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歲末,悵寥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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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死氣沉沉的地方,是萬鬼苟延殘喘的所在之處,是人類一旦進入,便再難回頭的地方。是陽世間的最深處,是地下的九幽黃泉,是生和死的交界處。
不會有活物在這裏存活。哪怕是酆都大帝,也必須小心翼翼嗬護為了搏愛妻一笑而勉強移植而來的珍貴茉莉,又何況是曾經存在於獨孤淵的記憶中的一株葡萄藤?
獨孤淵直而沉地站著,腰背都是挺拔的,看著傾倒在一片灰敗頹落之下的葡萄藤架,淡淡地道:“我年幼的時候……就是在這裏生活。那時我的母親還沒有被接進獨孤府,幽幽還沒有出生。母親抱著我,我伸手去摘葡萄藤上的葡萄……”
我靜靜地站在獨孤淵的身後,竟然有些不忍心打擾這素來運籌帷幄的男人身上罕見的落拓與感懷。
“進來罷。”獨孤淵淡淡道,一抬手,絲絲縷縷的鬼氣自他的指尖逸散而出,拂去籠罩在院落中經年的塵埃和頹圮。將歪倒的葡萄藤架重新扶正,將暗淡了的紅色燈籠重新點亮。他似乎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一樣,回過身來,衝我微微一笑:“算來,陽世間的此刻,應當也是除夕時分了。”
什麽?
我心裏一跳,竟然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我愣了一會兒,才有些失神地發覺,獨孤淵說的不錯。
我們從黔沐山莊回來之後,去看我爸媽的時候,就已經過了元旦。之後下了陰司,中間經曆了那麽多的是是非非……算起來,果真是已經到了陽世間的除夕時分。
年幼上學的時候,背的那些詩句:“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可如今在我身邊的,是一片寂靜而又漆黑的陰司極北燕山城的長街,是籠罩住我無法脫身的清冷而慘淡的永夜和血月。甚至於……陪在我身邊的,都不是我心中所愛所想的那些人。
皎皎不在我身邊,燕山城太亂,我們來的時候又太匆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吩咐甜風照顧好皎皎。父母遠在陽世間,此刻的他們應該已經置辦好了年貨,在明府溫暖而又敞亮的家中守著電視,跟李先生和小璃一起準備過年吧……
爸媽在這時候,最惦念的,一定是身在陰司,沒有辦法聯係他們的我跟皎皎葛淩。可現在的我,又如何能對他們說出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皎皎不在我身邊,葛淩走了。如今陪著我送別一年的,竟然是獨孤淵。而我如今所在的一片頹圮之中,冷冷清清,唯獨廊下懸掛著的兩個大紅燈籠,在一片慘淡之中,帶出了些許的溫暖。
今年注定是我二十年的人生中過的最為冷清的一年。再過幾個時辰,我就二十一歲了。
可細細想來,短短大半年的時間,我身邊竟然發生了那麽多在此前的我看來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從遇見葛淩,到動心,到走過哈巴雪山和純儀王墓,到現在分道揚鑣,這路……一路也曾有過歡聲笑語,可回首來看,我卻不自覺地濕了眼眶。
“哭了?”獨孤淵略帶清冷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連忙有些慌亂而笨拙地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發不出聲音來,隻能表示沒有,一定是獨孤淵看錯了。
可冰涼的手,緊接著就落到了我的臉頰上。我的側臉如同被火炙烤著一般,難受得緊。
不……這時候陪著我的,不應該是獨孤淵,應該是我深愛著的、甚至甘願為他付出生命的那人!
哪怕他現在不在我身邊,哪怕他做了那麽令我心碎如狂的事情……可一瞬間浮現在我的眼前的,還是他的臉,而不是近在咫尺的……獨孤淵的臉。
我猛地後退一步,躲開了獨孤淵的手。
獨孤淵的手落下,一雙幽深的眼眸看著我,忽然便又自嘲一笑。
“女人是不是都如你這般,哪怕是被傷透了心,也依舊放不下,依舊看不見其他人?”
我低著頭,不明白獨孤淵這意有所指的話是什麽意思。
獨孤淵手指微動,這一處幽深的院落之中,一應擺設居然開始漸漸移動起來,自己恢複到了原來的位置。不過是幾個瞬息的時間,小院就已經整整齊齊,看上去居然還有一些人味兒。
“除夕,除夕……”獨孤淵低低說了幾句,忽然又看著我,道:“除夕怎能無酒?你在此等我片刻。”
我一愣神的功夫,獨孤淵的身影就已經在我眼前消失了。沒有辦法,我吐了口濁氣,靠著門框,細細地打量著這個獨孤淵幼時住過的小院。
院子一角的葡萄藤空蕩蕩地站著,我似乎也能想象出,一個我曾經在獨孤淵的記憶中看到過的溫柔而又清麗的婦人舉著年幼的孩童,臉上帶著溫柔而光輝萬千的笑,將孩童舉高高,好去夠那高高的葡萄藤上的葡萄。
忽然又想起來,在那段記憶之外,獨孤淵從未提及過他的父母。
那段記憶中,獨孤淵的父親應當是對他極為冷漠的,是連他和獨孤幽的生死都可以置之不顧,為了獨孤琴即便犧牲掉他們兩個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而獨孤淵的母親,也不過是曇花般轉瞬一現,除卻對於將要遠赴戰場的兒女的擔心之外,就是一片屬於母親的,溫柔而平和的慈祥……
可之後呢?
獨孤淵的這段記憶,已經是千年前的記憶了。是他為了不讓自己忘卻,而保留下來的記憶。
千年的人生過於漫長,總會忘記許多事情。可父親和母親,和年幼時罕見少有的一點兒溫情,卻是不容易忘記的。
之後,獨孤淵的母親,去了哪裏?獨孤淵與父親關係不好,可以理解。可他的母親,卻是少見的溫婉而善良的婦人,不應當就此銷聲匿跡了才對。
鼻端忽然嗅到一股酒香,我回頭去看,獨孤淵的手中拎著兩個酒壇子和一個油紙包裹,邁步走了進來,將酒壇子放下,打開油紙包,不過是兩塊餅與一碟醬菜,淡淡一笑,道:“城中物資緊缺,便先就這樣,委屈你了。回茉園,我再還你一頓年夜飯。”
我看著兩塊餅和一碟醬菜,忽然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