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大案及黨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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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桂道,“我覺得這種說法最靠譜,神宗皇帝跟魏閹的目標不一樣,魏閹現在是想自己跟東林黨爭權,神宗皇帝當年已然是大權在握,他想的是替福王跟東林黨爭權。”
祖大壽點頭道,“對,自己爭權,和替兒子爭權,這兩種爭權是不一樣的,神宗皇帝想的是通過黨爭扶持福王為儲君,同時又不想讓朝廷中的任何一個黨派自以為有了擁立之功,就能夠去架空新君。”
沈鯉、郭正域皆為東林黨人,而沈一貫為齊楚浙黨,他一手炮製妖書,首要目標或許是打擊政敵,但是更重要的一點,即是可以借妖書案誣陷沈鯉等東林黨人,興起大獄,廣為株連,將支持太子的一黨鏟除殆盡。
祖大壽道,“三大案發生的時候,咱們既沒有參與,也沒有在現場,要說有什麽隱情呢,我那妹夫也不好說,這三大案的案件真相,已經再沒有人能說清楚了,但是關於這三大案之中的黨爭,卻是值得好好說道說道。”
袁崇煥這樣思考著,卻不禁生出一個疑問,“可是如果神宗皇帝想廢太子,那為什麽不幹脆順著沈一貫的做法,將朝中支持太子的東林黨人全部驅逐呢?”
祖大壽道,“人都逐光了,就沒人辦事了,現在魏閹到處抓人害人,也總有閹黨能在要職上替他辦差。”
一說起三大案,在場氣氛亦為之一變。
袁崇煥心想,這體諒來體諒去,命都快體諒沒了,怎麽無論什麽朝代,都有這麽一群人自動自覺地代入統治者立場考慮問題?
祖大壽道,“關鍵是這內閣的組閣,總要選用心腹得力之人,先帝沒來得及給陛下留下可用之人,這內閣一直被東林黨人把持,陛下心裏總是不舒坦的。”
袁崇煥道,“是你那妹夫看出來陛下不舒坦的?我怎麽覺得陛下挺舒坦的,沒咱們想得那麽無可奈何啊。”
祖大壽道,“我那妹夫倒沒說這話,不過你這觀點也有失偏頗,什麽叫陛下挺舒坦的?”
袁崇煥笑了一聲,道,“這我不敢說了,一說就是不體諒陛下。”
滿桂“喲”了一記,道,“袁臬台,人家何守備隨口說一句,你倒急著上綱上線,你怎麽比那魏閹還喜歡陰陽怪氣啊。”
袁崇煥反問道,“我陰陽怪氣了嗎?”
祖大壽道,“你是有點兒陰陽怪氣,魏閹弄權,是魏閹的錯,我聽說陛下在宮中常年沉迷於木器營造,在政事上並沒有花費許多心思,或許魏閹就是瞧準了這一點,這才趁虛而入,陰謀奪權。”
袁崇煥搖了搖頭,低頭笑道,“你們這是在自欺欺人。”
袁崇煥的語調低沉,帶有一種微微的悲涼。
他知道曆史上的天啟皇帝實際上是一個很有趣很聰明的人,他也知道天啟皇帝實際上並非是一個愛好玩弄權術、殘害忠臣良將的暴君。
但是他就是覺得不值,他覺得何可綱死得不值,滿桂犧牲得不值,祖大壽投降也降得不值。
他覺得他們為天啟皇帝這樣奉獻就是不值。
他覺得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他們這樣去奉獻,哪怕他們麵對的敵人是曆史上作惡多端的滿清。
滿桂問道,“怎麽自欺欺人了?”
袁崇煥定了定心神,道,“都說魏閹弄權,可是我怎麽都不信,陛下能讓魏忠賢有權決定處死熊廷弼,熊廷弼乃封疆大吏,一任巡按兩任經略,即使戰敗失地,若無陛下親自下旨,魏忠賢怎敢擅作主張?”
何可綱道,“那可說不準,這魏閹就是不是一般人,陛下長久受他教唆,怎能不受其影響?”
“我舉個最直接的例子,就說魏閹跟奉聖夫人那事罷,據說,神宗皇帝當年最恨看到宦官與宮女互為對食,一經查實,就立刻處死。”
“結果這魏忠賢偏偏就能勾搭上陛下的乳母,那奉聖夫人當時在宮外是有相公、有孩子的人,但是一碰到魏閹,就給治得服服帖帖、言聽計從的。”
“說實在的,我何可綱活到今日,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閹人能把另一個正常男人的老婆給勾引走了,陛下非但不怪罪,還給他們倆賜婚,這對奸夫……哦,不對,這閹人甚至還不能算奸夫,他都沒那玩意兒……”
袁崇煥十分注意政治正確地心想,其實這三個人主要是生不逢時,在大明就提前走完了現代西方幾百年的性別平等道路,天啟皇帝要是生活在現代社會,那肯定是一個主張支持多元性別平權的領頭人。
不過心裏吐槽歸心裏吐槽,袁崇煥還是比較收斂地沒有跟三個明朝男人科普“多元性別”的概念,“這是兩碼事,再說這被閹了的男人,也該是有感情的,雖然陛下的觀念或許與尋常人不同,但是這臣下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陛下總能有所辨別罷?”
“熊廷弼對朝廷是盡心竭力,這陛下不可能不清楚啊,我怎麽都不覺得,熊廷弼是單靠閹黨黨徒胡編亂造一本的《遼東傳》就能輕易被殺死的。”
滿桂問道,“那依你看來,這熊廷弼是因何被殺的?”
袁崇煥道,“我覺得是黨爭,但是不是現在東林黨和閹黨的黨爭,而是之前萬曆朝的齊楚浙黨和東林黨的黨爭,眾所周知,熊廷弼是楚黨,神宗皇帝生前不但對他大為支持,甚至在重病之時,殯天前三天還在批複熊廷弼的奏疏。”
“可是陛下剛一登基,於定陵安葬了神宗皇帝與孝端皇後之後,就下旨命東林黨人袁應泰代替熊廷弼經略遼。”
“不料袁應泰剛到遼東,奴酋便攻破遼陽,逼得袁應泰身佩劍印、縱火自縊,此時是天啟元年,閹黨還並未掌控朝中權勢,魏忠賢也無法在此事上迫害熊廷弼,可見陛下對熊廷弼早有不滿,才會讓毫無將才的袁應泰去主持遼東事宜。”
“遼陽相繼失陷,袁應泰自殺,遼河以東全部淪為奴酋所有,於是陛下不得不再次起用熊廷弼,可是陛下明知熊廷弼性格剛烈,與王化貞素來不和,卻任憑內閣回護王化貞,架空了熊廷弼在遼東的權柄。”
“而且廣寧慘敗,經略與巡撫本應功過一體,王化貞為葉向高的門生,自然是東林黨人,理應在閹黨迫害之列,而熊廷弼隸屬齊楚浙黨,本應是魏忠賢極力爭取的對象之一。”
“王化貞與熊廷弼相繼下獄是在天啟二年,閹黨和東林黨正是勢均力敵,魏忠賢如果想拉攏熊廷弼,這時候保住他,就是最好的時機,然而,現今結果卻恰恰相反,王化貞至今仍被百般袒護,熊廷弼卻被論罪處死,這無論如何,實在是不像魏忠賢一人的手筆。”
“所以我覺得,這裏麵隻有一個解釋,一心想將熊廷弼置之死地之人,就是陛下本人,在陛下眼中,熊廷弼是齊楚浙黨,又是神宗皇帝賴以信用的重臣,以萬曆朝的黨爭形勢來看,熊廷弼理應偏向福王。”
“即使熊廷弼沒有對國本之爭發表過任何意見,但是如果熊廷弼能收複遼東失地,平定後金,朝中必有人會借此生事,陛下為防患於未然,用東林黨人取而代之不成,便隻能下令斬殺。”
袁崇煥的一席話,簡直將天啟皇帝塑造成了一個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且又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腹黑之人。
在座三人聽罷,自是久久默然不語。
袁崇煥這時心裏還有點兒小得意,喚醒明末忠臣的自我意識,讓他們從心理上擺脫封建帝王的專製奴役,這簡直是一件積福積德的大善事。
就在現代人袁崇煥沉浸在自己的良好口才與縝密思維之中時,祖大壽“嘖”了一聲,開口道,“熊廷弼這事兒罷……確實,嗯……有點兒複雜……”
何可綱追問道,“怎麽複雜了?”
祖大壽清了清嗓子,稍稍壓低了聲音,道,“這話是我妹夫跟我傳的,我也不大確定……聽說啊……”
祖大壽支支吾吾,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
滿桂忍不住道,“聽說什麽了?你別賣關子啊。”
祖大壽靜默半響,道,“我妹夫說,之前熊廷弼在獄中時,曾大哭號泣,說他自己是……是被孫督師算計了。”
袁崇煥立時吃了一驚,孫承宗設計殺了熊廷弼?
一旁的滿桂同何可綱也紛紛為孫承宗鳴起了不平,其態度簡直與先前聽到袁崇煥斷言是天啟皇帝自己要殺熊廷弼時截然相反。
滿桂首先道,“什麽?這又是誰造的謠?”
何可綱道,“這是哪裏來的流言?說這種話的人可是壞了良心,孫督師有什麽動機要害熊廷弼?”
祖大壽訕訕而笑,道,“我自己當然是不信的,要不是方才袁臬台先說了那通話,我也不會傳這種流言,我的意思是,熊廷弼那事很複雜,一下子說不清究竟是誰殺的他,所以傳什麽的都有,怪誰都不公道。”
袁崇煥道,“這有什麽可忌諱的?熊廷弼腦袋都沒了,難道大家議論一下原因,就成了不公道?”
祖大壽有點兒為難,“這關於熊廷弼的流言,你和滿中軍傳傳是沒關係,我跟何守備就不好說了。”
何可綱“哦”了一聲,笑道,“我明白,無非是熊廷弼當年主遼時,嚐有‘遼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永芳不可信,廣寧多間諜可虞’之語。”
“我與祖中軍皆為遼人,麾下士兵皆屬遼地,倘或以訛傳訛,則不免致於軍心渙散,而滿中軍隸屬宣府,袁臬台生於廣東,是而皆無此憂慮。”
祖大壽微笑道,“是這個道理,所以有關熊廷弼的事情,我一直是不敢說的,何守備雖是遼人,好歹還一直追隨袁臬台。”
“我這情況就嚴重了,我不但是遼人,家父先前還曾經跟著李成梁東征西討,手底下還有家丁,我要是在背後議論熊廷弼,那不就成了‘遼西將門排擠外來主遼官員’的明證了嗎?”
“所以魏忠賢一開始對東林黨動手,齊楚浙黨便立刻倒戈變成了閹黨,神宗皇帝當年是費盡心思不想讓齊楚浙黨或東林黨將新君架空,然後結果呢,陛下最後竟然是被閹黨架空的。”
袁崇煥道,“我倒不覺得陛下是被架空了,如今魏閹控製了東廠、錦衣衛和三法司,並將內閣六部、四方總督都換成了閹黨的人,這是他魏忠賢一個人,或者是齊楚浙黨靠黨爭就能做得了主的嗎?”
“無非是,東林黨費盡心思將陛下扶持上位之後,陛下就不想再認東林黨的從龍之功了,陛下當時初登基時,不但重新起用葉向高、趙南星、高攀龍、鄒元標等一幹東林領袖,連朝廷的許多重要職務,也多由東林黨人擔任,眾正盈朝才得垂拱而治,陛下豈能不知……”
祖大壽道,“大概就是這麽個思路,三大案的脈絡,實則也是如出一轍,譬如說‘梃擊案’,那行凶之人張差手持棗木棍,闖進當時先帝所居住的慈慶宮,意圖加害太子。”
“當時力主深究,並最終查得張差乃是受鄭皇貴妃宮中宦官所指使的,正是東林黨人王之寀,隻是神宗皇帝寵愛鄭皇貴妃,最後還是將她保了下來。”
“再說‘紅丸案’,先帝初登基,服了李可灼的藥物後則駕崩,當時假先帝遺詔為李可灼免罪的,是齊楚浙黨的方從哲,而上疏要求嚴格追辦的,是東林黨的孫慎行和鄒元標。”
“至於‘移宮案’,那就更明顯了,西李與鄭皇貴妃勾結,想霸占乾清宮垂簾聽政,那也是方從哲力主從緩再議,而東林黨的劉一燝、周嘉謨、楊漣和左光鬥等上疏力爭,這才讓西李移居仁壽殿。”
“從先帝駕崩到陛下正式掌權這一段時間,齊楚浙黨為防止被反攻倒算,與東林黨鬥得是難舍難分,就他們做得這些事,哪一件單拎出來,不是殺頭的死罪?”
袁崇煥了然道,“神宗皇帝是不願意見到朝中再出現第二個張居正,他對張居正……真可謂是恨之入骨。”
何可綱道,“或許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神宗皇帝並沒有想像現在的魏閹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上來就將東林黨人一網打盡,神宗皇帝希望的是東林黨人能自然而然地從太子轉向福王。”
滿桂道截住他的話頭道,“噯,算了,算了,袁臬台,怎麽越說越悲觀了呢?我覺得啊,想將三大案翻案的是魏閹,咱們私底下罵一罵魏閹,過一過嘴癮,也就罷了,追根究底就沒意思了。”
何可綱道,“就是,先帝是意外駕崩的,陛下登基後,自然要想辦法培養心腹,先帝如果不駕崩得那麽突然,陛下也不至於如此信重魏忠賢,我覺得這件事上,咱們做臣子的,還是要體諒陛下。”
第二次妖書案,指的即是萬曆三十一年時,京中廣為流傳一份《續憂危竑議》揭帖,書中以寓意“鄭貴妃之子福王立儲成功”而托名“鄭福成”,言神宗立東宮之事,實為不得已,並大肆批評首輔沈一貫與大學士朱賡,還說神宗讓朱賡入閣,是以“朱賡”其名,即為“‘朱’家要‘更’換太子”之意。
此書觸怒了神宗皇帝,神宗皇帝於是下令戒嚴並逮捕作者,此時沈一貫聯合錢夢皋,彈劾內閣輔臣沈鯉和太子講官郭正域,導致郭正域被詔捕,沈鯉被搜家。
“這三大案並不是孤立的三個案件,齊楚浙黨也不是憑空蹦出來的,你們想想,神宗皇帝在的時候,究竟是誰開了爭國本的頭?”
滿桂道,“誰開的頭我不知道,但是齊楚浙黨要廢太子、立福王的心思,是從沈一貫那裏就顯露出來的,第二次妖書案的事,很明顯就是衝著當時的先帝去的。”
後世曆史學家,素來將第二次案妖書案視為內閣輔臣之間的政治鬥爭,因為這樁案子發生的時候,內閣僅有沈一貫、朱賡與沈鯉三人,沈一貫和朱賡均被列名於妖書之中,而沈鯉卻榜上無名,顯然是沈一貫想利用國本之爭將政敵沈鯉逐出內閣。
而此時被滿桂這麽一說,再結合祖大壽先前的解釋,袁崇煥倒少有地從東林黨和齊楚浙黨兩黨相爭的角度去重新考慮這樁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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