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楓若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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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暢的決心沒有堅持兩天,就告夭折。首先是她的奇瑞宣告罷工,早晨起來發動了半天,吭都不吭一聲。汽修店的師傅檢查一番,說道:你真把它當牛使喚呀,用得也太狠了,這車得大修,沒個十天半月好不了。沒有了車,舒暢去哪都不方便。幸好這陣的采訪都在市區,打打車,坐坐地鐵、公交先湊合著。可是,天氣不作美。九月剛開始,便是漫天的細雨,不緊不慢,纏纏綿綿,從早到晚,打傘嫌多事,不打傘轉一圈,濕得透心涼。
早晨,舒暢就感到鼻子有點堵,連喝了兩大杯熱水,情況也沒好轉。下午,三季度記者例會,順便上報下季度的標題。舒暢現在屬於資深記者,座位安排在前幾列。
會議室裏坐得比較滿,就連談小可也來了,整個人收拾得很光鮮,至少表麵上看上去是這樣。但眼角和嘴角還是不知覺流露出疲態來,為人母還是很辛苦的。
新聞部的首席記者先發言,舒暢低下頭看資料。南京一家老字號的糕點店前天被爆光,把隔年上了黴的月餅餡放在今年的月餅裏,並賣出不菲的價格。再往前,石家莊一家乳製品企業傳出嬰幼兒奶粉中含有有毒成份,這家企業是國內很著名的上市公司。這些事其實每年都陳出不窮,但好像都沒今年出得大。舒暢想著做一個有關食品質量案件的係列報道,她已經收集了許多資料和案例,也采訪了相關部門和專家,隻等總編審核通過,便開始著筆。
坐在她身邊的崔健碰了下她的胳膊,湊過頭低聲說,“咱們又換總編了。”
舒暢大吃一驚,“還沒到一年呢,高升了?”
崔健聳肩,他上個月剛添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精神頭和以前都不同,特別愛笑。“充軍發配去了。六月份的半年獎你拿了沒?這個季度的季度獎你看到了?還有現在出去采訪的各項補貼減的減、免的免,一個月拿到手的能有幾個錢。這樣下去,大家可要想方設法走歪門邪道賺錢,傳出去,《華東晚報》這牌子可就砸了。社長一慌,向新聞總局要求換總編。唉,想想以前裴迪文任總編的日子,真是幸福呀!人呢,不怕不識人,就怕人比人。”
“是不是家裏多了兩口,手頭緊張了?”舒暢挪揄地看著崔健。
崔健嗬嗬笑:“那當然,以前是一人吃飯全家不餓,現在可是四口之家,大家庭呢!其實,也不僅僅是獎金和補貼的事,裴迪文的管理和這位總編不同,讓人容易接受。”
舒暢沒有附和,陪著崔健歎了歎氣。
與裴迪文接觸過後,人總會情不自禁留戀著他的好,她也不能幸免。隻是??????她搖搖頭,命令自己集中心力看稿。
會議結束,在辦公室又修改了下明天的稿件,出來就晚了,舒暢摸摸額頭,燙到不燙,就是頭重腳輕。這個時點,公車差不多一小時一趟,隻能打車。正張看著,一下就看見了馬路對麵的歐陸飛馳。舒暢視線立馬閃過,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寧致為了北城競標,變成了空中飛人,北京、濱江飛來飛去,這人怎麽這樣閑?
奇怪,出租車們都去哪裏躲雨了嗎,好半天,都沒看見一輛,舒暢決定往前走走。走了沒幾步,悄悄回下頭,昏黃的燈光下,歐陸飛馳黑漆漆一團。她又走了幾步,戛然停下,閉上眼,用力深呼吸,騰地轉身。
路燈被一天的秋雨打濕了,光線濕濕的,她把窗玻璃擦了又擦,才看到歪在駕駛座上睡沉的裴迪文。一瞬間,滿腔的怒焰煙消雲散,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聽到拍窗的聲音,裴迪文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是舒暢,笑了,眼中有著不掩飾的疲倦與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又加班了吧?”他伸手欲接她的包,“媽媽氣管炎犯了,欣兒一直在發燒,我把她們送回香港,又去了趟法國,下午剛回,時差還沒調回來。”
那回家調去呀,來這裏幹嗎?舒暢沒好氣地避開他的手:“你坐那邊去。”
裴迪文笑笑,深深看了幾眼舒暢,移到副駕駛座,把椅背往後調了調。“那麻煩你了。”語氣又溫和,又客氣。
舒暢沉著臉,正視著前方,剛過了一個路口,就聽得身邊人淺淺的鼾聲。瞟了眼過去,放鬆的神情,自在的姿態,裴迪文再次任自己沉入了深眠之中。心,默默地潮濕了,他竟然把自己累成這樣!
聽裴,裴迪文似乎現在長住在華興酒店,沒回憩園。“憩園是由我二哥投資,遲靈瞳負責設計。施工時,他倆正相愛,那兒等於是兩人的愛情結晶。可惜,二哥早早走了,遲靈瞳失蹤了幾年。那兒也是一塊傷心地呀!”
裴完後,她一臉無辜地玩著手指,舒暢就差粉身碎骨。裴家到底還有多少故事,她不敢去猜測。古人說候門深如海,豪門會是淺灘麽?不,隻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三十碼的車速,小心翼翼地將歐陸飛馳駛進華興酒店。帥氣陽光的門僮打開車門,舒暢做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地下車,把鑰匙交給門僮。她沒有叮囑,沒有停留,沒有回頭,仿佛這樣就代表她真的心如止水。隻有她知道,這有多假。
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舒暢忐忑的心緩緩寧靜,說服自己那隻不過是個小插曲時,她又看見歐陸飛馳了。這天,沒有雨,溫度很適宜。迷人的秋色渲染著濱江的每個角角落落,輕輕一嗅,鼻息間都是收獲的味道。
歐陸飛馳裏亮著燈,燈下,裴迪文埋首於一堆卷宗中,邊看邊揉著額頭。舒暢很想視而不見,但是這個時刻正是下班高峰,幾分鍾後,同事們將會絡繹不絕地從大樓裏出來,看到這一幕,她明天必然是話題的主角。
情緒還沒管理好,裴迪文搶先開了口:“一個小時後,我在濱江大學要和設計師們開個研討會,還有幾個數據我要核對下。”他移到副駕駛座,把位置讓給了舒暢。然後,他就沒有再抬起頭。
不過是僵硬了五秒,舒暢發動了車。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水筆在紙上勾勾劃劃的輕響,再有,就是兩人淺淺的呼吸,這樣的氛圍很奇妙,卻又無法具體描繪。
濱江大學擴招後,在郊區興建了新校區。舒暢不太熟悉路,開開看看,到達時離一小時還差五分鍾。裴迪文的電話響個不停,他走得急匆匆的。沒說一會我們一塊吃個晚飯,沒說等會我送你回家,沒說??????舒暢凝望著深遠的星空,幽幽歎了口氣。她走了一刻鍾,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大概是快午夜時,裴迪文給她發來一條短信:會議結束了。累!
舒暢沒有回,但後半夜,差不多就沒睡。翻出寧致送的戒指,呆呆地看著。第二天起床,臉色就不太好。塗了點bb霜,才敢出門。
報社要出國慶特刊,每個部門都非常忙。舒暢在資料室呆了半天,記錄做了半本,感覺手像沒知覺了。下午時,接到4s店打來的電話,讓明天去取車。下一刻,心情一鬆,再下一刻,不知是失望,還是失落,整個人萎萎的。
下班前半小時,心就不太平靜,像是被某種詭異的預感左右著。走出電梯,暮色中,站在歐陸飛馳旁的裴迪文朝她微笑著。不訝異,不激動,不氣憤,舒暢麵無表情地走過去。夜風送來濃重的酒氣,嗆鼻得很。
“你喝酒了?”舒暢脫口問道。
裴迪文接過她的電腦包,放進後座。“設計圖紙初稿出來,大家中午一塊慶祝了下。”
中午?那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酒味還這麽重,他到底喝了多少?“那你還開車?”舒暢氣得沒辦法好好說話。
裴迪文忙擺手:“我找人開車送我過來的。”
舒暢憤怒的神情僵在半空中,好一會腦子無法自如地運轉,她隻是愣愣地看著他。
“舒暢?”裴迪文像是察覺了什麽,擔憂地喚了一聲。
舒暢抿緊唇,沉默地坐上駕駛座。裴迪文從另一側上了車。不需要刻意,車內的氣氛凝重得誰都不能好好呼吸。
傍晚時分的堵車,像是城市四季外的另一景,沒什麽大驚小怪。車如蝸牛般爬行,停下來時,木然地打量著街景。故事就是這樣走入轉折的,鬧市口新開了一家大品牌的童裝店,找了十多個周歲大小的孩子來捧場。那些如天使般的小模樣,或哭,或笑,無不萌化了路人的心。圍觀的人很多,車經過,都情不自禁又慢了幾拍。
舒暢也在看,雙眼發直。裴迪文神情倏地緊繃,他握住舒暢的手,五指冰涼,指尖顫栗。他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他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緊緊握著,輕撫她僵直的後背。
這一次,舒暢把車開到了華興酒店的停車場。她沒有立刻下車。
“我們??????”
“都是你。”舒暢終於發作了,她憤怒地打斷裴迪文,一開口,淚如泉湧。“不然,他也會有這麽大??????那麽乖,那麽可愛,會喊媽媽,會咬指頭,會逗我笑??????可是,什麽都沒了。你是殺人犯,你是劊子手,你是惡霸,你是??????”她先是捶打他的胸膛,然後用頭撞,最後哭倒在他的懷裏。“在最後一刻,我後悔了,我想留下他。有他陪伴,我的人生不會孤單。但他還是走了?????”那些日子,走到哪兒,天空都像在下雨。下雨的天空那麽清亮,清亮到讓她看清自己淒愴的麵容。
裴迪文何嚐不難受,他不能說“對不起”,那太輕薄,太蒼白。是的,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似乎都能感覺到孩子離開舒暢那一刻時巨大的痛楚。他隻能緊緊抱著舒暢,抱著他摯愛的女子,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可以彌補這一切。
好不容易,舒暢平息下來了。
“不要逼我。”哭過之後,鼻音很重。“我早過了衝動年紀,早忘了任性、無理取鬧是什麽樣子。可是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隨便把自己給嫁了。我是個守舊傳統的人,一旦結婚,不管愛與不愛,隻要他沒有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我都會認真地和他到老。”
她不是劉胡蘭,心中沒有堅定的信念,沒辦法做到威武不屈,寵辱不驚。她會動搖,會叛變,會投降,她已經到達崩潰的邊緣。這不是拉鋸戰,她也不是輸不起,她隻是想珍愛自己、嗬護自己。
“那個人不能是我嗎?”裴迪文啞聲問,他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除了你,誰都可以。”因為她愛他,而愛,太疼,疼得她不得不舍棄。
“好!”許久,裴迪文簡短地回了個字。他和她一塊下車,陪著她走到酒店外,攔了輛出租車,把她送到北城區。
“我不下車了。”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努力笑了笑,“其實世界沒那麽黑暗,開心點。”
舒暢低下眼簾,遮住裏麵奪眶的淚。
不知為何,兩個人都沒說再見,隻悲痛地對視了一眼。
“兩口子吵架了?”司機從後視鏡中看到裴迪文沉鬱的麵容,忍不住問了一句。
裴迪文沒有答話。挫敗的感覺像高山般,快把他壓垮了。做任何事,他總是有方向,有目標,有計劃,談不上勝券在握,至少可以掌控局麵。這一次,他不得不承認,除了懇求上天的仁慈,他不知還能做什麽。
酒店大堂裏,宋穎已經等他多時。
“我們談一談。”
裴迪文沉吟了下,“好!”他領先朝酒吧走去。
宋穎笑:“你現在完全不當我是個女人了。”裴迪文接受的是法式教育,為人處事很是紳士。他從來不帶女伴去夜店、酒吧之類的地方,那是他的尊重和周到。自從正式對外公布了離婚消息之後,兩個人僅有的幾次見麵,都是在恒宇和榮發協商貸款的會議上,沒有憎恨,也沒有排斥,純粹是應酬式的禮貌,公事公辦的疏離。
裴迪文嘴角一挑:“這很奇怪嗎?你喝什麽?”
宋穎挨著他坐下:“想不到你這麽健忘。算了,不談這些。你不好奇我怎麽會在濱江?”
“我這個人向來沒有好奇心。”裴迪文要了杯黑啤。
宋穎譏誚道:“別講得那麽絕情,我們有過婚姻,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要在我麵前提婚姻這兩個字。”裴迪文聲音一下徹寒如冰。
宋穎冷哼一聲:“你沒資格說我的。這份婚姻的失敗,你沒有責任嗎?我們結婚的兩年,你總是把我獨自扔在香港,去開發歐洲市場,一走就是一年,想想,你陪過我幾次?送過我幾件禮物?我的生日在哪一天,你記得嗎?就是你回香港來,我們又有幾次同床共枕過?你總是在忙,總是在開會,我給你打電話,有一大半是你特助接的。你這樣的老公,不要也罷。”
裴迪文冷漠地揚揚眉梢,眉宇間閃過一點兒不耐:“有些真相都已塵封,你一定要掀開回看嗎?”
宋穎突然瞪大眼:“你這話什麽意思?”
“結婚後,爺爺讓我去歐州開發市場,二弟去大陸。就在出發的前幾天,二弟找我喝酒,他醉了,哭著對我說,我搶了他的女人。隔天早晨,我頭暈暈的去恒宇上班,到了辦公室,才忘記帶上公文包,那裏麵有一份重要的合約,我回家去拿,剛踏進花園的前門,就看到你和二弟在花房的角落中相擁著親吻,我轉身走開。後來,我去了歐洲,我一直都在等待你主動向我開口,要求結束婚姻關係。”
宋穎的臉立時火燒火燎般發燙,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這個詞來形容了。
“你??????就沒有試圖挽回過我?”她也覺得這句問話有些恬不知恥,可是她就是想知道個答案。其實裴迪聲與她之間的那個吻,隻不過是一個告別之吻。後來裴迪聲就嚴格和她劃清了界限。而裴迪文一踏上歐洲,就好像忘了她這個人的存在。
裴迪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絲譏誚,“本來就是商業聯姻,得到也不驚喜,失去也不失落。”
宋穎心中一陣惶惑煩亂,她強作冷笑:“你到處之泰然,瀟灑得很,骨子裏根本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冷血商人,所以你當個寶似的舒記者不也棄你而去,欲投入別人的懷抱。”
“宋女士,我無意與你打嘴仗,現在我們隻是工作上的合作關係,談私事已經不適合。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要回房間了!”
裴迪文聲音平和,可是宋穎聽出了決絕的意味。
“裴迪文,你可能不知道,這次榮發不隻是與恒宇有合作,我們另外還看好另一家地產公司,你不要以為你勝券在握。你能對我做得如此冷情,那麽我宋穎在此發誓,一定要竭盡全力幫助另一家地產公司競得濱江北城區的地標。”
裴迪文微微一笑:“那我先說恭喜。既然你如此坦承,那我不妨也和你說說從商之道。一個成功的商人,在做重大投資時,首先不會帶進私人情緒,他要為全局考慮,其次,他不會把掌控權旁落他人之手。不止是榮發會雙重選擇,恒宇同樣也有雙重選擇。我之所以對榮發側重,是看在多年的合作關係上,其實我內心裏更傾心於中華銀行。宋女士現在這樣一說,那我就不勉強了,我會電告宋董事長,有機會我們以後再合作。”
宋穎驚得眼瞪出了眼眶。中華銀行是香港最大的集港資與外資雙重並發的綜合性銀行,裴迪文居然說服了他們同意貸款?“你是不是早有預謀,不過在等我這句話罷了。”她突然醒悟過來。
“宋女士真是健忘,剛剛是你先聲明,要竭盡全力幫助另一家地產公司擊倒恒宇,我不喜歡束手就擒。”
“你真是奸詐,把榮發利用完了,就一腳踢開。”宋穎惱羞成怒。
裴迪文歎息,抬起頭,凜然地看著她,“你有什麽資格來說別人奸詐!如果你當初選擇愛情,你會得到二弟一生的深愛,你放棄了他,選擇了聯姻,這不能指責於你,因為我們有時候是沒得選擇的。你做出了承諾,卻又不能信守。你太貪心,太自私,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要以為你隻是丟失了裴迪文太太的身份,很早之前,你也早已失去了二弟的愛。”
“你錯了,迪聲他一直都愛我。”宋穎大叫。
“不,二弟心裏麵已經愛上了另一個美好的女子,他曾向爺爺提到婚事。可是你卻毀了他??????”裴迪文突然仰起頭,俊容痛苦的扭曲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沒有說過??????欣兒不是二弟的骨肉,對不對?”
宋穎臉刷地一下失去血色。
“所以你在生下欣兒時,拚命要送去福利院。當裴家留下她時,你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你可能會訝異我是怎麽知道的,有次欣兒生病,是我帶她去醫院,需要驗血,我和二弟是一個血型,可是欣兒的血型有點古怪,非常罕見??????”
“不要說了。”宋穎像瘋了一樣大叫,“你這是在誣蔑我,你有什麽證據嗎?”
裴迪文笑:“我們兄妹三個,從小到大,家裏都為我們建了一套健康檔案,我想二弟的應該還保存得好好的。宋穎,舒暢在去年年底一下子對我的身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沒有猜錯的話,是你的功勞。你心裏麵一定很慶幸,怎麽那樣巧,寧致會是舒暢的初戀男友,而且他的車正好撞上了她的哥哥。當寧致和你說起時,你沒往心裏去。可是你聽說我要開發北城區,又在我辦公室遇到了舒暢時,你一下子把什麽都聯係上了。於是,寧致開始追求舒暢,然後不經意地說起了我。”
宋穎慢慢地對視上漆黑如子夜般的眼眸,苦澀地彎起嘴角,“原來真的什麽也瞞不了你。是又怎樣,事實你就是撒謊了。”那時,為了在世人麵前保持兩人恩愛的形象,兩人開始出雙入對。她以為他凝凍的心開始融化,她不能讓兩人之間出現任何一個障礙物。
“不怎麽樣。宋穎,我也在這裏告訴你一聲。舒暢,是我的,北城區的開發,也是我的。”
他的語調不高,講得又很慢,宋穎直聽得脊梁後,涼嗖嗖的,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與他做夫妻不長,可是卻深知他是個說到做到的男人。
“失陪!”裴迪文神情平靜地站起身,仿佛剛剛什麽事也沒發生。
***
新主編又走馬上任了,是個精練的女子,清瘦,短發,麵容青白,戴黑框眼鏡,有點像建國初期的第一夫人江青。上任第一天,便是轟轟烈烈的召開全社大會,她作就職演講。
主席台上,她又是揮臂,又是拍桌,神情亢奮、激昂。她給自已定了n個目標,給報社喴了n個口號,對職工下達了n個要求,報社裏的人許久沒看到這麽可愛的領導,一個個興致勃勃,關於演講內容,早當耳邊風,一吹而過。
會後,新領導實施上任來的第一項福利。她讓人從黃岩拉來了幾車蜜桔,每個職工一人二十斤。聽完人事處長的宣布,大夥兒麵麵相覷,有些忍俊不禁。報社好像有好些日子不發東西了,逢年過節,都是發些大超市或大商場的消費券。幾千元,握在手中就薄薄的幾張。黃岩蜜桔,現在街上賣二元錢一斤,二十斤,沒幾個錢,可是捧在手中一大堆,看著挺有架勢。
大夥兒悄悄議論:到底是女人,隻會做這些哄哄小孩的事,以後估計也沒指望了。
下班時,葉聰把舒暢的桔子也一並提下去。舒暢接了個電話,有人舉報國慶前夕,車站職工與黃牛勾結倒賣車票。擱下電話,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舒暢忙鎖門往電梯走去。
電梯停在總編室的樓層,過了一會,才緩緩下行。電梯門一開,舒暢看到隻有莫笑一個人站在裏麵,手裏托著個紙箱子。
“桔子很重吧,莫秘書,我幫你。”舒暢好心地接過箱子,一托到手,才發現箱子很輕,她低頭,隻是一些個人用品和幾本織毛線的書,不是桔子。她訝然地抬起眼。
莫笑微微一笑:“我今天辭職了。”
舒暢呆住,莫笑再有幾年就到退休年齡了。“總編不好相處?”她有點路見不平地問道。
“不是,是我主動辭職的。”
不會吧,現在一辭職,那大把大把的退休金不就全沒了,前幾十年辛苦工作為的是什麽呢?
莫笑看出了她的疑惑:“裴總讓我去恒宇幫他。我做了他三年的秘書,彼此都習慣了,而且他給的薪水比《華東晚報》高許多,退休金也很高。我女兒在國外找到工作了,我也沒什麽事,想想就過去吧!”
舒暢一怔:“你要去香港?”
“不,我就在濱江分公司。香港那邊,他另有秘書。”
“我以為你對他印象不太好呢!”舒暢不太自然地挪開視線,鼻尖上滲出了密密的細汗,“你以前說,這樣的男人,你不會願意把女兒嫁他的。”
“我現在還是會這樣說呀!裴總是位稱職的上司,但作女婿,我不接受,雖然他英俊、成熟,也多金。他出身豪門,普通人家的孩子嫁過去會辛苦,這個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他心裏麵有愛的人。”莫笑意味深長地看著舒暢。
舒暢突然覺得呼吸困難。
“你還要讓裴總等你多久?”莫笑問。
“他??????幹嗎等我?”舒暢張口結舌。
電梯到達底層,兩人並肩往停車場走去,“我可能是報社裏唯一的知情者,裴總他對你,不隻是同事之間的感情。他其實完全可以早點向你挑明的,但他考慮到你的自尊、敏感,怕你亂想你所做的一切,是他罩著的,而對自已的能力產生懷疑。他壓抑著自已的感情,在你麵前扮演一個嚴厲的上司。你鬱悶時愛吃的糖是他買的。你發表的每一篇稿子,他會剪貼成冊,然後建議你寫書,給你聯係出版社。你每次出差住的酒店,不是人事處安排的,而是他上網親自為你預訂的,不然怎麽你一入住他就打電話過去,時間掐得非常準,你訂好歸程,每次他都恰巧在報社,那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就為見見你。直到等著你有了自信,他才決定表白。現在,他每天都會打下電話問我你好不好,因為你不理他,可他想知道你的消息,隻能這樣找我打聽。我這一辭職,他就沒消息來源了。”
“你是介意他的前妻嗎?”莫笑又問。
舒暢苦笑:“一時半時真的說不清。葉聰還在等我,我先過去啦!”
莫笑默然,感覺這小丫頭有時真執拗,裴迪文以後一定很辛苦。不過,對於相戀的人來講,苦也是甜。
葉聰搭舒暢的車回家,他向舒暢推薦一家新開的上海菜館,說小菜做得特棒,舒暢沒有接話,把他送到公寓,就朝江天閣開去。今晚,她和寧致約了在他公寓見麵。
電梯徐徐上升時,舒暢想起,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來寧致的公寓。
寧致袖子挽著,襯衫敞開兩粒鈕扣,過來給她開門,嘴角帶著點兒歉意的微笑:“正好,我剛把麵煮好。”他實在沒時間帶她出去吃飯,隻能將就地煮了兩碗泡麵。
舒暢站在門口,打量著屋內。公寓不小,可是亂得就像她讀書時,有次去過的男生宿舍。衣服、鞋子到處扔,一隻大大的行李箱敞開在屋子中央,餐桌上蒙著一層灰,上麵居然放著兩雙臭襪子,更可怕的是,在那襪子旁邊,擱著兩碗冒著熱氣的方便麵。
“進來呀,沙發上可以坐的。嗬嗬,我實在太忙,鍾點工又回老家秋收了,我好一陣沒收拾。”
舒暢小心翼翼地避開行李箱,來到沙發前。她在心裏麵歎了口氣,難怪寧致那麽喜歡賴在她家。單身男人的日子太可怕了。出門一幅青年俊傑的樣,誰想到是睡在這狗窩裏呢!
“舒舒,我把麵端到這邊來吃吧!”寧致偷偷地把餐桌上的襪子扔到衣服堆裏,洗下手,把兩碗方便麵端到沙發前的茶幾上。“放心,泡麵的水是我現燒的,很幹淨。”
舒暢對他搖了搖頭,沒有接他手中的筷子,“我不太餓,你先吃。”
“舒舒,你今晚話很少!是不是氣我很久沒和你聯係?”寧致臉上的表情一向稀少,有變化的就是一對眼眸。
“我哪是小女生,動不動就生氣。我知道你工作忙。”舒暢站起了身,到廚房找了塊抹布,洗淨了,把桌子擦淨,又把散落的鞋歸到鞋櫃裏,髒衣服放進衛生間的洗衣機裏,幹淨的,一一疊起來,放在臥室的床上,讓寧致自己歸位。不一會,客廳中稍微看出些眉和眼。
寧致的目光追著舒暢的身影,漸漸地變柔、變長,“舒舒!”他突地一躍起來,從背後抱住舒暢的腰,頭埋在她的發間。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如此親昵的接觸,舒暢一僵,身體緊繃到微微酸痛的地步。
“等北城區開標之後,工程一上馬,我們就結婚!”
他溫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耳邊,舒暢不自在地縮了下脖子:“對不起??????”她掙開他的手臂,把帶過來的包拿到腿上,打開,從裏麵掏出寧致送她的那隻四方錦盒。
“寧致,”她靜靜地說,把視線從四方盒上挪開,對視上他的眼睛,“我爸媽很喜歡你,勝男和謝霖都讓我要珍惜你,我也感覺到你心底的真摯。我努力地想接受你,但是,寧致,我失敗了。”
“你不要著急,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梳理思緒。”寧致慌亂地看著她。
“不是的,寧致,有一個男人,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的理智告訴我,我和他是沒有結果,但我的情感卻控製不住地想著他。我的心情很混亂,而且我懶得去整理。這樣的情況下,答應你的求婚,不公平。”
“我沒有要求公平。”寧致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我們畢竟錯過了十年,我出現得太晚,但我有信心,我可以抹去你心中的一切。你看,我原先隻是個陌生人,可是,伯父伯母現在把我當成了家人。有一天,你也會愛上我的,舒舒!如果這樣讓你感到有壓力,我們的婚期可以延遲。”
“真的對不起。”舒暢歉疚地看著寧致,但是神情堅決。隻能說到這裏了,還有些話,她不想提、不願提、不忍提,說了幹嗎呢?把對方戳得血淋淋的,有什麽意思。既然不會成為戀人,那就做客客氣氣的朋友。“爸媽那邊,我去解釋。以後,仍然歡迎你去我們家做客。”她盡力笑得很溫婉。
寧致一動不動,也不出聲,麵容蒼白,眼中閃過劇烈的痛楚,但轉瞬即逝。
舒暢鼓起勇氣:“那我??????先走了。”她放下四方錦盒。
還沒站起身,就看到寧致突然抬起手,對準玻璃茶幾狠狠地砸了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氣,隻聽得“咣當”一聲巨響,那塊厚厚的茶幾突地斷裂,玻璃散了一地,方便麵的湯汁灑得滿地都是。
舒暢驚嚇得瞪大眼,隻見他的手又紅又腫,鮮血像噴泉一樣從虎口處往外流著,掌心很快就一片模糊。
她匆忙抓住一條毛巾,包住他的手,“傷口很大,快去醫院。”
寧致冷漠地推開她:“大與不大和你沒有關係,你就和我那一對自私的父母一樣,想走就走吧,我一個人會活得好好的。”
“你別說氣話。”舒暢看到毛巾也很快被染紅了。
“氣話?”寧致冷笑,“你又不是我的誰,我和個陌生人生什麽氣。離開這裏,不然裴迪文會誤會你的。”
舒暢凜然地看著他:“你要堅持這樣和我講話,好,我現在就離開,那麽,以後,我們就真的是陌生人。”
寧致白著臉,悲絕地閉上眼。
“你為什麽不能愛我呢?”他痛苦地低吼,“我隻是想給你更好的生活,所以才拚了命的工作。沒有了你,我掙太多的錢給誰用?我沒有家,沒有爸媽,隻有你,隻有你,隻有你??????你不知道我這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
舒暢眼底泛出熱霧,眼前慢慢模糊了,她咬著唇,拭去奪眶的淚水,“你失血太多,不要說話,我們去醫院。”她上前挽著他。
他睜開眼,抬起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指背輕輕撫過她的臉龐,“舒舒,你把我咬傷時,也是這樣看著我的。不離開我,好不好?我是真的真的愛你,隻是我笨,不會表達,你教我,我什麽都聽你的。”
“不要再說了。”舒暢大喊一聲,淚水像決了堤一樣,瘋狂地肆流。
“好,我不說。”寧致聲音一啞,突然低下頭,舔吻著她臉上的淚珠,“那你也不哭。”
舒暢退後兩步,“我們去醫院。”
“你陪我去?”寧致問。
舒暢點點頭,轉過身給他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寧致安靜下來,由她扶著出了門。
到了醫院,急診室的醫生慢慢拉開已經像塊紅布的毛巾,一看寧致的傷口,眉頭皺起來,“怎麽會搞成這樣?”
舒暢回答:“不小心碰的。要不要輸點血?”
“最好是輸點血。”醫生讓護士趕快拿消毒鉗,準備針和棉球、藥水。
寧致躺在床上,臉白得像張沒有內容的紙,一隻手緊緊握著舒暢。
“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別。”舒暢擔心地說。
“有多特別?”
“是rh陰性ab型。”舒暢知道這個也在十年前,她把他咬傷,陪他在醫院縫針時,哭著問要不要輸血,寧致瞪了她一眼,說一般的血,他輸不了。她問為什麽?他說,你個白癡,不知道世上不隻是有abo血型的,我是rh型,輸別的血,會死人的。
醫生停下消毒的動作,愕然地抬起頭看疼得嘴角直抽搐的寧致,“你也是rh陰性血型?”
“還有誰是?”舒暢不經意地問。
醫生笑了,“這種血型很罕見,可是幾天內我就碰到兩位了。前幾天有個小女孩感冒,來醫院化驗血,也是這血型。”
“什麽?”沉默的寧致一下子坐了起來。
“那女孩是個香港孩子,是祖母陪著來的。”醫生咂了下嘴,“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血型的緣故,孩子是個弱智兒。我們幾個醫生這幾天一直在討論這事。”
寧致瞪大眼,裏麵溢滿了深不可測的恐懼。
***
裴迪文言而有信,歐陸飛馳再也沒有在馬路對麵出現過。可是,舒暢隻要走出報社大樓,下意識地就朝對麵看去。四季不息的車流,如固定在畫框中的街景,看著,看著,就有點失魂落魄。
天氣,一天天地涼了。十月中旬,寒流一波接一波。在早晚僅有六度的日子中,勝男和安陽的感情漸入佳境,謝霖也過得不錯,午休時得意地向舒暢炫耀,她有可能要隨老公移民國外。奇怪的是,應該過得非常幸福的談小可和楊帆卻出現了裂縫。舒暢真不是故意,她和人約在咖啡館采訪,恰好撞見楊帆陪著一個青澀的女子在角落裏輕聲柔語。他看那女子的眼神是那麽的熟悉。舒暢失神了兩秒,連忙轉身走了。那一刻,她如釋重負。
很多人信奉,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一個半圓,還有另外一個半圓,與你嚴絲合縫,剛好可以拚出完美的圓。楊帆是個半圓,卻不是她的,這和舒晨的病無關,和談小可的橫空插入無關,原來他的周長、角度、裂口和她毫不相同。
命運猶如硬幣的正反麵,你以為是不幸,恰恰卻是一種幸運。
院中的葡萄葉慢慢枯萎了,桂花也謝了。於芬早晨起床,一邊掃著落葉,一邊向舒暢念叨,寧致已經很久不來了。
舒暢說他工作忙呢,她沒有告訴於芬寧致手受傷的事。寧致在醫院隻住了一晚,舒暢開車送他回公寓。兩人在附近的小吃店喝的豆漿,寧致一直沉默著。上樓前,他抱住舒暢,頭埋在舒暢的頸窩間,久久不鬆手。當他消失在電梯間,舒暢摸了摸頸窩,那裏一片潮濕。
從那天起,寧致再沒和舒暢聯係。舒暢想過打電話問問他的傷勢,後來一想,這算什麽,藕斷絲連似的。有時,同情就是一把利刃。
北城區即將拆遷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凶,有些人家沉不住氣,到處打聽房價,想早早有個落腳之地。舒暢考慮到舒祖康身體不好,和於芬商量,在東城區買套公寓。“很多街坊也搬去那裏,以後還會像這裏一樣熱鬧。”
於芬說:“我也想和街坊們一起。但是離你們就遠了。”
“能有多遠,濱江就這麽大。”
“寧致同意嗎?”
舒暢眼珠轉了幾轉:“他當然同意,我和他說。”
接下來幾日,舒暢找房市版的記者問了一些消息,下了班就穿行在東城的市區,從一個樓盤跑向另一個樓盤。經過一個火熱的夏天,房地產市場更加是熱氣騰騰了。濱江儼然是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到處是新開發的樓盤,各式廣告打得蠱惑人心,售樓部工作人員一個個巧舌如簧,各種規劃做得天花亂墜。
她看中了兩處,有一處是二手房,主人準備移民,房子隻住了半年,裝修得很簡潔,有電梯,很適合老人居住,但主人要求一次性付清款項。
晚上,舒暢洗好澡,看了會書,剛上床,手機響了。她一邊鋪被子,一邊接聽:“你好。”
“舒暢,是我。”裴迪文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背後安靜得出奇。“要休息了嗎?”
“嗯!”她輕輕地往被窩裏鑽,把靠墊擺擺好。
他們有一個月沒見麵,沒通電話,沒發短信。莫名地,眼眶紅了,鼻子酸酸的,連呼吸也緩緩的。
“這幾天像打仗一般,總算要見曙光了,突然想聽聽你的聲音。”他低低地笑了笑,像是很近。
舒暢抿緊唇,生怕泄露自己的情緒。兩人說過n次分手、絕交、再見,但誰都沒有認真去執行過。那個人總在心頭,抬首、俯首,滿心滿眼都是他,任何人都擠不走。他打電話來,她會接,他發短信,她會回,他站在路邊,暖暖地笑著,她的腳步就會自覺地向他靠近。就像兩株根挨著根的湖心草,根係相連,枝葉交纏,剪不斷,理不清,仿佛一生一世就這麽糾纏下去。
裴迪文沉默了一會,突地長長地歎了口氣:“爺爺病重了,真怕挨不過今年的冬天。歐洲市場、大陸市場、香港本土的市場,雖然有好幾個特助,但許多事必須親自過問,我以後可能會很忙很忙。”
她輕輕點頭。
“有時候,不是願扛下一片天,而是無人可依。就像你在異鄉生病,又冷又熱,要麽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麽是硬撐起找藥,或者出門去找醫生。舒暢,我一個人在外麵生活了十多年,有些事就那麽習慣了。你遇到我,正是你被別人刺得千瘡萬孔時,我想給你一份沒有任何壓力的感情,想讓你好好地享受被愛,不是為我複雜的家事煩惱,可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他重重歎氣。
舒暢覺得被子又厚又重,悶熱得難受,她掀開被子下床,拖著鞋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想看外麵的夜色。
心,一下躍到了嗓子眼。
如水的月光下,歐陸飛馳停在她家小院的外麵,車內,有煙頭,一明一暗。明時,她隱隱看到裴迪文疲憊不堪的麵容。
“舒暢,我們結婚吧!”他拉開車窗,把煙頭扔出來,像用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說出了這句話,“讓我在這世上,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依賴一個人,因為你是我的太太。”
裴迪文平和的語氣如同他問“這次采訪順利嗎”,舒暢說不出心中的感受,眼淚在眼眶中滴溜溜轉個不停。冬天,栽下一粒種子,春天,看著它發芽、長葉,夏天,看著它開花、嬌豔,秋天,看著它碩果累累,然後,滿地落葉,白雪中,枝幹蕭瑟佇立。這又如何,後麵春還會回大地,夏依然炎熱,秋更加風情。是的,掙紮過,徘徊過,痛則思痛,恨則還恨,一千次,一萬次,卻還是做不到徹底的死心。寧可傷害,寧可流淚,寧可體無完膚。這就是愛。
“父親最近包了位舞小姐,為她一擲千金,這已經成了香江最轟動的八卦新聞了,小媽在家吵翻了天,我媽避居法國,我這做兒子的還得回去為他處理這事。後天,北城區開標,有多少事要過問。我連求婚戒指也沒準備,就在電話裏和你求婚,這樣子很不好。可是,舒暢,我多麽需要此時你陪在我身邊,你不要說也不要做,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你,這樣,我就什麽也不怕了。我愛你,舒暢。來我身邊,好嗎?”
低低柔柔的問話,帶著哀求,透出幾份不敢確定,
舒暢的淚流得更歡了,她控製不住的哽咽出聲:“我??????看到你了。”
“嗯,現在拉開門,開燈,輕輕下樓,再走十米,乖??????”他溫柔地輕哄。
她看到他開了車門,走了出來,月光像紗一般,披在他的雙肩上,他抬起眼,對著她臥室的方向。
她默默地注視著,遲疑了一下,歎了口氣,“迪文,我心裏沒有別人,隻放著你一個。但是經曆了太多的事,覺得結婚是一個鄭重而又深遠的承諾,我沒有自信能不能給你想要的那些,我們之間還有不小的差距。所以,先讓我這樣看著你。”
裴迪文仰起頭,沒有接話。她從他顫動的雙肩,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情像是起伏不定。
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她都沒來得及往下再想,腳已經找到了自已的方向。她躡手躡腳地下樓,輕輕地開門,踏著落滿露水的小院,當他低下頭時,她已站在他的麵前。
她無奈地想:在愛情麵前,什麽自尊,什麽原則,什麽理智,統統都如輕煙一縷。
他失聲輕呼,俊容上盛開巨大的微笑,“舒暢,舒暢,舒暢??????”
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她仰起頭,以為他有話要說,然而他隻是俯下頭來,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個吻一點點深入,她被他擠壓著後退,背抵到車上,身後是一片堅硬冰涼,身前是他滾燙的身體。這樣奇妙的對比讓她一陣戰栗。她先是被動地回應著他的吻,在他的唇舌糾纏挑逗之下,她的呼吸漸漸紊亂,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因熟悉的撫摸,而一處處張開。
終是愛他呀,連身體都自動地在他懷中找著契合點,當他的手指開始探進她的內衣,沿著她纖細的腰線一點點上行時,她連稍微的反抗都沒有,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手臂擦過冰冷的車身,裴迪文撿回理智,不舍地替她拉好外衣,拉開車門。“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鞋呢?”他突然發現她有一隻腳是光著的,修長的手指一把握著冰涼的腳掌,心疼地擰眉。
“可能剛才下樓時掉了。”她咬牙,羞窘無比,她居然一點沒發覺。
他蹲下,找條毛巾裹住她的腳掌。他抬眼看她,她回視,四目交織,一切言語都是多餘的。
車子順著小巷往前開著,經過一個十字路口,駛上去江邊的林蔭大道。夜晚,車少,歐陸飛馳開得很快。不一會,就停下了,舒暢看到,原來是來到了憩園。月光下,憩園中,樹影搖曳,花香迷人,幢幢建築高貴地屹立著。
溫柔的手心貼著她的腰身,她不禁想起許多個迷人的夜晚,身邊這個男人大汗淋漓地緊緊擁抱她,帶點灼熱呼吸在她耳邊說:“舒暢,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輕言放棄我,好嗎?”
當時,她點頭點得很快。可是,她做到了嗎?
“遲靈瞳失蹤的幾年,就是住在憩園外麵破舊的拆遷房中,她說迪聲的靈魂就在憩園內,這樣,她就能離他近些。她很後悔在他生前,她沒能好好地愛他。舒暢,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天我們成為遺憾,你才敢麵對自己的心?”
“不準胡說。”她捂住他的嘴巴。
“不說就什麽都不會發生嗎?”他歎氣,夜晚胡渣長得很快,他用下巴摩搓著她的臉龐,“我住酒店都膩了,忙碌一天還得麵對一團冷冰冰的空氣。舒暢,我想搬回憩園,想吃你煎焦的雞蛋,想吃你煮的稠粥,想??????一抬手,就能碰到你??????”
“迪文??????”她苦笑,他再繼續說下去,她很快就會束手就擒。“愛你是小事,結婚是大事。”
他正經起來,明白她有結婚陰影,“我們分開得太久太久,你不想早點和我在一起嗎?”他不疾不徐地一步步逼近。
“我先得說服爸媽。”保壘一點點瓦解,她有一絲鬆動。
“帶我去見他們,我來負責說這事。”他很有自信。
“你以為你很有魅力嗎,我爸媽??????”舒暢歎氣了,爸媽心裏麵喜歡的是寧致。“還是我來說吧!”
“你確定你會去做?”他危險地瞪著她,“如果三天內你不給我答複,我親自上門,告訴你,我是個狡猾的商人,有的是辦法。”
“知道啦,大壞蛋。”她翻了個白眼,五官皺成一團。
他笑,溫柔地提醒她:“女人不能生氣,生氣會出皺紋。”
“出了皺紋才好,看上去和你一樣老。”
他嗬嗬地笑,伸手環住她的腰,把她攬進懷裏吻著,“這樣我們就更配了。”
她欲反駁,唇已經被他吻得實實的。
天地間,很快安靜了下來。
一片浮雲飄過來,月亮羞澀地鑽進雲朵裏,樹影隨風輕輕搖曳。
舒暢在心裏幽幽地籲了口氣,終於不需要再糾結了,這樣真好。
***
舒暢真沒食言,時時把這事放在心中,準備挑個合適的機會和爸媽提下。這天,她下午請了半天假,開車帶爸媽去和二手房房主簽協議。於芬的小包包裏放著幾折存折,協議一簽,立刻付款、辦房產轉移手續。
房主人已經在家裏等了,為了迎接他們,又特地找人把家裏收拾了下。於芬和舒祖康裏裏外外地看,數著幾個房間、幾個浴室、幾個空調,家具都是木質的,裝飾畫很典雅,雖然比不上小院寬敞,也算很不錯。
“唱唱,你陪人家去銀行,我和你爸在這呆著,看看還需要添置些什麽。”於芬顯然很滿意。
舒暢心中一動,“我們晚上慶祝一下,去外麵吃點好吃的。”
“行。”舒祖康一口答應。
舒暢抿嘴輕笑,想著吃飯時,可以微微提下裴迪文。
她和房主開車去銀行,把款項打進對方的銀行卡裏。和房主分手後,她剛準備去接爸媽,手機響了。
法治部部長急匆匆地說:“舒暢,有條大新聞,你快去。”
“什麽新聞?”
“致遠公司正式宣布退出北城區的競標。”
舒暢手一抖,車鑰匙掉在了車內,“這不是房市版的新聞嗎,致遠為什麽退出?”
部長說道:“投資的銀行撤資了,沒有資金來源,拿什麽來競標。”
“然後?”舒暢嘴唇哆嗦著。
“寧致總經理和對方銀行貸款部宋穎經理爭執了起來,不知怎麽,那經理死了,是昨天晚上的事,他今天早晨去投的案,警方剛剛證實了宋穎經理的死亡。”
“宋穎?”舒暢臉色突變,整個人像跌進了一個黑洞。
“對,香港榮發銀行董事長的千金小姐。寧致現在看守所,你快過去采訪第一手資料。”
她木然地掛上電話,手抖得怎麽也發動不了車。
電話又響起,是葉聰。
“舒暢,你人在哪裏?”他擔心地問。
“我在建行門口。”幾個字,她說出了一頭的汗。
“你不要動,我馬上過去。聽話。”葉聰像個大男人。
她點頭,不動,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電話再次響起,這次是裴迪文。
“舒暢,你好嗎?”他輕柔地問,生怕嚇著她似的。
“我想說好,可是好像是在說謊。迪文,那事是真的?”她苦笑。
“我正在找律師向司法部門詢問這事,你不要著急,我會竭盡全力幫他的。”
“謝謝你,迪文,他沒有一個親人。”淚,無聲地流下。
“舒暢??????”他歎氣,透著濃濃的無力感。
去看守所的路上,葉聰簡潔地把情況說了一下。濱江北城區拆建開發,榮發銀行共拋出了兩枚橄欖枝。拋向致遠公司的那枝有宋穎的功勞,她在董事會上盡力為致遠公司遊說,她說致遠公司有無限的潛力,設計方案合理,利益巨大。董事會衝著這話,同意低調投資,為免失去恒宇集團這個大客戶。
誰知宋穎逞一時嘴頭之快,向裴迪文挑釁,說出了投資致遠的事。裴迪文隔天就給榮發銀行打了電話,說為了公平競爭,恒宇將選擇中華銀行。
榮發銀行董事會裏的董事,大部分看好恒宇集團,聽此一說,著了急,為了挽回恒宇,立即撤回致遠的投資。
宋穎硬著頭皮,去致遠公司通知撤回投資一事。寧致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晚上,不知怎麽把宋穎帶回了自己的公寓。就在公寓裏,兩人為投資和其他事發生了口角,他抬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她身子踉蹌,往前一傾,太陽穴磕在花崗岩的飄窗上,沒幾分鍾,就一命嗚乎。
寧致坐在屋內,抽了一包煙,第二天天亮後,他洗了澡,換了幹淨的衣服,去小區的派出所投案自首。警察趕到公寓,勘察了現場之後,確定寧致是失手傷人,檢察院正式向寧致起訴。
看守所所長隻同意舒暢一個人進接待室,葉聰留在外麵等著。
法警領著舒暢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鎖在幾重門裏的接待室。這裏完全與外界隔絕了,抬頭一看,是高高的鐵絲網,持著槍走來走去的法警。呼吸,都是輕微的。法警輕輕推開接待室沉重的大門。
寧致坐在椅中,手上戴著手銬,身上穿著橙色的囚服,他的頭發還沒來得及剪,看見舒暢,他的眼眸閃爍出如水的柔光。
“舒舒,我知道你會來。”他用溫柔的語氣說。
舒暢點了下頭,在他麵前坐下,兩個法警持著槍站在門外。
“你好嗎?”他問。
她又點了下頭。
寧致費力地抬起手,想要接近她。舒適略一猶豫,但還是把手遞給了他,是那隻被擊傷的手,傷口有些扯開,紅色的皮肉外翻。
“是用這隻手打她的?”她輕輕問。
他笑了:“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鬼靈精,什麽也瞞不了你。”
“你和她之間到底有什麽事?”她不相信他與宋穎起爭執是因為撤回投資的事,那些可以在公司裏談。宋穎跟著他去公寓,一定是談兩人之間私密的話題。他和宋穎很久之前就是認識的,他說的關於裴迪文的資料,都是來自宋穎。
寧致扯了下嘴角:“不要知道,舒舒。你隻要記得我對你的好,如果我有過的話。一個人一個命,今生,我的命運太過坎坷,我想把希望寄托在來世。如果有來世,我們還做鄰居,你還會喜歡我,一定要早點告訴我,那樣我就會守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
舒暢隻覺著喉嚨堵得難受,她咽了咽口水,說:“不要說這些沮喪的話,我一定會想辦法找人幫你。你隻是誤傷了她,不是蓄意殺人,量刑不會太重的。”
“我累了,真的太累。我想安安靜靜地休息。”他搖頭,“什麽也不要為我做。你有什麽話捎給晨晨嗎?”
舒暢心痛如絞,忽一低頭,有淚如傾。“這世上有誰得罪了你,你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逃離?”
“我沒有想逃離。當我與你再次相遇,我已經勇敢地將自己洗滌了一遍,貪心地想和其他人一樣,有一個家,有深愛的妻子,也會有一個孩子。但命運之神卻和我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舒舒,沒什麽難過的,沒有我這樣的人在你身邊,一點都不可惜。裴迪文是個包容度極深的男人,他對你的愛連我一個男人都會動容。不要擔心不能適應豪門生活,有他嗬護你,你隻會比現在更幸福。前幾天,我找他喝酒,我說我很羨慕他,是羨慕,不是妒忌,像你這樣的好女人,就該配他那樣的男人,我會遠遠地看著你們的。舒舒,我要去的地方,很幹淨,而且還有晨晨在那陪我!這次,我不會再逗弄他,我會和他做朋友,或者把他當哥哥。我們要在一起,談你小時候的醜事。說真的,我有些向往那種日子。天堂裏,沒有怨也沒有恨,平靜、恬然。”隻是,沒有你。寧致黯然地低下眼簾。
舒暢的淚打濕了他的雙手,他溫柔地替她拭去,“以後,再也沒機會了。伯父伯母年紀大,不要把我的事說給他們聽,隻說我回加拿大去了。如果??????如果你可以的話,以後請善待裴欣兒。”
“呃?”舒暢愕然地抬起頭。
寧致苦澀地眨了下眼睛,“幸好她是個弱智,永遠生活在快樂之中,不然??????太殘酷了。舒舒,別問,能答應我嗎?”
舒暢隻是哭。
“其實我哪需要問,你一定會做到的。”他閉上眼,把她的手舉起湊到嘴邊,逐一細吻,“我是多麽想愛你愛得久一點,可惜太晚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向外麵的法警示意,他想回監獄。
舒暢聽著腳步聲慢慢地遠去,哭得腰都直不起來。
舒暢是寧致見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次媒體記者,後來,除了律師和法官必要的詢問,他不肯再見任何人。
宋穎的猝死,讓宋榮發劇痛不已,請了香港最好的律師來打這個官司,再加上寧致不改供詞,盡管趙凱和裴迪文的律師怎麽努力,法院很快判決了他的死刑。那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濱江入冬都很久了。
他沒有親人,舒暢為他辦的後事。火化後,她將他葬在晨晨墓的旁邊,在他的骨灰盒裏,她將那封粉紅色的情書放了進去。這些都是後話。
從看守所回來,舒暢把一些情況說了給葉聰聽,讓他寫報道,她實在沒那份心力。勝男打電話要過來陪她,她拒絕了。
裴迪文給她打電話。明天北城區開標,他還在公司裏和特助開會。
“我挺好的,你忙工作。”她說。
裴迪文歎氣,“我坐在這裏哪有心思工作,我過去陪你。”
“迪文,如果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裴迪文沉默了一會,“舒暢,心是不會撒謊的。寧致這樣的歸宿,是他的選擇。”
“為什麽要作這樣的選擇,能有多大的坎邁不過去?”
“有些過去是不能回首的。”
“你知道他和宋穎的事?”
“他剛來香港時,隻是保險公司的一個保險員,但他有抱負,可是沒有機會。這時,他遇到了宋思遠,兩人相談,看中大陸蓬勃的房地產市場,想開公司,但需要啟動資金。宋思遠帶著他去找宋榮發,他認識了宋穎。他??????做了她的情人,她給了他啟動資金。”
舒暢輕抽一口涼氣,“那時,你和宋穎還沒離婚?”
“是的,我也是以後知道這件事的。”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寧致有過什麽過去,可是你??????沒提過??????”
“沒什麽好提的。如果真愛一個人,我厭惡拿別人過去的傷疤說事,勝就勝在明處。我更想為你留住久遠的一份美好回憶。”
她把車停在路邊,熄了火,抬手拭淚,見鬼,又哭了,稀裏嘩啦的。
“舒暢,你在哪裏?”聽不到她的回話,他緊張地喊著。
她在哪裏呢?她四下看看,淚眼朦朧,突然對這座城市感到了陌生,她說不清她現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