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山花共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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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薑凝是在七月,大火西流,長安城堪堪過了場暴雨,我於屋外彎腰收拾紙筆,便瞧見她磕磕絆絆地朝我走來。
我有些納悶,便直起身來看著她。她的左半邊身子似乎不大靈便,左眼雖亮堂卻顯得十分無神,左腿有些微跛,走起路來吃力得很,手中捧著一個不見花草的空花盆。
她對上我的眼神時,微微有些怔愣,隨後笑了笑道:“我是來同先生打聽消息的。”未等我開口說話,便又接著道:“姑娘知道謝長青吧?”
我頓了頓道:“叛軍將領謝長青?”
她笑了笑,點了點頭道:“我用我和他的故事換他現下的消息,姑娘能應我嗎?”
我頓了頓道:“講得好了自然應,隻是你也應當知道,我的耳朵可刁得很,不是每個前來賣故事的人都能得償所願的。”
她沉思了半晌,隨後又似釋然地笑了笑道:“我且試一試。”
一
薑凝初識謝長青是在大宣,那個時候她還是南薑派去大宣的質子,因為大宣戰敗,國亡城破,因此她被南薑國主派人接回南薑,接她的那個人便是謝長青。
彼時北疆、南薑、大宣三國鼎立,由於北疆兵力強盛,大宣與南薑極為忌憚,因此即便每年送出和親公主,依舊惶惶不可終日。
最後在南薑三十五年春,兩國決定結盟,共同抵禦北疆。為增加彼此信任,兩國互派質子,以示誠意。
南薑國主從小極寵薑凝,富貴榮華悉數贈她,甚至想要將南薑王位傳於她。後來由於百官勸諫,此事才作罷,也因此,南薑王上極寵公主薑凝的事情便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揚了出去,以至於連大宣和北疆都人人盡知。
故而,大宣點名要她去大宣為質的時候,她雖百般不願,卻也得顧全大局。
薑凝在她十歲的那年秋,拜別了她的父王,拜別了山水南薑,去往西北的泱泱黃沙。
她在大宣待了五年,這五年內,時局漸漸轉變,南薑終於因不滿大宣時時壓製,拚著魚死網破跟北疆借了兵。南薑四十年秋,南薑夥同北疆亡了大宣,大宣都城長安及周邊三城歸入南薑版圖,其餘地方皆獻於北疆。
南薑國主做此決定時遭到了群臣反對,國主卻仍舊不聽勸諫,一意孤行。並且在取得勝利後,立即差人去大宣接回公主薑凝。群臣雖知昏君誤國,唇亡齒寒,卻敢怒不敢言。
派去接薑凝的將軍因為臨時有了戰事不能去,便派了軍中一個小將前去,這小將便是謝長青。
薑凝頭一次見謝長青的時候,是在大宣皇宮,彼時剛剛入冬,天氣驟冷。
大宣皇宮因為南薑軍隊洗劫,破敗得厲害。然薑凝住的地方卻絲毫無損,依舊從前模樣。
謝長青走進薑凝房裏的時候,鼻頭凍得通紅,張口便呼出一口白氣,隨後笑得好看地說:“公主,屬下來接你回宮。”
薑凝轉身看他,窗邊斜光灑進來,映在他的眉眼上,一眼看去溫柔得有些放肆。薑凝頓了很久才說:“將軍無須多禮,待我收拾收拾東西便同你回,”頓了頓,又接著道,“將軍如何稱呼?”
謝長青拱手作揖恭敬回她:“屬下謝長青,萬古長青的長青。”
薑凝笑了笑轉身進了屋子收拾東西。
薑凝說到這裏的時候,用她微微顫抖的左手去攬略微燙手的茶盞,臉上泛起若有似無的紅暈。
我提過桌角的另一壺涼茶,倒了一杯將她那杯燙的換了過來,悄聲問道:“我記得公主你回南薑的那一年,大雪封了山,你們足足耽擱了半年才回去的,是嗎?”
薑凝唇角微微往上揚了揚,轉而道:“先生當真是好記性,隻不過,那一年北方遇雪,南方遇澇,我們正兒八經回宮的時候已經耽擱了一年光景。”
我“哦”了一聲,想起那年南薑剛占長安,街上排查甚嚴,不許民眾議君,更不許議國事,故而想必那時南方大澇的消息被隔絕於外了。
薑凝不知為何提起那一年的時光時,整個人都仿佛變了個樣子,即便她現如今落魄殘敗,卻仍是能感覺到她心上的光亮與美好。
二
薑凝說,她在大宣待了五年,對於北方都沒有什麽印象,反而耽擱行程的那一年,好好地感受了下西北的好山好水。
隻是這些好山好水給薑凝留下的印象不過爾爾,她記憶最深的是窗前鋪開的那一片風鈴草。
大雪封山的時候,日頭就變得又冷又長。謝長青整日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隻有晚間的時候來看一眼,說些閑話,順帶寬慰寬慰她,再講幾句玩笑話。
薑凝覺得大抵日子就會這麽慢慢消磨下去,興許哪一日,她的父王忘記了她,她便也就交代在這裏了。
日子過得太久了,她總是覺得無聊,便常常溜出去看,直到在不遠處瞧見了五顏六色的風鈴草,她忽然覺得不那麽寂寞了。於是折了很多回去養著,晚間謝長青來的時候她專門捧了過去給他看,謝長青似乎笑了笑,隨後說了句:“嗯,好看。”
接下來的日子她不知怎的就染了風寒,臥床了幾日未起,再起來的時候,窗外便開滿了風鈴草。花香襯著寒風吹進來,滿屋子都是冬天的味道。
謝長青迎著風站在花田裏,他披著件白色大氅,領間白絨絨的細毛襯得他看起來暖洋洋的,胸前的帶子鬆鬆係著,笑著問她:“公主,喜歡嗎?”
薑凝那一刻似乎忘記了什麽,她突然撒開腿拉開屋門跑了出去,因為避著花草所以顯得有些跌跌撞撞。她跑到謝長青跟前時,有些不受控製地抓著他的衣袖想說些什麽,卻在看著謝長青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時有些反應了過來。
她突然紅了臉,慢慢地將手放開,卻被謝長青一把抓住攬在懷裏,隨後那件白色大氅就落到了她身上。
謝長青堪堪扶住她道:“公主當心身子。屬下逾越,從旁處曉得今日是公主生辰,用了這個來與公主賀生,公主可覺得歡喜?”
薑凝低頭嗅著大氅上的冷風味道,聽至此,突然仰頭看著謝長青愣了一下。隨後笑著道:“歡喜,將軍用心所備,我怎會不歡喜。”
眼淚不曉得怎麽就流了下來,謝長青突然歎了口氣,開口道:“今兒日子大喜,公主要開心點才對。”
薑凝在後來很多快要熬不過去的日子裏,總是將這日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個時候謝長青不在她跟前,她怕自己撐不下去,見不了謝長青最後一麵,就一遍遍地想著,想到最後終於哭出來,也終於熬了過去。
熱風從屋外吹進來,我起身去將茶續上,薑凝靜靜坐在桌前,看著麵前的茶盞,不再說話。我頓了頓問道:“公主是在那時候動了心?”
她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後點了點頭。我笑了笑道:“公主千金之軀,王上千萬寵愛,身旁又有各行翹楚傾心,緣何非得看上一個種花的謝長青?”
對麵的人聽完我的問題似乎微微一怔,隨後便笑了起來,帶著幾分釋然和幾分無奈。她說:“先生當真以為父王寵我?”
我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隨後笑道:“公主忘記了,王上寵愛你是各國都曉得的事情,不然大宣也不會點名要你去做……”
話至於此,我似乎有點明白她方才說的話,有些訕訕地說:“對不住了。”
她倒也不在意,滿臉堆笑地跟我講了講她的身世。
三
薑凝是南薑國的第一位公主,其母則是南薑王後沈氏,本就是萬千榮寵的身份,又因著太後的寵愛而更加的招人耳目。
南薑太後本是王後沈氏的姑母,偏愛沈氏無可厚非。可南薑王偏生不喜歡性格軟弱的沈氏,故而薑凝降生的那一日,王上竟是在別的妃子那裏歇了一宿,第二日才來探望。
太後聞言氣得厲害,尋了個錯處將那個妃子降了位分,遷了偏處。
為此王上極為生氣,卻又礙著太後顏麵不好發作,便暗生生也不讓她們好過。
薑凝起初是非常敬重她的父王的,尤其是她的父王對她越來越好時。可直到大宣點名讓她為質時,她才明白,母後所說的“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是什麽意思,也終於曉得,原來父王對她也是存了算計的心思的。
薑凝遠赴大宣,王後思念成疾,不出兩年便抑鬱而終。南薑後宮之主一夕得換,不得不說,南薑王走了步好棋。
薑凝身處異國,得知母後死訊仍不能回國,無人能懂那是怎樣的痛楚與無奈。也是那個時候,薑凝開始恨她的父王。
在大宣的日子並不好過,因有著質子身份,故而長時間不得自由。又因著是南薑人,常常被同歲的孩子欺負,卻又不能告狀。
時日久了,薑凝便也養成了什麽都藏在心裏,不肯同人交流的冷淡性子。
可謝長青是個意外。
薑凝承受了那麽多的傷痛與不堪之後,謝長青是唯一一個待她好,肯和她說閑話,不會算計她的人。
薑凝的左邊眼睛裏蒙了層灰,我看不太清楚,倒是右眼裏的笑意我看得明明白白。我頓了頓問她:“興許是公主誤會了王上呢?傳言不是說,南薑甫一勝利王上便去派人接你了嗎?”
她笑了笑道:“先生覺得,若父王是真心疼我,還會不計後果地發動這場戰爭嗎?再說了,先生當真以為,父王派人去大宣是去接我的嗎?”
我思索了半晌,“說起來,開戰之際,大宣為何沒有用公主威脅南薑,反而那般放鬆讓南薑士兵夜襲奪了宮?”
我話語剛落,便瞧見薑凝眼中一閃而過的後怕,隨後,她似乎平靜了些才說道:“怎麽會沒有用我當作籌碼,畢竟我可是南薑王最寵愛的公主啊。隻可惜大宣算錯了南薑王的心狠手辣,他怎會擔心我的死活。開戰那一夜,我被推上城樓,南薑的將軍射了我一箭,大宣慌亂之下以為我死了,因而僥幸保住了命。”
我將手中的茶杯放下,瞧了瞧她才說:“可是我聽說……”
薑凝笑著搶了我的話:“你聽說南薑因不滿大宣時時壓製故而派兵北上;你聽說,南薑將領夜襲大宣皇宮,將我救出,隨後端了大宣王宮;你還聽說,南薑甫一勝利,我父王便派兵接我回宮,但接我的將軍因為臨時有了戰事,故而派了小將來接我。”
我怔了怔,隨後點了點頭。
薑凝將杯中的茶飲盡,隨後言:“先生知道南薑亡了大宣後不久,宮裏便出了個姓孫的寵妃吧?”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南薑收複大宣後,南薑王一時得了許多個美人,其中最受寵的便是那個叫孫楹的寵妃。據說,南薑王寵她已經寵到無所不應的地步,並且自從得了這個寵妃之後,便再也不去別的寵妃那裏了。
薑凝說,南薑王出兵大宣為的便是這個叫孫楹的後妃,那個將軍並非有了別的戰事,他隻是去接了孫楹,而不是薑凝。
也因此,誤打誤撞地使得她與謝長青相識。
薑凝說到這裏,突然又歎了口氣道:“這世上哪有這許多的誤打誤撞,不過都是算計好的罷了。”
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好飲了點茶水緩解尷尬,接著索性沉默。
薑凝突然間也不再說話,她的眼中突然泛起水霧,我因為離得近看得極為清楚。這層水霧很快就化成了淚珠,吧嗒一聲滴到了杯子裏,看得我突然有些心下顫顫。
薑凝興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慌忙用手去抹眼淚,我突然有些心下不忍,遞了帕子給她。她接過去道了謝,準備張口說些什麽,卻被我打斷。我看著她笑道:“公主趕路許久怕也是累了,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講。”
她先是怔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
將她扶上榻後,我獨自坐在窗前收拾茶具,心中卻煩悶得很。直覺薑凝後麵的故事不會有什麽好事,怕她傷心,也怕自己失態,索性停下來緩緩。
畢竟,薑凝後來去北疆和親的消息我是知道的,而北疆那邊的風俗人情,人倫習慣,我是知道一二的。所以我想,薑凝身上的傷,其中緣由也定是與我想得一般無二。
因而,現下看著躺在榻上的薑凝,心中少了許多不耐,而多了幾分心疼。
四
我將桌上的物品收拾完之後,薑凝已經睡著,發出微微重的呼吸聲,想必這一路肯定是累得厲害了。
我記得薑凝去北疆和親的那一年,正是謝長青叛國被抓的那年,隻是謝長青卻意外的沒有被處死。
戰火多生的時代,國滅可複,國盛可衰,這是常理。我想薑凝也該是知道的,而謝長青本是大宣人,我想薑凝也是知道的。
薑凝醒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了,我做了早飯端與她,她笑著道了謝。我看著她端著飯碗的左手不停地抖,心裏突然有些著急,脫口便問道:“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薑凝頓了頓,慢慢地將碗放下,隨後道:“先生以為,我去北疆和親,是去享福的嗎?”
我一時有些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她突然又道:“抱歉,話說得有些重了,還望先生海涵,這傷是在北疆時受的。”
我道了句無妨,卻不知怎麽開口,緩了緩接著道:“公主你,為何去了北疆和親?”
薑凝聞言笑了笑,喝了口粥道:“先生活得通透,想必早便猜出來了,我去和親,不過是為了救謝長青一命。”
薑凝和謝長青在一起待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們遇見北方大雪,南方大澇;那一年,謝長青給了薑凝一片的風鈴草花海作為生辰禮物;那一年的秋冬與春夏,他們一起看過白雲攬月,河海青白;那一年,薑凝那不知道哪裏竄出來的情愫將謝長青這個名字纏成了一個繭,密密麻麻地縛住了她的整顆心。
薑凝回到南薑王宮是在冬天,南薑很少有落雪,卻濕冷得厲害。她麵見她父王的時候,身上還披著謝長青最常穿的那件大氅。
薑凝作為“最受寵愛”的公主,曆盡萬險回來,宮裏自然重視得緊。護送的人員個個都受了封賞,猶以謝長青最為貴重。
謝長青升了官,有了自己的府邸,並且因與公主感情深厚,得以特權常伴公主左右。
薑凝回到南薑之後日子差不多就穩定了下來,與之前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便是,除了讀書寫字以及做女工之外,薑凝還有一個小秘密——每日午後便偷偷溜出宮去找謝長青,兩個人一步一步地在國都裏慢慢走,等到謝長青離開的時候,他們已經將國都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
謝長青離開是在初秋。
大宣餘部經過一年多的調整已經做了萬全準備,於夏末開始在邊疆騷擾,導致民不聊生。王上欲派從前的守將前往禦敵,卻不想謝長青竟自薦前往邊疆,王上本就忌憚從前的將軍功高震主,奈何無人可用,如今謝長青恰巧自薦,王上自然不會拒絕。
謝長青做此決定並未同薑凝說,薑凝知道的時候,已經是謝長青出發前夕了。薑凝不能阻止,隻能祈佑。她未細究其中原因,隻是次日早起去送謝長青,將自己求來的平安符掛在了謝長青的胸前。
初秋多雨,晨起多霧,眼前朦朧看不真切。薑凝對著謝長青一遍一遍地說:“要平安。”謝長青點點頭,轉身翻身上馬,向前走了幾步後又下馬走了回來。
他輕輕地攬住薑凝說:“你貴為公主,我如今功績全無,老跟在你身邊算什麽呢?又怎麽娶你呢?”
薑凝就那樣呆呆地愣住,半晌反應不過來,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謝長青的身影已經隱在了霧裏,看不真切,薑凝的眼淚掉下來的時候,謝長青怕是已經到了青山之外,再也回不了頭了。
五
桌上的粥微微有些涼,薑凝看著窗外的白霧愣神,仿佛回到了當時的記憶裏。
我喝了口粥慢吞吞地問:“公主是知道謝長青的真實身份的吧?”
薑凝聞言回了神,用右手攪了攪已經涼了的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孫楹告訴我的,先生還記得孫楹吧?”
我舀粥的動作一頓,隨後點了點頭。
謝長青離開之後,隻在第一個月寫了封報平安的信之後,便再也沒了消息。
孫楹來找薑凝是在謝長青走後的第六個月,那一夜還微微有些冷,薑凝在屋裏頭養的那幾株風鈴草都凋落了。她將枯枝敗葉全部拔出來,準備拿到院子裏扔的時候,便看見孫楹帶著侍婢走了進來。
她將孫楹迎進屋子裏,孫楹打發了其他人出去,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比前些日子瘦了,不過比起在大宣倒是豐盈了些許。”
薑凝愣了愣,旋即問道:“你是……”
孫楹笑:“大宣太子太傅之女,孫楹。”
薑凝頓了頓,隨後道:“怪不得你認得我。”
孫楹突然笑了笑,隨後端過桌上那杯茶道:“公主記不記得,我原先是有個未婚夫的,他是太子伴讀,禮部侍郎之子,姓謝名長青。”
薑凝手一抖,手中的茶杯便掉到了地上,茶水漾出來燙得薑凝“啊”了一聲。
孫楹將手上的帕子遞給她擦了擦手道:“你得去救他,他現在很危險。”
薑凝愣了愣後道:“你說什麽?”
夜風起,寒意似乎帶了些敵意。孫楹的聲音帶著些許仇恨,薑凝隻瞧見她的嘴一張一合,卻似乎什麽都聽不見。她忽然想起屋前的那一片風鈴草,還有謝長青臨別時說的那句“怎麽娶你”。
孫楹似乎知道薑凝沒有在聽,便也住了口。
薑凝想,為什麽呢?為什麽連唯一的謝長青也要算計她?她那麽喜歡他,卻到頭來什麽用都沒有,他還是騙了她。
謝長青是大宣禮部侍郎之子,從小便與孫楹定了親。這門親事說到底是謝家高攀,於是為了讓謝長青不在孫楹麵前低人一等,謝長青的父親給他認了位有名的師父,隨後謝長青便被帶到了深山裏修習。
山裏消息不靈便,謝長青知道外邊的戰況時,大宣已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父親來了書信要他沉住氣,往後若有機會定要報這亡國之仇。
謝長青著急得厲害,不聽父親勸阻,當即便往回趕,可到底還是遲了。回來的時候,南薑軍隊已經入了皇宮,連孫楹也在這戰亂中不知所蹤。後來謝長青多方打聽才曉得,孫楹已經被擄回南薑,做了南薑王的妃。
謝長青自然知道孫楹不是甘願,便想方設法要去救她。再後來,知道了南薑有人接公主薑凝回宮,便生了心思。
也算上天眷顧,南薑的大將軍擄了孫楹回宮,正在路上。接薑凝的任務分到了一個小頭領身上,當時謝長青還不曉得為什麽這受寵的公主被這麽隨意地對待,後來才曉得,南薑王怕是那時候就想讓薑凝死在大宣了,接薑凝回宮隻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
謝長青很輕易地就收拾掉了接薑凝的幾個殘兵小將,他帶著為數不多的大宣舊部冒充這支小隊,最後找到了薑凝。
不知道哪處的貓突然叫了一聲,薑凝的身子猛地一顫。孫楹看她似乎回了神,便道:“他走時同我說,不出半年必然會在邊疆混出個頭來,到時候有兵權在手,又有我裏應外合,即便不成功也能重傷南薑。”
薑凝沒有答話,但孫楹知道她在聽,於是便接著道:“你父王平日看管我較嚴,因此這幾個月來,我和他連消息都不曾通過。眼看著日子將近,我便冒險給他遞了封信,可天不遂人願,那封信被發現了,現在已經有人在查了。”
薑凝頓了很久才說:“我能做什麽?”
孫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對他的心意,也知道你對你父王的心意,你一定不會看著他死的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
薑凝突然笑了一下道:“他為你朝生暮死,卻換我來救他,憑什麽呢?”
孫楹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說什麽。薑凝起身將窗前的幾個花盆端了起來,隨後走出門扔到了院子裏。她轉身問孫楹:“你喜歡他嗎?”
孫楹苦笑,“他七歲便入了深山,此後幾乎從未見過麵,他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比我多,如何談喜不喜歡?”
薑凝說:“好,我夜裏便出發去救他。”
孫楹看著她半晌道:“但願你和謝長青都有福氣,你們都這麽好,這麽般配。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若是謝長青能收手,你便勸勸他。”
薑凝看著孫楹走出去的背影,頓了很久才說:“嗯。”
哪有什麽憑什麽,不過“情”之一字誤人深,她也不過是愛著謝長青,不願讓他死罷了。
六
薑凝因為極為“受寵”,所以出宮門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敢攔她,況且她手中還有他父王為了證明對她的寵愛而賜的各種各樣的令牌。孫楹說得沒錯,薑凝去救謝長青是最容易也是最安全的。
薑凝到了邊疆的時候正趕上初春,乍暖還寒,謝長青看見她的時候有一瞬間發懵,很快便掩去了,換上了喜悅。
薑凝伏在他的背上回帳子裏的時候,心裏想,謝長青身上真暖和啊。眼淚從眼角掉下來,淹沒在謝長青的大氅裏,消失不見。
薑凝騙謝長青說是因為想他所以來看他,晚間提了酒來喝,謝長青不好拒絕,便應了她。因著他們相處的時間太久,謝長青是極其相信薑凝的,可這一次,薑凝騙了他。
謝長青次日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長安。薑凝在大宣待了五年,最熟悉的便是長安,她記得長安北邊有一片沙漠,幾乎不怎麽有人經過,躲避追捕的話最合適不過。
謝長青了解了現狀之後,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他罵薑凝說:“你父王毀了我的國,搶了我的妻,如今連你也毀了我最後的希望。”
薑凝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隻是頓了很久才說:“孫楹想要跟你通信被抓住了,是她讓我來救你的,不然我怎麽會知道你竟然是大宣人,又怎麽會知道,連一開始的相遇都是算計好的呢?”
謝長青像是一下子泄了氣,薑凝將煮好的粥遞給他:“我隻騙過你這一次,其他的都是真話,所以為了讓孫楹安心,你得靜下心來,想個萬全之策,畢竟往後連我也保不了你。”
謝長青並未接碗,沉默著不說話,薑凝歎了口氣將粥放在了桌子上,隨後進了裏屋。她趕了好幾天的路,如今謝長青暫時安全了,她實在是困得厲害了。
薑凝醒來的時候,謝長青還在,她總算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便過得枯燥極了,謝長青總是忙得不知所蹤,薑凝便一個人待著,對著滿眼的黃沙,天地寂靜得可怕。
薑凝在這裏迎來第一個冬天的時候,謝長青終於還是離開了。
謝長青走得前一天喝了太多的酒,半夜裏闖到薑凝的屋子裏,抱著她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住”。薑凝忽然記得,謝長青那個時候動身去邊疆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的囑咐“要平安”。
薑凝想,這樣就夠了,她用這很多換來一句“對不住”還是值當的。她的父王毀了謝長青的國家搶了他的妻,謝長青不恨她便是好的。
次日天日朗朗,寒風微微。薑凝沒能再見到謝長青,隻是找到了一張謝長青留的紙條。
謝長青在上麵寫:孫楹死了。薑凝知道,謝長青是去報仇了。
薑凝想,謝長青也許還會回來,所以她一直就在那裏等。
七
薑凝是在謝長青離開後的第三年再次收到他的消息的。
塞北的大漠總是有風,夾雜著細細的沙磨得人臉上生疼。那日恰巧下了場春雨,廣漠的沙上冒出星點綠色,那個送信的小吏迎著風雨將木門敲得砰砰作響。
薑凝打開房門欲迎他進屋,卻被他婉拒,隻將手中的信遞與她道:“護送隊在不遠處,公主若是想好了,可來找小人,小人恭候公主。”
薑凝點點頭,拿著信進了屋。
信是南薑國王寫的,上麵不過寥寥數字——謝長青兵敗被捕,北疆點名要你前去和親,父王等你回來。
北疆乃荒蠻之地,鮮少有公主樂意嫁過去。南薑王用謝長青來威脅薑凝,顯然勝券在握。
薑凝在第二日便去找了那個送信的小吏,她唯一帶走的便是自己種了許久的那盆風鈴草。
薑凝到底還是沒能見到謝長青,謝長青被放出去的那一日,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在角落看著他出了城門,接著被人接走。
隨後她才放心地上了馬車,去往北疆。這次是微微有些歡喜的,她總是被送出去,這一次卻是為了愛人心甘情願的,所以她默默祈求,一定要讓那個叫謝長青的人平安萬福。
我同薑凝的這頓早飯,硬生生從初晨吃到了晌午。桌上的粥涼得徹底,我突然不知道怎麽搭話,隻是覺得,薑凝真是傻透了。開始全心全意地相信著謝長青,後來又相信她父王,卻不知道這兩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怎會那麽遂她的意。
薑凝瞧我不說話,似是有些拘謹,伸手便去舀那涼了的粥。
我將那粥搶了過來,給她倒了杯熱茶,緩言道:“你這傷?是在北疆犯了什麽錯嗎?”
薑凝愣了愣,隨後笑了笑道:“被砸的。”
北疆人都較為粗獷,風俗習性也不為其他國人理解。比如,他們施行通妻製,薑凝看似嫁給了王上,其實相當於嫁給了北疆整個王室,王室貴族大多乖張蠻橫,別國鮮少有人樂意和親,可薑凝別無選擇。
薑凝在嫁過去後是有一個孩子的,是個男孩,長得很精致,可惜死在了一場大火中。
那夜薑凝被三王爺叫到宮外侍寢,回來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卻無人想起屋裏頭還有位年僅兩歲的皇子。薑凝瘋了一樣地撲進去去找她的孩子,最終隻找到了一具燒黑了的焦屍。房梁因為燒毀得厲害,僅剩的幾根橫木也搖搖欲墜,薑凝抱著孩子起身的時候,被突然掉下來的梁木砸到了半邊身子,暈在了屋裏頭。
我將手中的茶杯捏得生緊,隨後慢慢問道:“怎麽會起了火,是誰……”
薑凝道:“南薑人在北疆根本不受待見,平日裏的丫鬟侍衛都可以隨意刁難,所以放火的人多了去了……”
我沉默著不說話,薑凝接著道:“我不記得是誰救了我,隻知道我在榻上躺了三四個月才勉強下床,之後便被遷了偏處住著。再後來,宮裏都忘記了還有我這麽個人,所以我想出來,我想再見見謝長青。我一逃出來,就來了長安。”
我將她的杯子滿上,“你有沒有想過,謝長青興許已經不在了呢?”
薑凝先是一愣,隨後道:“不會的,我親眼看見有人把他接走的,況且後來邊疆和國中都很安定,他怎麽會死呢。”
我頓了很久,終於還是艱難地開口:“你嫁去北疆的那一晚,確實有人將他接走了,卻不是他的人,而是你父王的人。你真傻,居然信你父王。”
薑凝聽完我的話,突然間笑了一下,“都說先生是不說胡話的,今個兒怎麽打趣開我了,先生若是覺得不方便可直說,我隻想見見他罷了。”
我看著薑凝,“你也知道,我是從來不胡說的。”
薑凝搖頭不信,眼淚卻猛然間湧了出來,她有些口齒不清地念叨著些什麽,我聽不清,隻知道我聽了這麽多故事,薑凝的眼淚是最多的一個。
謝長青確實死在薑凝出嫁的那個晚上,他絲毫不知道薑凝為他付出了什麽,敗者為寇,他那晚堂堂正正地赴死,卻害了薑凝整整一輩子。
尾
薑凝不知為何那日哭了許久便睡下了,許是聽得故事多了,我的感觸也越來越淡。這世上多的是不為人知的淒慘過去,薑凝與我不過都是其中之一罷了。
我暗忖薑凝時日無多,花了大價錢去打聽謝長青的葬身之地,打算屆時將他們同葬一處。
薑凝醒來時已經第三日了,她的雙眼似乎都看不清楚了,意識也不是很清楚,抱著我直喊謝長青的名字。
她跟我說,她寫了很多謝長青喜歡的詩,繡了很多個有風鈴草圖案的繡帕,還為他們的孩子取了很多個名字。
她還說,長青你能不能親親我呀,你香噴噴的,我想咬一口,可是不敢。
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薑凝手忙腳亂地幫我擦眼淚,口齒不清地說著:“對不起,長青,你別哭……別哭……”
我想謝長青何德何能,遇見薑凝這麽個傻子。我又想,謝長青哪裏來的運氣,得以遇見薑凝這樣喜歡他的人。
薑凝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慢慢不再醒來,我每日幫她擦洗身子,看著她身上大小不一的傷疤,心裏難受得厲害。
薑凝離開是在八月,桂花香飄十裏,她的那盆風鈴草卻尚未發芽。
我將她葬在謝長青死的地方,尋些心理安慰。然而到底還是不懂,謝長青是否喜歡過薑凝,若不曾,那麽薑凝便太苦了。
不過,我還是要娶薑凝是發自內心的,畢竟這三千紅塵,他除了薑凝,也沒力氣喜歡別人了。
薑凝的那盆風鈴草開花的時候,剛剛下了場冬雪。我想起薑凝說的那片一望無垠的風鈴草,我想那樣的山水襯那樣的人,那個時候的薑凝應當很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