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種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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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上的徐敷奏跟了袁崇煥,被崇禎皇帝給一道砍了,本身就是個悲劇。
現在他這個現代人穿越來當袁崇煥了,即使他能破局曆史,改變被千刀萬剮的結局,他也給不了徐敷奏他想要的那種感情。
徐敷奏的語氣又輕又柔,神情像是在順著袁崇煥開玩笑,細聽卻覺得可憐,“我知道的,跟著魏閹沒前途。”
原來他還真不是單純地“以色事人”,他於政治上的洞見,竟然還相當獨到。
他的手覆在袁崇煥的掌上,暖暖的,簡直可以假裝是女人的手。
袁崇煥把這隻手當女人的手虛握了片刻,道,“跟了我也沒前途。”
袁崇煥在這一會兒還真有點兒對徐敷奏刮目相看。
袁崇煥道,“這樣啊。”
徐敷奏又道,“不過之前有一種傳言,是關於皇嗣的。”
袁崇煥道,“哦?”
徐敷奏道,“天啟四年,範慧妃所出皇二子朱慈焴早夭,當時有一個禦史劉懋,說陛下的孩子,都是被嚇死的。”
袁崇煥渾身一震,趕忙問道,“具體是怎麽說的?”
徐敷奏道,“這劉懋說,陛下登基四年,育有皇子皇女共四位,卻皆在一歲之中,相繼而逝,原因是得了‘慢驚風’。”
袁崇煥道,“慢驚風?”
徐敷奏道,“這‘慢驚風’是一種小兒病,說是陛下的孩子們在胎中產後都受了驚,所以一生下來就先天有疾。”
“譬如範慧妃的皇二子,據說這孩子是天啟四年五月二十九日受驚,到得六月十六日就不治身亡了,中間半個多月都無從醫治。”
袁崇煥追問道,“可是這妃嬪居於深宮之中,皇子皇女們也都有乳母宮人看護,如何會無端受驚呢?”
徐敷奏道,“依照這劉懋的說法,說是因為宮中常常操練內軍,皇子皇女們聽到銃炮聲,神氣漸耗,又調養不當,慢慢就給治不過來了。”
袁崇煥陷入了沉思。
中醫裏的“小兒慢驚風”其實就是現代醫學所說的“小兒驚厥”。
這種病在嬰幼兒群體中發病率很高,具體表現為突然的全身或局部肌群呈強直性和陣攣性抽搐,大多由腦神經功能紊亂所致。
古代既沒有條件產檢,又沒有婦產科和兒科,引起“小兒驚厥”的客觀原因實在是太多了。
考慮到天啟皇帝的孩子們都活不過一歲,又是“胎中產後都受了驚”,那就很有可能是產傷或者腦發育缺陷導致的。
甚至更有可能,是天啟皇帝的孩子們都有某種遺傳先天性疾病。
畢竟任容妃所出的第三子朱慈炅,也是因王恭廠大爆炸,而“受驚而亡”的,死時也隻有一歲。
就是因為朱慈炅早夭,崇禎皇帝才能以王爺的身份順利繼位。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說是“小兒驚厥”改變了大明朝也不為過。
袁崇煥思索片刻,又問道,“那這個劉懋,現在在哪兒呢?”
徐敷奏道,“去年他得罪了閹黨,被魏閹革職回鄉了。”
袁崇煥道,“那你覺得,他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
徐敷奏搖頭笑道,“我覺得,這個劉懋無非是想用皇嗣的借口,讓陛下停止禁中內操,如果小兒能因銃炮聲‘受驚’,那遼東近幾年時不時就要打仗,這遼東的女人們,難道就生不下健康的孩子了嗎?”
袁崇煥沒有否認徐敷奏的這種推理,隻是道,“那我就奇怪了,這個劉懋說陛下的孩子都是被嚇死的,那這不就等於否定魏忠賢和客氏加害皇嗣的說法了嗎?既然如此,魏忠賢應該對他大加讚賞才對,怎麽會反而把他給革職了呢?”
徐敷奏道,“或許是因為其他的什麽事罷,不過在我看來,這皇嗣接連早殤,定是與魏閹脫不了幹係。”
袁崇煥點點頭。
他沒有告訴徐敷奏,其實魏忠賢將劉懋革職是正確的。
因為這個禦史劉懋,正是後來在崇禎朝裁撤驛站的負責人之一,大明的驛站經他一整頓,立刻就出來了一個李自成。
至於是否要想辦法救下朱慈炅,袁崇煥對此有一點兒猶豫。
雖然有各種史料佐證,但是袁崇煥不能肯定朱慈炅是被爆炸聲給嚇死的。
或許這孩子有其他疾病,以明朝的醫療水平,本來就是治愈不了的。
而且以結果論而言,朱慈炅的死,既有可能是純粹的意外,也有可能是東林黨,或者是其他利益相關的什麽人,洞悉了皇嗣夭折的真正原因,於是在王恭廠設下了埋伏,故意引起了這場神秘大爆炸。
爾後朱慈炅一死,崇禎皇帝一登基,就是史書說的“眾正盈朝”。
袁崇煥輕咳了一聲,道,“噯,不說這些了,我的手臂已經包紮好了,你趕緊出去挑揀一塊牛肉吃罷。”
徐敷奏笑道,“你身上的肉我都來不及吃,我還稀罕那點兒牛肉?”
這一句顏色玩笑開得猝不及防,袁崇煥頓時就紅了臉,“什麽……什麽我身上的肉?”
徐敷奏嘻嘻一笑,探過手去,直接放到了袁崇煥的襠部,“袁臬台,您身上的哪塊肉最金貴,您自己不知道嗎?”
那塊像女人一樣的手掌往那地方一碰,一股電流一般的刺感通遍了全身,激得袁崇煥汗毛直豎,仿佛褲襠裏突然被塞進了一隻吱哇亂叫的活老鼠。
他本能地抬起手來,朝徐敷奏肩上一推,卻不妨手臂剛剛完成包紮,一下子觸及傷處,痛得他忍不住“哎呦”了一聲。
徐敷奏見狀,立刻縮回了手,急著去看袁崇煥的傷,“怎麽了?怎麽了?是又碰到哪裏了嗎?”
袁崇煥默默咬牙切齒了好一會兒,終是歎了口氣。
這怎麽辦呢?
就當他這個穿越者是在為曆史上的那個袁崇煥償還風流債罷。
袁崇煥又開口道,“你還是吃點兒牛肉去罷,牛肉平常又不常吃。”
徐敷奏正仔細觀察袁崇煥手臂上的包紮,“沒關係,我又不缺現下的這一口,往後你平了遼,我可有的是牛吃。”
袁崇煥道,“那我要是平不了遼呢?”
徐敷奏道,“就算隻平一部分也行啊,你手下有軍隊,還怕沒牛肉吃嗎?”
袁崇煥聽著覺得徐敷奏的意思有點兒不對,“這牛不是養出來的嗎?即使我能恢複一部分遼東,那這牛不是一樣要用作耕地嗎?怎麽會因為我有了軍隊,就可以隨意吃牛肉呢?”
徐敷奏理所當然地道,“打出去了,收複失地,那就可以去搶後金的啊,韃子現在也不是像他們以前在深山老林的時候一樣了,他們打仗也需要糧食,既然他們種了糧,那就肯定需要耕牛啊。”
袁崇煥道,“那牛能隨便吃嗎?即使收複了失地,也該分給重新歸順大明的遼東百姓啊。”
徐敷奏笑了笑,道,“你說是這樣說,到了當真收複失地的時候,那可由不得你,得看滿桂跟祖大壽能不能攔得住他們手下的那些兵。”
袁崇煥一愣,這才想起明末官軍的素質紀律是曆史上出了名的惡劣,基本上是走到哪裏搶到哪裏,不僅搶奪酒飯衣被、糧食財物,甚至還要拆人房屋、毀人器皿,連百姓自養的雞犬羊豕都不放過。
崇禎年間鎮壓農民軍的時候,明末官軍在民間造成的破壞甚至遠遠超過了李自成。
袁崇煥歎道,“我曾親耳聽到百姓有一種說法,叫作‘寧遭虜,休過官軍’,倘或收複了失地,卻失了民心,那咱們跟韃子又有什麽兩樣?”
徐敷奏道,“話不能這麽說,不管是什麽軍隊,隻要手上有刀有槍,遇見了老百姓,就沒有不搶的道理,像南宋‘嶽家軍’、我朝‘戚家軍’這種軍隊,是古往今來的少數,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
袁崇煥道,“這是為什麽呢?倘或是因為恃強淩弱的本能,我認為是可以克服的。”
徐敷奏道,“倒不全是因為恃強淩弱,主要是這行軍做飯,對普通小兵而言是樁苦差事,你是一向有人伺候不知道,倘或這軍隊要在途中自己做飯,起碼要遇到好幾個困難。”
“首先呢,要掘地為灶,可是這地上的土它有硬有軟,遇上凍土,那挖一個灶就要費好大力氣,其次,這做飯得用水罷,要用水就得找水井找清泉,找到了幹淨的水源,還得用桶挑了來用。”
“還有呢,就是得生火,得有現成的薪柴,如果附近隻有青樹嫩苗,那灶火都生不起來,倘或正好遇上暴雨風雪,那找地方躲還來不及,更別說做飯了,所以這軍隊一旦遇上百姓,必然會有劫掠。”
“如果不讓搶,那將士們心中必定會有怨氣,一旦軍隊嘩變,那後果就更加嚴重了,即使是滿桂和祖大壽這樣的良將,也不能眼看手下士兵又冷又餓,還不讓他們‘自力更生’罷?”
袁崇煥在這一刻由衷地感恩現代工業文明,假設明軍能有自熱罐頭和液體能量棒這種高科技野戰食品,起碼李自成的農民軍也不至於越打越多,“所以說來說去,到底還是要有錢。”
徐敷奏應道,“是啊,如果有了錢,再給魏閹送錢,魏閹再回報關寧軍錢糧,關寧軍再掙下軍功,以軍功再生錢,那就滿盤皆活了。”
徐敷奏道,“那就隻有兩條路,要麽給魏閹送錢,請他高抬貴手,要麽……”
袁崇煥看向徐敷奏,徐敷奏話說了半截,就咬斷在了喉嚨裏。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對那被咬斷的半截話心知肚明——要麽就是等到現在的陛下駕崩,等到將來那位能讓魏忠賢倒台的“陛下”出現。
袁崇煥暗道,其實如果擱在現代,魏忠賢的這種本事就有相應名目了,他不僅僅是辦膳,那叫“善於提供情緒價值”。
任何一個善於提供情緒價值的人都能取得遠超於自身水平的成就,隻是中國的傳統價值觀總是有意無意地貶低這種技能。
這對魏忠賢來說還真是不公,就老魏這種沒了那玩意兒還能成功勾引有夫之婦的魅力,放互聯網時代隨便當個網紅都能有一堆粉絲。
袁崇煥從徐敷奏的掌心抽出手來,“難講,真的,就現在這種局勢,即使我這仗打贏了,魏忠賢要是不支持我,在朝廷裏給我下絆子,那平遼之事則依舊無望。”
“這就是一種矛盾,我如果沒有內廷的照應,則沒有足夠的錢糧平遼,而如果我有了足夠的錢糧,這錢糧當真足夠平遼,魏忠賢又會因我是東林黨人而忌憚我,畢竟我的座師是韓爌,在遼東提拔我的又是孫督師,我要討好魏忠賢,恐怕並非易事。”
徐敷奏笑笑,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不在乎他有沒有前途的,就像當年奉聖夫人決定跟魏閹在一起,那時候魏閹還隻是個辦膳的呢,我瞧袁臬台一表人才,您總不會還不如一個辦膳的宦官罷?”
他這句話倒真是情真意切。
袁崇煥抬起那隻完好的手,稍顯心虛地摸了下鼻子,“……對了,既然你陪過宦官,那你知不知道任容妃,也就是任皇貴妃,是個什麽樣兒的人?”
徐敷奏道,“宮妃的事我聽到的不多,主要是外男議論後宮總是不大妥當,而且陛下也不甚好女色,據說陛下一年之中,去後宮臨幸妃嬪的次數才不過兩三回,除了張皇後,其他妃嬪的消息,一般都很少透露到宮外來。”
他的政治嗅覺靈敏得像一隻貓,是因為貓天然就需要一個主人去愛護它。
徐敷奏的敏銳就像他出眾的容貌,是老天爺送給他的。
或者說,徐敷奏對於政事上的辨察,也是他“以色事人”的一部分。
他覺得他得依附著誰才能活下去,所以他是用菟絲花選擇寄主的方式去分析朝政的。
老天多不公平,偏偏把這種天份放在一個男人身上。
就在袁崇煥晃神的當口,徐敷奏又湊上來了,他輕輕握住袁崇煥那條受傷手臂下的手掌,眼神濕漉漉的,像忠犬在舔主人的掌心,“所以你不要想著把我送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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