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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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七月第一次遇見安生的時候,是十三歲的時候。新生報到會上,一大堆排著隊的陌生同學。是炎熱的秋日午後,明亮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發花。突然一個女孩轉過臉來對七月說,我們去操場轉轉吧。女孩的微笑很快樂。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著她跑了。
很久以後,七月對家明說,她和安生之間,她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隻是她心甘情願。
雖然對這種心甘情願,她並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釋。
我的名字叫七月。當安生問她的時候,七月對她說,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熱。對母親來說,酷暑和難產是一次劫難。可是她給七月取了一個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間的很多事物。人們並無方法從它寂靜的表象上猜測到暗湧。比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相遇,或者他們的離別。
而安生,她說,她僅僅隻證實到自己的生命。她攤開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塗下簡單的筆畫,臉上帶著自嘲的微笑。那是她們初次相見的景象。秋日午後的陽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躍,像一群活潑的小鳥振動著翅膀飛遠。
那時候她還沒有告訴七月,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的母親因為愛一個男人,為他生下孩子,卻注定一生要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沒有告訴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裏留下無痕的烙印。
因為安生,夏天成為一個充滿幻覺和迷惘的季節。
十三歲到十六歲。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隨的三年。有時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時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業。跑到商店去看內衣。周末的時候安生去七月家裏吃飯,留宿。走在路上都要手拉著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裏去玩的時候,感覺到安生很寂寞。安生獨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親常年在國外,雇了一個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間布置得像公主的宮殿,有滿滿衣櫥的漂亮衣服。可是因為沒有人,顯得很寒冷。七月坐了一會兒就感到身上發抖。安生把空調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她說,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就這樣。然後她帶七月去看她母親養的一缸熱帶魚。安生丟飼料下去的時候,美麗的小魚就像一條條斑斕的綢緞在抖動。
安生說,這裏的水是溫暖的。可是有些魚,它們會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遷徙到遼闊的遠方。因為那裏有它們的家。安生那時候的臉上有一種很陰鬱的神情。
在學校裏,安生是個讓老師頭疼的孩子。言辭尖銳,桀驁不馴,常常因為和老師搶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獨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陽光灑在她倔強的臉上。七月偷偷地從書包裏抽出小說和話梅,扔給窗外的安生。然後她知道安生會跑到她的窩去看書。
那是她們在開學的那個下午跑到操場上找到的大樹。很老的樟樹,樹葉會散發出刺鼻的清香。安生踢掉鞋子,用幾分鍾時間就能爬到樹杈的最高處。她像一隻鳥一樣躲在樹葉裏。晃動著兩條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場裏空蕩蕩的草地和遠方。七月問她能看到什麽。她說,有綠色的小河,有開滿金黃雛菊的田野,還有石頭橋。一條很長很長的鐵軌,不知道通向哪裏。
然後她伸手給她,高聲地叫著,七月,來啊。七月仰著頭,絞扭著自己的手指,又興奮又恐懼。可是她始終沒有跟安生學會爬樹。
終於有一天,她們決定去看看那條鐵路。她們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離,還沒有兜到那片田野裏麵。半路突然下起大雨。兩個女孩躲進了路邊的破茅草屋裏。七月說,我們還是回家吧。安生說,我肯定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我曾發誓一定要到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鐵路上走走。
於是大雨中,兩個女孩撐著一把傘向前方飛跑。裙子和鞋子都濕透了。終於看到了長長的鐵軌。在暮色和雨霧中蔓延到蒼茫的遠方。而田野裏的雛菊早已經凋謝。
安生的頭發和臉上都是雨水。她說,七月,總有一天,我會擺脫掉所有的束縛,去更遠的地方。七月低下頭有些難過。她說,那我呢。安生說,你和我一起走。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畢業,十六歲。七月考入市裏最好的重點中學。安生上了職業高中,學習廣告設計。
七月成為學校裏出眾的女孩。成績好,脾氣也一貫的溫良,而且非常美麗。她參加了學校的文學社。雖然作文常常在比賽中獲獎,但是她知道真正寫得好的人是安生。她們曾借來大套大套的外國小說閱讀,最喜歡的作家是海明威。隻是安生向來不屑參加這些活動。而且她的作文總是被老師評論為不健康的頹廢。
沒有安生陪伴的活動,七月顯得有些落寞。文學社的第一次會議,七月到得很早。開會的教室裏都是陽光和桂花香,有個男孩在黑板上寫字。七月推開門說,請問……然後男孩轉過臉來,他說,七月,進來開會。他的笑容很溫和。
蘇家明是七月十六歲以前包括以後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開完會忍不住對安生說,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安生說,我不會喜歡男人。有人說,除非你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是難以忍受的。她一邊說一邊拿出煙來抽。安生已開始去打工。她對學習早就喪失了樂趣。
她去麥當勞做計時工,去酒吧做服務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學習油畫。她迫不及待地想擺脫掉寂寞的生活,隻想不斷地經曆生命中新鮮的事物和體驗。為了和一幫美院學生一起去山區寫生,她逃了學校一個月的課。學校因此要把安生開除。
安生的母親第一次出現。擺平安生惹下的禍,還專門和七月見了麵。她穿縫著精致寬邊的緞子旗袍,戴著小顆鑽石耳針,說話的聲音很嬌柔。她說,七月,你們兩個要好好在一起。我馬上要回英國,你要管住她。七月說,安生會很希望你陪著她,為什麽你不留下來。她微笑著輕輕歎了口氣,很多事情並不像你們小孩想的那麽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隻覺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裏來都不肯走。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她喜歡屋子裏有溫暖的燈光和人的聲音。七月家裏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個人,安生對每個人都會撒嬌。
七月看著安生的母親。覺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間,空曠而華麗。而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裏,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飯,感到特別溫情。她想,她擁有的東西實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給安生一些什麽。晚上下起雨來,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陽光和桂花香中那張微笑的臉。家明很喜歡她,周末約了她去看電影。也許安生能愛上一個人也會好一些。
深夜的時候,七月聽到敲門聲。她打開門,看到渾身淋得濕透的安生,抱著雙臂靠在門框上。她走了。安生麵無表情地對七月說。搭的是晚上的飛機。
七月給安生煮了熱牛奶,又給她放熱水,拿幹淨衣服。安生躺下後,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七月關掉燈,在安生旁邊慢慢躺下來,突然安生就緊緊地抱住了她。她把頭埋在七月的懷裏,發出像動物一樣受傷而沉悶的嗚咽,溫暖黏濕的眼淚順著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長大的,長大了就沒事了。
七月說著說著,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電影。看完走出劇院以後,想起來安生曾對她說,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們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對他提起過自己最好的朋友。家明說,好。他在夜風中輕輕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裏。兩個人都是安靜溫和的人。所以即使在重點中學裏,老師也沒有什麽意見。因為都是成績品性優良的學生。
遠遠看到blue舊舊的雕花木門。一推開,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嗆人的煙草味道就撲頭兜過來。狹小的舞池擠滿跳舞的人群。還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牽著家明的手擠到圓形的吧台邊,問一個在調酒的長頭發男人,請問安生在嗎。男人抬起臉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後高聲地叫,vivian,有人找。然後一個女孩就從人群裏鑽了出來。
陰暗的光線下,七月差點認不出來這就是安生。一頭濃密漆黑的頭發紮成一束束的小辮子,發梢綴著彩色的玻璃珠。銀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還有酒紅的唇膏。穿著一件黑色鏤空的蕾絲上衣,緊繃著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後對七月笑著說,我們來喝酒吧。
加冰塊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後他問安生,覺得逃課一個月去寫生快樂嗎。
安生說,我們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涼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裏看滿天星鬥。那一刻,我問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麽。看著漫天繁星的時候,我會以為生命也許就是如此而已。回來後畫了油畫星夜。畫布上有深深的藍,和掉著眼淚的星鬥。有人問我一百塊錢賣不賣。我說賣。為什麽不賣。它到了一個看得懂的人的手裏,就是有了價值。
安生說完看著家明。她說,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門口以後,家明說,安生是個不漂亮的女孩,但是她像一棵散發詭異濃鬱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七月生日的時候,家明想帶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說,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說,我們當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樂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騎著破單車來到郊外。爬到山頂的時候發現上麵有個小寺廟。陽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著洗得褪色的牛仔褲和白襯衣,又回複她一貫的清純樣子。家明和七月都穿著白色的t恤。安生提議大家把鞋子脫下來,光著腳坐在山路台階上讓相機自拍,來張合影。大家就歡歡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後走進寺廟裏麵。
這裏有些陰森森的。七月說。她感覺這座頹敗幽深的小廟裏,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她說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麵去看佛像。我來管著包和相機吧,你們快點看完快點下來。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階,走進陰暗幽涼的殿堂裏麵。安生坐在蒲團上,看著佛說,他們知道一切嗎。家明說,也許。他仰起頭,感覺到在空蕩蕩的屋簷間穿梭過去的風和陽光。然後他聽到安生輕輕地說,那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來。她聞著風中的花香,感覺到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愛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邊。很多年以後,七月才知道這是她最快樂的時間。隻是一切都無法在最美好的時刻凝固。
家明,廟裏在賣玉石鐲子。七月說,我剛才一個人過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說,好啊,讓家明送一個。隻剩下兩個了。一個是淡青中嵌深綠的,另一個是潔白中含著絲縷的褐黃。家明說,七月你喜歡哪一個。七月說,也要給安生買的。安生喜歡哪一個。
安生看看,很快地點了一下那個白色的,說,我要這個。
她把白鐲子戴到手腕上,高興地放在陽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樂地看著孩子一樣的安生。我還想起來,古人說環佩叮當,是不是兩個鐲子放在一起,會發出好聽的聲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發奇想。來,七月,把你的綠鐲子拿過來,讓我戴在一起試試看。安生興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來的綠鐲子往手腕上套。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兩個鐲子剛碰到一起,白鐲子就碎成兩半,掉了下來。山路上灑滿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裏。隻有她手上屬於七月的綠鐲子還在輕輕搖晃著。家明臉色蒼白。
七月,我要走了。安生對七月說,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後去北京學習油畫。
秋天的時候,安生決定輟學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她說,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關掉blue,是那個長頭發的男人?七月問。是。他會調酒,會吹薩克斯風,會飆車,會畫畫。我很喜歡他。安生低下頭輕輕地微笑。
一個男人,你要很愛很愛他,你才能忍受他。那你能忍受他嗎。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煙。她的煙開始抽得厲害。有時候畫一張油畫,整個晚上會留下十多個煙頭。可是安生,你媽媽請求過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關她屁事。安生粗魯地咒罵了一句。她的存在與否和我沒有關係。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煙。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從來沒有顯形過的父親。
七月難過地低下頭。她想起小時候她們冒著雨跑到鐵路軌道上的情景。她說,安生,那我呢。你會考上大學,會有好工作。當然還有家明。她笑著說,告訴我,你會嫁給他嗎。七月?
嗯。如果他不想改變。七月有些害羞,畢竟時間還有很長。
不長,不會太長。安生抬起頭看著窗外。我從來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也許一切都是很短暫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車。她想省錢,而且也過慣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經先到海南。安生獨自走。安生隻背了一個簡單的行李包,還是穿著舊舊的牛仔褲,裹了一件羽絨外套。七月一開始有點麻木,隻是愣愣看著安生檢查行李,檢票,上車把東西放妥。她把洗出來的合影給安生。那張照片拍得很好。陽光燦爛,三張年輕的笑臉,充滿愛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對七月微笑,一邊把照片放進外套胸兜裏。七月就在這時看到她脖子上露出來的一條紅絲線。這是什麽。她拉出來看。是塊小玉牌墜子。玉牌很舊了,一角還有點殘缺,整片皎白已經蒙上暈黃。安生說,我在城隍廟小攤上淘的,給自己避避邪氣。她很快把墜子放進衣服裏麵。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嗎。我會寫信來。
汽笛鳴響了,火車開始緩緩移動駛出站台。安生從窗口探出頭來向七月揮手。七月心裏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明白過來安生要離開她走了。一起上學,吃飯,睡覺的安生,她不會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著火車跑,安生你不要走。空蕩蕩的站台上,七月哭著蹲下身來。
該回家了,七月。匆匆趕來的家明抱住了七月。是的,家明。該回家了。七月緊緊拉住家明溫暖的手。家明把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裏,然後把她的臉埋入懷裏。他的眼睛裏有淚光。家明,不管如何,我們一直在一起不要分開,好不好。七月低聲地問他。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除了安生。安生是沒有家,也沒有諾言的人。七月想。隻是她永遠不知道可以拿什麽東西給安生分享。
高中畢業,七月十九歲,考入大學學習經濟。家明遠上北京攻讀計算機。
七月的大學在城市的郊外,平時住在學校宿舍裏。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媽媽燒的蘿卜燉排骨,生活沒有太大變化。依然平和而安寧。在新的校園裏,七月試著結交新的朋友。她對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為很多女孩喜歡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緣的美麗的女孩。大家會一起去參加舞會,在圖書館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時候去市區逛街,也會看場電影。
隻是很平淡。像一條經過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帶來了什麽,或者帶走了什麽,它隻是經過。而安生,安生是她心裏的潮水,疼痛的,洶湧的。那張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邊。陽光真的很明亮。是三年之前的陽光了。風裏有花香,身邊有最愛的人,七月想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
家明每周會寫兩封信過來,周末的時候還會打電話給七月。他從沒有問起過安生,但七月總喜歡絮絮叨叨地對家明說起安生的事情。她寄來信地址一換再換,家明。從海南到廣州,又從廣州到廈門。上次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鎮。
她也許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裏,家明說。
我很怕安生過得不好,她這樣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沒叫你給她寄錢對不對。好了,七月。你應該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過的生活。
七月還是很擔心。有時候她在夢裏看到那條大雨中的鐵軌。她想起她和安生佇立在那裏的一刻,其實她心裏已經有了預感。這條通向蒼茫遠方的鐵軌總有一天會帶走安生。校園裏有很多的櫻花樹,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樹。七月想,如果安生在這裏,她還會踢掉鞋子,爬到樹上去眺望田野嗎。安生坐在大樟樹最高處的樹杈上。空曠操場上回旋的大風,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樣綻開。安生伸出手,大聲地叫著,七月,來啊。她清脆的聲音似乎仍然在耳邊回響。七月每次想到這個場景就心裏黯然。
七月,我在廣州學習畫畫。一個人騎著單車去郊外寫生,路很破,摔了一跤……
這裏的rave party很瘋狂,我可以一直跳到淩晨,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有一種花樹,花瓣很細碎,在風中會四處飛舞。好像黃金急雨……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還是不能忍受他……給別人畫廣告,在高樓的廣告牌上刷顏料,陽光把我差點曬暈……想去上海讀書,我感覺我喜歡那個城市……我以為自己也許會永遠漂泊下去了,可是永遠到底有多遠呢……每一封信的結尾都寫著:問候家明。
七月無法寫回信或寄東西給她。她的地址總是在變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幹玫瑰花苞過來。又一次,她寄了一條少數民族的漂亮的刺繡筒裙。然後又一次,她寄自己畫的油畫給她。畫麵上是她自己的裸體,長發,變形成一條魚,旁邊寫著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這樣安生出去已經整整三年。
又過了兩年。大三的時候,七月參加學校裏的辯論比賽。休息的時候大家聊起餘純順,又聊到徒步或騎車環遊世界等行為。一個男生輕描淡寫地說,這些人都很矯情,表麵上灑脫自由,其實內心軟弱無力。他們沒有適應現實社會的能力,所以采取極端的逃避態度,本身隻不過是頹廢的弱者。
七月突然漲紅了臉。她站了起來。你不了解他們。你不了解。他們隻是感覺寂寞,寂寞,你知道嗎。因為憤怒,七月說話有些結結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聲音。你有的東西她沒有,可是你又無法給她。就像這個世界,並不符合我們的夢想。可是我們又不能舍棄掉夢想,所以隻能放逐這個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見少年的安生。她穿著白裙子在樹上晃蕩著雙腿。長發和裙裾在風中飛揚,還有她的笑臉。可是七月想,安生應該有點變了吧。畢竟現在安生已經和她一樣二十二歲了。二十二歲的七月,覺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麗的鵝蛋臉現在有些變圓。人也長高了許多。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來。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來聽,那裏是沉默的。七月說,喂,請說話好嗎。然後一個女孩微微有點沙的聲音響了起來。七月,是我。你是誰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聲地笑起來。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請兩天假過來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時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鋪碼頭等她。遠遠地,七月就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孩,紮著兩根粗粗的麻花辮,一直垂到腰,穿著牛仔褲和黑色t恤,球鞋。七月跑過去。安生站在那裏對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臉,陽光下蕎麥一樣的褐色肌膚,高高的額頭。從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張非常東方味道的臉。現在那張臉看過去有了滄桑的美。沒有任何化妝。
安生你現在像個越南女人,七月笑著抱住她,我真喜歡。
但是你卻像顆剛曬幹的花生米,讓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齒還是雪白的。這是七月看到過的樹上女孩的笑容。安生真的長大變樣了,隻有笑容還在。
安生帶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東和一幫外地來的大學生合住,分攤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貴。安生說。但她還是把自己的小窩布置得很溫暖。棉布的床單,桌布和窗簾。床邊放著一隻圓形的玻璃花瓶,插著潔白的馬蹄蓮。七月看到木頭相框裏他們的三人合影照片。
安生說,每次換地方,都不能帶走太多東西。但我必須帶著它。因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時候我們剛認識家明。我們都很快樂對嗎。家明現在好嗎。安生問。
他很好,馬上就要畢業了。現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請他過去工作。他在那裏實習,搞開發。
家明現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從包裏翻出家明寄給她的照片給安生看。家明穿著小藍格子的襯衣,站在陽光下。他看過去總是溫情幹淨。
安生說,他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歲以前是這樣。十六歲以後也是這樣。你帶他來酒吧的那一個夜晚,他出現在酒吧裏,好像讓所有的喧囂停止了聲音。
嗯,而且他是個認真淳樸的好男人。
嫁給他吧,七月。等他一畢業就嫁給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發展。我又不想過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離開我的父母家人,還有我們住了這麽多年的城市。雖然小了點,但富裕美麗,適合平淡生活。
你喜歡平淡生活嗎。
是,安生。我手裏擁有的東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煙,她開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臉,七月你臉上的皮膚多好啊。
我的臉整個都被煙酒和咖啡給毀了。白天去推銷公寓,隻能化很濃的妝。可是我身上的皮膚卻像絲緞般光滑。你看,上天給了我一張風塵的臉。它很公平。今天是周末,我們去酒吧喝點什麽。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絲絨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說。現在隻有黑色才符合我這顆空洞的靈魂,安生笑,然後對著鏡子抹上豔麗的口紅。
她們去了西區一家喧鬧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歡這種吵鬧的音樂和擁擠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蘇打。不斷地有人過來對她打招呼。hi, vivian。七月看著安生手指上夾著香煙,在幾個老外麵前說出一連串流利的英文,然後和他們一起笑起來。七月摸著自己杯子裏的冰水。突然她發現她和安生之間已經有了一條很寬很寬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對岸的還是安生。
可是她已經跨不過去了。七月看著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潔白的手指。她們的生活已經截然不同了。
一個穿藍襯衣,戴黃領帶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擠過來,對安生笑著說了些什麽。安生應了他幾句,然後回來了。準備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問她。
來上海主要是想掙點錢,最近房產銷售形勢很好。當然還是要一路北上。然後去興安嶺,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尋找一下畫畫的靈感嗎。
不,那片寂靜深藍的天空被喧囂的人聲汙染了,而且我已經放棄了畫畫。
為什麽,你一直都那麽喜歡畫畫。
你生日時送給你的畫是我的終結。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凍僵了。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還寫作嗎。以前我們兩個參加作文比賽,你總是能獲獎。而我的作文總是被批示為頹廢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覺得我比你寫得好。
還喜歡海明威嗎。我在旅途上閱讀他的小說,他給了我最大的勇氣。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獵槍伸進自己嘴巴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然後我也開始寫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紙上寫。也許哪天某個書商會讓我出版這本書。我們被迫丟棄的東西太多了。寫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會剝奪。
又是一陣喧囂的音樂。舞動的人群發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華南,西南和華中。幾乎什麽樣的活都幹過。在山區教書,在街頭畫人像,在酒吧跳豔舞,在戶外畫廣告。有時候一個人在一個偏僻小城裏爛醉三天都沒有人知道。
我已經忘記自己的家在哪裏了。早就和母親斷絕了關係。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負在靈魂上麵了。可是有時候靈魂是這樣空,有時候又這樣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了。
為什麽不找一個愛你的人,安生。
這個男人一直想帶我出國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鬧離婚。安生喝完杯子裏的酒,又推給吧台裏的酒保,讓他再倒。這個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了。
你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
合適的男人?什麽叫合適的男人呢。安生仰起頭笑。她的聲音因為煙和烈酒開始沙啞起來。這個涵義太廣了。他的金錢,他的靈魂,他的感情,他的身體,是不是都應該放在裏麵衡量呢。其實你知道嗎,七月。安生湊近七月的臉。隻要一個男人能有一點點像家明,我也願意。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樸的男人了。我們都隻能碰到一個。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推給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還要喝。我還要喝。安生撲倒在吧台上。隻有酒才能讓我溫暖。七月,你以後當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為什麽這麽多年我還會想起你。可是我不願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無法停止。安生大聲地叫起來。
七月含著淚奮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麵的風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開始嘔吐。她的玉墜子掉出胸口來,那根紅絲線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時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來。
相見的唯一一個夜晚,安生因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卻無法和安生說話,隻能一個人對著黑暗沉默。她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並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會像以前那樣,撒嬌地摟著她,把頭埋在她懷裏,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安生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
整整六年。七月想。許許多多的深夜裏。安生在黑暗和孤獨中,已習慣了抱緊了自己。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在七月的懷裏痛哭的少女。
二十三歲到二十四歲。七月畢業,分到銀行工作。安生離開了上海,繼續北上的漂泊。
家明畢業,留在西安搞開發。
家明,你回來好不好。七月在電話裏對家明說。我們應該結婚了。
為什麽你不能來西安呢。七月。
我隻想過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溫暖的家,有穩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邊說,一邊突然在電話裏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七月,別這樣。家明馬上手忙腳亂的樣子。
你答應過我的,家明。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開。你忘記了嗎。
沒有忘記。家明沉默。我下個月項目就可以完成,然後我就回家來。
謝謝,家明。我知道這樣也許對你的發展會有影響。可是我們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樣會給我們回報。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裏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說,七月,安生來看過我。
她好嗎。
她不好。很瘦很蒼白。她去敦煌,路過西安來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勸她回家來嗎。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掛了。家明掛掉了電話。
七月在銀行的工作空閑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著家明回家以後操辦婚禮。母親一天突然對七月提起安生。她說,那個女孩其實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親一直很喜歡常賴在家裏蹭飯吃的安生。因為安生會說俏皮話,會恭維母親的菜做得好吃,對她撒嬌。七月也覺得,雖然自己長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風情萬種的女孩。
家明說,安生是一棵散發詭異濃鬱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時候她端著水杯,坐在中央空調的辦公室裏,眺望著窗外的暮色。想著下班以後,會有家明的電話,母親的蘿卜燉排骨。她寧願自己變成一個神情越來越平淡安靜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來旅行的法國學生來營業大廳辦事。七月看到裏麵一個紮麻花辮子的女孩,穿著一件粉色的汗衫。裏麵沒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隱約的美好形狀。在這個小市民氣息濃鬱的城市裏麵,這樣的情景是不會發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貫都這樣。就像十三歲的安生會踢掉鞋子,飛快地爬到樹上。她把她的手伸給七月,她說,七月,來啊。但七月不會爬樹。她仰著頭看著樹上鳥一樣的安生。也許她已經下意識地做出選擇。她寧願讓安生獨自在樹上。一部分是無能為力。一部分是恐懼。還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秋天又快來臨。七月開始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約好同事去看婚紗的式樣。她們一家家地挑過去。七月撫摸著那些柔軟地綴滿蕾絲和珍珠的輕紗,心裏充滿甜蜜。可是家明沒有打來電話通知她回家的時間。甚至當她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那邊答複她的隻有電話錄音。這麽多年,溫厚的家明從沒有讓七月這樣困惑和懷疑過。突然七月的心裏有了陰鬱的預感。她不斷地打電話過去,她想總有一天家明會來接這個電話。然後在一個深夜,她果然聽到電話那端家明低沉的聲音。他說,我是家明。
家明,你為什麽還不回家。七月問她。
七月,對不起。家明好像有點喝醉了,口齒不清地含糊地說,再給我一段時間。一點點時間。
家明,你在說什麽。
再給我一點點時間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來了。然後電話斷了。
七月在那裏愣了好一會兒。這個男人。她十六歲的時候遇見他。她已經等了他八年了。而他,居然在答應結婚的前夕,提出來再給他時間。她不能失去他。七月當晚就向單位請了假,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麽事情了嗎。母親擔心地看著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媽媽,我是要把家明帶回來。
七月上了火車。火車整日整夜在廣闊的田野上奔馳。這是七月第一次出遠門。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裏。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可那也不遠。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個人不需要離開自己家門,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七月聽到車廂裏天南地北的普通話聲音。她想,安生走了這麽遠又看到了什麽呢。就好像她爬到樹上看見的田野和小河。遠方的風景雖然美麗,卻都不是家園。
在上海的時候,安生喝醉了。哭叫著讓七月忘記她,不要再掛念她。她是想卸掉心裏最後一縷牽掛,獨自遠走嗎。七月把臉靠在玻璃窗上,輕輕地哭了。十七歲的時候,是她在火車站送安生徹底離開了這個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獨和貧乏。可是她能分給安生什麽呢。她一直無法解開這個問題。
在晃動的黑暗的車廂裏。不斷在七月的眼前閃過的,是一些記憶中的往事片段。安生在陽光下的笑臉。她說,我們去操場看看吧。散發著刺鼻清香的樟樹。安生在風中綻開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動物般受傷的嗚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鐲子。她在駛出站台的火車上探出身來揮手。安生寫來的字體幼稚的信。七月,我一個人騎著破單車去郊外寫生。路很壞,我摔了一跤……
終於火車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臉色蒼白地下了火車。她打了車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按著地址找到五樓,門是緊閉著的。七月敲門,沒有人應。現在是清晨八點啊,家明又會去哪裏呢。七月把行李包丟在一邊,抱著自己疼痛的頭,蹲了下去。然後似乎是聽到了家明的腳步。七月抬起頭。家明手裏拎著一包中藥走上樓來。身邊有個穿黑衣服,長發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身上,臉貼著他的肩頭,無限嬌慵的樣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家明。這一刻,她的腦子裏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七月,家明吃驚的聲音。女孩也轉過臉來。長發從她的臉上滑落。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額頭,雪白的牙齒。不是安生又是誰呢。七月愣愣地跟著他們走進房間。她的行李包還拎在手上。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家明的房間收拾得非常幹淨,桌子上有一個玻璃瓶,用清水養著馬蹄蓮。床上搭著一件睡衣。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醫院。我從敦煌回來,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熱水給七月,她拿出香煙來抽。
七月把眼睛轉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沒有正視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輕而堅定的聲音。
七月沉默著。恐懼和憤怒的感覺,讓她聽到自己輕輕的顫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麵前。
她的眼淚流下來。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我一直在問自己,我能把什麽東西拿出來和你分享。
安生說,我愛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個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聽到自己絕望的聲音在寒風中發出回響。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後悔和焦急中,覺得自己麵臨著隨時的崩潰。她在路上蹲下來。家明把她抱起來,他說,七月,對不起。
家明,你愛的到底是安生還是我。為什麽你不告訴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隻是緊緊地抱著她,不發一言。
安生是身無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會離開西安。她的性格也不會自殺,那麽她隻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裏麵。他們一個一個地找過去,沒有。都沒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覺。我來找。家明說。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著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現在安生蒼白的臉上,還有安生眼睛裏的黑暗和絕望。她就這樣淡淡地笑著,然後推開門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對安生,她甚至從來沒有對安生發過火。貧窮的安生沒有七月擁有的東西,少年的時候似乎這樣,長大後也一樣。
在商店的櫥窗前麵,他們看到了安生。她沒有喝醉,她隻是裹著外套蜷縮在台階上,身邊散落遍地的煙灰和煙頭。
好冷。看到他們,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過去平靜而孤單。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隻能低著頭對她說話。
好,回去。安生扔掉煙頭。家明。她回頭低喚家明,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凍僵了。
家明把蜷縮成一團的安生抱在了懷裏。他的臉輕輕貼在安生冰涼的頭發上。安生第二天就昏迷發起高燒。因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體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進了醫院。七月準備回家。在候車室裏,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裏。
家明,你好好照顧安生。
我知道。
我很愛你,家明。七月淚光閃爍地看著這個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沒有告訴過你這句話。是的,你從來沒有說過。家明的眼裏也有淚。他伸出手,把七月擁抱在懷裏。你們都是這樣好的女孩,你們好像是同一個人。
我回到家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我等你一個月,家明,我不會給你打任何電話。如果在一個月裏麵你回來了,我們就結婚。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緣盡到此。我不會對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著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嚴肅。她說,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徹底地考慮清楚。我,還有安生。留在西安,還是回到家裏來。你的選擇隻有一個。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著的綠色玉石鐲子拿下來遞給家明。你先留著它,安生從小就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麽。我一直懷疑,其實她喜歡的是這個綠鐲子。
七月回到家,對母親沒有說具體的真相。隻說家明在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靜氣地去上班。她的心裏一直很痛。好像輕輕一個碰觸就會有酸澀的淚水滴落下來,但是她沉默地忍耐著。她從小就過著順暢平和的生活。這樣的打擊對她來說,已經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終於也有了一個成長的機會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應該已經大雪彌漫了吧。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深愛著家明。她問自己,如果家明不回來,她是否可以重新認識一個男人,和他結婚。可是這似乎是難以想象的。從十六歲開始,她就習慣了家明的英俊和溫和。他身上幹淨的氣息。他溫暖的手。他硬硬的頭發。不會再有一個男人這樣讓她愛得無能為力。
聖誕節快要到了。大街的商店櫥窗開始擺出聖誕老人和聖誕樹。用粉筆寫了美麗的花體字,as。七月下班以後,裹著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風中走過。街上的人群裏,有兩個讀初中的女孩,也是十三歲左右的年齡,親昵地牽著手,趴在櫥窗上看聖誕禮物。兩顆黑發濃密的頭緊靠在一起。
一個女孩說,我好喜歡這個絨布小狗熊。
另一個說,我也很喜歡。
一個說,那我叫爸爸買來我們一起玩吧。
另一個說,好的。
七月想,絨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別的呢。如果她們遇到不能分享的東西,會不會反目成仇。少年的友情就像一隻蝴蝶一樣絢麗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愛過的第一個人。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時候,家明沒有回來。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去酒店參加聖誕晚會,吃飯,跳舞。七月同意了。她穿了新買的玫瑰紅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濃妝。同事非常驚訝。平時一貫以乖乖女形象出現的七月,突然變得嫵媚熱情。銀行裏的一個同事,剛升上科長。是個憨厚能幹的男人,一直很喜歡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熱鬧地喝了點酒,七月也顯得很高興。他鼓足勇氣,仗著酒膽,走到七月麵前請她跳舞。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請。這個男人的學曆品性家世都很好。隻是剛過三十歲,已經有了啤酒肚,還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他說,七月,聖誕節會放美國新的大片,到時我可以請你去看嗎。
七月微笑著說,是什麽片名呢。她的眼前閃過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還是要過下去的。平淡穩定的生活。即使換了個平淡的男人,也許一樣會幸福。
淩晨兩點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下車了。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讓暈痛的頭腦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這樣,突然就會有細碎溫柔的雪花飄落。七月閉上眼睛仰起頭,感受著冰涼的雪花在臉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風中張開手臂,輕輕地旋轉著身體。她想,聖誕老人你開始送禮物了嗎。你知道什麽才能讓我快樂嗎。
然後一個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沒有張開眼睛。因為她聞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氣息。她還摸到了短短的硬的頭發。那個寬厚的懷抱還是一樣的溫暖。
我買不到飛機票,隻能坐火車回來。還算來得及嗎。七月。七月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緊緊地把臉貼在那傳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歲的春天,七月嫁給了家明。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七月終於穿上了潔白的婚紗。隻是結婚的那天下起了冰涼的細雨。紛紛揚揚的,像滴淌不盡的眼淚。七月穿著的白緞子鞋在下轎車的時候,一腳踩進了水窪裏。滿地都是飄落的粉白的櫻花花瓣。
婚後平淡安寧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計劃。家明自己開了一個軟件開發公司,事業順利。同時又是顧家而體貼的好男人。母親心疼七月,叫他們晚上不要自己做飯,一起回家來吃。七月也喜歡回母親家裏。一大家子的人,熱鬧地吃飯。親情的溫暖滿滿地包圍在身邊。
家明沒有多說安生的情況。隻說她病愈後,去了北京。然後和她在上海認識的一個房地產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那個可以做她父親的中年男人。七月還記得安生應他的搭訕的時候,那種冷漠的神情。可是她想,她已經做了自己的讓步。這些選擇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歡被選擇的結果。這樣心裏可以少一些負累。七月和家明之間,從此小心地避開安生這個問題。可是七月還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著大雨。七月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她坐起來翻身下床。家明也受驚醒來,在黑暗中問七月,幹什麽去,七月。
有人在敲門。家明。
沒人啊。根本沒有敲門。
真的。我聽到聲音的。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開門。吹進來的是空蕩蕩的冷風,外麵下著大雨。七月頭斜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發愣。她沒有告訴家明。她想起的是少年時走投無路的孤獨的安生。渾身濕透的安生,抱著雙臂靠在門口,麵無表情地對七月說,她走了。在那個夜晚,安生唯一的親人離開了她。
七月突然有預感,安生要回來了。
秋天的時候,一封來自加拿大的信飄落在七月的手中。安生孩子般稚氣的字體沒有絲毫改變。她說,七月,這裏的秋天很寒冷。我的舊病又有複發的預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懷孕了。那個男人不想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為這是家明的孩子。家明看著七月。七月沉默。這樣的沉默她維持了三天。
然後在一個夜晚,她回到家說,她給安生發了回信,叫安生回家來。七月說,她這樣在國外會病死和餓死。
家明說,七月,對不起。
七月搖搖頭。沒有對錯的,家明。以後不要再說這句話。我一直想知道你回來是自己做的選擇還是安生做的選擇。
家明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機場接機。家明加班。從北京飛過來的班機延遲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後出口處終於出現了湧出來的人群。七月拿著傘等在那裏。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著簡單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體有些臃腫。一頭長發已經剪掉。短頭發亂亂的,更加顯出臉部的蒼白和消瘦。隻有眼睛還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過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淚掉下來。安生,回家來。回家來了。
是。回家來了。安生把臉貼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臉是冰涼的。兩個人在空曠的機場大廳裏擁抱在一起。距離安生十七歲離家出走。整整是八年。
安生在七月家裏住了下來。母親不知道安生懷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對安生還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決定對任何人保守秘密。安生先進醫院看病。為了孩子,她已經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煙和酒。七月每天給她煮滋補的中藥,房間裏總是彌漫著草藥的氣味。安生空閑在家裏,種了很多花草。有時候一個人坐在露台的陽光下,可以安靜地坐上很久。家明走過去給她一杯熱牛奶。她就對家明微笑著說,謝謝。家明無言,隻是用手輕輕揉她的短發。
然後有一天,安生告訴七月,她在寫作。她一直堅持在寫作。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稿紙上。安生說,我不知道這本書會不會出版。我也沒抱熱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麽。我本身已經是貧乏的人。
七月說,你寫的是什麽內容。
安生說,流浪、愛,和宿命。一個月後,她把厚厚的一堆稿子寄給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體越來越臃腫,隻能讓七月幫她洗澡。安生從來不摘下脖子上那塊破掉的玉牌,因為戴得太久,絲線都快爛了。少年時她們也曾一起洗澡,那時的身體是潔白如花的,純淨得沒有任何疤痕。可現在安生的身體已經完全變形。背上,胸口上有許多煙頭留下的燙痕,手腕上還有支離破碎的割脈留下的刀疤。七月不問。隻是輕輕地用清水衝過它們。
安生聽到七月緊張的呼吸聲,就笑著說,看著很可怕是嗎。我走之前就知道,這具身體以後會傷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厭惡它,直想虐待它,摧殘它。因為我不明白我為什麽不可以做七月,卻隻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東西,但是她無法給我。安生什麽都沒有,始終也無法得到。一直到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可以蛻變了。像一條蛇,可以蛻殼。新的生命會出來。
鮮活潔淨的肉體和靈魂。全新的,而舊的就可以腐爛。我非常感激,家明給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們愛的男人。我愛你。七月。
她們回到母校的操場去散步。有樟樹的地方已經蓋起了一幢新的樓。安生說,這裏曾經有刺鼻的清香。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站在濃密的樹陰下麵。可是她已不再是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光腳的女孩,會輕靈地爬上高高的樹杈。舊日時光早已一去不複返,隻有鐵軌還在,穿過田野通向蒼茫的遠方。
安生說,小時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原來它並沒有盡頭。
安生被送進醫院的那個夜晚,已經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問題,事態變得嚴重。醫院走廊空蕩蕩的,不時響起忙亂的腳步聲。七月坐在冰涼的木椅子上,交握著自己的手指,心裏很緊張。她聽到安生的慘叫。她突然覺得安生會死掉。當安生被醫生抱上推車,準備送進產房的時候,她猛撲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蒼白的臉。安生的頭發因為浸泡在汗水和眼淚裏麵,閃爍著潮濕的光澤。安生側過臉輕聲地說,我感覺我快死了,七月。
不會。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來。你這樣愛他。
是。我愛家明。我真的愛他。安生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隻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繼續漂泊,還是能夠停留下來。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經無法再傷害你,七月。我是你這一生最應該感到後悔的決定。當我問你去不去操場。你不應該跟著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開始黯淡下去。像一隻鳥輕輕地收攏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陰暗的,已經聽不到凜冽的風聲。
我覺得自己的罪太深,判決的時候到了。安生的眼睛緩緩地轉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著冷風。安生低聲地自語,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我一直無法知道。她的神誌有些模糊了。那一個夜晚,我對他說,我要走了。因為我愛他,所以我要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來。他把他的玉牌送給我,他說,我的靈魂在上麵,跟著你走。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動了。安生的臉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淩晨的時候,安生產下一個女嬰。因難產而去世。
七月二十六歲的時候,有了收養的女兒。她給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說的那樣,是鮮活潔淨的靈魂和肉體。而舊的軀殼就可以腐爛。小安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裏去,家明的母親非常喜歡。
她抱著小嬰兒說,應該送禮物給小寶貝啊。家明,你從小戴的那塊玉牌呢。雖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來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裝作沒聽到。那塊玉牌隨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總是憨憨的樣子。有時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質的人,是快樂的。而能夠假裝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質的人,卻是幸福的。隻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透過喧囂的音,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這樣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訴他,她喜歡的是綠鐲子還是白鐲子。
在幽深山穀的寺廟裏,他們看著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問他,他們知道我喜歡你嗎。他轉過身看著她。她踮起腳親吻他,在陰冷的殿堂,陽光和風無聲地在空蕩蕩的屋簷穿行。那一刻,幸福被摧毀得灰飛煙滅。生命變成一場背負著洶湧情欲和罪惡感的漫無盡期的放逐。
半年以後,安生的書出版。書名是《七月與安生》。七月和家明過著平淡的生活。他們沒有再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