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當左良玉和曹文詔還是關寧小兵

字數:6949   加入書籤

A+A-


    袁崇煥下了馬,在拂曉晨曦中抬步朝裏走去。
    校場正中立了兩人,一人手上牽了一頭牛,另一人正坐著磨刀。
    他分不清那磨刀聲是從哪裏傳來的,是從夢裏還是從現實,是上輩子文明都市中的車水馬龍,還是這輩子大明遼東的邊城曠野。
    到得金軍正式可稱得上是“兵臨城下”的那一日,天還沒亮透,袁崇煥就醒了。
    他隻聽見磨刀聲霍霍作響,那種響聲在黑夜中折磨著他的睡眠,好似把人、把天、把這大明都當作待宰的牛羊芻狗,獨留他一個來自四百年後的靈魂浮浮沉沉,以旁觀者的視角清醒地見證大明一個又一個生靈的終結。
    袁崇煥“籲”了一聲,在寧遠城校場外住了馬。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二日。
    那邊的左良玉已經失去了耐心,“我看你殺頭牛比殺個人都費勁,殺牛多簡單,把這牛捆上,或弄個架子,把牛卡在裏頭,一刀下去,也就結了。”
    曹文詔回道,“我殺牛的方法跟你不一樣,我從不捆牛,也不卡牛,你看這頭老牛,都耕了一輩子地了,它比人還懂感情咧。”
    袁崇煥想起來了。
    曹文詔和左良玉屢建功勳的時間段雖然主要集中在崇禎年間,但是他二人都曾經有過在遼東從軍的經曆。
    不過那時候兩人官職不高,或者甚至有可能隻是軍中小兵,因此史書對此前二人的從軍經曆都是一筆帶過。
    但是仔細想來,曹文詔和左良玉在曆史上應該確實與袁崇煥有過交集。
    曹文詔曾在熊廷弼、孫承宗麾下任職,崇禎二年,袁崇煥入關勤王之時,曹文詔也是其中一員。
    左良玉在曆史上曾任遼東車右營都司,而這個“遼東車營”是孫承宗為平遼專門創設的兵種,相當於炮車兵。
    左良玉如果是車營中的軍官,那就也算是關寧軍中的一份子。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關寧軍確實了不起,除了科舉,關寧軍大概是明末武將人才的第二發源地了。
    袁崇煥悄悄前挪了兩步,親眼見過曹文詔和左良玉一起殺人倒不稀奇,殺牛卻是罕有。
    曹文詔終於在左良玉的百般催促下提著刀站起來了。
    他將刀背在身後,眯著眼睛,一圈一圈地開始圍著牛轉。
    曹文詔殺人早殺了不知凡幾,此刻他雙目一眯,眼中流露出一股金屬質地的凶光,連左良玉見了都不由有些膽寒。
    牛是一頭老黃牛,老得毛都發白了,它的嘴裏“嗤嗤”地冒著熱氣,定定地望著衝他轉圈的曹文詔。
    它圓圓的牛眼睛是脫胎於牲畜的,有一種人類才有的淒憐。
    曹文詔見了這雙牛眼,心頭一顫,不知怎地,卻不敢再看黃牛。
    當他背著手轉到第五圈的時候,那老黃牛忽然將兩條前腿一臥,就著左良玉手裏的繩子,向曹文詔無聲地跪了下來。
    曹文詔抬頭向黃牛看去,那老黃牛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淚珠還在匯,看樣子就快要掛不住,就要從眼角往下掉。
    曹文詔一趨身,這就要去扶牛,扶到一半又猛地想到牛不是人,便賭氣似地把手上的刀子往地上一丟,道,“奶奶的!不殺了!”
    左良玉在旁見了這場景,笑得彎下了腰,“奶奶的!一頭牛就把你唬成這樣,這要是韃子向你下跪,你也臨陣縮手不成?”
    曹文詔道,“韃子是人嗎?韃子那就不是人!這牛跟韃子不一樣,這牛通人性,咱們換一頭來殺罷,就算是要戰前犒軍,鼓舞士氣,也不一定要殺這頭牛罷,孫督師從前不是最看重屯田嗎?這城裏的牛肯定不止一頭罷。”
    左良玉道,“其餘的牛都還能耕田,這頭最老,田裏的活它都幹不動了,再說了,依照《大明律》,不是什麽牛都可以殺的,殺了耕牛是要上枷號的,一枷一個月哩。”
    袁崇煥心想,沒想到對於“私宰牛馬”的懲處,反而是越到明末就越重,明初私宰牛馬才判杖一百,到了明末竟然就變成要站枷了。
    曹文詔又看了那跪下的老牛一眼,道,“那這活我幹不了,就算是祖中軍來了我也幹不了。”
    左良玉把牽牛的引繩交給曹文詔,道,“那我來。”
    曹文詔猶豫了一下,終究接過了引繩。
    左良玉沒有像曹文詔那樣轉圈。
    他另外拿起一段麻繩,迅速製作了四個繩套放在地上。
    接著讓老牛慢慢地將四個蹄子踏進繩套之中,然後再把麻繩捋高,突然拉緊,再用肩頭使勁一扛。
    “撲通”一聲,黃牛就這樣被捆著腿倒在地上。
    左良玉又彎下腰,將一個大瓷盆放到牛的脖子下。
    牛血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尤其在晚明,殺牛的法律嚴苛,能隨意殺牛的貴人們都吃牛肉,誰都瞧不上牛血。
    好不容易能攢一盆牛血下來,節儉點兒吃能滋補一個冬天。
    左良玉又把方才曹文詔丟在地上的那把刀重新撿了起來。
    曹文詔本以為要費點周折,沒想到那老牛躺在地上動也沒動,根本沒有掙紮的跡象。
    左良玉蹲下身去,似乎很溫柔地用手輕輕地、慢慢地撫摸著老牛寬大的脖頸。
    左良玉對黃牛道,“這曹文詔見你流淚就不想讓你死,這是他不對,你已經活到頭了,再活下去就拖累人了,你耕了一輩子的地,最不希望的就是拖累人罷。”
    “我知道你不想拖累人,你現在若死了,那就是舍身就義,你流淚是因為你知道你要舍身就義去了,而不是不想死。”
    “而我呢,我會讓你死得很平靜,死得沒有痛苦,死得對得起我手中的刀,所以你不要動,你就這樣躺著。”
    “你死之後,你的肉會被分給我大明將士,吃了你的肉的所有人都會去拚命保衛我大明邊疆,我們之中或許很快就會有人跟你一起共赴黃泉了。”
    “都是六道輪回,這下一輩子,還不知道你我之間誰走‘人間道’,誰走‘畜牲道’哩,這一輩子我送你走,我保證你會死得痛痛快快的,說不定比我往後死得時候還痛快哩。”
    老牛抬著淚眼望著麵前的左良玉,左良玉身材修長,臉膛赬紅,在清晨的朝陽下仿佛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突然,左良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挺刀直奔老牛的脖頸,一刀就紮透了老牛的咽喉。
    原來他方才的假意撫摸和喃喃告解隻是為了找準下刀的血脈。
    老牛仰天長吼一聲,彎刀隨著氣管的張開伸了進去。
    左良玉的手腕一抖一扣,刀尖就把牛的氣管和血管都割斷了。
    鮮血泉水似的流出來,冒著泡,泛著熱氣,滴滴答答地落到事先放置好的瓷盆裏。
    老牛全身痙攣抽搐,一顆一顆碩大而晶瑩的淚珠終於流了出來,打濕了校場一小片冰泥混雜的黃土地。
    左良玉猛地往後一撤身子,隨著刀子的抽出,一股紅血像撞到山石的瀑布一般湧了出來,將瓷盆瞬間灌了個滿。
    左良玉“呼”地一聲出了口氣,將沾滿了牛血的刀子還給了曹文詔,“瞧!多大點事兒。”
    曹文詔接過刀子,原本的不忍已經被那盆滿滿的牛血給轉移了,“這牛血怎麽處理?”
    左良玉道,“還用問?趁大家夥還沒起床,拿倆小盆悄悄地裝一點兒走。”
    袁崇煥聽著,覺得曹文詔和左良玉為了吃還挺聰明的。
    一頭牛身上一共就那幾個部位,牛肉有多少都是大約摸能掂量得出的。
    而牛血就不同了,誰能說準一頭牛身上有多少重量的血,流出來的血能裝多大個盆?
    即使能估算得出血的體積,那殺牛的時候,血朝哪個地方噴又沒個準數,誰又能保證這些牛血能一滴不漏地都流在盆裏呢?
    於是這個時候進退兩難的人就成袁崇煥了。
    曆史上的左良玉和曹文詔在崇禎年間是整個大明都排得上號的帥才,連崇禎皇帝都沒能將他二人完全掌控。
    尤其是左良玉,到了崇禎七年之後,基本上就相當於半個軍閥。
    倘或袁崇煥要將他二人收入麾下,那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因為他二人目前還處於“懷才不遇”的青年階段,袁崇煥這時候上去與他二人交往,那就是“相識於微末”的情誼。
    更何況天啟六年的大明依然處於“文貴武賤”的階段,袁崇煥無論是官職還是功績,都遠遠勝於他二人。
    隻要袁崇煥能禮賢下士,他二人定然沒有不高興的道理,畢竟不是每一個武將都能像毛文龍一樣,有個人脈遍布東林黨的好舅舅的。
    隻是袁崇煥不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
    他想象著自己這時走過去,來一招恩威並施,先厲聲拆穿他二人的把戲,爾後在他二人麵露驚慌之時,又作出一副體恤下屬,與軍同樂的寬和模樣,最後再與他二人坐下來,煮著牛血火鍋涮牛雜。
    袁崇煥怎麽想,也想象不出這種場景裏麵的自己該是個什麽形容。
    大概像個中年油膩又愛擺弄權力的老幹部,局裏局氣的,想想就沒意思。
    於是袁崇煥就立在那兒與自己為難,因為他既不想錯過這樣好的時機,又一時想不出與他二人打交道的合適方法。
    就在袁崇煥思來想去,準備拔腿離開的時候,左良玉發現了他的存在,一下子就把袁崇煥從主動變成了被動,因為左良玉不像他這個穿越者,想要認識兩個曆史人物還要作上半天的思想鬥爭。
    左良玉的處理方法毫不糾結,他一發現袁崇煥,就拉著曹文詔一起向袁崇煥跪下道,“小的左良玉拜見袁臬台。”
    這一句問話可謂是氣吞山河,一下子就讓袁崇煥立在了原地。
    磨刀的那人講的是山西話,“左良玉,你急個啥?這殺牛就得先把刀給磨快了,否則一刀下去也殺不了它。”
    袁崇煥揉了揉眼睛,一步都不敢挪動。
    朝廷對此種風氣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造成服製上平均主義的起因,是因為大明官員的常服並不是朝廷統一製作分發的,而是由官員們按照自身品級所對應的款式自製的。
    文官們每日要上朝麵聖,或要在衙門辦公,自有科道官時刻監督彈劾,而武將們領兵在外,為了顯示地位和權威,幾乎個個都公然違反製度穿高品級補子的補服。
    於是到了天啟六年,低級武官的補子服已近乎絕跡,不但穿的人極少,連製作的人也幾乎沒有了,供應反過來影響了需求,連小兵們都不再把大明服製當回事兒,有的時候小兵犯錯受罰,就直接穿著獅子補被捆起來挨鞭子,抽得滿地打滾,一會兒打完了,爬起來拍拍灰塵,繼續穿著獅子補當差。
    所以袁崇煥這會兒遠遠地見到這二人,一時都判斷不出這二人的來曆和職位。
    牽牛的那人是山東口音,大概是冷得不行了,衝著磨刀的那人直跺腳,“曹文詔!你磨刀要磨到什麽時候?”
    兩人皆身穿晚明九邊武官常穿的獅子補服,這種獅子補服原本按製是隻能給一品武將穿的,但是從萬曆年間開始,九邊的低級武官和小兵士卒不約而同地全然不按服製使用補子,無論品級大小都穿獅子補,把這種補子給生生穿成了九邊兵將的統一製服。
    他聽見“鏗哧”、“鏗哧”的鈍刀磨刃聲,以及依稀可辨的“哞哞”牛鳴聲。
    曹文詔和左良玉?
    這兩位崇禎年間的英勇悍將怎會出現在天啟六年的寧遠城中?
    阮氏為人妾室,自然不像“獨立男性”徐敷奏那樣肆無忌憚,敢說敢問。
    袁崇煥沉著臉不說話,阮氏便也一言不發,服侍著袁崇煥穿戴完畢後,就自動退出了袁崇煥的視線,出了屋子,給袁崇煥張羅早膳去了。
    睡在腳踏上的阮氏聽見響動,忙跟著一道起來,給她的二爺披衣潔麵。
    袁崇煥已經連續幾日心緒不佳,眉宇間總是心事重重。
    袁崇煥悶聲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了身,自己披上了鬥篷,騎著馬出了薊遼督師府。
    袁崇煥是被磨刀聲吵醒的。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