靈騫卻丟了個眼色讓他站住,她聽出來這正是那個夜行的怪客。蔣靈騫不理他,故意朗聲續道:“所謂外實內虛,也就是說,這一招取其靈活怪異,看似咄咄逼人,其實不動真力,虛懷若穀。” 那人聽罷,禁不住又道:“一派胡言!三醉宮的武技何等深厚精湛,豈是你們天台宗這些邪魔歪道可以領悟的。你可知你憑空揣測,卻把好好的洞庭劍法解釋得一團糟!” 蔣靈騫微微一笑,對沈瑄道:“人家說得不錯,我一點兒也不會洞庭劍法,就這麽胡猜總不是事兒。你從此也別練了。” 沈瑄大惑不解,又聽蔣靈騫道:“其實嘛,我瞧洞庭劍法也好得有限,不過爾爾,你從此都棄了吧,跟我學我們天台宗的劍法。天台劍法,至輕至靈,神妙無窮,隻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劍法,總能講得十分明白。你若學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清楚了,蔣靈騫這麽講,原是想激牆外那個人出頭。也道:“好啊,我早就對你的劍術心儀了。” 不料那人哼了一聲,呼啦啦一縱,竟自走了。 蔣靈騫倒是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沈瑄道:“你既已說了教我天台劍法,這就教吧。我這樣練洞庭劍法,終是不成的。” 蔣靈騫想了許久,道:“那也很好。不過……不過天台武技不傳外人,你肯拜我為師嗎?” 沈瑄覺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好幾歲,反倒要叫她師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應,蔣靈騫卻又道:“不,你不可拜我為師。倘若拜我為師……不要。” 沈瑄覺得她眼神有些閃爍不定,聽她緩緩道:“我教你天台劍法,你一定要好好學。” “是。”沈瑄道。 蔣靈騫此時娓娓道來:“天台宗的劍法一共一十三種,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劍’與‘寒劍’。當年阿翁藉此兩套劍法打遍江南無敵手。所謂明劍、寒劍,本來是天台宗的前輩們久居山中,根據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領悟出來的。你大約知道天台山中有兩座山嶺,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靜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飛泉飄灑,是當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劍瀟灑如明岩,寒劍險峻似寒岩,都是天台宗的鎮山之寶。”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劍還是寒劍?” 蔣靈騫道:“都不教。你讀書不少,想來背得李太白的詩《夢遊天姥吟留別》?”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不過那又怎樣呢?” 蔣靈騫道:“我就教你這套‘夢遊天姥吟留別’。” 沈瑄道:“這也是劍法嗎?” 蔣靈騫微笑道:“隻許你們三醉宮賣弄斯文,就不許我們天台宗也風雅一回?告訴你,明劍和寒劍都是紛繁無比的劍法,將來你或許會見我使用,每一種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許許多多的變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後來阿翁常說,天台宗的武技雖然精妙,可是太複雜,被人說成是詭異無常的功夫。他就想著將明劍和寒劍中最最精奇的劍招連在一起,又加進幾個自創的絕招,揣摩了許多年,終於編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劍法。阿翁最喜愛的詩就是這首《夢遊天姥吟留別》,這套劍法也就嵌進了這首詩裏。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幾乎每一句詩就是一個劍招。” 沈瑄道:“不錯。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內。而李太白夢遊天姥,其實並未真的到過。詩中情景,卻是他遊曆過的天台勝境。以此詩作天台宗絕頂武技的名稱,十分相宜。” 蔣靈騫道:“咦,你這話怎麽跟阿翁說的一模一樣!阿翁將這套劍法總結完,天台山上隻有我和他兩人,他也就隻教給了我。而你將成為這套劍法的第二個傳人。” 沈瑄道:“我初識天台劍法就直入最高層,恐不相宜。” 蔣靈騫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內功又強,大不必從最簡單的練起。這套劍法並不是一味的複雜刁鑽,我細細地與你講解,你一定可以練成的。拿著清絕劍。” 沈瑄依言,蔣靈騫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