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寒梅涼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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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尋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抱著話本子啃得歡,她看著我一時有些怔忪,很久才笑了笑吐出來兩個字道:“阿無。”
我一驚,將手中茶杯帶倒,茶水濕了衣袖,蘇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瞪著她問:“怎麽你一個人回來了?你夫君呢?”
蘇尋一愣,頓了很久才說:“走了。”
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謝子敘的場景。
我第一次見謝子敘,是在茶樓,蘇尋是茶師,我去她那裏喝茶,恰巧看了一出戲。
那時候正值寒冬,蘇尋坐在茶樓上,雙手拿著茶具,細心地分那一杯鴛鴦茶。
樓底下跪著的白袍將軍麵色蒼白,跪姿卻依舊端正。頓了頓又一次開口道:“望蘇姑娘能看在國家大義上,同末將走一遭。”
蘇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瞧了瞧雪地裏跪著的男人,轉過身將分茶的最後一步做好,隨即放下茶杯道:“這國家大義,與我何幹?況且你這薑國將軍千裏迢迢跑到我大宣都城尋人,說起來也不怕鬧了笑話。”
跪著的人身子微微晃了晃,仍低著頭字字諄諄:“姑娘熟識兵法,如今邊關數萬將士性命攸關,懇請姑娘同我走這一遭。再者,姑娘雖身居長安,卻確確實實是我薑國人,姑娘難不成忘記了?”
蘇尋微微愣了一下,隨後從侍人手上接過披風一步一步走下樓,緩緩來到那人跟前,隨後將披風披到他身上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誰都不該跪我。你既然說我是薑國人,便說說我為何一定要信你,說得好了,我便依你。”
那人仍低著頭,卻回答的不卑不亢,“就憑,蘇姑娘同我從小訂親,且不日將成親。”
蘇尋轉身盯著他仔細琢磨了一番道:“你是,子敘?”
那人身子一僵,良久才道:“是。”
蘇尋頓了頓,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同你走這一遭。”
蘇尋後來同我說,她並不是那麽相信謝子敘的話,可是她就是想跟他走,沒來由地想跟著他。那時候,她想她也不記得自己是哪國人,既然謝子敘是她的夫君,便應該不會騙她。她甚至想,即便在戰場上被怪罪殺頭,她都想跟著謝子敘走。
再後來,蘇尋跟我道了謝,又道了歉,還說若她真是薑國人,日後若為敵絕不趕盡殺絕,若能和好,便來長安看我。
蘇尋那一走,便是許多年。春日裏落魄而歸,怕是同這將軍有了嫌隙,我正欲問她,卻見她頭一歪,已經睡了過去。
一
我認識蘇尋的時候,她還是個乞丐。
我在冬日的城牆角落裏瞧見她,那個時候的她身體虛弱,無親無故,在長安城裏流浪一年又一年。
我救了她,在她流浪的最後一年。
蘇尋在我這裏住下,平日裏端茶送水,陪我說說話打打下手。遺憾的是,蘇尋丟了一部分記憶,她隻隱隱約約記得一些模糊的場景,其他的便什麽也不曉得了。我想了想,給她取了名字,叫蘇尋。
蘇尋為人穩重,即便失了記憶,做事也是三思後行。閑了便去茶樓裏煮茶分茶,賺點小錢回來遞與我,當作她的夥食費。
蘇尋的名字傳遍長安的時候,我還在抱著書本仔細研究她剛才說的那個打仗計謀,到底是怎麽回事。
有官員去茶樓裏喝茶,被賊匪困擾得整個人都懨懨的,瞧見誰便都想吐吐心中不快。蘇尋聽完後,頓了頓給他獻了個計謀,那官員將信將疑地用了之後大敗當地賊匪,之後乘勝追擊,一舉除了匪患。之後蘇尋便被那官員奉為座上客,那一計也被民眾大談特談,說得神乎其神。
而那時候的謝子敘謝將軍便是衝著這謀略來尋她的,巧的是,謝子敘見了她的麵突然發現這是他丟失多年的娘子。
蘇尋身上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東西,隻是在那個破破爛爛的上衣內兜裏發現了一個紙條,上麵寫著四個字:子敘吾夫。
她並不知道子敘是誰,想必謝子敘當初也不曉得她是他的故人,不過他的反應倒也淡定,蘇尋很是喜歡這樣波瀾不驚的人。
於是蘇尋答應了他,在隆冬天氣出了長安,去了邊疆。
蘇尋醒來的時候,我正夾了口豆腐在吃,她擦了把臉坐過來,也不客氣,尋了雙筷子便動了手。不久,一桌菜便被她掃光了。
我將筷碗收拾完了之後,她已經躺到榻上了,衝我招招手說:“阿無,過來,我給你講故事。”
我一愣,頓了頓上了榻,與她並排躺在一起。
蘇尋頓了頓道:“你救了我,我總該報答一二,沒有別的,隻有這個興許不值錢的故事,你要嗎?”
我笑了笑點頭:“那是自然。”
蘇尋也笑,“那便從去邊疆的路上說起吧。”
謝子敘帶蘇尋走的時候,給蘇尋買了個侍女,去邊疆的時候,他將蘇尋和侍女安置上了馬車,自己騎馬跟著車子,麵色平淡看不出悲喜。
風雪揚撒。落在他的身上是異樣的白,蘇尋時常看著他的背影暗自想,大抵這個叫子敘的人是不喜歡她的,否則怎會冷淡至此。
她一個人流浪這許久,不記得有過特別深切的情感糾葛,卻能在衣角裏藏的那張紙條的四個字裏頭讀出滿滿的情意。
隻不過,如今看來,似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前往沙場,長路漫漫。夜裏軍隊尋了個避風處安營紮寨,停下休息。
蘇尋走到那人身後喊他:“子敘。”
那人身子微微一僵,轉身向她作了個揖:“蘇姑娘。”
蘇尋頓了頓問他:“將軍從前也這般叫我嗎?”
謝子敘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從前的你,不像現在這般聰穎,我都叫你……”他頓了頓,瞧了瞧蘇尋才接著道:“傻子。”
蘇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道:“原來一直都被你欺負著。”
謝子敘接著她的話道:“我們已多年不見,若不是你這張臉和手背上的胎記,我大抵認不出你。如今來看,你從前的傻也是裝的吧?”
蘇尋有些納悶,這人不僅不喜歡她,而且對她好像很是鄙夷。在一切還沒弄清楚之前,她決定順其自然,便接過話道:“將軍說是便是。”
冬夜寒風凜冽,蘇尋裹了裹身上的衣物,轉身瞧了旁邊的謝子敘道:“將軍倘若不大願意這門親事,退了便是。”
謝子敘身子一僵,欲言又止,終是什麽都沒有說。蘇尋等了良久也不見他答話,索性行了禮回了馬車。
二
邊疆風寒,蘇尋一行人緊趕慢趕也用了十多天。到了營地時是個難得的晴天,蘇尋不自覺的心情好了許多,卻聽見謝子敘道:“從前的你最討厭這樣的天氣,你喜歡陰天,無雨,會讓你覺得睡得踏實。”
蘇尋頓了頓道:“人總是會變的。”
謝子敘瞧了瞧天道:“既然如此,那婚事便退了吧。”
蘇尋本想說好,卻不知為何從心底湧上來一股莫名的疼痛,難受得她眼淚吧嗒砸落下來,擾得她一驚。
謝子敘卻已經轉過身子走遠了。
旁側侍女不滿意地嘀咕:“明明是他請姑娘來的,怎麽還這麽大架子。”
蘇尋沒有搭話,隻是將手中的那個四字紙條捏得死緊。
蘇尋所處地為薑國,三年前曾與北方大宣聯姻,安然相處了一段時日,卻因為大宣的公主突然暴斃而起了戰火。
傳言薑國國主甚寵發妻,對這大宣公主時常不聞不問,奈何大宣公主早已傾心於他,麵對著他的冷漠時間久了,便鬱結於心,身子本就虛弱,未過這第三年便離了世。
大宣國主最寵愛的便是他這個妹妹,當初若不是公主苦苦哀求,也不會讓她遠嫁位於蠻荒的薑國,如今又香消玉殞,大宣國主自然忍不下這口氣,尋了個理由便發了兵。
薑國地少人稀,又窮兵黷武,多年來邊疆守衛薄弱,各國虎視眈眈。先前有著大宣的庇護,各國都有所收斂,如今大宣先於別人發兵,薑國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
謝子敘先前由武狀元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少將,是薑國將士裏少有的將才。隻是一連串的敗仗也讓他有些吃不消,所謂病急亂投醫,聽聞蘇尋有著了不起的謀略,不遠千裏特意尋她來做這軍師。
蘇尋坐在營帳裏聽著侍人說著這些打聽到的消息,心裏有些發虛。畢竟她之前的記憶喪失,上次不過恰巧瞧了幾眼兵書,歪打正著立了功。她本來是想拒絕謝子敘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越走近謝子敘她就越想靠近,最後竟是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隻是如今騎虎難下,初時她隻是憑借著意識中的那種莫名的對於兵法的熟悉,將兵法變通了一下,最後敗了賊匪。如今倘若再按照書上的計謀來做,難免紙上談兵。屆時,誤了這幾萬將士的性命,罪過便大了。
她一心虛便慌得厲害,拿起紙筆胡亂地寫,卻不知為何寫了一張又一張的子敘。恰巧謝子敘來帳裏找她,打眼一瞧便有些發怔。頓了良久才說:“大將軍請姑娘去帳內議事。”
蘇尋趕忙起身將桌上的紙揉成一團應道:“我這就去。”
議完事已至夜半,蘇尋出了將軍帳門歎了一口氣,心下卻是慌張得厲害。從前在書上看到的她全都說了,不曉得能不能用得上。
如此慌張了三日,第三日夜間突然傳來大軍告捷的消息,蘇尋長出一口氣,算是暫時放下了心。
隻是,謝子敘帶去突襲的那支軍隊遲遲未歸,直到次日晨起,謝子敘仍舊沒有消息。
大將軍派出去的搜尋人員尋了一夜仍舊毫無所獲,蘇尋心中突然湧出來的擔憂和緊張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勉強冷靜下來之後,便差侍人牽了馬往謝子敘突襲的地方尋去。
突襲的地方自然隱秘,蘇尋找到的時候才發現是一片密林。如今剛剛晨起,煙霧繚繞,確實不大好找人。
蘇尋看著這煙霧彌漫的密林,頓了頓,將周遭的地形觀察了許久,旋即挑了條小路走了進去。
一路分析一路尋找,終於在煙霧散盡時瞧見了幾個士兵。隻是這支軍隊本就人少,又因為迷了路而走散了,加之困了一夜,都虛弱得不行。
蘇尋放出信號,有人進來將這幾個士兵帶走,沒有找到謝子敘的蘇尋一時有些慌亂。她繼續往前找著,夕陽微垂的午後她在密林深處找到了謝子敘。
謝子敘正在小溪邊上烤魚,轉身瞧見她愣了愣,繼而道:“軍師怎麽來了?”
蘇尋此時衣衫皆被樹枝劃破,鞋上沾滿泥土,發髻也淩亂不堪,打眼瞧去頗有些灰頭土臉的狼狽樣。
謝子敘卻一身清爽地悠閑烤魚,蘇尋當即有種被耍了的感覺,轉過身便要往回走。卻被那人上前幾步攔住:“勞煩軍師記掛,子敘感激不盡。”
蘇尋偏過頭去不願理他,謝子敘將身上的披風脫下來將她裹住,隨後走到她身前蹲下,兩手一勾便將她背在了背上。
蘇尋下意識地想掙紮,卻在他說了句別動之後,安靜地伏在了他身上。
三
這場在蘇尋看來的鬧劇,在少將背著軍師回來的場景裏落下了帷幕。謝子敘也因為這事對蘇尋的態度有了轉變,時常來她帳裏看看。
蘇尋有時同他說說軍事,有時談談別的,更多的是向他追問自己的身世。
謝子敘每次提到她的身世總是三緘其口,有時候被蘇尋逼得沒法子了,會回一句:“你都不記得的事,我怎麽會記得。”
蘇尋每次都被這句話堵回來,又沒法子繼續同他糾纏,隻好不了了之。
蘇尋的計謀大多都起了作用,薑國軍隊由從前的戰無不敗到現在的連連戰捷,大將軍更是把蘇尋看得更重,常常徹夜詳談,舉止也親昵了不少。
蘇尋暗暗有些心驚,盡量避著大將軍,隻想著這場仗打完,便回去。至於謝子敘,順其自然便好了。
隻是這最後一仗卻打得異常窩囊,蘇尋想不明白明明仔細斟酌商議過的謀略怎麽就被敵軍輕而易舉地識破,如今慘敗。
大將軍一臉灰頹地看著她,良久才道:“天要亡薑,由不得人啊。”
蘇尋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什麽。無措間,謝子敘猛地從帳外闖了進來,跪下道:“末將有一計可救薑國,隻是需借軍師一用。”
大將軍看著蘇尋不言語,蘇尋頓了頓道:“國家存亡間,蘇尋定是萬死不辭。”
大將軍點了點頭,看著蘇尋欲言又止,蘇尋直覺此去必當凶險,便向將軍行了跪禮當作告別。
蘇尋那時候想,若能因此讓謝子敘記住她倒也不錯,她的記憶一直是一個人四處流浪,倘若被人記掛,定是很好。
謝子敘帶著她一路走到了一個較大的營帳,裏麵坐著一個紅纓鎧甲的將軍,旁邊站著兩個氣勢軒昂的將軍。那人看到她頓了一頓,良久才站起來道:“阿櫻,兄長終於找到你了。”
蘇尋一愣,阿櫻想必是她的本名,若沒有錯這人應是她的哥哥,隻是這戰亂時分怎會在此?她試探地喊了句:“哥哥?”
那人眼眶一紅上前幾步將她摟在懷裏:“阿櫻啊,以後別亂跑了。”
蘇尋摸了摸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的臉,頓了頓道了句:“好。”
那人欣喜道:“哥哥這就帶你回大宣。”
蘇尋一時有些懵,頓了頓問:“大宣?”站著的謝子敘接著道:“如今將王爺的妹妹完好還上,還望王爺守約,饒了這萬千被俘將士。”
蘇尋腦中的弦“嘣”的一聲斷裂,她詫異地回頭看著那個低著頭的人,那人依舊戰甲獵獵,身子挺得僵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是驀然覺得心疼得厲害,她一個人流浪了許多年,終於遇見一個對她好的,卻是個騙子。
騙得她突然覺得,大抵世間的情都是一廂情願,而並非兩情相悅。否則,明明他們兩人是有過婚約的,他卻為何欺人至此。
蘇尋身子一晃,癱坐在椅子上。眼淚簌簌而下,一時間呼吸不穩,她無意識地低喃著他的名字,突然便想起來了“吾夫子敘”四個字。
心突然疼得厲害。
那將軍趕忙過來扶住他,轉過頭對著謝子敘惡狠狠道:“萬千將士我可以放,可你,我非殺不可。”
蘇尋聞言恍若驚雷,詫異地抬頭看那說話的人,隻見他看向她的眼裏全是心疼,這是屬於一個哥哥的疼愛,她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過。
她看著哥哥笑了笑道:“與他無關,哥哥放過他吧。”
她的哥哥斬釘截鐵回答道:“絕不。”
蘇尋轉過頭看著低著頭的謝子敘,腦子裏全是他蹲下身子將她攬到背上的樣子,眼淚不著痕跡地從眼眶溢出。蘇尋有點哀怨地想,大抵從前的她,是喜歡極了謝子敘的,否則怎會難受至此。
她看著麵前微微模糊的謝子敘的臉,想起茶樓初見,那個白袍將軍一步一步踏在雪上,路邊寒梅輕綻,細碎薄雪落至他的肩頭,他似想起來什麽般嘴角微揚,溫柔得像冬日暖陽。
視線漸漸清晰,蘇尋看著怒不可遏的兄長,以及站在遠處一副事不關己樣子的謝子敘,站起身緩緩跪在她哥哥麵前道:“哥哥應當知道他之於我的意義,若是不顧及我,要殺便殺。”
她的兄長盯著她良久,隨後大步走上前將她一把拽起來往帳外走去,蘇尋沒來得及和謝子敘告別,甚至沒能看最後一眼。
四
蘇尋在大宣的日子過得閑散而愜意,身為邊疆王的哥哥待她極好,事無巨細處處周到。
偶爾間倆人閑談,她以記不清楚前事為由央著哥哥告訴她從前的事,哥哥拗不過她便悉數告知。
蘇尋原本叫陸櫻,是大宣國邊疆王的獨女。她六歲的時候,大宣尚與薑國交好,薑國時常派使臣前來外交,陸櫻便是在那時候遇見的謝子敘。
那時候謝子敘隨著父親去薑國王宮拜見王上,遇上被薑王邀來小住的邊疆王父女。
後來兩個小孩誌趣相投,玩得甚好,兩個父親也政見相同,相見恨晚。因而便挑了一個好的日子,將這倆人的親事定下,隻待來日男娶女嫁。
隻是,謝子敘父親因病早逝,謝家一朝沒落,而薑國與大宣的關係也岌岌可危,婚事便一拖再拖。
王兄說完這許多事,有些莊重地問蘇尋:“你可是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嗎?”
蘇尋點頭,頓了頓又問:“可他說,我從前心智不全,他都叫我傻子,這又是為什麽?”
邊疆王歎了口氣,“大宣與薑國戰爭一觸即發,你冒著叛國投敵的風險千裏迢迢獨自一人去尋他,怎會不傻?”
蘇尋一時有些怔愣,不知道該如何表示。良久才接著道:“可他說我之前都是裝傻,我以為從前的我是個傻子。”
邊疆王摸了摸她的頭:“在他眼裏,也許你真是一個世界裏隻有他、傻得徹底的傻子,而現在的你能理智麵對他,想必他誤以為你從前都是裝的。”
蘇尋歎了口氣,捧起手中的茶,緩緩地遞到唇邊。門外有風吹過,蘇尋想,大抵隆冬已過,春天要來了。
薑國與大宣的戰爭仍舊繼續,自上次戰敗後,薑國大將軍便將一大半的軍權交到了謝子敘的手裏。如今兩國交戰各有輸贏,蘇尋想,謝子敘果然是聰明的人,將她當時說的那些計謀用得恰到好處。
三月乍暖還寒,蘇尋坐在榻上閑看兵書,看到某處時,突然將床頭的小匣子拿了過來,在裏麵翻了半晌,隨後拿出那個四字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已經微微模糊,蘇尋起身走至桌前,拿了筆墨一筆一畫將那幾個字描繪清楚,隨後彎唇笑了笑。
她想,若哪日王兄俘了謝子敘,她定要拚盡全力將他護下來,再問他一句,可還想再當她的夫?
蘇尋仍然沒有記起來之前任何事,可是她卻不由自主地喜歡上謝子敘。
五
蘇尋恨不起謝子敘來,盡管之前謝子敘欺她騙她利用她,她仍然隻記得他那日小心翼翼將她背上背時的溫柔。以及心中那種雖然記不得,卻似乎一直存在的想要嫁給謝子敘的執念。
蘇尋再次見到謝子敘是在這年初冬,王府裏的早梅吐了花苞墜在枝椏,天色有些陰沉,可能不久會有雪。
蘇尋待在屋裏等著落雪,卻有侍人前來相邀,說王爺在前院備了酒席款待舊友,讓她也前去作陪。
蘇尋心下有些黯然,想必王兄是等不及了,想早些幫她找個夫婿。蘇尋本著拒絕的態度慢慢地晃到前院的時候,才猛然發現那個故人便是謝子敘。
雪花終於洋洋灑灑落了下來,飄在那人的肩頭,他彎了唇角抬手抹去,深情溫柔得仿如當日。
蘇尋雖歡喜卻也有些不明所以,當初王兄一定要殺的人怎麽就成了故人,如今他不在邊疆打仗,怎會來此飲酒品茶。
那人看見她禮貌地笑:“郡主好。”
她一時有些晃神,良久才反應過來道:“將軍怎會來此?”
謝子敘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被王兄搶了話頭:“阿櫻,你果然忘記的事情太多了。子敘從小同我們一起長大,後來為收薑國去了那裏成了內應,如今大功告成,自然便回來了。”
蘇尋突然覺得腿軟得厲害,她似乎陷入了一個漩渦,如今怎麽都爬不出來。她看著王兄道:“可哥哥不是說子敘是薑國人嗎……”頓了頓又道:“哥哥騙我?”
謝子敘冷哼一聲接過了話頭:“都到這步了,郡主又何必演戲,郡主是當真忘記了,還是,郡主根本就不是郡主,而是冒充的?”
蘇尋看著麵前的謝子敘,感覺是從未有過的陌生,包括座上坐的她所謂的哥哥,如今都陌生得她不敢直視。她突然想起來,王兄不止一次試探過她會不會功夫,也曾在她麵前處死過幾個薑國百姓看她的反應,並且她自回來之後,身邊便處處受人照顧,從前想來是王兄的寵愛,如今想想怕都隻是監視罷了。
座上的邊疆王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冰冷,看著她一字一句問道:“你到底是誰?阿櫻八年前便死了,我親眼看著她死的,死而複生這樣的鬼話我絕對不信。你是誰?用著阿櫻的臉到底有什麽目的!”
蘇尋眼中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滴落下來,她下意識地去看謝子敘,卻見他端著茶杯定定地看著她,滿眼的懷疑。
蘇尋頓了很久才說:“我名陸櫻,邊疆王獨女,有兄陸鄴,有夫子敘。”
謝子敘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抬眼定定地對上蘇尋的目光,很久才說:“我這一生,隻有一妻,姓陸名櫻,如今身在黃泉。”頓了頓又道:“而你,不是,也不配。”
蘇尋看著謝子敘良久良久,轉而問道:“你既然如此斷定,那為何還讓王兄認我?”
謝子敘歎了口氣看著天道:“聽說蘇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以為是大宣國的謀士,想將你據為己用,便來尋你,屆時不是我一人孤立無援,勝算便大些。隻是第一眼看見你便覺得你應該是薑國用來迷惑我和陸鄴的棋子,隻是相處多日仍未發現端倪,便讓陸鄴也同你處處,看看你會不會露出什麽馬腳,不幸的是,我們依舊一無所獲。”
蘇尋突然笑出了聲,也使得邊疆王惱羞成怒,走上前來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問道:“說,你到底是誰?”
蘇尋笑著道:“我名陸櫻,邊疆王獨女,有兄陸鄴,有夫子敘。”
邊疆王怒不可遏,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恨恨地說:“阿櫻已經死了,你到底是誰?是誰?”
蘇尋看著情緒微微失控的邊疆王,想起來初見時獨屬於兄長的溫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仍舊一字一句道:“我名陸櫻,邊疆王……”話未說完,便被怒氣衝衝的邊疆王又甩了一巴掌,隨後邊疆王失控地喊來侍人。
旁側的謝子敘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都沒說。蘇尋隻記得,邊疆王最後的話字字誅心,那個曾經把她捧在手心裏的兄長一字一句道:“拖下去,明日這個時候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所有事。”
六
刑房陰暗而潮濕,蘇尋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疼暈又被潑醒,如此反複。蘇尋想,果然有這樣的時候,讓人深深覺得生不如死。
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晃過謝子敘的溫言溫語,還有邊疆王的無微不至,如今卻都是假的。
蘇尋不知道過了多久,耳旁突然有人歎息,她的眼睛腫著,看不清來人,卻能感受到他的熟悉。
那人似是端詳她良久才道:“你說出來,就不會受這些苦了,看在往昔的份上,我會留你全屍。”
蘇尋搖搖頭。她不想否認,她多麽喜歡這個身份,她的哥哥那麽疼她,子敘那麽愛她,仿佛她就是他們的全部。
她不想再去流浪,也不想再無枝可依,她明明有這樣好的哥哥和這樣好的夫君,她隻是忘記了而已,憑什麽就要失去?她不想放棄,固執而單純地堅持著,她以為他們時間久了便會信她。
謝子敘看著她不斷地搖頭,突然有些暴躁,他有些生氣道:“你到底是誰,這麽長時間到底為了什麽?”
蘇尋頓了頓勉強抬起頭看他:“當初不遠萬裏從薑國跑去尋你;邊疆密林憑著直覺深處尋你;兵敗時營帳裏拚命保你。你說,我是為了什麽?”
謝子敘看著她愣神了許久,隨後紅著眼眶吼道:“阿櫻已經死了,她死了!你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蘇尋看著麵前這人慌張的臉,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麵時。她自以為他是一個淡然的人,隻是如今想想,怕是當時他便以為她是假的,所以才那麽不痛不癢。
蘇尋笑了笑道:“將軍說不是便不是,隻是我腰間的這個錦囊,勞煩將軍收好。”
謝子敘看了她良久,才將她腰間的錦囊取了下來。謝子敘拆開錦囊的時候手腳有些發抖,看到紙上的字跡時眼淚吧嗒砸落在紙上。蘇尋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還、你……”
她實在太疼太累,未等到他的反應便暈了過去,耳畔隻傳來鐵鏈的碰撞聲。
謝子敘對著紙條上的四個字怔怔發呆,良久才抹了把臉出了刑房。
蘇尋做了個夢,夢裏三月桃花盡開,路的中央有個人揚起唇角溫柔地對她笑,她想走近那個人,卻怎麽樣也近不了身。
蘇尋便在這掙紮中逐漸清醒,行刑的人依舊不遺餘力地一鞭一鞭抽著,卻沒有痛感,仿佛靈魂與肉體分離,如今單單地看著她這兩年來的笑話一場。
蘇尋被關在刑房足足三日,邊疆王依舊沒能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最後索性放棄,命人三日後將她問斬。
蘇尋窩在牢房角落。冬日的牢房冷的厲害,她縮成一團,因為疼痛所以怎麽都睡不著。迷糊間似乎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那懷抱太過溫暖,蘇尋忍不住便往裏頭鑽。
她再次醒來是在午後,許多天沒見陽光的她一時有些不大適應,身上幹爽也溫暖了許多,窗外鳥鳴啾啾,似乎是在山裏。
不久,便有人推門而入。蘇尋看著麵前的謝子敘一時有些害怕,往後縮了縮。謝子敘想去扶她的手也一頓,良久才說:“你該好好休息,山裏養人,別亂跑。”
蘇尋看著他很久說:“為什麽……救我?”
她因為受了傷,話說得也不大清楚。謝子敘頓了很久很久才說:“也許,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非阿櫻不可。”
蘇尋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手伸過來扯了扯他的袖角:“子敘,我是她,你信我,我真的是她。”
謝子敘眼神晃了晃,良久才抓住她的手道:“你先養傷。”
謝子敘從前隻把蘇尋當作敵人看的,時時注意著她也不過想看她什麽時候露出馬腳。可那個明明看起來柔弱不堪的姑娘,卻能在酷刑下一遍一遍地說,有夫子敘。
他想起她在密林裏尋他時的灰頭土臉,別扭得像個孩子,卻膽大如斯。他想起她在邊疆王麵前保她的樣子,那般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直到最後她看見她錦囊裏那個描繪了一遍又一遍的四字紙條,心中突然有什麽蘇醒開來,讓人控製不住。
蘇尋在謝子敘悉心照顧了一個月後終於可以下床,她扶著謝子敘一步一步地走,謝子敘伸手撩撩她鬢間的發,歲月安然,一切靜好。
蘇尋甚至差點以為,這樣就是一生。
尾
謝子敘走得無聲無息,隻在桌上留了紙條和銀兩,紙條上隻有四個字,安好勿念。
蘇尋頓了很久,將那張字條揉了扔掉。終究還是她太過妄想,讓他卸下防備已屬不易,怎能奢望還能相愛。
蘇尋一個人在山上待的久了,謝子敘還沒回來,她便下了山,千裏迢迢來到長安。
蘇尋看著一言不發的我問:“阿無沒有什麽想說的嗎?若是困了就睡。”
我搖搖頭道:“你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蘇尋點頭,我頓了頓問:“你為什麽非要認定自己就是陸櫻呢,興許你不是呢?”
蘇尋看了我一眼笑道:“哥哥說我從前是被父王逼著學兵法的,所以聰明得很,我想我能想出那麽多計謀,一定是從前的東西有了影響。況且,對於謝子敘,我打從茶樓上第一眼看見他,便仿佛覺得他就是我的良人。所以我想,我確實是陸櫻,隻是我忘記了,他們便不要我了。”
我看著她,沒有接話,蘇尋接著說:“阿無,你信不信前世今生?我想,之前的我可能確實死了,可現在的我確實是我啊,我喜歡他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明嗎?為什麽他會懷疑我?”
我一頓道:“你來長安做什麽?”
蘇尋笑:“來看看你,我要走了。”
我一愣:“去哪?”
蘇尋笑:“去邊疆尋他,這一去生死未卜,也許一去不歸。”
我看了她許久才道:“你回來睡的那會,傳來消息,謝將軍與敵軍僵持三個月,最終險勝。可他也因偷襲受了重傷,軍中傷藥匱乏,不治而亡。”
我看著帳頂,不敢轉身去看蘇尋的樣子,卻隻聽見旁邊輕輕歎了一聲:“阿無,我好像要睡著了。”
蘇尋再沒提過要去邊疆的事,也沒有再出過屋門,隻是一個人一直發呆。直到謝子敘的遺體隨著大軍回來,她才出去看了一眼。回來之後便對著窗戶發呆。
我看著蘇尋說:“想哭就哭出來。”
蘇尋臉色蒼白地看著我笑:“我還是看不上他最後一眼,阿無,我好累。”
我看著她,一時無言。蘇尋還是看著我笑:“阿無,我想睡。”
蘇尋死在一個陰天。
在榻上躺了半個月,大夫說她之前頭部受到重擊落了病症,又受了刑罰,後來又千裏奔波拖垮了身子。從前興許心裏還有什麽支持著她,才一直活到今日。
我心下了然,謝子敘死了,她哪裏還有心。
我不知道蘇尋是不是真的陸櫻,蘇尋興許也不知道。隻是,她願意把自己當成陸櫻,我也願意信她,畢竟我知道,她也不過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愛一個人罷了。
蘇尋死後的第三個月,我見到了謝子敘。
他說他想同我賣他和蘇尋的故事,我坐在那裏安靜地聽。
他們倆的故事大致一樣,隻是結局不一樣。
謝子敘不想深陷朝堂,原本最後一仗是想詐死去山上找蘇尋,隱姓埋名,冰釋前嫌過一生的。可蘇尋不見了,謝子敘找不到她。
謝子敘還說他在戰場上確實受了傷,離開邊疆後一直昏昏沉沉地趕路,半道上遇見一個雲遊四海的半仙大夫。大夫向來愛自誇,酒喝多了便說起往事,說是大約八年前在邊疆遇見一個已經被人葬了的姑娘,卻沒死,夜裏從土堆裏爬了出來恰巧被他遇見。
那姑娘燒得迷糊,命懸一線,好在他醫術高超,救了那姑娘一命。隻是,不曉得姑娘叫什麽名字,嘴裏頭隻念著什麽“子敘”兩個字,大抵是她的愛人罷……
我看著謝子敘,他苦笑了一聲說:“阿櫻從前是軍師,那一仗打得慘烈,她胸口中箭,沒了呼吸,我們便以為她死了,來不及好好葬她,隻好等戰爭結束再遷屍骨。可後來,一場大雨,什麽都沒了……”
我在一個午後去蘇尋墳頭看她,跟她說,謝子敘還活著,也還愛著你,還有,你從前確實叫陸櫻。
寒風乍起,天上飄起微雨,我想起第一次在城牆角落看見蘇尋,她蜷著身子,渾身發抖,一遍一遍地喊著:“子敘……子敘……”
我那時想,她一定愛極了這個叫子敘的人,而那個人,興許也很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