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啟年間的閹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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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從本質上來講,東林黨和他魏忠賢,理應……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啊?”
祖大壽道,“因為這裏麵就不止一個矛盾,立誰當儲君,是第一重矛盾,儲君登基之後,誰來掌握朝中大權,這是第二重矛盾。”
祖大壽撫掌道,“沒錯!”
滿桂首先道,“這我知道,說到底,不就是因為神宗皇帝不喜歡先帝,想改立福王為太子嗎?”
何可綱道,“的確如此,現在仔細想想,神宗皇帝在的時候,要不是東林黨極力維護先帝,先帝能不能被順利立為太子、能不能成功活到登基,還不好說呢。”
滿桂道,“就是,先帝要不是在帝位上駕崩的,說不定……陛下就不是現在的陛下了,咳,我這話是大逆不道我知道,但是事實就是這麽回事兒嘛。”
一說起皇家陰私,氣氛突然就變得詭異而熱烈了起來。
由於受到後世一些觀點的影響,袁崇煥對魏忠賢其人的認知,尚且停留在“天啟皇帝的工具人”階段。
他和後世許多人一樣,認為是天啟皇帝想通過魏忠賢重新收攏朝中權柄,打擊兼並土地的士紳階層,這才導致閹黨仗勢橫行,朝中黨爭不斷。
因此袁崇煥這樣說,實則有點兒冷嘲熱諷的意思在裏頭。
他的潛台詞是,閹黨的背後其實是皇帝,所以閹黨做了惡事,皇帝也難逃其責。
總不能皇帝享受了獨掌大權,挨罵都是魏忠賢來挨。
魏忠賢雖然是宦官,但他袁崇煥是現代人,他不歧視 LGBT 人群,他主張權利義務必須對等。
魏忠賢身上的問題或許不小,但是重用他的天啟皇帝也總不會一點兒毛病也沒有。
不料,祖大壽的回答,卻出乎袁崇煥固有的印象之外,“對啊,那當然不是魏忠賢他一個人能辦到的了,他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奏疏都看不懂呢,他哪有這本事?”
“還不都是浙、齊、楚、宣、昆黨中的一些人,從前在黨爭中失利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機會,還不趕忙跟著魏閹打壓東林黨嗎?”
袁崇煥本來覺得,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特別有利於現代人發展的大好局麵。
他覺得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的主要問題在於思想高度不夠,沒能夠擺脫曆史局限性看待問題,整體上還是把自身身份認定為“大明的臣子”,而不是“國家的公民”。
因此他在曆史上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別痛苦和糾結,無論做什麽都有個名為“忠君”的牢籠緊緊地鎖住了手腳,教他無處伸展。
現代人袁崇煥就沒這麽沉重的思想包袱。
他心裏想的是,他這個穿越者才沒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去替曆史上的袁崇煥效忠那兩個封建帝王。
寧遠之戰之後,袁崇煥威望大增,皇帝要他抵抗清軍,必然會給予他極高的統兵自治權。
隻要關寧鐵騎在手,他袁崇煥完全可以擁兵自重,像清末的袁世凱一樣,利用內外交困的政治危局逼迫明帝遜位,推動民主憲政改革。
當然了,袁世凱路線的最後一步得改一改,袁世凱最後又恢複了帝製,他袁崇煥就不那麽幹。
不把權力完全還給人民,怎麽對得起他這個穿越者的身份呢?
至於東林黨和閹黨,那完全可以左右橫跳嘛,反正曆史上的袁崇煥是既給魏忠賢修了生祠,又得到了崇禎時期東林內閣的賞識。
但是出乎現代人袁崇煥意料的是,原來明末朝局不止東林黨和閹黨這兩個派係,聽祖大壽的意思,浙、齊、楚、宣、昆各黨的勢力在明末同樣不可小覷。
滿桂道,“齊楚浙黨現在是不行了,從前神宗皇帝在的時候,那才鬥得叫一個起勁,跟東林黨戰得是有來有回。”
袁崇煥心想,怎麽現代那些曆史學家都不怎麽研究萬曆年間的黨爭,於是問道,“怎麽有來有回了?”
何可綱朝他笑道,“袁臬台,你應該知道得比咱們多啊。”
袁崇煥生怕他們看出來自己的裏芯兒已經換成了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立刻恢複了曆史上的袁崇煥那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反問道,“為什麽我會比你們知道得多?我萬曆四十七年才考中進士,天啟二年才從福建知縣升任兵部職方司主事,我任官之前,邸報塘報我都接觸不到。”
“不像你們,都是世襲武職,從小就耳濡目染,真要細究起來,我還不如滿中軍呢,滿中軍一個蒙古人,三十歲不到就當上總旗了,我三十五歲才當上知縣,這就不能比。”
大明素來以重文輕武為國策,袁崇煥雖然隻是一個三甲進士,但是按照大明官場的規矩來說,他這個身份的含金量是比在座諸人都要高一等的。
而袁崇煥為了打聽到更多的內情,故意後退一步,把自己降低了一等。
實際上,即使是後金入侵、叛亂四起的明末,進士出身的文官地位,依然是比世襲武官要高的。
滿桂卻不買賬,“我才不是蒙古人呢,我是山東兗州府嶧縣人,世居於宣府衛,再說了,袁臬台,你的座師,不是東林黨元老韓爌嗎?”
“他是萬曆二十年的進士,萬曆二十二年當上的翰林院編修,之前朝中發生的好多大事,即使他沒有參與,也見證了過程,他難道就沒跟你說起過之前的黨爭?”
袁崇煥見滿桂語氣輕慢,疑竇間思忖片刻,這才想起,曆史上的韓爌和孫承宗受到閹黨迫害的時間節點應該前後相差不超過三個月。
韓爌是天啟五年七月受彈劾之後被除名削籍的,之後同年十月,孫承宗才被批準返鄉養病。
而且韓爌受到的衝擊比孫承宗還要更嚴重一些。
孫承宗有“兩代帝師”這個身份護體,起碼還能得到天啟皇帝的特別照顧,韓爌就不一樣了,他前腳剛剛回鄉,後腳閹黨就令巡撫收押了他的家仆韓三交付詔獄,並嚴刑拷打,讓韓三誣陷韓爌貪汙贓銀二千兩。
韓爌為償還這所謂的贓銀,不得不出賣田宅,並向親友借貸,以至無處棲身,而居於先人墓地,因此韓爌現下的身份確實就是“罪人”,滿桂對他直呼其名,實則並不失禮。
於是袁崇煥並不生氣,他這人的性格就不是會與人置氣的人,何況他這個現代人對韓爌也沒什麽“師生之情”,“確實是沒說過。”
“噯,不是,我說滿中軍,你現在待在後金兵臨城下的寧遠城,尚且都懼怕有番子監視,那韓爌從前在京中,他自然比你更怕禍從口出,何嚐會與我這隻有幾麵之緣的學生大談朝中黨爭?”
多虧魏忠賢一掌權就利用手中權柄大搞特務統治,袁崇煥把這個理由一拋,立刻引起了三人的共鳴。
何可綱道,“對,對,也就現在是後金來攻的特殊時期,咱們能不用三緘其口。”
袁崇煥點點頭,道,“那趕快說說,這齊楚浙黨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
祖大壽道,“這齊楚浙黨的事兒,其實跟三大案的根源是一樣的,咱們私底下說句僭越的話,神宗皇帝是什麽脾性,連張居正都容不下呢,這要沒點緣由,齊楚浙黨在萬曆朝就翻騰不起那麽大的浪來。”
袁崇煥問道,“那這‘緣由’是……”
祖大壽笑道,“袁臬台,你今日是怎麽了?我話都說得這麽直白了,你怎麽還想不明白?神宗皇帝不喜歡先帝,東林黨卻在前朝極力維護嫡長子為嗣的祖宗家法,同時神宗皇帝又縱容齊楚浙黨,那你說這齊楚浙黨在萬曆朝的主要目標是……”
袁崇煥腦筋一轉,豁然開朗,“廢太子,立福王!”
祖大壽道,“對嘛,說來說去就是爭儲的那點兒事兒。”
何可綱道,“這其實挺正常的,朝中既然有擁立先帝,那肯定就有更加偏向福王的。”
袁崇煥心想,從後來的曆史來看,福王也沒比明光宗明熹宗父子強多少,一個宮裏教出來的,基本上半斤八兩,就這竟然也能分出幾個不同的黨派來爭儲?
滿桂接話道,“依我看,擁立先帝跟偏向福王,在本質上實則並無不同,主要還是因為神宗皇帝不喜歡先帝,齊楚浙黨是想著討神宗皇帝的好,想著將來如果神宗皇帝當真廢太子了,他們也能撈一個‘擁立之功’。”
“要說神宗皇帝沒有動過廢太子的念頭,那是睜眼說瞎話,沒有神宗皇帝的默許,福王豈能拖到萬曆四十二年才就藩?這裏麵就是因為東林黨和齊楚浙黨在鬥來鬥去。”
“後來先帝登基了,之後一個月就駕崩了,這裏麵許多事情好多人就不敢明講了,因為一講呢,就顯得好像是神宗皇帝一直在幕後指使齊楚浙黨攻擊東林黨和太子似的,這要往重了說呢,就是離間他們天家父子了。”
袁崇煥在心裏把這些關係疏通了一遍,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這從前神宗皇帝在時,東林黨和還在內廷內鬥的魏忠賢支持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齊楚浙黨為討好神宗皇帝,暗地裏偏向福王。”
“爾後齊楚浙黨落敗,先帝順利登基,在這一階段中,黨爭占上風的是東林黨和魏忠賢。”
“不料,先帝登基一個月即因意外駕崩,魏忠賢一貫所依附的陛下為嗣君登基,到得這一階段,占上風的依然是東林黨和魏忠賢,隻是魏忠賢更得陛下看重。”
“而那魏忠賢貪心不足,得了陛下寵信還不夠,非得要權傾朝野才心滿意足,於是他利用齊楚浙黨害怕被陛下或東林黨清算的心理,與他們相互勾結,一步步收攏權柄,意圖一舉鏟除東林黨,這才慢慢形成了如今的閹黨。”
祖大壽點頭道,“沒錯,都說閹黨中人是為手中權勢而阿諛魏閹,其實不盡如此,聽我妹夫說,有一部分人一開始願意與魏忠賢合作,主要還是為了怕被新君反攻倒算,否則那魏忠賢手中有多大籌碼,能收買那麽多人為他爪牙?”
袁崇煥道,“可是以現在對東林黨的打擊力度,似乎已經超過預防被反攻倒算的程度了吧?聽說去年還是前年,閹黨的王紹徽仿照《水滸傳》,將東林黨黨中的一百零八人編成了一本《東林點將錄》,然後閹黨就按照這上麵的名單到處捉人害人,這不就是迫害忠良嗎?”
何可綱歎了口氣,道,“黨爭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到一網打盡的程度就不算完。”
滿桂道,“倒不能說是齊楚浙黨過於心狠手辣,關鍵是那魏閹太狡猾了,神宗皇帝在的時候,他跟東林黨眉來眼去,一力支持東宮,待先帝一駕崩,他又將東林黨一腳踢開,將齊楚浙黨收入自己麾下,到處網羅黨羽。”
袁崇煥心想,原來魏忠賢的本事在這裏呢,怪不得後世對他的評價如此兩極分化,“我覺得這事還是有點兒奇怪,魏忠賢既然是踩著東林黨上位的,現在卻又與東林黨離心離德,那齊楚浙黨難道就不怕重蹈覆轍嗎?”
祖大壽道,“在齊楚浙黨看來,東林黨比魏忠賢可要可怕多了,別的不說,就前幾年那三大案裏,他們鬧出的那些事兒,擱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殺頭的死罪,所以他們寧願去討好魏閹,也不願意看到東林黨人掌權。”
袁崇煥問道,“哦?不知前幾年的這三大案裏,又有何隱情呢?”
“沒有東林黨人戰戰兢兢地保住先帝的太子之位,能有他魏忠賢今天的風光嗎?就是飲水思源,那東林黨保住先帝的儲君嗣位,可不比他魏忠賢為東宮辦膳做菜,要艱難得多嗎?”
滿桂道,“要論功勞,我覺得就連那奉聖夫人客氏都比魏閹要大得多,那不管怎麽說,陛下還真是吃她的奶水長大的。”
“雖然陛下現在已經不吃奶了,但這份功勞是不能忘的,那魏閹連奶都沒有,他也好意思搶這份頭功?”
“東林黨在三大案中皆占上風,於陛下繼位極有功勞,所以陛下剛登基時,對東林黨人很是重用,孫督師能在先帝駕崩之後依舊為陛下講讀授課,也是有東林黨人俱有擁立之功的緣故。”
“那魏閹見了這情形,可不是看在眼裏、恨在心頭!他覺得陛下能登基,都是他魏忠賢一個人的功勞,東林黨都是在前朝現成說風涼話的,就他慧眼識珠,陛下還在先帝潛邸裏受欺負的時候,就他魏忠賢一個人保護了陛下。”
何可綱道,“宮裏的事情,咱們在外頭的人是不知道,或許內廷的鬥爭,確實要比外朝激烈,可要說到保護陛下的功勞,那怎麽輪,也輪不上那魏閹啊。”
“最可氣的是,還是說東林黨拜高踩低,這東林黨要是拜高踩低,先帝還不知會怎樣呢,我聽說從前先帝在東宮的時候,那日子過得甚至還不如咱們。”
“寒冬臘月的時候去聽講官授課,那些宦官見先帝凍得渾身發抖,卻連個火盆都不給點。到頭來,還是東林黨人郭正域衝那些宦官發了一通火,先帝才能得以取暖,這時候那魏閹還不知道在哪兒撈銀子呢。”
“他魏忠賢和東林黨在第一重矛盾的立場上是一致的,所以陛下仍然是現在的陛下,如今的問題,主要出在第二重矛盾上。”
袁崇煥才穿越了一天,就覺得自己在現代塑造成的三觀受到了反複衝擊,“這不對啊,東林黨擁護嫡長子繼承的祖宗家法,那魏閹呢,也是極力侍奉陛下。”
祖大壽道,“可不是麽,他魏忠賢難道不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所以他急著翻案,想把東林黨通通鏟除,然後就剩他一個人去當陛下的心腹唄。”
袁崇煥點點頭,又覺得這裏頭有哪裏不對,“話雖如此,可是這魏閹不過是內廷的一個宦官,他又沒有三頭六臂,即使奉聖夫人站他那一邊,魏閹想要把持朝政,將軍國大權都集於一身,恐怕也不是單他一個人能辦到的罷?”
袁崇煥微微一怔,少頃,才反應過來何可綱提到的兩位皇後,是萬曆皇帝的王皇後和王恭妃。
王恭妃的尊諡是天啟皇帝給她追封的,效仿的是隆慶皇帝尊生母榮淑康妃為孝恪皇後的故事。
祖大壽又接著道,“那為什麽沒能改立福王呢?”
何可綱道,“祖宗家法嘛,孝端皇後沒有嫡子,自然隻能立孝靖皇後所出的長子了。”
祖大壽道,“時至今日,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訓,沒全然違反的,實則也剩不下幾條了,但是這立嫡長為嗣的規矩,卻始終沒有變過,你們說說,這又是為什麽呢?”
袁崇煥心下一動,道,“因為東林黨一直在維護這條祖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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