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死,娉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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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簾才落下,娉姬臉上的笑容瞬間不見。
素衣公子卻好似沒有看見,親昵地握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落了一個吻。
“這麽冷,捂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暖起來沒有。”
娉姬抽回手,聲音帶了三分寒意。
“主上,已經沒人了。”
“哦,沒人的時候娉聘就如此狠心?”
素衣公子懶懶往後一靠,仰麵躺下。他眯眼看著娉姬掩緊身上的衣服,下一秒就飛快地站起來恭敬地垂首退到三米開外,那姿態若是換身衣裳,和府中任何一個規矩的丫鬟無二,哪裏還有先前嫵媚妖嬈的影子。
素衣公子不怒反笑:“這麽乖,倒是讓人想發火都挑不出錯來了。”
突然,簾外一聲壓低的“主子”,隨後一個黝黑粗壯的男子走進船艙。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娉姬,直走道素衣公子跟前。
“主子,那些人已經走了。”
素衣公子隻微微點了點頭。
眼看兩人還要再說點什麽,娉姬倒退著出了船艙。
外麵月光正亮,娉姬歎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廂房。她摸了摸臉,若不是知道那人的脾性,那一句“娉娉”簡直都要把她迷惑了。
不過,怎會相信那人,不,應該說,所有人都不能相信。
她倏地收緊手指,指尖的丹蔻插到手心,有些疼。那人喜歡十指芊芊,指尖不是朱紅便要是赤紫,均是些和自己以前從不相幹的香豔顏色。
以前?
娉姬愣了一秒,走到妝台前。銅鏡中的女子似自己,又不是自己,陌生又熟悉。她煩躁地解下頭發,方拔下簪子,身體便被簪頭上那栩栩如生的梅花定住。
“夏雪籬,我不要梅花。”
“不要?娉姬怎能忘本?”
聲音輕飄,可她已經聽出了夏雪籬的不快。俯身跪下,選擇了卑微順從。
“主上,是娉姬逾越了。”
夏雪籬親自把發簪別到她發間,調整好位置才滿意地笑了。
“才一朵梅花就這樣沉不住氣如何報仇?再說你現在我的娉娉,不是梅馥,記住了嗎?”
說完,夏雪籬曲指勾了勾她的鼻子,可梅馥,不娉姬卻毫無動靜,不免無趣。
“不好玩,還是像以前那樣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人。”
……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嗎?娉姬不知如何反應。既然做不回自己,那哭笑又有何用?麵上有些濕潤,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塊手帕。
娉姬抬起頭,花漪紅一身青裳,麵色溫柔。
“梅馥,你好些了嗎?”
感受到眼前人一呆,花漪紅一愣,“對不起,我還是……不太習慣那個名字。”
“沒關係。”梅馥擦幹眼淚,朝他福了一福。“花公子,謝謝你一直的鼎力相助,梅馥無以為報,隻求來生……”
一根手指豎在她的唇邊,梅馥隻得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梅馥,我們是朋友,之間何來這些客套,你若是還這樣,我真不知如何麵對你。”
麵前人表情誠摯,梅馥鼻子一酸,背過身去。
“花漪紅,還是很謝謝你。”
那日她與夏雪籬簽訂了空白契約,被他收留。夏雪籬說到做到,不但給她找了具相似的屍體濫竽充數,更是做戲做足了全套,竟也跑到寺廟裏認屍,故意和顧少元不期而遇。而後,顧少元就帶著那具“梅馥”的屍體,親自設靈堂守了三天三夜,以至於第二天沈冰柔紅紅火火過門時,孤苦伶仃獨守空房。
沈冰柔一定恨死自己了,梅馥覺得。可更令梅馥驚異的是顧少元竟然不顧眾人反對,把她埋入了顧家祖墳,墓碑上赫然寫著顧少元之妻幾個大字。“她”下葬那天,顧少元雙手為她刨了墓穴,隻弄得十指流血,在場人無不落淚。
而後的而後,據說他經常跑到自己先前住的小院裏一坐就呆一天,把沈冰柔氣得半死。夏雪籬告訴梅馥這些的時候,眼見她露出不削神色,不由奇怪。
“怎麽,我還以為你會很感動呢,怎麽竟會是如此冷血反應?”
“感動?”梅馥冷笑一聲,“若是他真對我有心何苦先前各種為難,且不提那些,他至少不會對春遲坐視不管,任由沈冰柔把她配給那樣一個粗鄙蠻漢,逼得春遲沒了性命。”
想到春遲的死,梅馥又是一陣哽咽。梅馥假死後的第一個月,春遲就被沈冰柔安排了婚事,卻是忍受不了非人的蹂_躪與折磨,用一根繩子了斷了性命。
“別難受了,你才小產,不養好身子,到時候如何報仇?”
夏雪籬難得地對她顯示關懷,梅馥僵硬地道了聲謝,待摸到自己的肚子時,還是忍不住失神。
之前她各種要除去這腹中不該來的孩子,可等孩子真正離自己而去時,那種痛徹心扉的難受卻是之前難以預料的。
孩子太小,加之之前亂七八糟吃的各種藥,再如此折騰了一番,終究沒有保住……
一隻手從上伸出勾起梅馥的下巴。這距離太近,近得梅馥都已經感受到夏雪籬的呼吸。
夏雪籬像打量一隻小貓一樣愛憐地摸摸她的長發。
“趕緊把身體養好,我可是很期待你的表現啊,娉娉。”
三月初春,滿城煙柳滿皇都,顧少元獨居官邸,已三日不曾回過顧府。如願以償地娶了沈冰柔,他本以為自己會滿心歡喜,可是不知為何,竟是諸事不順心,沈冰柔過門沒幾天,便自告奮勇主理起家中事務來,可她理事能力遠不及梅馥,家中大小雜事處理得一團混亂,顧夫人起初還很體諒,久而久之便忍不住抱怨起來,沈冰柔又自視甚高,多次摩擦後兩人便時常發生口角,顧夫人一氣之下,關起門來,將前來請安的沈冰柔拒之門外,沈冰柔於是拉著顧少元哭訴,又威脅要回娘家,搞得顧少元心煩意亂,隻得放下手中正事哄她。
他把她當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幅畫,誰知畫中人走到麵前,卻不如掛在牆上那麽可人。
顧少元突然有些懷念梅馥,當沈冰柔纏著他吟詩作賦時,他竟頻頻走神,那些從前酷愛的浪漫詩句,此時看在眼裏,顯得那麽蒼白空洞,遠不及西陵湖上臨江釣雪的生動,也不及城郊縱馬奔騰的瀟灑……
顧少元歎了口氣。
好好的,怎麽又想起她來了?
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梅馥已經死了,就葬在顧家祖墳裏,他親自挖的坑填的土。
可縱然如此,她卻依舊夜夜入夢來,一會坐在樹上搖著繡鞋啃杏子,一會趴在他膝頭搶他手中書卷,以至於每次驚醒,看見身邊躺的是沈冰柔,總是會生出一種無邊失落。
顧少元揉揉額頭放下文書,換了常服,隻帶了一個小廝打馬出城散心。
春天草長鶯飛,草色青青,遊牧人又驅趕著羊群駐紮在城郊。
顧少元在帳邊勒馬,看著遊牧人奔跑追逐的一雙少年兒女,久久失神。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小廝為顧少元撐起傘,勸道。
“大人,回去吧!”
顧少元點點頭,正準備打馬而歸,突見遠處一抹曼妙身姿,撐著紙傘,漫步在微雨中。
小廝見他突然不動了,不由奇道。
“大人?”
顧少元的目光似被磁鐵吸引,追隨著遠處的人兒再也難以移開。
實在太像了……
顧少元一時衝動,扔下小廝便揚鞭打馬奔了過去。
女子似被身後的動靜驚了一跳,轉過身來。
那一刻,顧少元呼吸凝滯,渾身的血液都滾滾翻湧起來,幾乎從馬上跌下。
那濃麗的眉眼,嬌豔的雙唇,皆是夢中思過念過百遍的模樣,縱然畫著精致妝容,額上貼著花鈿,也掩蓋不住熟悉的笑容。
顧少元翻下馬來,將她緊擁入懷中,深深埋首在她頸間,顫聲喚道。
“阿馥……”
“啪”地一聲,顧少元左臉挨了火辣辣一記耳光,女子奮力掙開他的懷抱,後退幾步,又驚又怒地質問道。
“你是誰?想幹什麽!”
“阿馥?”
顧少元一愣,對方一臉陌生的警戒讓他感到恐懼,正欲發話,一個俏麗丫鬟衝了過來,隔開兩人,叉腰指著他罵道。
“你是哪裏來的登徒子!居然敢非禮我家夫人!活膩了嗎?”
“你家夫人?”
顧少元怔了半晌,情急之下,走上前欲拉那女子。
“阿馥!這是怎麽回事?你為何裝作不認識我?我是少元,是你的夫君,你難道忘了嗎?”
丫鬟驚叫一聲,死死護住身後女子。
“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可報官了啊!”
那女子打量了顧少元片刻,綻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這位公子,奴名娉姬,剛隨夫主自江南而來,此前從未入過京城,想來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公子想必是認錯人了……”
腔調裏帶著幾分吳儂軟語,眉眼裏的妖嬈也不似梅馥那般張揚。
“認錯人了?”
顧少元猶自喃喃。
“不可能,阿馥……阿馥,你其實沒有死對不對,顧家祖墳裏躺的那個,其實並不是你,對不對?”
顧少元一把推開那丫鬟,捉住娉姬手腕,自袖袋裏掏出一隻銀鐲放在她手心。
“這是我送你的鐲子,你說一生一世都不會褪下,你不記得了嗎?”
“看公子身份高貴,若是死了夫人,自有更好的續上,何必這般?”
娉姬鬆手,銀鐲自手心滑下,跌落在草窠裏,嫵媚的眉眼驀然冷了下來。
“死人戴過的東西,公子怎麽還給我?真是好晦氣!”
顧少元連忙拾起那隻鐲子,拍幹淨上頭的草屑,麵色鐵青。
一道溫雅的聲音從天而降。
“娉娉,休得無禮。”
顧少元抬頭,夏雪籬不知何時已到了眼前,丫鬟箐兒忙收斂張揚退至身後撐傘,娉姬見狀,挽住他的隔壁撒嬌道。
“明明是此人對娉娉無禮,夫主怎麽反倒責怪起娉娉來?”
顧少元望著兩人一陣失神,捏緊了手中鐲子。
“夫主?”
夏雪籬微微一笑。
“這是我此次在江南新收的寵妾娉姬,不懂規矩,若有衝撞之處還請少元見諒……”他轉頭對娉姬道。
“還不快向顧相賠罪?”
娉姬聞言,媚眼含春合,丹唇遂笑開,軟下腰肢對顧少元盈盈一拜。
“妾不知是顧相,實在放肆了,望顧相不要同妾計較。”
顧少元盯著她,緊抿雙唇不發一言。
她不是梅馥,梅馥直爽潑辣,何曾會這種做作邀寵的媚態?她至死也不肯將他送的鐲子褪下,又怎麽舍得這樣無情地將它擲於地上?
再相似的麵孔,卻終究不是她。
顧少元從娉姬身上移開目光,與夏雪籬四目相接,聲音已經冷了。
“國舅這是什麽意思?”
一趟江南之行,他將這名與梅馥一模一樣的女子收作侍妾,分明就是在挑釁自己。
夏雪籬一歎,勾過娉姬下巴,語氣滿漢惋惜。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緬懷佳人的,卻不止少元一個。”
顧少元怒火中燒,卻也無從發作,畢竟納妾是人家的私事,話挑得太明等於自取其辱。
他緊繃麵容,朝夏雪籬拱拱手,硬聲道。
“突然想起有公務尚未處理,這廂先行告辭了!”
轉身要走,忽聽身後柔柔一聲“且慢”,顧少元身子一僵,那娉姬已款款行至麵前,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遞與他。
“顧相淋了雨,不嫌棄的話,用妾的帕子擦一擦吧,莫要受涼。”
顧少元抬手怔怔接了帕子,娉姬勾唇一笑,扭腰挽住夏雪籬胳膊。
“夫主,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