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一念空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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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葉裳是在冬日,南越四王子帶著王妃前來朝貢,於我院子後麵的戲樓看戲,我坐在屋裏煮剛剛得來的好茶,便聽到了敲門聲。
葉裳穿了件白色大氅,手中握著暖爐,端莊大方。
她對著我說:“雖身居別處卻早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見。”
我一頓,將她讓進屋子裏,問:“姑娘是?所求何事?”
葉裳似乎怔愣了一瞬隨後道:“後麵看戲的便是我夫君,我來求先生一會替我捎句話。”
我一頓問道:“為何是我?”
她笑了笑:“姑娘是個生意人,做生意至今口碑甚好,應當不會胡說。”
我頓了頓言:“你大抵是知道我這裏的規矩的?”
葉裳點了點頭:“我是信任先生的,不過也算是無人可托,來試試運氣了。”
我給她遞了杯茶:“我盡力而為。”
葉裳點了點頭道了謝,隨後說:“其實,我本是大宛人。”
一
大宛三十年,徭役繁重,災害多發,當朝王上大興土木,苛稅重刑,民不聊生。
老將軍裴俊因王上聽信讒言將要下獄被誅,邊疆將士聽聞此言皆是不滿,於某日晨起率兵逼宮。
皇帝被誅,王室逐一斬殺,不留一人。裴老將軍被獄中救出,推舉為新王,改國號大順,其嫡子裴子敬被封為太子。之後免稅一年,休養生息,邊疆糧草供應充足,獎罰分明,將士士氣漸盛,戰事多捷,邊疆漸安。
百姓和樂,家國安定,便是一片讚揚之聲。
而葉裳再見裴子敬是在章柳樓。
葉裳抱著琴上場的時候,嘈亂的樓裏瞬間安靜了下來,她抱著琴緩緩坐下,淡綠色的麵紗隨著動作搖搖晃晃,座下眾人皆是一臉期待。
章柳樓裏新來的女子琴藝了得,身形迷人,常以麵紗示人,人多好奇,大多來觀。
葉裳將琴擱置好,手指輕動,隻是不巧,隻一下便斷了弦,斷弦是為不詳,底下便是一片唏噓。
葉裳怔愣之後便起了身輕聲道:“既是無法撫琴,便清歌一曲,算是給諸君賠罪,望見諒。”
聲如脆珠,歌音惶惶,一不小心眾人便都入了情境,葉裳朱唇張合,吐出的便是人人皆知的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記否?縱使新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餘音繞梁,衣袂輕揚,樓上便有人鼓了掌。
樓上之人一身明黃綢緞沿著紅階緩緩而下,葉裳看著他微微笑,隨後跪地行禮。
章柳樓前幾日被太子訂下,用來宴請幾位多年不見摯友,因而,葉裳於此見到裴子敬,便是早些就預料到的。
來人緩身蹲下,良久,挑開她臉上的麵紗,葉裳下意識地反抗卻反而被推到了人前。座下皆是一晌震驚,隨後便是唏噓歎息。
麵紗底下原本白皙的臉上突兀地蟄伏著一條醜陋的疤,從眼角延長至唇角,配著葉裳微微驚俱的臉,乍一看讓人覺得可怖。
隻這一瞬,座中眾人便走了大半,其他皆是搖頭惋惜,摟著懷裏的人兒,上了雅間。
裴子敬看著葉裳,許久道:“怎麽?還沒死?命倒是硬。”
葉裳微微愣了愣道:“我等的少年還未來,我怎舍得死去。”
裴子敬捏著她的下巴,白皙的下巴頓時一片殷紅,裴子敬恨恨地道:“阿玉死了,你為什麽還活著?”
葉裳怔愣地看著麵前的人,險些忘了,他原本就是恨她的呀。
仿佛又是那年兵變,那個少年臨階而立,長戟指著她的脖頸:“葉裳,你真該死。”時光一晃,又是如今,他看著她問她,你怎麽還沒死?
葉裳笑了笑道:“阿玉身子太弱,常年病痛纏身,去了許是好事。”
語畢,便迎來預料之中的巴掌,隻是葉裳真的不曾想要故意激怒他,她隻是想,阿玉若是離了病痛,怕是幸福的。裴子敬幾乎是拎著葉裳上的樓,一夜淩亂,不曾憐惜,也不會憐惜,葉裳一夜未睡,看著淩亂的床榻,看著麵前擰眉睡著的俊顏直到天邊露白。
她想,這樣的機會,她如今怕是得一次便少一次了。
二
天將亮的時候,葉裳堪堪入了眠,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裴子敬仍未走,坐在桌前品茶,手指將茶杯捏得咯吱響。
葉裳起身收拾,良久,不安地問:“太子今日不用早朝?”
裴子敬低頭看著手中的茶,良久才道:“你有過多少男人?”
葉裳愣了愣言:“許是十幾,又或是幾十,風塵中人,哪記得這些。太子還是早日回宮,處理正事要緊。”
裴子敬冷笑:“今日休沐,輪不到你來操心,你倒是真把自己當作了這殘花敗柳。”
葉裳未搭話,徑自梳妝,莫名想起從前有人點她陪酒,不曾嫌棄她的容貌,為她寫了句詩,描眉點唇抹胭脂,綠紗輕掩畫中人。
她想,若是哪日,子敬也能如此對她,拋卻恩怨,那該多好。
妝容較為簡單,葉裳收拾完後,躬身行禮欲走,想著裴子敬怕是要為難她的,卻不想,裴子敬竟是端看了她半晌,隨後揮了揮手。
白日樓裏客人較少,葉裳素手修琴,琴弦蕭瑟,泠泠散音流出,葉裳就突然想起了初見裴子敬的光景。
大宛二十年,葉裳六歲,是大宛王上的幺女,因母妃受寵備受王上嗬護,視為掌上明珠,小小年紀受封,賜號永樂。
葉裳第一次見裴子敬的時候還是正受寵的公主,恃寵而驕,頑劣蠻橫。那時候的裴子敬剛剛十歲,麵容尚未長開,恰巧那幾日學騎射摔了臉,因而臉上生了幾處疤。
葉裳窩在奶娘懷裏看見跟著裴將軍進宮的裴子敬的時候,指著裴子敬的臉脫口而出:“你真醜。”
裴子敬怔愣了半晌,才猛然醒悟跪地行禮,哭笑不得。葉裳便從奶娘懷裏跳脫出來,跑到裴子敬跟前,摟著他的脖子將自己掛起來,嘴裏喃喃:“你好醜哦,可是我很喜歡你,因為你香噴噴的。”
裴子敬出乎意料地鬧了個大紅臉,僵著身子感受著身上的軟綿綿,隻是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葉裳便看著他,得寸進尺地在他懷裏亂蹭。
那時都是懵懂少年,哪懂得死生契闊,世事無常,隻是一眼便傾了心。之後的日子也過得坦然舒心,裴子敬時常進宮前來陪她,兩小無猜,情愫暗生。
葉裳想至此處嘴角輕輕彎起,那個懵懂安然的少年就那樣陪著她,甚至當初皇兄篡位殺了父皇,所有的人都不敢接觸她的時候,那個少年,堅定凜然地站在她身邊告訴她:“天涯海角,子敬永遠護著阿裳。”
一句戲言,她記了後半生,那個叫做裴子敬的少年卻堪堪記了一瞬。
再回過神時,琴已大致修好,葉裳起身抱著琴落座。經昨日一鬧,現下前來觀她容貌的人寥寥無幾,好在當初她喜琴,輕輕鬆鬆便練了一手好琴藝。
隻是一曲未畢,便有人身著豔紅華服款款而來,引得眾人矚目,葉裳頓了一頓,隨後接著彈完那曲。
曲子彈完,便有小廝前來尋她,說是樓裏來了貴客,讓她好生招待,莫要惹了來人不快,否則屆時若說滅了滿樓,怕也是也無不可。
葉裳笑笑,當初年少輕狂的她也以為整個天下都是她的,世間何人她想傷害便可傷害,但是隻阿玉一例,便讓她覺得,她不過也是滄海一粟,犯了錯也得用自身所在乎的來承擔。
葉裳進了屋子,俯身行了禮,便徑自坐下倒酒。來人並未說話,隻是端看了她良久,隨後抬手掀了她的麵紗。
隨後略微頓了頓言:“太子既是昨晚要了你,便跟我回府上吧,太子府人丁稀少,子嗣尚無,望你能添上一二,綿延香火。”
葉裳頓了頓才起身跪地行禮道:“原是太子妃,勞煩太子妃跑這一趟,葉裳自是聽憑太子妃安排。”
來人低頭啜了口茶,轉眼望向窗外,喃喃笑道:“他尋了許久,原是尋你這毀了容的風塵女子,嗬,倒真是出乎意料。”
三
葉裳入東宮的那日天有微雨,清仙立在門外送她,笑著道,若是哪日失了寵,來這裏,姐姐接濟你。
葉裳笑著回抱了她,輕輕地說保重。
轎子小而華麗,她坐在裏麵昏昏欲睡,便突然記起了第一次見清仙的情景,轉身一晃竟也三年了。樓裏她們相互扶持,壞了規矩一起受罰,得了賞賜一起分享。
葉裳忽然就有些難過,她慌亂地喊停了轎子下了轎,轉身便跑回了樓,清仙還在樓口立著,麵容有些恍惚。葉裳抱住她道:“阿仙,等我回來看你,要保重。”
清仙拍了拍她的肩,示意自己曉得了,葉裳方才一步一步緩緩離去。世間原就有這種不是姐妹卻勝似姐妹的人,況且如今,離了清仙,葉裳確實不曉得自己還有誰可以依靠。
太子妃是當朝太傅之女,名曰傅悅,端莊有禮,雅致華貴。她迎了葉裳進府,安置了她住下,隨後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華燈初上,葉裳便又見到了裴子敬,他形容憔悴,略顯疲態,看著她淡淡輕笑:“你倒也是厲害,太子妃都買通了?”
葉裳不言語,隻是輕輕上前欲為他脫掉外衣,卻被他抓住手腕往外拖去,葉裳踉蹌地跟著裴子敬的腳步,心微微疼。
葉裳看到阿玉的靈位的時候,心裏揪痛了一下,她猛然想到,裴子玉發喪的那天,整個舜雁城皆是一片雪白,亮晃晃的冷到了人的心裏。那時候的阿玉已經身為公主,金枝玉葉,葬禮自是厚重,全國服喪,她站在人群裏,卻不能上前一步。
裴子玉是裴子敬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溫婉大方,可人如玉,又善舞善畫,是舜雁城難得的才女,隻是天意弄人,裴子玉在十二歲的時候生了一場病,從此纏綿病榻多年,而裴子玉的這場病痛便是拜她所賜。
葉裳與裴子玉同歲,裴子敬比她們二人大兩歲,幼時裴子敬疼裴子玉,對裴子玉有求必應,時常帶她出玩,捧在掌心。當時的裴子敬因疼裴子玉而在京城出名,百姓眾口紛紛,言裴家長子不顧倫理,怕是對自家妹妹起了邪心。
那個時候的葉裳,剛剛遭遇了皇兄兵變,父皇被殺,其他兄妹各個身首異處,而她和母妃,因為在皇兄小時候對他偶施恩澤而得以活命,盡管葉裳知道,那不過舉手之勞。
皇兄念恩,說他小時候不曾受重視,葉裳與她母妃的一抹溫情,貫穿了他的整個幼年,如今便以此為報,故而新皇不撤她的封號,待與從前一般。
隻是,無論如何卻都是不一樣了,她再也無法見到視她如命的父皇,整個人變得乖張而患得患失。因而,那個時候,裴子敬說他會一直陪著她的時候,葉裳以為,裴子敬僅僅隻是她一個人的,也隻能是她一個人的。
葉裳初見裴子玉的時候,三月櫻花開得正豔,春風尚寒,裴子玉與她皆著一身白衣,她穿著玲瓏貴氣,不似常人。裴子玉穿著卻是,飄然若仙,竟似仙人。
裴子敬幫裴子玉拉了拉披風,方才攜著裴子玉跪拜她,眼中全是溫柔寵溺,隻那一瞬便讓葉裳心冷顫顫。
過慣了有恃無恐的公主哪曉得龍有逆鱗的道理,於是她隨意挑了裴子玉的錯處,罰她長跪。
裴子敬欲求情,她隻淡淡道:“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便殺了她,你掂量掂量自個身份。”
裴子敬一言不發立於她身側,指甲陷進肉裏,眼中全是傷痛。有一瞬,葉裳甚至想,或許民間傳的都是真的。
四
裴子玉因那一跪落下病根,那時候的葉裳並不知曉裴子玉本就身子虛弱,她隻是想不能讓她搶走她的子敬。可是,裴子玉卻因為這一跪,新病舊傷一並發作,若不是救治及時,怕真會要了她的命。
打那時候起,裴子敬對她便不複從前了,再不會為她添衣加飯,不會為她教畫寫詩,對她永遠畢恭畢敬,再也尋不回從前的灩灩柔情。
葉裳隻覺得她的裴子敬長大了,他開始慢慢長高,容貌愈發英俊,善詩善詞,又頗具將才,不久便被皇兄委以重任。
隻是,從裴子玉的事件後,葉裳便已然知曉,她的裴子敬,再也不是當初抱著她軟綿綿的身體就會紅了臉的裴子敬,再也不是為了護著她與王權為敵的少年了。
於是四年後,裴子敬隨著他爹起兵造反,拿著長戟指著她說:“葉裳,你真該死。”的時候,是在葉裳意料之中的。
隻是葉裳不死心地問他:“此話怎講?裴少將,葉裳自問對你不薄,況且……”
葉裳說到最後沒了音,裴子敬捏緊了手裏的長戟:“子玉何曾惹到過你,你真是嬌生慣養,無德無禮。”
葉裳看著裴子敬充滿恨意的眼神,突然就想笑,那個她用盡歲月去喜歡的人原是這般想她。
葉裳還未答話,裴子敬便忽然放下了長戟,仰著臉喃喃道:“可為什麽,你如此無德無禮,我卻還是喜歡你,下不了手殺你。”
葉裳對著這句話愣了半晌道:“我已是將死之人,你何苦編了謊話騙我,你心中子玉更重,我知道的。”
裴子敬看著她笑了笑,隨後舉起長戟劃過她的臉:“子玉小時候救過我的命,這道傷,你我從此兩清,下次再見,生死永別。”
葉裳永遠記得,她的子敬最後給她的東西,便是一句我喜歡你,和這一道疤。
從前裴子敬稚嫩的臉,如今和眼前這個棱角分明的臉重合,一樣的滿懷恨意和憤怒,隻是,終究還是不一樣了,如今的這張臉上,除了這些,還有傷痛。
葉裳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摸摸裴子敬的眼睛,她想說,別這樣看她了,她知道錯了,她真的怕了。
可是裴子敬轉手拉著她的手往前推搡,她狼狽地跪倒在裴子玉的靈位前。葉裳抬頭看著放在高處的靈牌,仿佛還能回憶起初見裴子玉時堪稱驚豔的場景,隻是如今,唯剩一抹孤魂。葉裳想,當初自己怎麽那麽壞呢,裴子敬的救命恩人,讓她因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送至了黃泉。
裴子敬冷笑道:“我說了,你我再見,生離死別,你倒是膽大,親自送上門來。”
葉裳轉身抬頭看他:“我便是來與你告別,人世盛歡,沒了父皇母妃,沒了子敬,葉裳已無可戀,我來見你,便是還債的。”
裴子敬哼聲笑了笑,隨後癱坐在一旁,不言語,頓了良久,葉裳方才發覺,那個威嚴狠戾的一國儲君,早已不動聲色地淚流滿麵。
葉裳頓時有些慌神,她挪至他跟前,伸手掩他的眼淚,低聲道:“子敬,你不要難過。”
那個叫裴子敬的人,突然定著眼睛看著她道:“我下不了手殺你,滿意了?滿意了就滾。”
葉裳笑了笑,上前抱住他:“如今,我已為殿下侍妾,殿下要讓我滾去哪裏?”此話一出,葉裳也是微微震驚,除卻懵懂不知事的那幾年,葉裳已經許久未曾在裴子敬跟前玩笑撒嬌了,現下,卻是恍然如夢。
裴子敬冷哼著道:“我不曾承認,你便就不是我的人,我嫌髒。”
葉裳就那樣怔怔地愣在那裏忘了動,裴子敬起身離開的時候道:“你未曾為阿玉守靈,之後七日,每日前來跪拜。”
葉裳微微頷首,表示知曉,心裏卻是幹澀澀的疼,她千方百計活了下來,就為與他再見,如今,他卻是嫌棄她了,果真呢,世事無常。
淒冷蕭瑟的夜裏,葉裳突然就想起了從前日日唱的那首曲子,曲名叫作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記否?
縱使新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是,她便似這舊柳,攀折於他人,裴子敬便嫌棄了。
五
葉裳守完靈後,在榻上躺了近半月,膝蓋間全是青紫,畢竟曾經金枝欲葉,養尊處優,哪怕葉裳在曾經顛沛流離的日子裏,也未被如此對待過。從前都是皮肉之傷,而這明著祭拜暗地裏的罰跪卻讓病痛綿延至骨肉,傷心傷肺。
裴子敬在這期間從未來看過,葉裳仿如被閑置在東宮的一名棄妾,無人來尋,無人來問,即便是太子妃,也再未來。
時光恍惚,葉裳閑散悠悠地在東宮已經待了三個月,以至於她熟悉了她院子裏所有的景,聽慣了院子裏丫頭說的閑七雜八,漸漸地便也慢慢閑下了心。
章柳樓裏的小廝來的時候,葉裳正在為院子裏的芍藥施肥,來人的話使得她一驚,手中的東西便直直掉了下去。
葉裳再見到裴子敬,是在裴子敬的書房。裴子敬正在與三王爺裴子義對弈,她慌亂地闖到書房門前,卻被侍衛攔住進不去,她沒了辦法便在門外喊裴子敬的名字,裴子敬皺著眉頭略顯怒氣地出來的時候,葉裳有一瞬間想撲到他懷裏哭,可是她不能。
葉裳穩了穩心神,緩緩跪下:“妾身昔日好友今日身亡,望太子準許妾身出府送行。”
裴子敬頓了頓俯下身低聲道:“不準,我怕給太子府染了晦氣,況且,你哪配有知交友人。”
葉裳怔愣地看著裴子敬,原來那個眉眼暖光的人早已不在,原來,裴子敬竟是如此恨她。葉裳閉上眼緩緩磕了頭,轉身欲走,卻被三王爺裴子義抓住,他略顯欣喜地拉著她對裴子敬道:“皇兄,你把她送我吧?她的眼睛與裳姐姐真像。”
裴子敬似是僵了僵,隨後道:“毀了樣貌的風塵女子,你要她作甚?父皇屆時自會幫你挑好的。”
葉裳看著眼前的裴子義,想起她離開前,裴子義才十三歲,偶爾也會拉著她撒嬌,如今已經長成凜凜少年了。
裴子義似是並不怕裴子敬,一門心思的非要葉裳不可,最後裴子敬發了怒,裴子義才不得已惱怒地離開。
葉裳回到院子的時候,夕陽染著門前的芍藥,半淺半深,她想起清仙,便不自覺地掉了眼淚。章柳樓的小廝說,清仙姐姐不曉得是怎麽了,那幾日突然不見人,隨後在章柳樓裏跳了一曲,跳完舞的當夜一杯毒酒下肚,香消玉殞。
葉裳記得,清仙當初是特別喜歡一個人的,就像她喜歡子敬一樣,可是那個人娶了別人,那個人說她是風塵女子,那個人不要她。葉裳也知道,那天夜裏,是清仙心上人的洞房花燭夜。
愛而不得,最傷人,隻是她的子敬還活著,她舍不得去死。
葉裳擺了香燭祭奠清仙,濁酒相敬,杯酒連連下肚,身旁便有人突然捉住她的手,葉裳轉頭忽然覺得有些恍惚,笑了笑道:“子敬,你看,有兩個月亮。”
身旁的人歎了口氣抱住她,抬手擦她不經意間流出的眼淚,手指劃過傷疤問她:“疼嗎?”
葉裳搖頭:“不疼,就是難受,清仙死了,她死了。”葉裳說完便號啕大哭,身邊的人看著她,不言語,隻伸手攬她入懷,緩緩拍著她的背。
六
葉裳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長而溫暖,讓她不想清醒。她起身欲梳妝,便瞧見裴子敬坐在外間的桌旁,手指摩擦著杯沿,不知道在想什麽。
葉裳愣了許久方才緩身行禮,裴子敬轉身看她,眉宇間不再有從前的狠戾,隻淡淡道:“收拾收拾,隨我進宮。”
葉裳頓了頓,隨後著衣梳妝,裴子敬便在一旁看著她,眉描到最後的時候,裴子敬突然起身要過她手中的眉筆,為她輕輕描眉,他說:“阿裳,從前我以為我會為你描一輩子眉的,隻是,被你自己毀了。”
葉裳喊他:“子敬,對不起。”
裴子敬放下手中眉筆,負手而立:“幼時我因貪玩犯了錯,按照當時的家法,家中男子若是犯了此錯是要打斷腿的,女子便會稍輕一些。當時娘親為了保我想盡了辦法,後來是子玉說要代我受過,左右她是女孩,不會有太大懲罰。可父皇當時差點要了她的命,她被罰冬日跪地半月,第十日的時候暈了過去,父皇方才放過她,寒氣入骨,她從此落下病根。隻不過,父皇當時怕旁人笑話,便不曾有人知道這消息。而你,卻因小事讓她跪地多時以至於病痛加深,最後終究熬不過,撒手人寰。”
葉裳看著鏡中的自己,緩緩笑了,葉裳啊,你與子敬走到今日,全是作繭自縛,活該如此啊。葉裳抬頭看她:“子敬,你看,我平生就做了這一件錯事,便丟失了你。你說,如果我以後多做好事,你會不會回來?”
裴子敬看著她良久道:“柳已攀折他人手,不念伊來不念酒。”
這十四字輕飄飄地貫穿了葉裳的後半生,她終於明白,她的子敬永遠不會回來了。
葉裳隨著裴子敬進宮,王上盯著她看了許久,隨後,屏退了左右,隻剩下他們二人。
王上緩緩走進她,端詳了許久,突然笑道:“丫頭,朕就說子義怎會為了女人與他哥哥對抗,原是你。”
葉裳抬頭看著王上笑道:“裴將軍,不,王上依舊從前樣貌,愈發威嚴了呢。”
王上歎了口氣:“怎比得上你父皇,若不是你皇兄弑父篡位,又對我趕盡殺絕,我也不會登上大位,而你父皇會將國家治理得更好,難為我這把老骨頭,你父皇可是千古難遇的明君呐,可惜了。”
葉裳笑笑,並未答話,反問道:“王上這是打算將我許配給子義嗎?”
王上良久搖頭道:“你身份特殊,許給子義若是有心人有心為難你,怕會招致殺身之禍。不許給子義又怕他鬧,索性收你為義女,封為郡主,他國若有合適的人,你便去和親,如此對大順,對你都好。”
葉裳跪地行禮謝恩,她是一個懂得滿足的人,她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
七
葉裳受封了之後便再未出過門,裴子義到底為人子為人臣,他父皇決定的事即使他再不願也不能說不,於是這事便就壓了過去,她安安靜靜地住進了她的府邸。
大順三十五年,大宣揮軍南下欲吞並南越,南越不敵求兵於大順,為保兩國關係平和,求大順公主前去和親,以示兩國友好。
葉裳前去和親的那天,楊柳青青,天高風淡,她站在城樓前,便就想起裴子敬最後跟她說的那句話,不念伊來不念酒,嗬,裴子敬,那便此地一別,來生再見。
葉裳到南越的時候,恰遇風雨,她要嫁的是南越的四王爺,她到王府的時候,門口四王爺迎她。
四王爺一身紅衣穿得俊朗凜冽,隻是神情有些落寞,看到她的時候眼裏閃過無奈與愧疚。
親禮一路順利,夜間雨聲滴滴,她聽見淩亂的腳步聲,隨後便被掀了蓋頭,她看著眼前的人有一瞬間的驚異,隨後笑著問:“姑娘找誰?”
麵前的女子約摸十五六歲,一張小臉淚痕滿布,看著她眼裏全是氣憤與難過。
她笑了笑:“傳說四王爺有個小跟班,是你?”
麵前姑娘吸了吸鼻子:“你才小跟班,別以為你嫁給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他是我的。”
葉裳笑笑說:“嗯,是你的。”
姑娘詫異地看她,她突然就想起自己十六歲的樣子,她笑了笑道:“因為,我也有心上人呐,不會同你搶。”
葉裳同二人將話說了清楚,便無了嫌隙,小姑娘名叫薛秋,愛笑愛鬧,很快便與她成了朋友,日子過得倒也舒心。
隻是大順卻因借兵南越而讓北方蠻夷鑽了空子,不久大順邊疆失守,太子裴子敬為立軍威,掛帥出兵,帶領三萬將士趕赴邊疆。
一月後,收複失地,隨後與敵方僵持不下各不退讓。
僵持一月之後,主將裴子敬帶領隨身侍衛失蹤,將士搜尋多日不曾找到。
當天夜裏,南越四王爺府有刺客潛入,一身軍裝,威風凜凜,院中侍衛暗衛不知是何人,欲留活口,奈何刺客反抗厲害,眾人便下了殺手,飛箭流失,來人便負了傷。
葉裳與薛秋以及四王爺一並趕來的時候,來人已被製服,胸口膿血流出,望著她們來的方向,眼神略有迷離。
葉裳看清來人的臉後有一瞬間的驚詫,眼淚便不自覺地倏忽而下。四王爺瞧見她的樣子,讓侍人停了手,隨後摟著薛秋差人尋了大夫。
葉裳抖著身子緩緩挪到裴子敬跟前,她彎下身想要抱他,卻無從下手,隻能顫著聲音喊:“子……子敬。”
裴子敬看著她,似是想笑,看見她滿臉淚痕,便忘記了笑,抬手為她抹淚。
葉裳抓住裴子敬的手:“你不要死啊,我們未曾相守一日,你劃花我的臉,你害我遠嫁於此,你欠我這麽多,你不能死。”
裴子敬彎了彎唇角,歎了口氣:“笨……阿裳啊,你可知這許多年,我有多想你。”
葉裳笑了笑俯身親他的唇:“原來,你還是愛我的。”
裴子敬笑:“恨……還恨著,隻是……發現……不止是恨……”
裴子敬尚未說完,四王爺便帶著大夫來了,隨後查看救治,薛秋看著葉裳恍然失神的臉便知,葉裳愛他深入骨髓。
裴子敬胸口中箭,雖不致命,卻也大傷元氣,大夫救治了一夜,葉裳便守了一夜,一言不發,不知想什麽。
裴子敬被救,隨後留在王府養傷,二人不提從前,不計仇怨,單單相別多年的情深戀人。葉裳後來想,裴子敬養傷的那段日子怕是她於這一世中最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以為的漫漫歲月細想起來也不過南柯一夢。
裴子敬離開邊疆,兵將無首,軍心渙散,大順連連失守,大順江山岌岌可危。
裴子敬離開的那日,南越的粉槐開得正好,她於花樹下為他送別,裴子敬抬手摘花,隨後攬她入懷,隨手將花遞與她,神色溫柔,眉眼含笑道:“阿裳,這輩子不曾好好愛,下輩子便不要遇了,這樣不會痛。”
葉裳把玩著手中的花輕輕點頭,看著那人駕著大馬遙遙不見。
她輕輕將花插入發間,便想起那日她與子敬於花徑散步,子敬側頭看她的側臉,良久道:“當初本是想著劃花你的臉便沒人認得你,這樣更容易活命,卻不曾想,讓你受盡人間白眼。”
葉裳愣神過後,看著裴子敬笑,直到裴子敬略微不好意思別過臉,她才緩聲道:“你怎會尋來於此?”
裴子敬歎氣:“疆場生死不計,馬革裹屍還。前些日子受了傷,昏迷了些許日子,做了很長的夢,夢中全是從前。我想著,若是我疆場不能生還,你怕是要難過的,我來告訴你,不要難過。”
葉裳走上前抱住他道:“你說如果我沒有傷害阿玉,我們是不是就不是這樣了。”
裴子敬搖頭:“我因阿玉恨你不過數十光景,後來想愛卻不能,你身份特殊,而我不足以保護你,隻是你的性子,寧為玉碎,我不敢讓你知道。”
葉裳抓住他的手,十指緊握,仿如便是一生。裴子敬攬了攬她的肩:“我與你說這許多,不過希望你曉得,我是喜歡你的,你要帶著這份喜歡,活得長長久久,喜樂安穩。”
葉裳看著越來越遠的背影,笑著喃喃,原來,她愛的那個少年啊,從來都是喜歡她的。
尾
葉裳將故事講完的時候,已經深夜。期間因為她情緒一直非常低落,我便沒有打擾,隻靜靜聽,偶爾給她添些茶水。
外頭風寒雪重,我便留了她一個晚上,她說她剛剛得知裴子敬亡故的消息,想去送他一程。隻是他不好跟四王爺說,突然走掉又怕王爺城中搜捕出不了城,所以她來尋我,一來可以拖延時間,二來,讓我同王爺捎句話。
葉裳的侍婢去同王爺回話,說王妃與我相見恨晚,三日後去宮裏尋他,王爺過來囑咐了幾句也沒生疑,便回了宮。
葉裳在第二天的夜裏趕著風雪去了邊疆,找那個糾纏了一輩子的人。
南越四王爺來尋我的時候,知道這個消息似乎沒有特別壓抑,倒是聽說葉裳給他留了話的時候,露出了一絲驚訝。
葉裳說:“她深知王爺和她都是身不由己,且各有所愛,因而即便對不住王爺,她也希望王爺能夠成全。”
南越四王爺看了我一眼,許久沒有說話,很久才招了侍從進來道:“去派兩個人跟著王妃,護她周全。”
侍人領命而去,王爺看了我一眼道了句:“先生珍重。”便回了宮,不久後回了南越。
葉裳其實也算得上自食其果,隻是到底沒有人能責怪愛慕,她也不過是愛著一個人罷了。
春意朦朧時,我去茶樓聽書,說書先生提到大宛國史時這樣說:
大順三十五年冬,太子裴子敬帶領小隊人馬偷襲敵營,不慎暴露行蹤,落入敵軍圈套,帶領部下拚死突圍,未果,後身中流矢而死。
次年春,南越四王妃身患重疾,不治而亡。
他們到底,還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