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君明珠雙淚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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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尚書的條件很明了——徹底斷了夏雪籬的念想。
    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夏雪籬心中沒有段瑩然,便讓梅馥從他心中騰出位置,至於如何做,到底是個周旋朝堂數載不倒之人,他早有準備。
    “老朽不讓淑人許什麽永不嫁國舅的承諾,人言最易變,於你於我並都無意。不過——”
    他從懷中摸出一隻紫色瓷瓶,初看那個顏色,又晃得梅馥一陣恍惚,段尚書把瓶子往梅馥跟前推了推。
    “這裏有三枚藥丸,能讓婦人服後脈象顯孕,尋常大夫不會察覺。”
    梅馥瞳孔倏地睜大,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慈眉善目的老者,驚愕道。
    “——你是讓我假孕騙過夏雪籬?”
    段尚書臉上不現尷尬,明確道:
    “是,假孕,而且是和其他男人。”他撚了撚花白的胡須,站起來。
    “世間男子最痛恨的是什麽?背叛!!!你可以罵我卑鄙陰險或者像白天一樣詛咒我如何如何,不過,這也是老朽能為然兒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既然女大不中留,那為人父母,自是要為她前路掃平障礙,隻可惜——”
    他定定看向梅馥。
    “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有勇有謀,說起來年紀也不過和我兒一般大,卻已無父兄蔭護,隻能憑一己之力強撐硬拚,說起來,老朽實在佩服。而然兒確實也不如你……隻可惜——”
    他歎了歎。
    “不過,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興許今日的舉動反倒是為姑娘打開機緣。你天資過人,女中罕見,夏家小子配你綽綽有餘,但誰能保證這人世間就沒有比他更好的男兒郎,為一棵樹木放棄一片森林,也是可惜……“
    “別說了!”梅馥重重拍在桌子上,許是用力太猛,手腕一下磕在桌角,腕上的碧玉玉鐲猛地砸撞,竟是一下子裂開了幾縫,瞬間落地砸成了兩段。
    段尚書眉頭微蹙,直道可惜。
    梅馥把斷鐲從地上拾起,和紫色瓷瓶一起放在桌上,冷笑。
    “收起你的道貌岸然與惺惺作態,說得好像逼我離開夏雪籬還是為我好一樣……好,我都答應你,你滿意了吧!”
    段尚書無視梅馥的怒容,隻撥開紫色瓷瓶同時抖出三顆藥丸,示意梅馥服下。
    “那梅淑人,請吧——”
    梅馥不看他,一口抓住,和著茶水故作瀟灑全部強咽下。
    入口即化,口腔中蔓延的苦澀不斷提醒著她在做著什麽,再看旁邊似笑非笑的段尚書,親手導演監視這場好戲,可一想到國舅府層層紗帳後的那道身影,若他好起來……梅馥欣慰,可轉念再想,若他得知自己和人有染“有孕”背叛了他……
    一時間,梅馥隻覺得心口一陣痙攣,痛得幾乎蜷縮起來。可她不願意在這所謂“敵人”跟前露出怯意與軟弱,垂下睫毛背過身去,強笑道。
    “好了,段大人你應該能放-心-了吧!”
    最後那幾個字,幾乎是咬牙說出。
    段尚書笑了笑。
    “老朽還有個不情之請,小女性純執拗,這件事還煩請梅淑人不要讓她知道。等三個月之後,藥效自動解除,若有需要,老朽可安排人幫淑人演一場小產之戲。”
    “滾——”
    梅馥歇斯底裏把手中的茶碗砸在地上,比起段尚書的鎮定,她現在完全可以用失態二字形容,可梅馥卻已無心維持麵上的客套,迫不及待地下了逐客令。
    “我答應你的條件,也請段大人遵守承諾。”
    “那是自然。”段尚書微微頜首,“那梅淑人早點休息,畢竟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滾——”
    聽到身後木門合上,梅馥身上的力氣好似一瞬間全部抽離,她一下子癱軟在地,雙目無聲地呆愣看著桌上搖晃的燭台,似乎靈魂已被抽離,剩下的隻是個無喜無悲的軀殼。
    香苧推開門,便見她這幅樣子,嚇得六神無主。
    “姐姐,你怎麽了?別嚇我啊……”
    她猛烈地搖晃著梅馥的胳膊,卻見她一動不動,眼神木然,想要把梅馥從地上扶起,不料兩個人一下子跌到往前撲去。
    這下子,香苧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別哭,香苧……”
    似被那慟人的哭聲喊醒,梅馥眼珠動了動,香苧聞言,先是一愣,而後猛地撲過來抱住梅馥。
    “姐姐,你嚇死我了!”
    梅馥撫摸著她柔軟的長發,直到懷中的人兒情緒穩定,才相互扶著站起來。
    “香苧,你幫我探探脈。”
    香苧一瞬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乖乖地扣住了梅馥的手腕,摸上脈搏。梅馥見她雙眉忽然擰起,苦澀的笑容凝在了唇邊。
    “姐姐……這……已經一個月……可是……不對啊……”
    看香苧臉一會白一會黑,知道她所想,也不願意把實情告訴她,免得這單純的丫頭思慮,於是順著她的思路說下去。
    “我是有了一月的身孕了嗎?”
    香苧察覺到梅馥麵上的不自然,越發坐實了心中的猜測,呐呐不知道如何說下去。想到一個月前,梅馥和夏雪籬一直冷戰,據她所知,那段時間倒是和顧少元走得頗近,對了,還有白鶴軒和花漪紅……香苧不敢想下去,那這個孩子……會是誰的?
    不料梅馥主動開口。
    “這不是他的孩子。”
    聽出她聲線中的淒意,這個他,不言自明。
    “啊?”香苧大驚,梅馥和夏雪籬一直很好,那怎麽……始終心性單純,她此刻實在不願意接受這荒謬的答案,可是看梅馥也一臉痛色,顯也是對這個結果黯然神傷。香苧不想見到她難過的樣子,不斷安慰自己,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再次抓起梅馥的手腕,企圖能看出個不同來。
    “不用看了,香苧,你早點休息吧,明日,”梅馥聲音頓了頓,“……明日陪我去白鶴軒那走一趟。”
    第二天大早,白府大門方開,便看到梅府的馬車停到前麵。
    見梅馥撩開車簾,白鶴軒微愣,當即改變了今日的計劃,再見她麵有難色,便把她迎進屋裏,也不主動問話,隻拉她坐下,倒了杯茶給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默默喝完一壺茶,梅馥才鼓起勇氣。
    “展墨,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爹說過的那些玩笑話嗎?”
    白鶴軒神情一滯,見她滿麵通紅,立馬反應過來她所指的是什麽,神色也認真起來,輕聲道。
    “你說的那些玩笑話,我卻未曾當成玩笑。”
    一開始出現在她麵前,他便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用八抬大轎將她從國舅府抬出來,卻也不是玩笑,隻不過,他耳清目明,知道她心中所愛並非自己,縱然喜歡,也絕不會像顧少元那般不肯放手,不強求不離棄,但也絕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所謂進退有度,君子當如是。
    梅馥狠狠心咬牙道。
    “那……你還願意娶我嗎?盡管,我過去不止有過一個男人。”
    白鶴軒送至唇邊的杯子一頓,緩緩放了下來,肅然道。
    “梅馥,你和夏國舅之間,出了什麽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白鶴軒已然不再是一個局外人,既然要欠他這份天大人情,那麽再吞吞吐吐瞞著他,不止是沒有誠意,而是可恥了,梅馥深吸一口氣,將前後經過和盤托出,說完之後,她垂下睫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展墨,我知道我這樣利用你十分無恥,你若是拒絕,也是應該的,真的不必勉強……”
    空氣在沉默中凝固,梅馥像一個等待審判的死囚般煎熬,直到白鶴軒輕歎。
    “我為什麽要拒絕?阿馥,我很高興,你沒有去找顧少元,而是來找我。”
    聽他的語氣,顯然已是應允了,梅馥心中感激涕零,負罪感又湧了上來,囁嚅。
    “展墨,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一輩子的,我已經擬好休書,等夏雪籬的毒一解,你便可休了我。”
    說著,當真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白鶴軒想也沒想,接過來刷刷幾下便將其撕成碎片,一揚手,碎屑飄零。
    梅馥不由驚愕。
    “展墨?”
    一隻溫暖的手覆在她手上,緊緊握住。
    “拖累我一輩子吧!阿馥,我是認真的,既然你和夏國舅已無可能,又不願對顧少元回頭,那麽我是不是能有這個機會,照顧你一輩子呢?”
    梅馥張了張嘴,他目中的熱忱灼得她有些心驚,本能地想要逃避,白鶴軒卻不等她拒絕,率先放開她的手,輕輕一笑。
    “沒關係,你不必急著做決定,來日方長,我可以等。”
    梅馥和白鶴軒的婚事很快傳遍京城,所有與梅、白兩家交好的達官顯貴、商賈名流都收到了婚禮的請柬,夏雪籬和顧少元也不例外。
    阿九撿起地上那張紅得刺心的請柬,上頭描繪的雙喜鴛鴦讓他覺得燙手,甚至不敢抬頭看夏雪籬的表情。
    “主子……”
    這本該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隻要梅馥那女人消失,那麽段瑩然那邊,或許便有了轉機,主子也就有救了。
    可是為什麽卻高興不起來,手裏的請柬是沉重的,心情也是。
    他終於明白那日梅馥所說的那句“不會再來了”是什麽意思,這個女人為了救主子,主動放棄,想必她心中也不好受吧!
    夏雪籬冷凝著一張臉,卻沒有發怒,他緊了緊大氅,緩步踱出門。
    “走吧!阿九,我們去問問她,為什麽要做這種傻事?”
    梅園湖心亭,梅馥已在那裏坐了兩個時辰,她早就料到夏雪籬會來,而她也早已做好十足的準備來麵對他,所以看到那個賽雪欺霜的男子走向自己時,她隻是抬頭對他一笑。
    “你來了?”
    夏雪籬隨手將請柬擲在她麵前,唇邊含著笑,目光卻是冰冷的。
    “這是什麽意思?莫非你以為,這樣我便會娶段瑩然麽?梅馥,不要太過自作聰明。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沒閑工夫和你開玩笑。”
    梅馥站了起來,雙手慢慢捂住腹部,垂目道。
    “夏雪籬,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有了白鶴軒的孩子,已經一個月了。”
    夏雪籬皺眉審視著梅馥,他沒想到梅馥會說出這種愚蠢的謊言來糊弄自己,唇邊掛著一絲諷笑,眼神裏分明流露出不耐。
    “夏雪籬,白鶴軒和我,在顧少元之前就認識了,我們定過娃娃親的,他離開梅家前去獨自打拚前,還和我約定過,將來定會回來娶我,隻是那時我沒有當真,所以,我並不是隨便找個人出來敷衍你的……”
    “那又如何呢?”
    夏雪籬失笑。
    “你這套說辭,和我當初趕你走的倒是十分相似,梅馥,下次要騙我,也該找個像樣的借口。”
    “我不是在騙你,真的,一個月前,就在你不肯理我的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很是不好,有天夜裏,我讓白鶴軒陪我喝酒,他對我傾訴了多年來的思念,我感動了,也動搖了……孩子,就是那時有的……”
    梅馥語氣平靜,淚珠卻一串串滴落下來。
    “夏雪籬,終究是我負了你,不能陪你走完最後的路。我現在已經不配了,我一直害怕你走之後的漫長孤獨,也不想再打掉自己的骨肉,我們終究是……有緣無分吧!”
    違心話說到最後,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五髒肺腑牽動胃部一陣痙攣,梅馥猛地捂住嘴幹嘔起來。
    似乎過了一萬個世紀,夏雪籬這才回過神來,他的聲音極其低沉冷靜。
    “阿九。”
    一直靜臥在亭子之上的阿九飄然縱下,方才梅馥那些話也全數落入了他耳中,他此刻怒極,十分後悔之前竟對這女人產生過同情,誰知,她才不是什麽舍己為人,根本就是做賊心虛。
    “去把何禦醫請來。”
    梅馥方才的表現實在情真意切,連夏雪籬都有些動搖了,但不親自確認,他絕不相信梅馥會背叛他。
    阿九效率很高,不過片刻功夫,就把正在搗藥的何禦醫從宮裏拎來,往梅馥麵前一丟。
    夏雪籬麵無表情地道。
    “給她把脈。”
    梅馥此時麵上淚跡已幹,很是配合地將手擱在石桌上。
    何禦醫被阿九帶著飛簷走壁,一把老骨頭方才停止顫抖,驚魂圃定,又見夏雪籬臉色十分難看,哪裏還敢說一句話,忙對夏雪籬行了個禮,走上前去。
    何禦醫兩指搭在梅馥脈搏小心翼翼號了片刻,便立即診出喜脈,為了保險起見,又讓梅馥換了隻手,果然還是一樣。
    正要回稟夏雪籬,卻又猶豫起來,梅馥、夏雪籬和顧少元三人的錯綜關係,上至朝野,下至民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常年行走深宮的何禦醫更是了然於心。
    據說,夏雪籬對這先顧夫人極為傾心,若她有了他的孩子,應該高興才是,怎麽反而陰沉著一張臉,可見這孩子來路有問題……
    “診出來了沒有?”
    被夏雪籬一提醒,何禦醫連忙起身,揣摩了一下,將原本的恭喜之詞全數吞入腹中,平白陳述道。
    “回稟國舅爺,梅淑人已有一月身孕了。”
    許久沒有聽到夏雪籬的回答,何禦醫腦袋埋在高舉起的衣袖之間,汗如雨下。
    “你確定?”
    “確定,下官雖醫道淺薄,但於婦人科還是有些經驗的,這是滑脈,不會錯。”
    夏雪籬雙手攏在袖中,依舊坐得十分端正,寒風拂過他的大氅領子,吹得上頭的白狐狸根根立起,襯著他毫無血色的絕世容顏,讓人憑空生出幾分寒心之感。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是,還需要留給兩人一個了斷的空間。
    阿九狠狠瞪了梅馥一眼,提起何禦醫,對夏雪籬施了個禮,很快從亭中消失。
    還是梅馥首先打破沉默,哀哀地笑了一下。
    “我說過,這次……我沒有騙你。”
    夏雪籬依舊沒有說話,梅馥知道他已是失望至極,他們之間的信任和溫情在已然碎裂成塊,就如梅馥此時的心。
    但她不得不弓起身子,挫碎鋼牙,繼續下完這盤計劃好的棋局。
    “夏雪籬,我對你確實餘情未了,這一點,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可是嫁給白鶴軒,也是我為自己做的決定,與你沒有任何幹係……”
    她頓了頓,又否定道。
    “要說有,也算有一點吧,經曆過梅家變故,父兄背離,我已經無法忍受失去,我自問承受不了你的離去,那樣太痛苦了,我害怕餘生活在漫長的思念和孤獨裏,所以,我嫁給白鶴軒以後,你就娶了段瑩然吧!雖然我們從此分道揚鑣,但至少知道彼此還好好活著,不失為一種安慰……”
    說到這裏,梅馥將腕上夏雪籬送的琥珀鐲子輕輕褪了下來,盡管夏雪籬一再堅持,她還是怕磕了碰了,今日戴上,隻是為了此刻從新交還給他。
    梅馥拉過夏雪籬的手,攤開他的手心,將鐲子放在裏頭。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夏雪籬,我們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