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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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火夜
    一、如果時間倒退五年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我覺得我應該按照自己最初的決定,去報考幼兒師範。做一個幼兒園老師,每天和那些柔軟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他們無邪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粹。他們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樣遙遠。我要在他們躺在綠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台邊的地板上,看櫻花樹在風中擺動。黃昏的雨天,最後一個孩子被母親接走,然後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彈鋼琴。可以在一個小城市裏,一直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我要嫁給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的睫毛就像華麗而傷感的威尼斯。我們曾經相愛。我要在他的身邊,不離開他。告訴他,我願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裏要我用兩百字寫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時之內發給她。她常有諸如此類的要求,因為她是我的編輯。我所有的小說都交由她處理,然後每個月去郵局支取她的雜誌社寄給我的稿費,用以維持生活。這些錢可以繳付房租,水電煤和電話網絡費用。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購,在冰箱裏放上脫脂牛奶,鮮橙汁,燕麥,蘋果,新鮮蔬菜和雞肉……還有出去逛街泡吧,在咖啡店裏喝雙份espresso,給自己買新款香水和粗布褲子。
    rose在北京。我在上海。我們一直以e-mail聯係,從未見麵或致電。我不知道她的性別,隻能暫時認定她為女性。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輕,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有時候身邊很多熟悉的人,他們卻隻如空氣般的存在。
    請看她在我發出e-mail五分鍾之後給我的回複。親愛的viv-ian,我如此依賴你,你好像在我隔壁辦公,而且從不曾讓我失望。
    我微笑。此時已過深夜十一點,別人看完電視,許是打著哈欠洗臉刷牙準備上床。而我一天的工作,剛剛開場。窗外的天很藍很深,五月的夜風清涼裏麵已經有醺然的暖意。光著腳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濃黑的咖啡,紅雙喜的特醇香煙,還有空白的電腦文檔。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靜的空氣裏,聽著自己的手指敲擊在鍵盤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麵空白用黑字填滿。
    我是以賣字為生的女子。在我二十五歲的時候。
    如果時間倒退五年,也許依然隻能如此。
    二、遇見絹生純屬偶然
    很多女子的二十五歲,應該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即使是小小的家,隻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櫥衣服和從小抱著睡的枕頭,也會心安。有一個男人。臨睡之前他的手指撫摸在她的頭發上,可以聞著他脖子皮膚上的味道閉上眼睛。還會有一個孩子。從此這顆心就放在了身外,跟著另一個人晃晃悠悠。而我的二十五歲。我單身。靠著一台電腦和數位雜誌編輯的電子信箱生活,並養了一缸熱帶魚。那些美麗的小魚,它們睡覺的時候也睜著眼睛。不需要愛情,亦從不哭泣。它們是我的榜樣。
    rose偶爾在e-mail裏對我說,親愛的vivian,為什麽你的小說總是以分離告終,雖然我喜歡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給她回信,親愛的rose,那是因為我曾經被很多男人欺騙,遭受種種劫難,心如死灰……一邊打字與她調侃,一邊笑著撫摸自己裸露在空氣裏的冰涼的腳趾。
    愛情,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十五歲的時候,和班裏的男生戀愛。純純的戀情。冬天的黃昏,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檸檬的清香。還有他喀噠喀噠響的舊單車,坐在前麵的橫杠上,他的嘴唇輕輕貼在頭發上。美麗的諾言讓人看到海枯石爛……
    十年過去,如果再對愛情歡天喜地,執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計是到不了頭。
    我所要的,隻是一個人。能在我睡覺的時候,輕輕撫摸我的膝蓋,把我蜷縮起來的身體扳直。如果沒有,那麽一切繼續。雖然有時候我恐懼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頭。直到我遇見絹生。
    遇見絹生純屬偶然,但非虛構。虛構是我文字裏的概念,如果沒有虛構,我就無法得到食物和住所,無法像任何一個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樓聳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躊躇滿誌,也可以心定氣閑。
    我喜歡城市的陽光透過汙濁的空氣和陰冷的樓縫,輕輕撫摸在臉上。我喜歡在吃完一頓豐富的晚餐以後,想起還可以去哈根達斯買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淩。自然有時候我的生活也會變得糟糕,比如在這三個月裏,一共抽掉三十包紅雙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煙。由於買煙的地點雜亂,常常抽到假煙。假煙帶來的災難是頭痛和嘔吐。可是獨自在深夜的時候,它像一場往事,讓人鎮靜,並帶來泛濫。逛了八十次街。每天下午醒來,在深夜之前的這段空白,時間必須大量揮霍。坐車到陝西路,然後步行至淮海路。有時候隻是坐在太平洋前麵的石階上,看著陌生人走來走去。然後在starbucks買咖啡。然後往回走。
    泡吧五十次。有兩次因為爛醉而爬到桌子上。五次被人拖上出租車送回家。
    約會過十個男人。無疾而終。
    賣力地寫作。寫了四十萬個字,賣掉三十萬個字。
    吃掉鎮靜劑三瓶。
    從冬天開始,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覺得應該找個人同居。僅僅是想更溫暖地生活,迎接這個美好的季節。因為我要努力寫稿,爭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國的旅行。或者還可以更遠一點,印度或者埃及。我的地點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決定搬到離市區較近的地方。我在網絡上登了一則征求室友的廣告。我們可以分擔費用。失眠的時候還能找到一個人說話,即使僅僅是聽到彼此發出的聲音。萬籟俱寂,仿佛失聰。可是我有因為獨處而過分靈敏的聽覺。臥室分開。客廳,廚房和衛生間共用。我留下自己的e-mail和電話號碼。三天以後收到回音十條。隻有一條是對方打電話過來。
    你好,vivian,我是絹生。她說。她的聲音仿佛十六歲少女一樣的清醇。外省人。在一家德國電器公司做事。
    我記得我們的對話是這樣的。我說,你現在住哪裏。
    北京西路。
    那裏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攤和有熱魚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會尊重你的自由。包括養寵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沒有時間,後者我沒有機會。她笑。
    這是我喜歡的女子。聰明又流轉,說話簡潔至極。我們決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個老教授,準備去德國兩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我們約在北京西路。
    三、時間不會走了
    那天下雨,陰冷潮濕。春天纏綿的雨季,使本來已經汙濁不堪的城市空氣更加黏稠。我早到二十分鍾,獨自站在大廈門口避雨。作為高級的寫字樓,裏麵匯聚多家著名的集團公司。現在已到下班時間,旋轉門不斷有人進出。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頓。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沒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義和目的。
    十八歲的時候我去街頭冷飲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個小時,推銷冰激淩兼收錢送貨,月底能拿到幾百塊錢。迫不及待地去買看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碎花裙子……畢業以後,進入大機構。很快辭職。從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無業生涯,很快使我變成一個邋遢的女子。神情時而萎靡時而激越無比。
    絹生出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盆綠色的羊齒植物。她很瘦,眼睛漆黑。神情冷淡的時候像滄桑的婦人,笑起來則變成甜美的孩子。大抵隻有內心純真而又經曆坎坷的人,才會如此。她隻穿錦緞的暗紅牡丹短旗袍,下麵是破洞的牛仔褲和褐色麂皮靴子。她的名貴靴子一腳就踏進了泥濘裏麵。
    平時喜歡養花?
    不。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歡,所以想買下來。她從包裏拿出一盒煙。她說,你抽煙嗎。我看到她手裏的煙,是一盒紅雙喜。八塊錢的特醇。我笑。兩個人互相低著頭點燃了煙。她手裏的綠色大葉子輕輕碰在我的皮膚上。
    是在接下來的一秒鍾。我剛剛直起身體,吐出第一口煙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掉落下來。他沒有任何聲音地隨著犀利的風速下滑,撞擊在前麵停留出租車的寬敞空地上。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子。爆裂的是他的腦殼,白色的紅色的液體混雜在一起飛濺。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襯衣被泥水包裹。
    我驚叫一聲。絹生的手迅速地控製住我的肩,一把將我拉到後麵。我們目睹了此後的過程。保安報警,警察封鎖現場,眾人圍觀。死者是某廣告公司的副經理。那個男人因為涉嫌賄賂和貪汙,已經被調查了一段時間。絹生和我坐在台階上,看著那具破碎的屍體被裝進黑色的塑膠袋裏拖走。
    他的一隻鞋子還在那裏。絹生說。一隻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壇偏僻的角落裏。不知道他在喪失思維之前,是否會後悔自己穿著鞋子。如果光腳的話,去天堂的路途會走得比較輕鬆。她說。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笑。這樣詭異的笑容。我記得那個男人的臉,是像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樣,出現在我們麵前。他的眼睛睜開著。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嗎。她看著我。小時候,家裏死人,我站在棺材旁邊看,不明白一切為什麽可以這樣完美地停頓。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四、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我們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陳舊。房間光線陰暗,前後院子裏種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樹,葉子暗綠得發亮。還有鳶尾,雛菊和玫瑰。絹生把她的羊齒放在衛生間的窗台上。那盆小植物長得很野性。衛生間鋪潔白的馬賽克,雖然狹小但是幹淨。可以在裏麵喝酒,發呆,洗澡的時候收聽音樂。露台的鐵欄杆已經完全發鏽。有一張厚重的紅木雕花書桌,手撫摩上麵冰涼光滑,散發微微的木頭清香。
    我的同居夥伴。深夜她光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散亂著海藻般的黑色長發,濕濕的脖子。像在地穴裏穿行的寄生昆蟲。當我在電腦前抽煙和寫作的時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擠到我的床上,一起看電視的經典黑白老片回放。然後喝威士忌加冰塊,配新西蘭起士。常常會看得流淚,紅著眼睛在那裏抽泣。電影打出了end,於是她狠狠咒罵一句,憤然地進衛生間洗臉。
    她是那種會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幹淨的女子。喜歡奢華的黑色蕾絲內衣。並且果然是沒有寵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洗澡,在衣櫥裏選衣服。她的衣服排列在薰衣草的芳香裏,絲緞,純棉,細麻,麂皮等所有昂貴而難以服侍的天然料子,顏色大部分為黑,白,暗玫瑰紅。細細的蕾絲花邊,精致的手工刺繡,大紅大綠的民俗風情。她的生活極盡奢華。但我知道這裏麵的缺陷。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獲得。
    一個沒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公司裏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顛倒地加班。有時候打電話過去,話筒裏始終是雜亂的聲音,電腦,電話,傳真,打印機……每天喝泡得濃黑的咖啡來維持睡眠不足的體力。商業社會,不進則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就是淪落。絹生在銷售界的名聲剛剛有好的開始。我相信這是她以天分獲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純真然而並無上進心。
    我曾去參加過她公司的慶祝酒會。絹生的銷售業績做得如此之好,眾人均過來和她招呼寒暄。她端著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邊,穿黑色絲綢長裙,肩上的細吊帶均為水鑽,長發柔滑,胸前別一小束風信子。我看著她在人群裏得體地微笑,身體微微有些僵直。可是她是能夠控製自己的。我知道。這是她的外殼,她柔軟純白的靈魂躲藏在裏麵,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踢掉鞋子先開始洗澡,在衛生間裏一泡就是幾個小時,在裏麵香薰沐浴,看小說,聽收音機,不亦樂乎。這是絹生放鬆的時候。我亦知道她在公司裏為工作和同事爭辯,回來後因為氣憤胸痛難忍。
    有時候獨自衣錦夜行,塗發亮的唇膏,抹了蘭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快淩晨的時候回來。手裏拿著從超市買來的威士忌和大塊起士。卸妝,洗澡,穿著內衣半夜看舊片,一個人坐在陰影裏,對著威士忌和香煙。長長的頭發披瀉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像我這樣目的明確,因為我知道如果不寫作就無法生存。而絹生,她是可以有選擇的機會。自然她也曾對我說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與他們吃飯,跳舞,看電影,深夜回家,卻始終隻有一個人。她從不帶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亦不要他們買東西給她。吃飯也要堅持aa製。因為不愛,所以分得很清楚。
    為什麽你似乎不是很快樂呢。我問。
    他們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我想玩的,他們又玩不起。
    玩不起嗎。
    比如諾言,比如責任,這是比金錢更奢侈的東西。她笑。我是很傳統的女人,vivian,我要一個男人養我,然後我給他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就跟所有中國女人做的事情一樣。
    誰要養你,買條裙子就要一千塊錢。
    那是我花自己的錢。如果他養我,扯塊棉布自己做就行。
    這未必能讓你感覺安全,絹生。
    我現在的感覺更不安全,她說。
    談話結束。絹生獨自坐在黑暗裏,繼續看片子,喝酒,抽煙,她可以把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淩晨天亮,然後穿上衣服和鞋子,攔出租車去公司上班。一個失眠的女子,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公司裏,冷靜開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開會,討論,打電話,應對……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願人長久》,這樣哀怨的靡靡之音,蘇軾的詞在王菲的唱腔裏讓人聽著難受。她走來走去,哼著裏麵的句子,一邊輕輕撫摸自己的長發。
    我從來未曾把絹生當做普通的女孩。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五、我在等待著什麽
    七月,絹生去北京參加會議。
    整個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覺和晚上去酒吧,沒有辦法寫超過兩千以上的字。
    rose來信催我,親愛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願你不要從我的隔壁辦公室搬走……我微笑。那天,我看到自己開始脫頭發。在衛生間的瓷磚上,看到大團大團的黑色頭發,糾纏在一起。我蹲在地上玩了一會兒頭發,發現自己的心裏很冷靜。
    在絹生去北京的這段時間裏,我要服食比平時多一倍的鎮靜劑才能入睡。可是副作用也很明顯,頭暈,出現幻覺。開著空調的房間裏,我覺得自己血液的速度開始變得緩慢。黑暗中,萬籟俱寂,我痛恨這種失明失聰般的包圍。我躺在床上觀望著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後有一個男人。我希望他撫摸我睡覺時蜷縮起來的膝蓋。用溫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摸我,把我冰冷的身體扳直。我蜷縮得像回到母親子宮的胎兒……我害怕自己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僵硬。他要完全地占據我。這樣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開始出現一團一團的陰影。然後是那個男人。那個墜落下來的男人,他的身體發出犀利的風的聲音。白色的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他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那個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白色的木樓,昏暗的淡黃燈光,煙霧彌漫。我穿黑色的吊帶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煙。淩晨一兩點左右,樂隊開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小小的舞池卻已經空無一人。我跳下高腳凳子想去洗手間,絲絨的細跟涼鞋扭了一下,這雙漂亮的高跟鞋是絹生的。我踢掉了它們。
    在洗手間的鏡子裏,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臉,紅得像一朵薔薇。我想,我在等著誰呢。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笑容,還是甜美。在狹窄的走廊上,靠在牆壁上抽煙。一個男人走過來,說,你好。他有亞麻色的頭發,他的睫毛長長地翹起來。他身上有濃重而渾濁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我醉眼惺忪地看著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他笑。你的鞋子,不應該扔掉。他的手裏拎著我踢掉的那兩隻高跟鞋子。我不說話。我頭痛欲裂。我隻能對著他笑。他的身體靠近過來,他說,你不舒服嗎……
    他的手這樣大,燙的,撫摸在我的臉上。
    我說,謝謝。我喝多了一點酒。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樣子。沒有化妝的臉因為失眠和抽煙憔悴不堪。頭發潮濕淩亂,像海底的藻類。皮膚粗糙,看過去疲倦而邋遢。一個臉色蒼白的東方女子。我仰起臉看著天花板,那上麵有模糊的光線在漂浮。我在等待著什麽。我問自己。
    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小塊巧克力。他說,巧克力是會帶來愉快的食物。
    我當著他的麵剝掉錫紙,把甜膩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間。他微笑。他笑起來的樣子,讓我感覺到他應該已經過了三十五歲。
    他拉住我的手,帶我走出地下室。我們在大街上攔出租車。刺眼的路燈光讓我安靜下來。我看著這個洋人。他的臉是歐洲人沉著的輪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他說,我送你回家。
    他給了我他的名片。john,愛爾蘭人。
    你光著腳的樣子,像從天堂匆忙地逃下來的天使。他微笑。
    在中國古老的傳說裏,天上的仙女逃下來是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說。
    你依然可以這樣做,隻要你快樂。
    他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我的頭發,然後轉身離開。
    六、幸福隻是瞬間的片斷
    客廳裏放著旅行箱。絹生回來了,但是她的房門緊閉。我輕輕叩門,絹生,絹生。她在裏麵溫柔地應聲,我累了,我們明天再敘。我在房間裏輾轉反側。一直聽到客廳的聲音持續不斷。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開熱水器放熱水,在找毛巾……隻是沒有說話的聲音。但我知道,絹生今天是有客人。她第一次,帶了一個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個城市淹沒在喧囂的雨聲中。我用毯子裹緊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鎮靜劑。
    淩晨的時候我做夢,夢到那個墜落的男人。他像一隻鳥一樣,張開手臂從空中緩緩地,緩緩地飛落下來……然後砰然摔在我的麵前。他的臉卻是絹生。我驚醒過來,心跳急速。看看鬧鍾,是淩晨三點。走到客廳,看到絹生坐在客廳的窗台上,看著深藍的天空在默默抽煙。她穿著黑色的內衣,頭發披散在胸前,臉上有淚,眼睛裏卻有笑容。
    絹生,他走了嗎。
    不,還在睡覺。她微笑,看著我。vivian,過來讓我擁抱你。她的語調非常平靜。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說,你去休息,絹生。但是她擺出了長談的姿勢,她在這一刻有傾訴的好心情。她從未曾向我披露關於這段往事的細節,但這一刻,她眼角快樂的眼淚,不停地流瀉下來。她的聲音輕輕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覺。
    認識他的時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我們走出餐廳準備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細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燈光下飛旋,一片一片,輕輕跌碎在臉上。寒風刺骨。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個夜晚。我對他說,下雪了。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頭對我微笑。那時我們相見僅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裏麵,我知道我會跟著他走。而那一天我隻是順道來看看他。
    絹生歎息,然後拿起杯子喝酒。她的眼淚輕輕地滴在酒杯裏。
    我說,緣分叵測,我們無從得知下一刻會發生一些什麽。
    是為了他才來到這個石頭森林的城市。他在電話裏對她說,我會對你好,一直不離開你。男人的諾言,也就隻能說到這個地步。告別的時候,每次他都輕輕說,晚安,絹生。低沉的嗓音有無限宛轉,她在枕頭上竟發現自己滿眼是淚。為這樣一個男人。一個沒有職業卻有六年同居史的男人。而之前,他們都是同樣過著混亂生活,習慣了拒絕和逃避的人。
    在這個城市裏,不認識任何人,隻有他。他是要她的。因為要她,把她帶入他的家庭。
    那一個晚上她在他的家裏住下。在他的房間。她聽到他在客廳裏關燈的聲音,然後他推開門進來。他的頭發是濕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邊。然後他說,讓我抱抱你。
    如果有過幸福。幸福隻是瞬間的片斷,一小段一小段。房間裏的黑暗就猶如大海。童年的時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島,夜晚的船在風浪裏顛簸,她躺在小小的鋪位上感覺自己隨著潮水漂向世界的盡頭。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隻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們相愛。
    她記得。他的手撫摩在她的皮膚上的溫情。他的親吻像鳥群在天空掠過。他在她身體裏麵的暴戾和放縱。他入睡時候的樣子充滿純真。她記得。清晨她醒過來的一刻,他在她的身邊。她睜著眼睛,看曙光透過窗簾一點一點地照射進來。她的心裏因為幸福而疼痛。
    她記得。
    七、也許他是不愛我
    絹生的手臂開始發涼。我讓她進去睡覺。她看過去平靜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區別。我想著他們奇異的關係,既然彼此相愛,為什麽絹生又獨自生活了這麽久。那個男人又在何處。早上我見到這個男人。絹生在廚房裏做飯,她一早出去買了螃蟹和蝦。那個男人坐在客廳裏看vcd,是港片。他穿著棉t恤,身材高大,留長發。我看絹生,她穿著簡單的棉布襯衣和牛仔褲,頭發幹淨地紮起來,很專注地站在廚房裏洗菜。她說,今天一起在家裏吃飯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我說。我想還是讓她多一些時間和他相處。可以去圖書館一趟。
    在這裏吃吧。他對我說話。他的聲音低沉,但表情還是非常有禮貌。他的嘴唇長得這麽好看,好像天生是用來接吻和戀愛的。多情的線條。眉毛濃密。但他給我的感覺非常不安全。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和絹生是沒什麽關聯的人。他們想問題不會有相同的結果,看事情不會有相同的角度。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隻是會更加寂寞。
    最起碼,現在他已經讓她變成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
    我走出門去。我輕聲問絹生,他需要一直留下來嗎,我可以暫時住到別處,然後另找房子。
    絹生說,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裏。
    如果他愛你,他應該過來和你一起住。
    絹生不語。然後說,他不喜歡出來住,他依賴他的家庭。
    這樣是不對的。除非他不愛你。我說。
    也許他是不愛我。
    有問題,絹生。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後我們好好談一下。
    但是我沒想到晚上他就走了。我刻意在酒吧裏喝了幾杯,深夜十一點多才回家,打開門看到房間裏窗簾緊閉,一團漆黑。我走到絹生的房間。她坐在床上,沒開電視,隻是在抽煙。
    我說,他走了嗎。
    絹生淡淡地說,是的,他走了。
    床邊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髒的煙灰煙頭。絹生的手指冰冷。
    八、空氣裏到處是他殘餘的氣味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起。絹生又說了一些事情。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無法容忍漂泊異鄉野性難馴的女孩。自尊和爭執。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他頹廢而無可挽救的生活,看電視,睡覺,沒有收入。
    曾經也是有過事業的男人,隻是太年輕,揮霍加上散漫,很快一無所有。還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離開讓他從此收斂起自己的溫柔,變得粗暴而冷漠。這麽混亂的生活。那條上班必須經過的路。路麵汙濁不堪,旁邊是漆黑的死水溝,腐爛的水的臭味能讓人嘔吐。寒冷凜冽,路燈昏暗,不時還有麵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裏徘徊。每次她都希望他能來接送她回家,但從不提出,自然他也從未曾了解她心裏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個戒指,他沒錢的時候沒有辦法給她買。有錢的時候,忘記給她買。
    隻有晚上他們是在一起的。他靠近她,擁抱她。他的手指和皮膚。她看著他,心裏柔軟而疼痛。她想,她還是愛他。她不想抱怨什麽。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做愛。她不知道,除了這種接觸,她的安全感和溫暖,還能從哪裏取得。她喜歡那一瞬間。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盡頭。能夠逃避生命的空虛和寒冷。
    一個月後她懷孕了。她必須得有工作,不能保留這個孩子。然後她離開了他的家。
    他在離開後還是打電話給她,基本上每周一個。那時候他已經有了工作,隻不過一周有五天在外地。他的電話總是突如其來,低聲問她,你過得好嗎。我很好。我在出差。我知道。當心身體。要按時吃飯。我知道……
    他們的對話簡練至極,她痛恨自己那時候的語調,像個當頭挨了一個悶棍的人,除了自衛的懦弱,根本無力還擊。她不知道可以對他說什麽。她的精神已經開始在崩潰中。
    三個月的時間,她沒有男人。因為她離開了他。雖然他隻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個。
    他消失在人潮裏的時候,她身邊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長,像永遠除之不盡的植物。更何況,那時候她工作順利,前途也有好的開始。但是她記得他的氣味。他的頭發和手指的氣味。
    他的純棉內衣的氣味。他襯衣領子上的氣味。他隔了一夜之後消退的阿瑪尼香水氣味……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個人可以這樣深刻地懷念和記得另一個人的氣味。一個男人離開以後的氣味。那些氣味在空氣中漂浮,像斷裂了翅膀的鳥群,無聲而緩慢地盤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覺總是很難對別人描述。當無法表達的時候,就隻能選擇沉默。空氣裏到處是他殘餘的氣味。而這個男人,的確已經消失不見。直到她去北京開會,在機場接到他打過來的電話。
    九、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
    他給予諾言了嗎。我說。
    他以前給過。我會一直對你好,不離開你。這是他的諾言。絹生微笑。
    我說現在。
    他現在事業剛起步,薪水微薄,而開銷卻大。
    那就是說他還是無法給你穩定的家庭,隻能偶爾來看你。而這偶爾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給他煮飯洗衣服,另外再附送做愛和借錢給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談或多陪你一些時間。
    她不做聲。
    絹生,何苦如此作踐自己。身邊這麽多男人喜歡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現在已經無法相信身邊的男人。我亦不喜歡拋頭露麵和爾虞我詐的商業。我很疲倦。不願意做女強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絹生。下班以後接你吃飯,偶爾一起看電影在大街上散步,難過的時候給你擦眼淚,失眠的時候撫摸你。能給你家庭,能讓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飯洗衣服。你一直挑剔你身邊的男人,沒有想過他們也許可以帶來溫暖。
    不。我不挑剔。我隻是清楚。清楚這個城市因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曖昧的感情。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她低聲說。
    所以你寧可相信他。僅僅因為他認識你的時候,你是身無分文,沒有任何名利圍繞的女子。僅僅因為他給過你溫暖的瞬間。但這個男人隻能給你這麽一刻,如此而已。我不屑地冷笑。她看著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來,能否有一個小小的酒吧,聊以謀生,然後有我愛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著一杯白蘭地,等著我們熟悉的音樂響起,可以邀我共舞……抑或身邊有四五個孩子纏繞,每天早上排著隊等我給他們煮牛奶……
    她的眼淚輕輕地掉落下來,撫摸著自己的肩頭,寂寥的眼神是褪掉繁華和名利帶給的空洞安慰,她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不愛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會愛她。我走過去擁抱她。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臉深深地埋進去,雙肩聳動。
    我說,絹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煙,寫作,鎮靜劑在生活,因為我要生活下去。即使我感覺空洞,但我卻要活下去。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
    十、還在這裏等你
    當日我發新的小說給rose,在e-mail裏忍不住感歎:親愛的rose,我覺得分離並不是愛情的終局,絕望才是。為什麽對有些人來說,愛情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支柱,而事業理想物質僅僅是一個陪襯,難道後者不是比前者穩定得多嗎。比如我明白,愛情是我手裏的一塊泥土,我揉捏它隻為換成生活的物質,所以我選擇用寫愛情小說來維持生存。
    rose回信,親愛的vivian,那類人看穿生命的本質,選擇虛無的愛情做安慰,因為不可擁有,他們的痛苦和快樂依存於此,才能繼續。旁人無法了解。最忌諱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勸導他們。因為已無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裏,絹生稍微平靜。有時相約一起吃晚飯。通常是在絹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她常常獨自在那裏吃晚飯。如果是兩個人,會點一壺鬆竹梅,一大盤生魚片。習慣蘸上很濃的芥末,當辛辣的氣味嗆進鼻子裏,感覺被窒息的快感。而清酒是這樣通透的液體,可以讓人的皮膚和胃溫暖,四肢柔軟無力,心裏再無憂傷。店裏的燈光很柔和,垂下來的白色布幔在空調吹動下輕輕飄動。偶爾有戴著白色帽子穿白色圍裙的男人探出頭來,把幾碟做好的壽司放在轉動帶上。音樂雜亂。深夜的時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
    我們常逗留到深夜店子裏變得空空蕩蕩。門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趕最後一班地鐵。抽煙。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著一小口的酒。絹生手上的銀鐲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無言。這時候她已經有了嚴重的神經衰弱。
    國慶節,絹生回家去看望父母。在這之前,她剛獲得公司全球係統的一個獎項,拿到一筆可觀的獎金,名利雙收。她亦準備跳槽去一家著名的跨國廣告公司任職。在任何人眼裏,絹生都可被稱之為躊躇滿誌。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間裏整理旅行箱。她翻出她買給她父母的禮物給我看,織錦緞的真絲旗袍麵料,綴流蘇的純羊毛披肩,全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她買禮物從不吝嗇,向來出手闊綽。
    她說,我看他們越來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覺得不一樣。心裏總是不舍。
    我們打的去長途汽車站,絹生的家離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隻需要幾個小時。肮髒狹小的汽車站裏,絹生的白色刺繡棉衣明亮得刺眼。水泥地上到處都是潮濕而淩亂的腳印,一群渾身散發著臭味的民工扛著尼龍袋子,在人群裏撞來撞去。附近的小賣部,賣的是茶葉蛋和黃色小報之類的刊物。
    絹生在那裏站了半天,然後要了一瓶礦泉水,塞進她的大包裏麵。她背著大包擠進排隊檢票的隊伍裏,兩隻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褲大口袋裏。我看著她,她的頭發長了,亂亂的辮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很多時候看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可以嫁一個平淡溫暖的男人,過完她平淡溫暖的一生……可是,在酒會上她那種被簇擁的樣子。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回頭看我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說,你要早點回來,知道沒有。
    她說,知道了。
    那一刻,我的心裏像有一隻手搭在上麵。我不清楚這是什麽感覺。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樣瘋長的女子,一直無人理會,然而開出這樣汁液濃稠的花朵來,讓人恐懼……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那次來上海,也是一個人背著包在這裏下車。那時候我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工作,但是有一個男人,在這裏等我。她回頭張望,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出口處。物是人非。她的臉上有悵惘的笑容。
    我說,等你回來的時候,會發現有一個女人,還在這裏等你。
    她笑。她溫柔地看著我,伏過來親吻我的臉頰。她說,別忘記幫我給羊齒澆水。它隻需要一點點水。然後她上了車。
    她沒有回來。
    十一、看一場煙花
    在家裏她住了兩天。沒有做什麽事情,隻是蒙頭睡覺。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找一個陰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傷口愈合起來。房間裏有許多舊書,包括她十幾歲時買的詩集。牆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著白裙子在海灘上快樂地笑。雖然是已經發黃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寬闊天空中流雲的影子。那年她二十歲。她知道時間就是這樣像水一樣,從手指縫間穿過。
    母親把她原來的房間打掃幹淨,每天變著花樣煮菜煲湯,想讓她吃得好一點。在上海每天她隻能吃快餐盒飯,已經把胃吃壞。晚上和家人一起圍坐著看電視新聞。這在以前是她無法忍受的。但那些個晚上,她很安靜地給父母泡茶,遞話梅,陪著他們聊天。半夜睡覺的時候,她聽到母親偷偷進來,幫她蓋被子。
    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外人。寄人籬下,這是她從小被放逐的性格所無法忍受的。然後她搬出來,獨自一人,無所依靠,這種孤獨帶著童年陰影的寒冷。她的生活始終殘缺。但是,這個城市她已經無法停留。
    有時候也出去走走。看看以前的學校,街道,小巷……這個城市的確俗氣而狹小。很多人有一張被富足狹隘生活麻木了的臉。如果要在這裏繼續生活下去,心裏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條有法國梧桐的路,曾經有一個人等她。他的笑容她還記得。然後她離開了這個城市,他結婚了。任何人都一直在傷害著或被傷害著。誰又可以抱怨誰。
    她去看了舊日最好的女伴喬。喬剛剛生下一個孩子,身形依然臃腫,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小小的嬰兒,有粉紅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喬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終未曾好轉,但是有疼愛她的男人和可愛的孩子。喬撩起上衣給孩子喂奶,臉上是坦蕩的母性而無任何驕矜。是的,一個女子的生命已經全然改變。她的心已經不再隻屬於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親吻她。她笑。這一刻她感覺到快樂和罪惡。她失去過自己的孩子,始終認為自己是罪孽的。但是又能如何呢。她的生活和喬不同。她是始終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終隻能依靠自己的……她告辭出門,走在夜色中的時候,突然很想給他打電話。他是她最後一個男人。她已經累了。但當想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停不下來。
    她說,你過來看看我。他不願意來。他的聲音很渾濁,顯然是在酒吧喝酒。他說,我不想麵對你父母。
    她沉默。然後他說,你來杭州嗎。杭州有一個夜晚會放煙花。她的眼淚就是這樣沒有聲音地順著臉頰流下來的。她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讓它沒有任何變化。
    她問他,你愛我嗎。他在鬧哄哄的酒吧裏,用醉意深濃的腔調,粗著嗓門對她說,你就喜歡說些廢話。我身邊很多朋友呐。
    他又是和一大幫身份不明的所謂客戶或朋友在一起。他喜歡集體生活。隻要一安靜下來,他就會渾身鬆散,隻能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場接一場,永無止境……可是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連的男人。她想放開自己去接納的男人。一切已經注定。他頹廢狂野的心也許等十年以後才能安靜。可是她的心在緩慢地老去。老得即將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車站買到最後一張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裏,她對我說:在長時間的彼此傷害和逃避以後,所有的意圖和結局已經模糊不清。愛情可以僅僅是某種理想的代名詞。而我,隻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場煙花。
    十二、去往世界盡頭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飛馳。窗外大片綠色的田野和幽靜的鄉間房子。有狗在田埂上漫步。陰沉的天空,有大片重疊起來翻卷的雲層。她看著這一切,心裏如死水一樣平靜。
    他來車站接她。十月的天氣已經蕭瑟,她赤腳穿雙涼鞋站在街口,手裏捏著一瓶礦泉水,海藻一樣的長發垂在胸前。他帶她到酒店,他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發呆。他說,為什麽你總是不能高興一點,我虐待你了嗎。他不看她,開始一個人對著電視抽煙。
    她也想抽煙,被他一把打掉。不許抽煙,他幹脆地說,我不喜歡女人抽煙。
    七點四十分,外麵下起雨。所有機動車沒有辦法進入西湖邊,隻能步行進去。大街上擠滿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麵潮濕肮髒。空氣中有煙花燃放的隆隆的聲音,天空被照亮。他們走了一段路,擠進人群裏,抬起頭看到躥升上去的煙花,在空中絢麗地綻放,然後熄滅。一切非常短暫。在某段可以預見的時間裏,它在重複和繼續。是知道有結束的時候的。每個人都知道。隻是在那一刻裏,根本無法動彈。站在大雨中,呼吸緩慢地看著它。結束就這樣逼近。
    大雨很快把頭發和衣服全部淋濕。她冷得渾身顫抖。他把她帶到樹下,讓她站在那裏,然後自己擠出去買傘。小店鋪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擁擠著買傘。他撐著傘又跑回來。他站在她的身後,一隻手擁著她在懷裏,一隻手撐著傘。他的嘴唇輕輕貼在她的頭發上。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他們看煙花。
    差不多是一個小時。隆隆的聲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開始疏散。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發生過任何奇跡。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談論著回家看電視或者去吃夜宵。他們走在湧動的人群裏。街上的公車,自行車和人潮在糾纏中發出刺耳並且喧囂的聲音。前麵有個男孩把他身邊的女孩背了起來,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潔白皮膚。她放肆地笑,手臂緊緊地環住男孩的肩頭。曾經。曾經他們都以為愛情是長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時候從不拉她的手。沿著延安路走,路過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預告裏麵的王菲,《寓言》。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讓人喜歡,黑色魚網紋襪子,濃密卷發,纖細的身體。她進去看。是正版的,要六十多塊錢。他來催她走,她突然說,你給我買一張吧,你從沒買過東西給我。他拿出錢來付了,一邊低聲地罵了一句,我的錢不是你的錢啊?她笑。把cd貼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頭接吻。她看著他們笑。
    半路接到一個手機。是上海她準備跳槽的廣告公司打來的,總經理對她說,如果她過去,將把她升職。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她沒有對他說這些。她的生活是可以預見的。更加忙碌,日夜顛倒,某個時刻眾人簇擁,繁華似錦衣,一層層退卻後隻餘荒涼。沒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擁抱她,沒有人能夠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絕望的。
    回到酒店。她發現自己在出血。但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不告訴他。他們開始做愛。把身體扭曲成花朵一樣的姿勢,皮膚和皮膚彼此融化。她所有的恐懼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退去堅硬和冷漠,隻剩下纏綿的親吻和撫摸。這一刻他需要她。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裏麵。他把自己溫暖的液體和氣息給她。遠離一切傷害和背叛。他的身體,他的意識,他的靈魂。都在這裏。不需要語言。沒有眼淚。
    黏稠新鮮的血,從她的身體深處流淌出來。緩緩地,溫暖地,把她浸潤在潮濕的床單上。她覺得疼痛。她感覺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這樣掉落下來……黑暗的潮水湧動上來,去往世界盡頭的路途。童年的海島在遙遠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無際的大海中。
    他的諾言。他站在車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恤,手指夾著煙,笑起來可以這樣英俊的男人。她在醫院裏痛失的無法出生的孩子,渾身泡在血泊裏麵。深夜她哭泣的時候,他躺過來把她抱進他的懷裏……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她輕聲問他,我們還會有孩子嗎……
    她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住他。
    煙花。那一夜的煙花。她記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後。擁抱住她。他溫暖的皮膚,他熟悉的味道。煙花照亮她的眼睛。一切無可挽回……
    十三、消失的,記住了
    絹生是在清晨三點多的時候,在酒店裏自殺。他並不在現場。他淩晨一點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總會和小姐在玩牌。早上四點回來的時候,發現酒店大廳前門已經被警察封鎖。她從三十層的酒店房間窗口裏躍身而下,當場身亡。
    她穿著一條白裙。那是她從汽車站出來的夜晚,他等在門口接她去他家裏。她是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個旅行箱來投奔她的愛情和未來。她的鞋子,一雙白緞子的麻編涼鞋,整齊地放在洞開的窗戶麵前。窗前的地毯上有許多熄滅的煙頭,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觀望樓下的萬家燈火,猶豫了很久。手機打開著,放在窗台上,她想打個電話給誰,但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曙光漸漸出現,城市的天空出現了灰白,寂寥的空氣裏有清涼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她無從回避……
    世界繁華依舊,卻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她終於是要放棄掉他。那個在她喪失愛的能力之前,愛上的最後一個男人。
    這一年的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十四、我終於原諒了她
    生活還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時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齒。它真的隻需要一點點水,就可以活得那麽快樂茁壯。rose希望我寫個較長篇幅的小說,並且許諾給我值得驚喜的稿酬,於是我開始寫小說《彼岸花》。也許寫完以後,明年,我會有錢有時間開始一次長途的旅行。我還是一個人住。沒有人在黑暗中撫摸我蜷縮的膝蓋,沒有人把我扭曲的身體扳直……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我開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鍛煉,為我的旅行做準備。旅行使人感覺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那個稱我為小仙女的愛爾蘭巧克力男人,每周約會我一次。有一次他問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鄉的平原,那裏的牧羊女會唱美麗的民謠。他是一個巧克力代理商。來自歐洲那個神秘的瀕海國家,那裏盛產雨季和美麗的音樂。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給他出現和失蹤的自由。
    這樣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一個人要得到什麽,他就必須先付出什麽。這是真理。
    我習慣深夜十二點左右給他打電話。我對他說,這是中國傳說裏的仙女偷偷下凡來洗澡的時間。
    小仙女,他說,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嗎。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嗎。
    也許有。
    那我還回去做什麽,這裏已經有了。
    我們的對話常常因為彼此的瞌睡而出現沉默。然後醒來,然後又說話。
    我知道二十五歲以後的女子遭遇愛情的機會將漸漸減少,但是遭遇到傳奇的機會卻增加。因為,她們開始再次堅持自己的夢想。
    秋天。上海陳舊的馬路邊有高大的梧桐樹,飄落枯黃的落葉,沙沙有聲,令人愉悅。我開始減少酒精,尼古丁,鎮靜劑的用量,這樣晚上可以堅持較長時間的清醒。我一直悶頭寫字。在我陰暗而寂靜的房間裏。那裏隻有中午的時候,才有陽光透過桂花樹的葉子,零星地灑落在我的電腦桌上。
    寫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我就把赤裸的腳擱在桌子上,伸展我潔白的腳趾,讓它們曬太陽。然後點燃一根煙,看著魚缸裏的熱帶魚,沒有表情地遊來遊去。它們有健康而強壯的心,不需要愛情,亦從不流淚。它們始終是我的榜樣。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為絹生掉過眼淚。也許對她的死早有預感,或者死亡的陰影一直離絹生太近。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臉,讓人感覺她是個玩髒了沒來得及洗幹淨的孩子。一張破碎而天真的臉。
    絹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裏,她的父母來搬運的時候,哭得數次暈倒在地。誠然絹生以前曾對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間關係淡漠,從小一直孤兒般的長大,但看到老人的傷痛,我感覺到的,卻是絹生始終對人的懷疑。她需要感情,因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開始懷疑所有人……
    還有一些東西遺漏,仍留在她的房間裏。零散的照片,是她來上海以後拍的。在外灘的舊式建築前,絹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陽光下淡淡地微笑。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懷裏,笑得像個孩子,露出潔白的大顆牙齒……還有日記,每一頁記錄著她一天裏發生的事情。快樂的,悲哀的,煩惱的。她用流水賬似的平淡口吻敘述,簡潔地,一句輕輕帶過。她是透徹的。隻是一個容易感覺孤獨的人,會想用幻覺來麻醉自己。一個手裏緊抓著空洞的女子,最後總是會讓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七天,我半夜寫完小說,突然聽到絹生的房間裏有聲音發出。不是我平時在寂靜中常常聽到的桂花樹葉在風中摩擦的聲音。似乎是輕輕的笑聲。我沒有開燈,摸黑穿過客廳,推開她的房間。潔白的月光灑在房間中央空蕩蕩的大床上。我看到絹生,穿著她的白裙,光腳,坐在床邊抽煙。她海藻一樣的長發潮濕淩亂,黑眼睛漆黑明亮。她對我笑。
    我說,你為什麽不回來,絹生。你以為你這樣就報複他了嗎。如果他不愛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絹生笑,在地板上沒有聲音地走動。她的煙還是紅雙喜。這是我們常抽的牌子。她似乎是不願意來和我爭辯。她終於對一切釋懷。我突然哭了。我說,絹生。最起碼你可以愛自己。我恨你從來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元旦的時候我獨自去外灘看煙花,擠在人堆裏看漫天的煙花隆隆地綻放。江風寒冷刺骨,空蕩蕩的高樓顯得肅殺。我看了一半,開始害怕,想會不會在人群裏碰到那個男人。或者他會帶著他的新伴侶出現,從背後擁抱住她,在寒風中親吻她的頭發……人頭攢動,似乎沒有太大的可能性。後來又笑自己的狷介。每個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與他人何幹。太多人太多事,隻是我們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裏,一對對年輕的情侶,彼此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旁若無人地接吻。愛情如此美麗,似乎可以擁抱取暖到天明。我們原可以就這樣過下去,閉起眼睛,抱住對方,不鬆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為一旦睜開眼睛,看到的隻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煙花。無法觸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這一個瞬間,我體會到了絹生。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個男人的懷抱裏看到繁華似錦,塵煙落盡。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離世界的盡頭。她在三十層的玻璃窗前,光著腳坐在窗台觀望樓下的萬家燈火。她的放棄。
    我終於原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