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章 翻身的農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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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隆率領部下抵達了會無,旋即派遣自己的親信傳發自己的將令:“爾等帶著自己的封賞返回家鄉,好好待些時日,彼此相互照應一些,若有危難盡管差人來某這裏匯報……”
巴隆帶回越嶲的漢家夷卒有六七千人,他們除了隸屬無當飛軍第一部以外,幾乎都廢除了奴籍,如今乃是聽從漢家詔令的正規軍卒。
他們從旄牛道返回越嶲,乃是漢家衛將軍的恩賜,允許他們返回故鄉休假月餘,可以拿著之前立下的斬首戰功換取親友脫離奴籍,掃除他們的後顧之憂。
巴隆這次回來,就打算將舊日青衣羌部為數不多的數百族人贖買回來,帶回益州郡安置。
騎著高頭大馬腰背弓箭的阿刺,如今是無當飛軍第一部的曲長,也是巴隆如今除卻部落親族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他自小就是孤兒,沒有親族,一直就在邛都西南的山穀地裏,給一戶勇士帳篷當護家奴。
眼瞧著幾千人的大部隊幾乎散盡了,阿刺扭過頭來對巴隆說道:“漢軍對咱們真是信任啊,竟然願意放咱們回故鄉去看看,就不怕咱們跑了不回去了?”
巴隆白了他一眼,沒有好氣地說道:“如果你願意回去給那些越嶲部落的貴人們繼續去放牛看羊,某也不攔著你。”
阿刺嘿嘿一笑,在馬背上聳了聳肩笑道:“腦袋被石頭砸了才想著回去呢,如今我在漢軍麾下家大業大的,就是曾經的主人家也沒有我富有,說不得去歲冬天還遭了白災……”
巴隆並沒有回話,吹了一聲口哨後,周圍散遊的親信迅速圍攏了過來,巴隆對他們吩咐道:“拿好咱們的家當,準備返回闡縣去……營救咱們的親人!”
巴隆的話點燃了周圍青衣羌部的遊騎情緒,舉起他們手中的長刀發出興奮的叫喊聲:“嗷!嗷……嗷!”
巴隆翻身上馬,掃了一圈,看著跟在他身後的阿刺問道:“你怎麽還不走?”
阿刺回道:“走?我孤零零一個人還能去哪呢?我還是跟著巴隆司馬去闡縣逛逛吧,說不定還有幫忙的地方。”
巴隆勒住馬頭的韁繩,對著阿刺搖了搖頭說道:“還是回去看看吧,老子可不止一次聽見你說夢話。”
大概是明白巴隆說的是什麽事,阿刺臉色一紅,不過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去一趟。
以前阿刺想的是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榮歸故裏,重新爬到女主人的帳篷中,在興盡之餘和她敘說著自己在益州郡拚力廝殺的故事。
但如今……阿刺就猶豫了。
因為他在雍氏的軍營中,見到了那位一生都注定忘不了的麵孔,就是他曾經是他的男主人。
他時常躺在山穀坡地的草地上,嘴裏咬著草根隨意掃視著他的牧場,手中的鞭子象征著他對方圓十數裏的控製。
但那個時候,阿刺見到的男主人狀況實在是太糟糕了。
他斷了一條手臂,還有一條腿也瘸了,曾經壯碩高大變成了瘦骨嶙峋,看上去變得消瘦了不少,比從小做苦活的奴隸看上去還要淒慘。
看來他淪落為雍氏的俘虜後,確實受了不少的苦。
盡管彼時的阿刺憑著一手高超技術成為了巴隆了左膀右臂,指揮了五百人的隊伍,見到這位衣衫襤褸的男人,阿刺還是有著天性上的畏懼。
他像往常的奴隸時候一樣,低著頭走到這男人的身前,伸出了自己右手,宣示他的忠誠,甚至最後阿刺還派手下的夷卒好生照顧他,最後還將他送回了越嶲。
那個時候阿刺才後知後覺,以前男主人手中的鞭子並不可怕,真正令他畏懼的還是心中存在的鞭子!
也就是這個時候,阿刺喪失了對回到故鄉的所有期望,將對女主人那份溫存的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中,再也不敢妄想。
今日又聽到司馬巴隆這般說,阿刺像是在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一樣,滿不是滋味。
好像內心中的某些禁忌又不可遏製地生長了起來。
闡縣在邛都的北部,曾經的巴氏的青衣羌部被當作努力後,散落在越嶲各地,巴隆覺得自己有必要臨時去一趟邛都打聽些消息。
這樣想來,巴隆還能和阿刺走一路。
阿刺身邊還跟著一堆人,他們都是和阿刺相同的身世背景,都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隻能憑借著自己一把身子骨被主人家選中,送來漢軍手下當炮灰。
所幸遇到了巴隆和阿刺這樣的頭領,帶著他們去除了奴籍之後,還成為了漢家的正卒。
既然無家可歸,那就跟著新頭領混出個人模狗樣再說。
走到邛都的時候,阿刺還是沒有想好自己該怎麽做,於是向巴隆發出邀請道:“巴隆司馬,天色已經晚了,你還是跟著我到地方歇一晚吧。”
巴隆則是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早一天回去也能多點時間找找人,就此分別吧。”
見到巴隆心意已決,阿刺也不再留了,目送巴隆的離去。
巴隆剛提起馬鬃上的韁繩,忽然想到了什麽,就轉過頭來看著阿刺說道:“阿刺,其實……你很不錯,用不著看任何人的眼色。”
巴隆咧嘴一笑,看著遠處歇馬的遊騎說道:“若不是現在有了漢家正卒的出路,某一定想著恢複巴氏青衣羌部,真到了那個地步,老子一定讓你來當部落第一勇士,你並不比任何人差。”
阿刺聽見這番話,剛還想反駁當巴氏青衣羌部的第一勇士,哪有漢軍的曲長來的威風?
但阿刺轉過頭來一想,這是巴隆在轉著彎給他打氣,阿刺點了點頭,將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捶了捶,用著生疏的漢家話說道:“巴隆司馬好走!”
巴隆雙腿一夾馬肚,帶著自己的親信很快就消失在了阿刺的視野中。
阿刺收回目光,身後十幾個人圍攏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阿刺曲長,我們該去什麽地方呢?”
阿刺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熟悉的山巒輪廓讓阿刺終於是下定了決心。
“我帶著你們……回家!”
……
……
邛都西南數十裏開外的某處山穀內,兩山合攏,山林深處有一條小溪流汩汩流淌過,平坦的草坡上遊蕩著奴隸,他們有的在放羊牧馬,有的在撿拾著薪柴。
阿刺騎著馬,身後跟著十幾個夷卒,堂而皇之地進入了穀口,沿著緩坡徐徐入內。
很快就有騎著馬的兩三騎圍攏了過來,他們是勇士帳篷的守家奴,負責主人家領地的安危,一旦有什麽人闖進領地內,他們會趕來驅趕走。
阿刺曾經就是他們其中一員。
阿刺抬起頭看著圍過來的守家奴,咧嘴一笑,這幾人都曾是他最熟悉的好友。
最前麵的那守家奴看清楚了阿刺的麵容,頓時笑道:“阿刺,你回來了啊!”
“是啊!”阿刺笑著應了一聲,然後揮了揮手,身後就有一名步卒扔過去一小袋糧食。
這是越嶲高原上的規矩,一旦要在別人的領地中過夜,就得繳納一小袋糧食給領地的主人家。
守家奴掂了掂手中的糧食,大概是被袋子裏真實的重量驚詫到了,他抬起頭看著阿刺,不可思議地道:“阿刺,你真的是發家了啊!”
看著他們流露出一副羨慕的眼光,阿刺內心裏一陣滿足。
曾經他也和這些庸牧者躺在了草坡上,也吹牛以後發家之後當如何如何。
如今他們之間橫亙著似瀘水一樣的大河名叫現實,他們還停留在河流的這一岸,阿刺已經淌過冰冷的河水,到達了彼岸。
隻聽阿刺說道:“你們帶我去營地,賣一些羊給我們當食物,我會支付糧食作為報酬的。”
領頭的守家奴一副難以相信的神色看著阿刺:“你要吃肉?”
越嶲諸部多是半遊牧半農耕的民族,但即便是真正的遊牧部落,也不可能天天吃肉。
他們也隻有在重要節日的時候,才能得到主人家賞賜一根骨頭舔食。
阿刺張口閉口說就要吃肉,再看著他身後十幾名穿著甲胃的夷卒,都是唯阿刺之命是從,看上去要比主人家的家業還要大一些。
沒有多少的遲疑,阿刺是老熟人,這些守家奴收下了糧食之後,就帶著他前往營地所在。
離開了大概一年,山穀內的變化並不是太大,天色慢慢黑了下來,阿刺他們帶回來的兩駕馬車陷在了路坑裏麵。
阿刺也不管他們了,徑直前往主人家的帳篷去。
按照越嶲高原上的規矩,阿刺需要親自見過借宿領地的的主人家。
抵達熟悉的營帳,往事的一幕幕忽然又從阿刺的腦海裏浮現出來,阿刺晃了晃腦袋,將這些事甩出後準備踏入營帳,卻突然被一幕吸引住了目光。
帳篷外有一道男人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抱著柴火走動著。
阿刺對這人無比熟悉,因為前不久還在雍氏地盤上見過,這人正是他曾經的男主人。
領頭的守家奴注意到了阿刺的目光,笑著解釋道:“他失去了一條胳膊,還瘸了腿,早已經不能為夷王作戰了,哪裏還能享受到帳篷主人的待遇?隻不過是女主見他可憐,就收留在家中當個普通奴隸。”
眾人對此都習以為常,越嶲諸部崇尚勇武,不能騎馬作戰的人是當不了部落勇士的。
越嶲部落大多保留著母係社會的特征,眼下這種情況,應該是女主掌握著家中的大權。
不知為何,阿刺在聽聞這個消息後,竟滿是期待。
女主人的帳篷內還搖曳著微微火光,守家奴在帳篷外通稟這樁事,還刻意點明了是阿刺帶著十幾個身著甲胃的勇士借宿。
阿刺雖然隔著挺遠的,聽不清帳篷內的動靜和聲音,但見到守家領頭奴笑著走回來,阿刺就已經知道了答桉。
隻聽那人說道:“阿刺,女主說這就是你的家,安心在這裏歇著吧,不用見外。”
阿刺自是應下,然後偏過頭看著女主火光搖曳的帳篷,還有營地外抱著柴火的身影……最終什麽話也沒說,直接扭頭離開了。
他手底下的十數名夷卒已經紮好了營地,篝火灶坑一應俱全。
阿刺對他們說道:“就在這裏休息一段時間吧,等待著其他袍澤的會和。”
這裏山清水秀,他們此番回來帶的糧食物資足夠多,那位衛將軍也說過了,此行就當是回報他們在戰場上的英勇作戰。
帳篷裏的女主人始終未曾跨出營帳,大概是不適應曾經的家奴成為了現在的人上人。
除此之外,大概是失去了頂梁柱的家庭,支撐起來這偌大的牧場用度,已經是心力交瘁了吧。
她在帳篷中幾乎坐了一夜,第二天還是帳篷外的守家奴叫醒了她:“主人,阿刺讓人送過來一些肉食給您嚐一嚐……”
她在心中好奇,阿刺的肉食都是從她這裏拿糧食換的,偏偏還讓人送過來一份肉食。
但終歸是一番好意,她還是允許他們把肉食送進營帳中。
隨後,這份肉食是用她從未見過的器具端進來了,一打開蓋子,就有一陣十分引誘的香味在帳篷裏飄散開。
她輕輕皺眉,沒有想到阿刺送來的肉食竟然這麽香,一定是用了漢人才有的香料,但是那東西無比奢靡。
守家奴緩緩退出營帳中,卻被女主人叫住了:“怎麽今天這麽快就要離開?難道就不盼著我賞賜給你們的骨頭嗎?”
守家奴如實交代:“主人,是阿刺,他還把我們這些人叫去他的營帳中,說是羊肉煮多了,讓我們也去幫忙吃一些……”
女主人抬起頭看著他,目光搖動,卻什麽話都沒說,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守家奴掀開了帳篷的大門,讓清晨的光亮透進大門,女主人可以看見在柴堆旁卷縮的可憐身影,那曾是淩駕在她之上的家主。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身前的那盒肉食上,最終伸手取出一塊羊肉送入了口中。
她驚呆了!
有生之年從未嚐過這麽好吃的羊肉!
這還是她家產出的羊肉嗎?
怎麽會有這種味道!
她狼吞虎咽著麵前的美食,連最後一點湯汁都吮吸到嘴裏,最後看著空蕩蕩的食盒,她忽然有感而發……
“昔日的羊……已經變成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