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守城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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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後金入侵朝鮮,是皇太極登基之後必然發生的曆史事件,並不是毛文龍一人的生死可以改變的。
    因為朝鮮的互市貿易對天啟七年的皇太極至關重要,如果皇太極沒能順利打開朝鮮的外貿渠道,那麽“親漢派”的改革則勢必不能成功,皇太極在後金的統治基礎也必將動搖。
    而皇太極上台之後,後金的政治局勢發生了變化,“親漢派”占了上風。
    “丁卯胡亂”。
    皇太極要改善後金漢人的境遇,那就隻有兩個方法。
    一是改變努爾哈赤留下的分餅方式,讓身為既得利益者的女真人將到手的利益割舍給漢人,這顯然不大現實。
    韓瑗走後,袁崇煥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一顆顆地重新斂入棋盒。
    如果努爾哈赤死後,大明能通過“吊孝議和”成功離間八旗,讓努爾哈赤的子侄們忙於互相殘殺的內鬥,丁卯胡亂就不會發生,毛文龍與袁崇煥的命運便能就此改寫,遼東局勢便可以迅速轉危為安。
    大明也就可以在財政上緩一口氣,財政要是能緩過來,政治改革的推動就有希望了。
    袁崇煥一邊思索著,一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又一子。
    晚明的中國已經傳入了西方先進的玻璃生產技術,原本的陶瓷棋子也迅速變成了玻璃棋子,下棋人的手略重一些,落到棋盤上便啪啪作響。
    就在袁崇煥沉浸於這滿室寂靜中的落棋聲時,徐敷奏大張旗鼓地進屋來了。
    說徐敷奏大張旗鼓,是因為他一進來就看著棋盤道,“這朝鮮通事還挺會巴結,跟袁臬台下棋,還特意下出個‘萬歲’的字樣來了。”
    袁崇煥皺了皺眉,心想,這徐敷奏怎麽每次一來就擾他清靜,“這怎麽是巴結呢?這裏麵有個典故,你不知道嗎?”
    徐敷奏毫不見外地在袁崇煥的對麵坐下,“什麽典故?”
    袁崇煥道,“據說當年太祖皇帝常與魏國公徐達在南京莫愁湖邊下棋,一次太祖皇帝連吃魏國公兩子,自以為勝局已定,魏國公卻道,‘請陛下仔細觀局’。”
    “太祖皇帝定睛一瞧,原來是魏國公的棋子在棋盤上隱約連成‘萬歲’二字,不禁心花怒放,於是將莫愁湖邊的一棟樓賜給了魏國公,後人也因此緣由將那棟樓稱為‘勝棋樓’。”
    徐敷奏專注地盯著袁崇煥,袁崇煥的學問和他的進士功名也是他愛上袁崇煥的原因之一。
    男人是需要捧場的,徐敷奏從前當小唱的主要工作內容,就是代替女伎在飯局酒局上給一群文人士大夫捧場。
    這是男人的一處缺陷,男人就是沒辦法靜靜地博學。
    他們一旦有了點兒文化,就時刻需要下位者的崇拜來印證他們的偉岸,否則他們再有才華也是浪費。
    不過在徐敷奏眼裏,這點兒缺陷放在袁崇煥身上就不一樣了。
    他覺得袁崇煥有學問也是有得剛剛好,袁崇煥的才華才叫恰如其分。
    東林黨那些文人哪叫才子,翰林院的那些清貴哪叫學士,跟袁崇煥一比,簡直個個都是酸儒。
    袁崇煥連掉書袋都掉得瀟灑,同樣的典故,如果是由顧秉謙、黃立極這樣的內閣首輔說出來,徐敷奏就隻會在心裏冷笑他二人炫耀賣弄愛顯擺,還想東施效顰魏國公徐達呢,真是可笑至極。
    但現在這個故事是袁崇煥說的,徐敷奏聽罷便眨了眨眼,由衷地發出一聲讚歎道,“原來是這樣,你連這個都知道,你懂得好多啊。”
    袁崇煥被這麽一誇,不知怎地,反倒羞赧了起來,他低頭一捋棋盤,將棋子又一個個歸入棋盒之中,“你來作什麽?”
    徐敷奏笑道,“我來伺候袁臬台啊。”
    袁崇煥頭也不抬地道,“這兒不需要你伺候。”
    徐敷奏拈起一顆棋子,用一種高深莫測地語氣嘻嘻笑道,“你多長時間沒碰過我了?”
    袁崇低頭收拾著棋子不答話。
    其實他有過向徐敷奏解釋的機會,最好的機會是他手上握著那枚走馬符牌的時候。
    那一次機會被他一浪費,他後麵再想解釋就難了,得隨緣了。
    因為除非徐敷奏親眼見到袁崇煥下令殺他,否則他是不會死了愛袁崇煥的那顆心的。
    他愛袁崇煥的心不死,袁崇煥再怎麽解釋都沒用。
    徐敷奏就這點本事大,什麽絕情話到他那裏,他都能自動將其變成調情。
    別的伎人都沒他這本事,其他人的風騷都是輕浮,而徐敷奏的騷是在他骨頭裏的,一撩撥就能讓人心動神搖。
    徐敷奏又道,“你那小妾怕不是天天晚上睡你床邊那腳踏上罷?咳!女人就是不夠勁……”
    袁崇煥“嘖”了一記,往徐敷奏拈棋子的那隻手的手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渾身癢癢,非得找個人治你一頓是罷?”
    徐敷奏把棋子往棋盒裏一丟,摸著手背笑道,“你不來找我,我就是哪兒哪兒都不舒坦。”
    袁崇煥“嗬嗬”一笑,道,“那好啊,等這回打贏了仗,我從俘虜裏專門給你挑幾個高大精壯的韃子,保管讓你通體舒泰。”
    袁崇煥故意把這種話說得陰陽怪氣的,他發現了,要治住徐敷奏這種浪人就必須表現得比他還浪。
    這就好比突然遇到一個專講顏色笑話的流氓,你越是表現得害羞,這流氓就越是起勁。
    而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地找個更勁爆的笑話回擊回去,那流氓反倒落荒而逃了。
    徐敷奏一聽,果然立時收了氣焰,反而訕訕道,“我要喜歡高大精壯的,那還用得著去找韃子?”
    袁崇煥板著麵孔道,“是啊,我諒你也不敢。”
    待棋盤收拾幹淨了,徐敷奏又湊了過來,“那不正經的事兒你不找我,正經事兒你總該想著我了罷?”
    袁崇煥道,“什麽正經事兒到你嘴裏都成不正經的了,我幹嘛要想著你啊?”
    徐敷奏道,“昨日安排城內布防,你怎麽不想著分派我一點兒活幹呢?”
    袁崇煥深吸了一口氣,比著手指同徐敷奏道,“這城中布防本就是武將所長,又不是專門針對你。”
    “你看啊,滿桂提督全城,負責東南首衝之地,左輔負責西麵,祖大壽負責南麵,而應援西南,朱梅負責北麵,而應援西北。”
    “彭簪古和羅立是在京城學過如何操縱西洋火器的,他們在城上管紅衣大炮,這基本上已經是人盡其用了,你覺得你能換下他們其中的哪一個來?”
    徐敷奏道,“那守城我是比不上武將,城內後勤總還需要人罷。”
    袁崇煥道,“城內有程維楧負責搜查奸細,金啟倧負責巡視四隅,編派民夫,供應軍民夥食,衛官裴國珍采辦作戰所需物料,寧遠衛學訓導張大觀率領生員守衛街道巷口,我呢,是總領全局。”
    “你要是實在想幹點什麽,幹脆呢,我就把這個總指揮的位置讓給你,由你來指揮好了。”
    袁崇煥這當然是在明嘲暗諷,因為天啟六年並不是崇禎末期,一場戰役的具體作戰布置和人員分派,還是必須要上疏呈給皇帝過目的。
    這倒不是指望天啟皇帝親自下場指揮,而是這些布置和分派關係到戰後的獎賞和懲罰。
    無論這一仗是贏是輸,這些人名以及戰後對這些文官武將的賞罰都是要抄發邸報,通報全國的。
    因此總指揮的職位並不是袁崇煥想讓就能讓出來的。
    即使他有心讓滿桂或者祖大壽當總指揮,也得考慮一下大明以文製武的傳統,也得考慮一下閹黨會不會讓言官彈劾他一個“逃戰避責”的罪名。
    更何況徐敷奏既無功名也無戰功,倘或他當真當上了總指揮,那誰都能一眼看出這是袁崇煥在不顧大局地任人唯親。
    而徐敷奏已經愛袁崇煥愛到勝過愛他自己的地步了,他自然是不會想讓袁崇煥用犧牲自己仕途的代價去破格提拔他。
    所以袁崇煥用總指揮的位置來嘲諷徐敷奏,徐敷奏卻也不生氣,反而笑納了這種嘲諷,將袁崇煥的給他的嘲諷當作愛情的酸甜來品嚐,“可是我老想殺韃子了呀,我也不是非要向你要個什麽職位,我就是老想殺韃子呀。”
    袁崇煥道,“我也沒攔著你殺韃子啊,你想殺的話,到時盡可以去殺。”
    徐敷奏道,“那就沒意思了。”
    袁崇煥問道,“怎麽沒意思呢?砍下韃子的頭來,每顆腦袋都有賞銀。”
    徐敷奏道,“跟你一起殺韃子我才覺得有意思,否則就弄得我好像……就貪圖這點兒賞銀似的。”
    袁崇煥聽懂了,徐敷奏已經把打仗殺韃子當成一種他跟袁崇煥之間促進感情的交流方式了。
    徐敷奏是真不貪圖朝廷給的官位和銀子,他貪圖的是和袁崇煥一起共處的時光,這種時光裏的袁崇煥是他徐敷奏獨有的,是哪個女人也分不走的。
    你袁崇煥娶妻納妾又怎麽樣?你袁崇煥生兒育女又怎麽樣?哪個女人能在戰場上跟你一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砍人腦袋?
    女人能靠身體留住你袁崇煥的種,他徐敷奏留不住,但是沒關係,他徐敷奏有他獨特的優勢所在。
    女人用身體哺育你袁崇煥的孩子,他徐敷奏用身體哺育你袁崇煥的事業,他就是甘願當你袁崇煥功成名就的柱石,甘願得連命都能不要。
    袁崇煥不是不懂徐敷奏的感情,他是太懂了,懂到他的心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可以稱得上是陰暗的想法。
    不要名利又不要命的徐敷奏多好利用,倘或讓他去“吊孝議和”,徐敷奏肯定是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也要完成袁崇煥交給他的任務的。
    這個想法一出現,袁崇煥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他雖然是直男,在現代時也從來沒有對男同抱有這樣大的惡意,竟然在短短的十幾天內,連續出現了兩次讓徐敷奏去死的念頭。
    袁崇煥趕忙清了下嗓子,將這個他自己都不敢認領的惡毒想法趕出了腦袋,“……現在殺韃子都用大炮,你既然這麽想殺韃子,到時就跟火炮手一起待在城門上好了。”
    徐敷奏一聽,眼神頓時一亮,接著又變回了之前那不正經的口吻,“總指揮放心,我定然替這天下蒼生狠狠地幹那奴酋一炮!”
    這樣一來,毛文龍便不能再順利襲擾後金腹地、招納遼民,東江鎮牽製敵後的作用就大為減弱了,後金的目標也就達成了。
    那麽減少東江鎮損失的最好辦法,就是讓毛文龍早早地移鎮關寧。
    袁崇煥置下一子。
    曆史上的袁崇煥在成為寧遠之戰的英雄之後,立刻便主張要毛文龍移鎮,將東江軍隊移置於靠近關寧的海島或者陸地,這也是袁崇煥與毛文龍一切矛盾的開端。
    不過從結果上來看,袁崇煥在曆史上的判斷並沒有錯。
    朝鮮國力孱弱,即使與毛文龍合兵出擊,也不可能擊退金軍。
    毛文龍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丁卯胡亂時,毛文龍避兵於海上,坐觀成敗,並未出兵相助。
    丁卯胡亂之後,後金要求朝鮮不能讓毛文龍下陸、入城或供給糧米,朝鮮雖然有心庇護毛文龍,可是在後金的嚴密監視下,已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給毛文龍提供立足之地並供給軍需。
    袁崇煥收斂棋子的手在空中懸了一會兒,又拿起剩餘的棋子,在棋盤上重新排列了起來。
    二則是想辦法將後金的餅再做得大一些,把多出來的那部分利益分給漢人,用經濟增長來收買人心,皇太極采取的應該就是這種方法。
    或者幹脆從源頭入手,製止後金入侵朝鮮。
    那麽這就關乎曆史上那個袁崇煥曾經做過的另一件極具爭議的大事——“吊孝議和”。
    這場戰爭的起因,明麵上是毛文龍在皮島屢屢騷擾後金,而朝鮮又不肯將毛文龍引渡至後金。
    實則卻還是因為經濟。
    袁崇煥擷起一顆棋子,現在離“丁卯胡亂”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
    天啟七年正月,後金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率軍三萬,入侵朝鮮,金軍一路勢如破竹,連下義州、定州、郭山、安州、平壤、黃州、平山諸城,仁祖李倧被迫逃往光海君的流放地江華島,爾後不得不與後金議和,結為“兄弟之盟”,雙方在中江、會寧開市,朝鮮遣返後金逃人,向後金追增貢物。
    天啟三年,朝鮮仁祖反正之後,李倧與後金斷交,拒絕與後金互市,後金的貿易收入來源就此徹底斷絕。
    外貿收入的急劇萎縮致使後金內部經濟開始搖搖欲墜,努爾哈赤的解決方法是“殺窮鬼”、“掠富戶”,通過剝削後金境內的漢人以供養八旗這支強大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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