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豔木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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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時候友人從南方來長安,帶了些較為獨特的杜鵑花種給我,說了許多這花的獨特之處,我不以為然,知道他是想要我的酒,便也沒戳破他,做了個順水人情。
我這裏因為人常來常往,消息靈便一些,南北東西的人也都喜歡來這裏坐坐,說說閑話。因此,我各處的朋友日益增多,煮茶的手藝也越發的好。
隻是,我不曾想過,這包杜鵑花種,竟是把大宣國已經嫁出去的公主引來了。
穆瑾來我這裏的時候是夜裏,她麵容憔悴,許是知道我喜歡酒和茶,她帶了些南方特有的這兩樣,找上了門。
那時天色已晚,我解衣欲睡,聽到敲門聲有些煩悶,因此態度極為不好。穆瑾也不與我計較,隻進了門將東西放在桌子上,問我:“姑娘這裏有陶先生培植的杜鵑花種?”
我一愣,頓了頓答道:“是。”
她笑了笑說:“我想同姑娘討些,桌子上的茶和酒權當謝禮。”
我抬眼瞧她,眼光掃過她身體各處,忽然停到了她袖口的紋路上。穆瑾穿著一件素白的窄袖長衫,袖口上紋的是銀絲穿過的白鳳。
我心下有了計較,頓了頓道:“姑娘既是知道我的喜好,想必也知道我的生意,我如今不需要這酒和茶,倒是對姑娘的故事感些興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穆瑾沒有看我,低垂著眼眸沉思了半晌,然後道:“那便依了姑娘。”
我聽她言至於此,便去提了茶壺過來,倒了杯熱茶遞與她。
穆瑾說:“我是三月初二回的長安……”
一
三月初二,雨過初晴,南越王上冊封新妃,穆瑾被特許回國探親。
想著能再見穆子安,穆瑾心裏有些歡喜,索性著了一身紅衣。踏著青石板磚緩緩入了城門,走過兩年不曾走過的長街,女帝立在宮門口迎她,穆瑾隻覺歲月恍惚,回過神來她竟是成了客人。
穆瑾掃過處處角落,仍是不見穆子安的身影,思及他可能在木槿宮候著,便匆匆辭了各種客套禮遇,提著裙擺到了木槿宮。
厚重的紅木門內飄來杜鵑花的香味,穆瑾推開門,便是一片灼眼的紅,頓時心下歡喜,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穆子安。”她的聲音有些啞,不知是激動還是別的,隻覺心怦怦跳,緊張得很。
院中無人應答,良久身後傳來推門的聲音,穆瑾轉身,卻隻瞧見一個丫鬟模樣的人走進來,抬眼看見她,似是有些震驚,隨後緩緩行禮:“公主萬安。”
穆瑾看著眼前的人,緩了緩神,心想自己真是笨,竟然忘了穆子安說過他喜歡的是穆謠,並且,他們已經成了親。穆瑾頓了頓扶起麵前的人,良久道:“穆謠,這杜鵑花是你種的?”
穆謠搖頭:“穆子安種的,公主走之後,他便就種了。”
穆瑾手微微顫:“穆子安,他可還好?”
穆謠看著穆瑾一怔,隨後言:“他便葬在杜鵑花叢裏,好與不好公主自己問便是了。”
穆瑾穩了穩心神:“你不想讓我見他,我不見便是,你又何苦咒他。”
穆謠看了穆瑾一眼,隨後緩步離去,口中喃喃:“我既是愛他,又何苦咒他。”
穆瑾慌了神,跌跌撞撞闖進了女帝的寢宮,穆謠正伺候她入寢,穆瑾有些顫抖地抓住她的手:“皇姐,我要見穆子安,你讓他出來見我。”
女帝微微愣了愣,隨後言:“你既是做了南越的王後,便就忘了穆子安吧。”穆瑾直點頭:“你讓我忘我便忘,隻是請你讓我再見他一麵。”女帝直直看著穆瑾的眼:“穆子安,在你走的第二日,便死了。”
穆瑾猶如五雷轟頂,腦袋一沉,便暈了過去。
二
穆瑾在十歲那一年遇見穆子安,當時他還不叫穆子安,穆子安是穆瑾賜給他的名字,他和穆謠是穆瑾最親近的人,穆瑾賜了他們國姓,王上寵穆瑾,未說一個不字。
穆瑾遇見穆子安的那天,恰是驚蟄,穆瑾的生辰。穆謠和幾個侍從陪著穆瑾出宮閑逛,街角處傳來的悶哼擾的穆瑾心神不寧。穆瑾看不清被打的人的麵容,隻是打人的人異常凶狠,仿如恨他入骨,穆瑾差侍從去阻止,穆子安被送到穆瑾跟前的時候,隻剩下一口氣,穆瑾不知哪裏來的悲傷,突然便掉了眼淚,嚇得穆謠一驚。
穆子安在床上躺了三日才悠悠轉醒,手裏握著一朵枯萎的杜鵑花,穆瑾無論怎樣都從他手裏取不出來,穆子安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娘親,給你杜鵑花。”
穆瑾看著他,愣了又愣,隨後戳了戳他的臉問:“你為什麽長得這麽漂亮?”
穆子安看清是穆瑾之後,直愣愣地向後縮了縮說:“我沒偷東西,隻是摘了朵杜鵑花。”
穆瑾抓住他的手說:“你以後跟著我好不好,我絕對不會讓你再受欺負。”
穆子安看著穆瑾愣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穆瑾歡喜不已,直直撲到他身上,趴到他耳邊悄悄說:“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你。”穆子安不說話,看著穆瑾幽幽紅了臉。
自打那日之後穆子安便跟著穆瑾,穆瑾把穆子安的母親接入宮的那天,王上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氣衝衝地闖入穆瑾宮裏,抬口便要置穆子安於死地。穆瑾那時年幼,隻是十歲的孩子,麵對從來不發脾氣的父皇猛地慌了神,穆子安有些顫抖地立在穆瑾身後,穆瑾第一次覺得自己可憐無助。
王上揚手讓侍人拖走穆子安的時候,穆瑾無計可施地拿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字字鎮定:“父皇若殺了他,我便殺了自己。他是穆瑾帶回來的,為穆瑾而死未免太過不值。”王上氣勢洶洶地出了宮門,穆瑾放下劍,覺得手腕酸疼,心中澀澀。
穆子安的娘親常年纏綿病榻,接至宮裏時已是回天乏術,於是不久便辭世了,穆子安沒有哭,倒是穆瑾哭得當真像是死了娘親。穆子安後來在他娘親的墳前種了杜鵑花,紅豔豔的一片,看得穆瑾動了心,從此便喜杜鵑成癡。
三
穆子安陪著穆瑾從十歲長到十五歲,直到王上封穆瑾為皇太女。
說來好笑,穆瑾父王不滿前朝國主昏庸,於是一個雨夜起兵造反,許是前朝國主太過窩囊,竟讓穆瑾的父皇輕易得了手,怕是上天為懲罰她父王謀朝篡位的不忠,於是即便她的父皇已經年過花甲,卻仍然隻有穆瑾和穆玨兩個女兒,其他孩子不是小產,便是夭折。王上無奈,索性欲傳位給穆瑾與穆玨其中之一,而王上從小喜歡穆瑾,因此皇位傳於誰早是人盡皆知的事。
穆瑾被封為皇太女之後,王上便開始為穆瑾謀劃終身大事。穆瑾言語灼灼跟她父皇講她非穆子安不嫁的時候,王上一時氣不過,暈了過去。
從此穆瑾和穆子安的生活再無安寧,不是有人說穆子安偷了東西,就是有人說穆子安糟蹋了宮女,還有宮人偷偷湊到穆瑾耳間,說穆子安摸了小太監的手,恐怕居心不良。穆瑾看著穆子安鐵青的臉,笑得發了瘋。
穆瑾寵穆子安,不為別的隻是喜歡他,喜歡他安靜為穆瑾種上滿院的杜鵑花,喜歡粘著他讓他晨間為穆瑾綰發,喜歡他似笑非笑地跟穆瑾說:“公主整日跟在屬下身後跑,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話。”
穆瑾每次聽他說這話就笑吟吟地回他:“因為穆瑾喜歡你呀,穆瑾願意對你好。”穆子安總是窘得別回臉,不再搭理穆瑾。
那年初夏,穆瑾隨著穆子安在花園閑遊,牆角花蔭處有宮女正紅著臉給麵前的侍衛係上自己繡的荷包,侍衛臉微微紅,隨後在宮女額前輕微落下一吻,便匆匆離去。
穆瑾看得出了神,穆子安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穆瑾,直到穆瑾紅了臉,心中有些懊惱,於是不顧旁人便湊上去親了穆子安一下,穆子安一驚,臉色羞紅。穆瑾暗暗腹誹:讓你笑我。
穆瑾在一個清晨扭扭捏捏地將親手繡的荷包掛到穆子安的腰間時,穆子安皺著眉看她:“公主這是從哪裏撿來的?”
穆瑾臉色暗了暗,穆子安接著道:“難道是出去買的時候被人騙了?”
穆瑾蹭地將他腰間的荷包扯下:“不要就算了。”隨手便扔了出去。
穆瑾賭氣不理穆子安,直到夜間穆子安拉穆瑾出去,穆瑾舍不得拒絕便跟著他走,他手裏拿著那個荷包,幽幽打開,穆瑾便看了滿眼的螢火。
暗夜流螢,杜鵑花豔,愛人相伴,穆瑾便就突然安了心。可穆瑾卻忘了,她的歡喜不代表別人的歡喜,她的心安卻讓旁人更加焦躁。
穆瑾以為不管穆子安犯了什麽錯,旁人總會賣她一個麵子,不至於對他下太重的手,可是穆瑾遠遠忘了,想害他的人那麽多,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國之主的父皇。
那年夏末,長公主穆玨率了眾臣去南山狩獵,王上讓穆瑾待在宮裏陪他處理政事,穆瑾不依,非嚷嚷著要一起去。王上最終妥協,但條件穆子安要留在宮裏,穆瑾為此差點跟王上當著旁人的麵吵起來。末了,王上道:“你若是事事都離不開他,父皇更是不敢讓他跟你成親了,否則日後大宣怕就旁人的了。”
穆瑾咬牙說:“父皇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上歎氣:“無論怎樣,父皇也是拚了老命打下的江山,萬不能這樣葬送,你若自己心裏有數,就別那麽粘著他,順著他。”
穆瑾抬眼瞧父皇,驚覺他也已是垂暮之人。寵了她那麽多年,疼她愛她嬌慣她,而她卻如此報答,於是穆瑾頓了頓道:“好,兒臣遵命。”
臨走的前一夜,穆瑾和穆子安在月下看星星,穆瑾心中不快,噘著嘴看著他,一臉的不情願,他瞅了穆瑾一眼:“不是自己嚷嚷著要去的嗎,如今怎麽這副樣子?”
穆瑾抱住他的胳膊:“你好生照顧自己,我回來要是發現你少了什麽,定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穆子安摸了摸穆瑾的頭,隨後走至院子角落的腐草中,一晃神便飄出來許多螢火蟲,穆子安歎氣:“腐草為螢,便是說的如此吧。”穆瑾隻覺得月光下,周身亮閃閃的穆子安俊美得讓她再移不開眼。穆瑾想,等她回來,就嫁給他。
四
穆瑾雖不懂刀劍,但騎射是塞北人人皆會的事,況且穆瑾從前騎射一直第一,所以不出意外地拔了頭籌。長公主看著穆瑾笑:“我果真無論什麽都比不過你。”
穆瑾笑得尷尬:“皇姐說什麽呢,至少你比我漂亮。”長公主未搭話,頓了良久道:“你若是果真喜歡穆子安,就別那麽寵他,否則,日後你定會害了他。”
穆瑾摸摸鼻子:“這就不勞皇姐費心了,皇姐若是當真喜歡新科狀元,我可以幫皇姐去向父皇求親。”長公主頓時紅了臉:“莫、莫要胡說。”
穆瑾歎氣:“丞相的女兒如今待嫁,不如成全他們也罷。”長公主慌了神,一時不知所措。
穆瑾頓了頓言:“皇姐尚會為喜歡的人憂心焦慮,又如何讓我不去待他好?他明明是那樣好的人,我又為何不待他好?”長公主看著穆瑾未語,許久起身離開。
後來,穆瑾終於明白了皇姐的話,可是,已經遲得讓她無法挽回。
穆瑾回宮之後,木槿宮找不到穆子安的人,下人都垂頭喪氣,一臉的戰戰兢兢。她心中的不安越甚,冷著臉問一個宮人:“穆子安呢?”
宮人身子抖得厲害,隨後撲通跪了下去:“公主恕罪,穆公子他,前幾日……前幾日……被王上親自抓住,說是……說是和後宮妃子通奸。”
穆瑾歎了口氣,父皇又來了,這種把戲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穆瑾起了身:“穆子安現在何處?我去保他。”
宮人抖得更甚:“穆公子……穆公子在後院……在後院養傷。”穆瑾一愣:“養傷?可是挨板子了?”宮人搖頭,穆瑾正納悶,卻見她抖著嗓子開口:“穆公子,被……處了……處了宮刑。”
穆瑾看著眼前的人,覺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她還是親自問問穆子安好了,穆瑾抖著腿找到後院,心慌得厲害。推開門便看見穆子安躺在榻上,似是睡著了,穆瑾撲上去晃著他問:“傷到哪了?”
穆子安被穆瑾搖醒,眸子裏全是懼色,穆瑾看著他手腳齊全,便不自覺地朝著他身上亂瞄,許是她剛剛的動作太劇烈,穆瑾看到穆子安的褲子上有血跡滲出。穆子安眼神有些空洞,直直地盯著穆瑾不說話,穆瑾扯了抹笑:“你別逗我,快起來。”
榻上的人不動,隻是側過身去看窗外,穆瑾瞧見他眼角的淚,覺得自己恍如入了人間煉獄。
穆瑾屏退了下人,坐在榻前握住穆子安的手,眼淚劃過手掌心,穆瑾喃喃:“對不起,對不起穆子安,我怎能將你一個人留下來,怎麽如此,我怎會如此。”
穆子安一直望著窗外,眼中神色複雜,穆瑾趴到他耳邊輕輕言:“穆子安,我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等你好了,我們就成親,種滿院的杜鵑花,穆子安,你說好不好?”穆子安一直不說話,穆瑾慌了神,晃著他的手:“你別不理我,你打我好了,都是我不好。”
穆子安終於轉頭看穆瑾,揚手摸了摸穆瑾的頭發說:“公主,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穆瑾搖頭:“我不走,別趕穆瑾走。”
穆子安扯著嘴角笑了笑,隨後由著穆瑾趴到他跟前。
五
穆瑾的茶杯見了底,我又給她續了一杯道:“我原以為是女帝私下出宮解悶,不曾想卻是公主你。”
穆瑾笑了笑道:“姑娘倒是聰明,隻是皇姐政務繁忙,哪裏抽得了空。”
我笑了笑,未答話。穆瑾便接著說:“說起來,要不是穆子安,怕是現在被困在宮裏束手束腳的便是我了。”
穆瑾自穆子安被處刑後開始照顧他,不踏出木槿宮半步,朝堂更是半步不入,如此過了一月之久,王上終於耐不住性子闖了進來。穆瑾依舊喂穆子安喝藥,他欲下床行禮,被穆瑾擋住,看著他冷冰冰就一個字:“喝。”穆子安許是第一次見到穆瑾這樣,竟意外地聽話,張嘴便將藥喝了幹淨。
王上似是有些頹累,頓了頓道:“你多日未上朝了,明日乖乖上朝父皇便既往不咎。”穆瑾抬手將早已收拾好的印章,朝服和些許之物呈上,一字一頓:“兒臣不孝,願辭去皇太女之位,待在這深宮院落,守一心之人。”
王上發了怔,愣了半晌,看著穆瑾決絕的樣子開了口:“也罷,我若是再逼你,怕是你會以死相逼,朕還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穆瑾看著她父皇有些倉皇的背影,心中微微發疼,隻是她的父皇,明明知道她愛穆子安到了骨子裏,卻又是如何忍心,害她所愛。
穆子安身子漸漸好轉,卻安靜得厲害,本就不是愛說話之人,如今更是惜字如金。穆瑾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絮叨,所以穆子安在受傷之後第一次主動跟穆瑾說話的時候,穆瑾本該開心得忘乎所以,可事實上卻心傷得入骨入肉。
穆瑾那日清晨站在鏡前為他束發,他緩緩開口:“公主,屬下傾慕穆謠已久,望公主賜婚。”穆瑾手中的玉梳跌落在地上,玉石碎裂的聲音擾得她一驚,穆瑾笑了笑道:“穆謠,再去拿把梳子。”
穆子安披著散亂的頭發在穆瑾麵前緩緩跪下,他說:“請公主賜婚。”穆瑾伸手欲扶起他,他卻將頭垂得更低,“求公主賜婚。”
穆瑾轉身出了門,看著門外因漸漸入冬而凋絕的枯枝殘椏,有些恍惚,猛然意識到,這許多年,穆子安一直未說過他喜歡她。
穆瑾回過神已經日頭高照了,她回到房裏的時候穆子安還在跪著,穆瑾坐在他跟前問他:“穆子安,你到底喜不喜歡我?”穆子安堅定地搖頭:“屬下不敢高攀,隻想平凡度過此生。”
穆瑾微微歎氣:“可是我喜歡你那麽久,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你了,你怎麽忍心呢?”穆子安頭垂了又垂:“若是公主的喜歡讓屬下生不如死,屬下寧願不要。”
穆瑾愣愣的有些反應不過來,隨後笑了笑,穆子安說得何嚐不是,若不是她,他怎會落到如此境地。穆瑾頓了良久道:“好,一個月後我會請父皇賜婚,但這一個月你要陪著我,好歹我喜歡你這麽久,還自作多情地用江山換美人,你也應當可憐可憐我才是。”穆子安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隻是良久道:“好。”
穆瑾纏著穆子安,讓他在初冬的時節,背著她一步一步走過宮裏的角角落落。穆瑾伏在他肩上徑自喃喃:“等以後你成親了,我就遣散了宮人,把這院落各處都種上杜鵑花,留一條小路,坐在院裏等你,你會回來的吧?”
穆瑾經常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然後趴在他背上睡著,她想,她第一次遇見穆子安的時候,以為穆子安是落了魄的仙人,恍恍惚惚便覺得當是自己一生的良人,隻是穆子安是她的良人,她卻不是穆子安的佳人。
一月後,穆瑾去王上宮裏認錯,並求王上賜婚穆子安與穆謠。王上形容憔悴,看著跪在地上的穆瑾,緩聲道:“倘若再有下次,父皇也不能駁了群臣的意願來保你了,你要適可而止。”
穆瑾跪地謝恩:“兒臣遵旨。”
六
穆瑾本以為,穆謠可能會嫌棄穆子安,畢竟穆子安有些東西給不了她,可是穆瑾忘了,穆瑾陪著穆子安的這許多年,穆謠也陪著他,並且暗暗傾了心。於是穆謠歡歡喜喜地接了旨,與穆子安成了親。
穆瑾坐在屋內看窗外兩人耳鬢廝磨,你儂我儂,看著他們眼中深情流淌,看著自己愛了那麽久的穆子安,成了別人的人,心突然麻木,潰不成軍。
穆瑾開始把心思花在了政事上,父皇看著穆瑾如今的樣子,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大宣八年春,鄰國入侵,大軍壓境,大宣國小將弱,不久邊關告急。穆瑾請命帶軍出征,揚言得勝方歸。
穆子安是穆瑾貼身侍衛,穆瑾出戰他必得跟著,可穆瑾念他大傷初愈,又剛剛新婚燕爾,便準了他的假,領著萬千士兵浩浩蕩蕩地出了城。
這場仗打得艱難,穆瑾終於回天乏術,在被困三日之後,暗暗認了命,不過穆瑾想,還好穆子安沒有來。
跟著穆瑾被困的將士暗自做好了自我了斷的準備,不知誰起頭唱了大宣的戰歌,眾人一陣氣血翻湧,不管不顧地開始突圍。穆瑾騎著戰馬,背著弓箭,心裏想著,若她死了父皇當是很難過,隻是不知道穆子安聽到她的死訊會不會也感到一絲悲傷。
沙場風鳴,穆瑾漸漸失了意識,再醒來時,已入了營帳,跟前坐著的人威嚴俊朗,對著穆瑾道:“傳言大宣國二公主除了寵男人,其他皆不會,如今在我看來,可是能幹得很呢。”穆瑾笑了笑:“多謝相救,如今戰況如何?”
麵前的人朗聲大笑:“有我南越二皇子,還怕什麽仗打不贏?”穆瑾鬆了口氣,前些日子接到父皇書信,說是去了南越借兵,當是不久便至,穆瑾苦等多日不來,已是絕望之時,卻千鈞一發救了她的命,這二皇子時間掐得真是恰到好處。
穆瑾班師凱旋,王上於城外相迎,她在角落看到穆子安,勉強衝他笑了笑,隨後跟著身旁的人入了宮。王上擺了宴謝南越相救之恩,南越二皇子隻是看著穆瑾笑,隨後晃了晃手中酒杯,對著王上說:“國主客氣了,隻是葉將在戰場上看見二公主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便一不小心起了愛慕之心,不知國主可否成全葉將如此心意?”
王上看著穆瑾,欲言又止。
穆瑾揚手便飲盡了杯中之酒,抬口言:“穆瑾粗俗之人,當是配不上二皇子,還請二皇子三思。”
葉將笑了笑:“也罷,下次我不多管閑事便是。”
穆瑾回了木槿宮,累了許多日,睡醒已是月華高照,她披了外衣起身出門,坐在杜鵑花圃內,看著些許綠葉,心微微顫,事到如今,穆瑾連自己都無法保全,何況她的國家。
七
葉將留在大宣說是看看大漠風景,養養性情,王上無法推辭,隻得差人好生照看。朝臣上諫讓穆瑾和親的折子越來越多,王上也有好幾次開口欲問,卻最終未言語。穆瑾想最後爭取一下,她可以不嫁給穆子安,可她不能連見都見不到他。
葉將在臨走的前一個晚上來木槿宮找穆瑾,他說:“你若是再不答應,以後可就沒機會了,而我說話算數,以後大宣無論發生何事,都與我南越無關。”
穆瑾笑了笑:“二皇子明知有些事情不能強求,這又是何必?”
葉將突然笑了笑:“那你又是何必呢?”穆瑾怔了怔,沒了言語,葉將離開的時候,她輕輕道了聲謝,葉將笑了笑,緩步出了門。穆瑾轉身,卻看見穆子安正在看她,表情冷冷冰冰。
穆瑾彎了唇角問:“有事?”穆子安跪下言:“屬下懇請公主為了萬千百姓前去和親。”穆瑾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你一個下人,有什麽資格請我這麽做?”
穆子安愣了愣道:“公主若是執意不去,請放屬下離宮,這樣不顧全大局的主子,屬下不想伺候。”
穆瑾看著跪著的穆子安愣了半晌,隨後有些無力地蹲下身,接著緩緩抬手抱住他:“可是穆子安,我想看見你啊。”
穆子安身子僵了僵隨後推開她,一字一頓:“可屬下,不想看見公主。”
穆瑾愣愣地看著穆子安起身離開,有些無力地想,原來,她和穆子安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穆瑾連夜去了葉將住的院子,晚上便就歇在了他那裏。第二日,葉將請王上賜婚,王上未言其他便下了旨,並將皇太女之位交給了長公主。
穆瑾想,此後大宣江山社稷還有穆子安,大抵都與她無關了。
穆瑾出嫁的那日,院中杜鵑花開得火紅,穆瑾穿著嫁衣走過花海,將花踩得殘破不堪,穆瑾扭頭看著伺候她的穆子安問:“如今,你可滿意?”
葉將待穆瑾算是極好,不久,南越國主染病薨,葉將繼位,封穆瑾為後。
穆瑾出嫁後的第二年,大宣王上許是太過勞累,多年積鬱,於是便也離了人世。穆瑾回家祭拜,隻覺從前太過不孝,讓人悔恨莫及。
在南越的那許多時日,穆瑾本以為,流年似水更多的會是忘卻,卻不想,纏綿心口的卻是思念,纏纏繞繞,密密麻麻,讓人喘不過氣又無計可施。
後來,葉將選取新妃,無暇管她,便遂了穆瑾的意,準她回家探親。穆瑾隻是想,她絕不奢求,隻想看他一眼就好,隻是他竟是死了,她用盡心力護他,他竟是一聲不響地死了。
八
穆瑾看著手中的茶杯,拇指摩擦著杯沿,茶水昏黃裏映著她的臉,卻莫名地落了一滴水珠,起了漣漪。
我頓了許久才問:“他,是怎麽死的呢?”
穆瑾緩了一陣才回答我的話,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話語也吐得艱難,仿佛字字都像淩遲。
她說:“他是被活活打死的。”
穆瑾知道穆子安的死訊後便喜歡坐在園子裏發呆,穆謠每日都會前來打掃。
看見穆瑾時,一會恭敬行禮:“公主萬安。”
穆瑾掩下心中的悲傷與苦澀,勉強打趣道:“你與穆子安果真相慕相愛,竟將他種的花愛護得這樣好。”
穆謠頓了頓笑答:“穆公子?嗬,可奴婢最討厭的便是杜鵑花了。”
穆瑾一愣,未言語。
穆謠接著道:“公主若真是不知道穆公子喜歡的是誰,那穆公子可當真是不值當了。”
穆瑾還未來得及說話,穆謠便又道:“穆公子是被人活活打死的,王上讓他去別的地方侍奉,可他不肯離開木槿宮,說是沒有人能照看好他的杜鵑花。他說若是公主回來,看不到滿院的杜鵑花,又該傷心了。”
穆謠頓了頓,看著穆瑾接著言:“王上派人請他離開,他和那些人發生了衝突,那些侍衛發了狠便開始打他,待我回來的時候,穆公子已經氣絕多時了,我自作主張地火化了他,將骨灰灑在了花叢裏,這樣他就不怕他的杜鵑花無人照看了。”
穆瑾怔怔地站在那裏,一時心緒翻湧,眼淚成珠般地往下掉,一句話也說不出。
穆謠有些喃喃道:“穆公子從未怨過公主,隻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從前配不上,到後來更是沒可能配上。於是便與我成了親,卻早將休書遞與了我。當年和親,穆公子知道後醉酒一夜,隻是他不能讓你因他而置大宣於不顧,他欠你的太多,不想讓你連國家都負了。”
穆謠接著說了許多,穆瑾隻是覺得悶,心裏絞著喘不過氣來。
末了,穆瑾聽穆謠言:“公主,若是再能遇上喜歡的人,請不要讓他如此艱難,穆公子一生委屈,左不過因為公主喜歡他。”
穆瑾看著穆謠離開的背影,有些晃神,腦海中閃現過很多過去的事,最終停留在穆子安背著她走過院中的那個情景,她明明記得那時候穆子安說:“公主,你待我這樣好,我要怎樣報答你呢?我把命給你好不好?”
那個要把命給她的人,她居然會想著那人不喜歡她,穆瑾想,她居然愚蠢至此。
“我向皇姐奏請,希望可以入住木槿宮,多逗留幾日,皇姐欣然應允。隨後我將院落中的土壤翻新,隻留了一條小路,剩下的地方全撒上了杜鵑花種,卻獨獨缺了穆子安最喜歡的那一種。”
我看著穆瑾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心下澀澀,隨後起身將那包杜鵑花種找了出來遞給她,穆瑾接過道了句:“謝謝姑娘。”
我頓了頓問:“公主如今作何打算?”
穆瑾笑了笑說:“我後來去了穆子安從前住的屋子,屋子很幹淨,裏麵的東西似乎沒有人碰過,桌上還放著那摔碎了的玉梳。榻上有微微香氣,我尋著香味找,竟發現我多年前送給他的那個荷香包,現在看來做工的確太過蹩腳,我本以為他會扔了的。”
我頓了很久隻能說:“公主節哀。”
穆瑾抬起頭看著我笑了一下說:“你看他多傻?他那麽傻,去黃泉我都不放心他一個人,可我卻讓他一個人在黃泉路上走了這麽久。”
我一驚,提聲喊了一句,“公主!”
穆瑾捏著那包杜鵑花種起了身,走至門口的時候才言:“多謝姑娘,穆瑾心意已決,還請姑娘不要聲張,給我和他一個成全。”
我怔在原地,外間天色破曉,日頭初升,卻是一個大晴天。
大宣十一年,二公主回宮探親時,服毒身亡。女帝將其葬於杜鵑花海,並封鎖木槿宮,再無人進入。
南越國主聽聞王後歿時,手中酒杯微微抖,隨後下旨,追諡為孝寧王後。
後來我聽見有宮裏頭出來的人說,他有回無意打開了木槿宮的門,裏麵花海茂盛,似一座花城,顏色豔澤,染紅了宮中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