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奴才怕死”
字數:6221 加入書籤
範文程苦著臉道,“奴才是就事論事嘛,奴才是家奴之徒、趙括之輩,一旦上了前線,一準要壞大汗的大事。”
努爾哈赤嚼著烏梅道,“朕沒讓你上陣殺敵啊,朕是讓你去前邊兒替朕叫陣,把那袁崇煥給激出來。”
這是明軍流傳下來的作戰經驗之一,打仗時要少飽少飲,以防便溺,口中含一枚烏梅或者酸棗可以生津解渴,減少喝水的頻率。
金軍抵達寧遠城下,越城橫截山海關大路,在寧遠城西北五裏紮營。
範文程見努爾哈赤含著烏梅,眉頭被酸得皺了起來,不由更加小心地道,“那依照您那時的說法,奴才就不該上陣,這打仗就不是奴才的份內職責。”
“奴才是該等著貝勒主子們打完仗回來賞奴才,奴才才能得著吃喝穿用,這前後順序可不能顛倒了,顛倒了那就是主奴不分了。”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三日。
努爾哈赤慢慢地嚼著烏梅,說是嚼,其實就是用牙肉磨那鹽漬烏梅皮子。
他終究不是“武侯”,所謂“食少事煩”是因為他年老齒衰,嘴裏的牙掉了小半片,沒掉的也搖搖欲墜,吃東西總不方便,“知道你怕死,你不怕死還能跪在這兒嗎?咱們打遼陽的時候,那個遼東巡按禦史張銓你還記得罷?那才是不怕死的人。”
範文程道,“奴才記得,當時袁應泰已經自殺了,遼陽城中的數萬明軍與百姓都突圍向山海關逃去,隻有這個張銓退守衙署,仍然堅持抵抗。”
努爾哈赤笑道,“就是因為有這個張銓,我八旗攻入遼陽城中之後,還明火執仗地與明軍打了一夜巷戰。”
“最後還是朕將八旗重新集合起來,整兵列盾之後,才正式打敗城牆上據守的明軍殘兵,俘虜了張銓,這才徹底攻下了遼陽。”
“當時朕派李永芳去勸降這個張銓,那張銓就回答說啊,‘我已受我皇深恩厚祿,如今若因想苟活於世而歸降於你,則將遺臭後世,你雖然想招降我,我卻寧願一死,因為我若歸降於你,則你將名揚後世,我若死於此地,則我將名垂不朽’,對不對?那張銓是不是這樣回答朕的?”
範文程點頭道,“是這樣,大汗當時也說了,不戰而降者宜應優待,戰而被擒之人,若有不惜身命,而情願一死者,即使勉強招降了,往後也沒什麽用處,不如就讓他一死了之,給他一個痛快。”
努爾哈赤道,“朕後來還真就下令想給他一個痛快,倒是四貝勒不忍,想繼續招降那個張銓,還用宋朝的欽徽二宗作例子,好說歹說,那張銓仍是不降,最後便隻能殺了,弄得朕也覺得有點兒可惜,但是又不得不殺,憲鬥,你知道為什麽嗎?”
範文程道,“奴才知道,一個張銓死了固然可惜,可是張銓一死,明國剩餘的那千千萬萬個‘張銓’就有了榜樣,若是與我大金奮戰到底之人也能被免得一死,則自此之後明國的堡壘城池之中,則處處都是負隅頑抗之人。”
“因而大汗勸降不成,則必然要下手殺了張銓,這不是大汗不寬容,而是我大金形勢如此,我大金的漢人若人人都效仿張銓,則我大金國中境內,則永無寧日。”
努爾哈赤淡笑道,“憲鬥深知朕心。”
範文程忙道,“大汗過獎。”
努爾哈赤道,“真是奇怪,這個道理你能懂,四貝勒卻不懂,四貝勒總是憐惜張銓這樣的漢人,他認為漢人中的有識之士、滿腹經綸之人,朕都不該殺。”
一提到皇太極,範文程立時就謹慎了起來,“因為四貝勒是主子,而奴才就是奴才,這是奴才該懂的道理,四貝勒不懂,這是四貝勒作為主子的雅量。”
努爾哈赤笑歎道,“朕的這個兒子,真是一點兒都不像朕,朕時常也覺得奇怪,朕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範文程道,“漢人的傳說裏有句俗語,‘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汗是有天命之人,是真龍天子,因此生出來的阿哥們,才都秉性不一。”
努爾哈赤被恭維得舒坦了,卻依舊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咽了口唾沫,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道,“憲鬥既然明白這個道理,就更應該主動地去替朕分憂。”
“朕手下的漢人都是怕死的人,怕死的人才能當個好奴才,朕現在就是要把寧遠城內不怕死的人都篩選出來,憲鬥,快,把甲胄穿上,別教朕再喊你第二遍。”
範文程沒辦法了,這時憑他如何足智多謀,都無法違拗努爾哈赤的命令。
範文程其實明白努爾哈赤的心思,努爾哈赤是想用他試試那紅衣大炮究竟威力如何。
雖然努爾哈赤對他一手創立的後金一向製度自信,但是前番他的反複勸諫終究是在努爾哈赤的心底埋下了一顆種子。
努爾哈赤不相信漢人,但是他相信人性的弱點,他相信怕死的人。
而範文程的實際目的是利用袁崇煥削弱兩黃旗的實力,他要引誘努爾哈赤派出麾下精銳,他就必須把握好這個度。
他的確怕死,但是他得讓努爾哈赤相信,他這回怕死,和他先前怕死沒什麽區別。
所以當努爾哈赤提出要他叫陣的要求時,範文程並沒有一口就答應下來,他知道如果他答應得太爽快,反而會引起努爾哈赤的懷疑。
範文程直起身來,道,“大汗,您不怕奴才逃走嗎?奴才要是一到寧遠城下,說不定就想辦法策馬奔入城內了。”
努爾哈赤淡淡道,“你兄弟和你老婆孩子都還在沈陽,你要是跑了,那朕回去就殺了他們。”
範文程無語半響,道,“……您這也太直接了罷。”
努爾哈赤咂摸著嘴裏的酸甜,“你要想跑,先前遼沈之戰的時候就跑了,真想跑的人是不會用‘逃跑’來當籌碼的,他們早就一聲不吭地跑了,就說最近這幾年,從我大金跑去朝鮮和東江鎮的人還少嗎?”
“那些用實際行動逃跑的人,會天天把‘跑了’、‘跑了’的掛在嘴上嗎?所以你不會跑嘛!再者說,憲鬥,朕如此重用你,你舍得放下一切,離開大金嗎?”
範文程覺得火候到了,他拿起盔甲,如負千斤一般站起了身,“大汗,奴才在明國,總還是有個秀才功名的。”
努爾哈赤見到範文程口是心非的動作,終是微笑起來,“憲鬥,別騙自己了,你嚐過了在大金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滋味,你如何還耐得住性子再去一步步地考科舉?”
“你就是考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入了內閣又怎麽樣?終究不過就是換一個主子,天啟小皇帝如何會像朕一樣重用你?你的才華去了明國,也是浪費。”
說話間,範文程已經看似哆嗦,實則利索地把盔甲穿戴完畢了,這時期金軍的甲胄與明軍的甲胄形製基本相同,身甲、披膊、甲袖、前檔、左檔、甲裙一應俱全。
範文程仍然不放心地道,“奴才穿著這身甲,卻還是覺得有點兒不踏實。”
努爾哈赤站起身來,俯身拿起頭盔,往範文程頭上一扣,道,“放心罷,憲鬥,這種棉甲防銃炮的效果是最好的,當年抗倭援朝的時候,李如柏的頭盔被日軍鳥銃擊中,就幸虧穿了這種盔甲,擋住了彈丸,這才未有大礙。”
範文程還是繃著一張臉,“那倭寇的銃炮總是不如明國的銃炮啊,奴才要到了那寧遠城下,萬一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那袁崇煥開了一槍,那奴才豈不是立時就做了冤死鬼?”
努爾哈赤忍不住笑道,“不會的,朕還記得,也是抗倭援朝那會兒,明國總結出了棉織品打濕後可以防禦火器的經驗,於是準備了高七尺、闊一丈二尺的大棉被,打算等日軍一進攻就打濕遮擋彈丸。”
“當時的兵部左侍郎宋應昌用日軍鳥銃做過試擊實驗,日本人的鳥銃在八十步之外能擊穿二層濕氈被,五十步之外則能擊破三至四層濕氈被。”
“而明國的三眼銃,隻能在三十步內破甲,五十步以內能打傷不披甲的士兵,要是過了一百步,則毫無殺傷力,所以你隻要離城門超過一百步,那袁崇煥的銃炮就射不中你。”
範文程道,“您知道得可真不少。”
努爾哈赤笑笑,道,“朕要是少知道一些,命都早就丟了,朕當年率兵征哲陳部,就是穿著這種盔甲,四人對付八百人,照樣殺得對方潰不成軍。”
“你就站在那兒喊幾句話,他們能把你怎麽著?咱們大金的馬都有防具,他們就是射中了你騎的馬,你也摔不到地上,咱們還有鐵匠隨軍,盔甲隨壞隨修,現下這條件,可比朕當年要好得多了。”
範文程想了想,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道,“那奴才要是激不出袁崇煥,大汗可千萬不能責怪奴才。”
努爾哈赤拍了下他的肩,“朕相信你,憲鬥,你當年歸順我大金之時,才二十一歲,卻連朕都為你的口才所折服,如今區區一個袁崇煥,對你而言,還不是小菜一碟?”
範文程苦笑一下,道,“借大汗吉言,奴才一會兒要是落荒而逃了,大汗可莫要降罪於奴才。”
努爾哈赤朝他揮了揮手,又坐回了原位,“噯,你跪安罷。”
範文程道,“那奴才也不會罵人啊。”
努爾哈赤道,“倒也不必一定要罵人,主要目的是激他出城,激將法不一定要靠罵人嘛,關鍵是攻心為上,朕覺得你能言善辯,說出來的話比較有說服力,你去是最合適的。”
範文程沉默了一會兒,彎下嘴角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大汗,您不是說您不會照著書本打仗嗎?”
“朕是這麽想啊,最簡單的方法,還是先讓那寧遠城內的明軍都出來,隻要這袁崇煥,或者是他手下的滿桂、祖大壽能帶著兵出城,咱們倚仗兵力優勢把他們能打敢打的先頭部隊擊敗。”
“那城裏的人一見那能打的人都輸沒了,主心骨一去,群龍無首,噯,那圍個幾天差不多就降了,反正就是這麽一個流程,大差不差,朕有經驗。”
“所以咱們首先第一步是要想辦法激那袁崇煥出城,他要是死活不出城,就縮在城裏當烏龜,咱們再具體考慮怎麽去正麵攻城。”
範文程愈加愁苦,“那您為什麽偏讓奴才去叫陣呐?”
努爾哈赤道,“你有學問嘛,漢語好,朕要是讓哪個旗人去,那罵出來的話對麵都聽不懂啊,雞同鴨講。”
“朕聽說啊,那袁崇煥就是個爆炭性子,一發脾氣可不得了,誰都拉不住他,現在這寧遠城四門緊閉,關門自守,這正麵強攻不好打,知道罷?孫承宗那老兒這幾年沒幹別的,就忙著在遼東修牆。”
努爾哈赤又皺皺眉,道,“憲鬥,你今日怎麽這麽囉嗦?朕那幾個福晉都沒你話多。”
努爾哈赤道,“朕沒照著書本打仗,朕是照著書本讓你去叫陣,叫陣而已,朕是真沒指望你衝鋒殺敵,憲鬥,你怕什麽呢?”
範文程又默然片刻,俯身叩頭道,“大汗,奴才怕死。”
努爾哈赤道,“朕下的聖諭多了,憲鬥說的是哪道聖諭啊?”
範文程回道,“您在天命六年閏二月十六日時下旨道,‘貝勒愛諸申,諸申愛貝勒,奴才愛主子,主子愛奴才,奴才耕種之穀,與主子共食,主子陣獲之財物,與奴才共用,獵獲之肉,與奴才共食’。”
後金主帥營內。
範文程跪在地上,愁眉苦臉地看著眼前的盔甲道,“……大汗,您還記得您在天命六年的時候下過的一道聖諭嗎?”
努爾哈赤笑道,“對,是有這麽回事,那會兒不是新收上來了棉花,貝勒、主子們不肯給諸申、奴才們穿用嗎?那朕就隻好居中調停了。”
努爾哈赤一麵說,一麵拈起一枚烏梅放入口中。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