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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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紹華穿上大衣,把周文瑾與姚遠的資料放進檔案櫃中,查看了下電話記錄,沒有特別來電,關門下樓。
    出大門時,勤務兵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首長,一會先去接夫人嗎?”他記得前幾日首長曾提過這件事。
    卓紹華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了眼睛,斜斜射進來的餘暉,因為俊挺的鼻梁,一明一暗,反倒顯得臉色沉鬱。
    “不要,直接回家。”音調平緩,沒有任何異常。
    此時,有一種陌生的情愫在胸膛激蕩,令他非常吃驚。這陌生的情愫叫妒忌。是的,他妒忌了。周文瑾說起諸航時浮現出的溫柔與珍惜,像滾燙的溶漿迎麵潑了過來,他來不及閃躲,隻得全部接受。
    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地質問:他們隻是惺惺相惜的師兄妹?
    如果是,該怎樣?
    如果不是,又能怎樣?
    按照當初的約定,她是自由的。
    彼時到此時,四個多月了,不知不覺中,她早已把他的生活打散得四分五裂,讓他生出了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遐想。
    他忽視了她的感受嗎?她還那般年輕……
    這是他不熟悉的領域,第一次,他感到茫然無措。
    華燈下,暮色一點點成墨。
    院門外停著輛黑色的奧迪,車牌號讓他一怔,推開車門,急急地就往院中走去。
    院裏傳來痛楚的哭泣。
    “上次來,佳汐還給我們泡茶,體貼地提醒你注意控製血壓。今天,佳汐她……”蒼老的婦人淚如雨下。
    “要哭回家哭,有點骨氣好嗎?人家有妻有子,佳汐已經成了一捧灰,這裏不再是她的家。呂姨,請你讓開。”溫雅的老者喝斥。
    呂姨焦慮地擺手,“沐教授,你別為難我,我隻是給卓將家幫忙的,不能做這個主。你等他回來好嗎?”
    唐嫂不認識這突然闖進來的兩個人,抱著帆帆,詫異地站在走廊上。
    “我是佳汐的父親,取回佳汐的畫和衣物,還需要他的同意?”沐教授橫眉豎目,又是跺腳,又是揮手。
    呂姨苦著個臉求情,“沐教授……卓將,你可回來了。”她喜出望外地跑向跨進院內的卓紹華。
    “爸爸,媽媽。”卓紹華點頭。
    “我們受不起你這樣的稱呼。正好,你回來了,那就知會你一聲。佳汐生前的所有作品、她穿過的衣服、首飾我們全部要取回。如果你不肯,那我們向你買。”
    卓紹華緩緩閉了下眼睛,聲音淡然:“唐嫂,把帆帆抱回屋。爸爸、媽媽,為什麽突然要這樣做?”
    “為什麽我們不能這樣做?”沐太太跳了起來,“難道要等到有一天在垃圾回收站或者舊貨市場看到佳汐的東西嗎?你不再珍惜,可是我們要珍惜。”
    呂姨忍不住嘀咕:“說話要有良心,沐夫人的東西我們哪件不珍惜?你去看看臥室、去看看書房,帆帆媽媽到現在還睡在客房呢!”
    沐太太冷笑,“你是在打抱不平,嫌我們佳汐占了地,行啊,現在我們挪開,你們應該滿意。”
    “不是,不是!”呂姨哭喪著臉看向卓紹華。
    “爸爸,媽媽,請屋裏坐。”卓紹華說道,“佳汐是我妻子,她的所有衣物和作品,有著我們一起生活過的痕跡,我覺得應該留在這裏。你們可以隨時來做客,但不能帶走。”
    沒有起伏的話語,卻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執著。
    “你不配講這樣的話。”沐教授音量戛地提高,把一隻腳跨進院門的諸航給愣住,她的身後站著成功,他們是在軍區大院門口碰到的。
    “我們之前都被你的道貌岸然給騙了,你要是有一點愛佳汐,你會在她死後不到半年就閃電結婚,而那個女人都要臨盆了。你不覺得羞恥,我們卻替你無地自容。不多說了,把佳汐的東西還給我們。”
    “不行!”諸航大叫。
    眾人回頭。
    氣氛一下子靜默下來。
    過了一會,沐教授罵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講話?”
    諸航不看他,跑到卓紹華的身邊,臉脹得通紅,“你說,和他們說實話。”
    卓紹華用眼神暗示她噤聲。
    “如果你不說,那我來說。”
    卓紹華默然。
    “你怕他們不相信,你給他們看佳汐的日……唔!”卓紹華突地一把抱住她,將她按在懷裏,把她未出口的話涅滅在他寬廣的胸膛中。
    這樣的場麵,看在沐教授夫婦的眼中,更加刺眼。
    “不要講話,我會處理。”他捂著她的嘴,貼在她耳邊,用隻有她聽到的音量。
    “我不要讓你這樣受委屈。你要是不給他們看,那我潛進你的電腦,將它公眾。”她的眼神在發誓。
    卓紹華閉上眼睛,一股暖流從心底升起,將他全身都融透了,可惜現在不是回味的時候。
    “成功,帶諸航出去吃個晚飯,我一會再去接她。”她留在這,勢必也一樣會受羞辱,而她絕對要反抗的。
    他不願意看到任何人傷心。
    多年的兄弟,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成功會意地點頭,拉過諸航,“快走吧,我都訂位了。伯父,伯母,新年快樂!”優雅地朝瞠目結舌的沐教授夫婦頜首。
    諸航身子往下埋,他半拽半拖將她塞進了車。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那些東西不能讓他們拿走,小帆帆已經沒有了媽媽,如果再沒有媽媽的衣物來做紀念,多可憐呀!”諸航紅著眼,拚命地掙紮。
    成功警覺地眼睛一眯。
    他把諸航押到一個叫做落日的西餐廳,特意要了角落的桌子。有一張屏風將兩人與外界阻隔開來。沒心情研究菜單,讓服務生按一般消費上,然後把服務生打發走,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豬,把剛才的話倒下帶,我要再聽一遍。”
    諸航儼然不幸落入敵營的共產黨員,任你如何嚴刑拷打,利益誘哄,豬的嘴巴就像上了鎖,怎麽也撬不開。
    “好,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不代表你沒罪。”成功雙臂交插,冷冷地笑。“豬,你忘了我是做什麽的?”
    諸航勉勉強強反駁道:“反正你不是警察,你無權逮捕我。”
    成功目光迥然而明亮,“我是個婦產科醫生,自戀地講,是婦產科專家,權威的。沐佳汐也曾是我的病人。”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諸航後悔得想割腹自盡,那些話她怎麽就脫口而出呢?
    “佳汐和紹華結婚半年,紹華帶她來的醫院,讓我給她做檢查。佳汐各方麵指標都很正常,也沒有不良習性,兩人沒有刻意避孕,卻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一周後,我約他倆見麵,告訴他們,佳汐這輩子靠她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母親的。”
    視線如一柄利劍,狠狠刺向對麵的諸航。
    “佳汐屬於免疫性不孕的一種,確切來說應該屬於宮頸免疫性不孕和抗透明體製不孕兩方麵的因素。簡單明了地講,就是佳汐的子宮頸黏液中存在著大量的精子殺手,它們會殺傷精子降低精子成活率,另一方麵又使得精子識別不了自己的受體,無法與卵子結合。就算有幸受孕,因為透明帶結構的穩定,致使胚胎被封固在透明帶內,也無法著床。”
    成功一口氣吐完一長串的專業術語,端起桌上的水杯潤了潤嗓,笑容古怪。
    “這兩道重重的關卡,即使做試管嬰兒手術,流產和發生畸胎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如果佳汐有幸做了媽媽,唯有一個非法途徑……找人代孕!”
    成功幽深而黑墨色的瞳孔輕輕蕩漾著諷刺笑意,諸航來不及調整表情,眼睛驚愕地瞪得大大的。
    “我說對了嗎?”成功得意洋洋,“我怎麽就一直沒往這方麵想的,紹華沒有機會認識你這樣的人。我還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你給他下藥了,原來是這樣啊!”
    “成流氓,你講話好聽點,什麽叫我這樣的人?”諸航耳畔漸漸變成粉紅,她開始激動了。
    成功不動怒,雙手平抬往下壓,“別嚷嚷,有人看咱們呢。現在該把細節告訴我了。紹華的個性我了解,絕不會接受這種有背人倫的事,佳汐找你的,花了多少錢?我對代孕市場的市價還是知道一點的……”
    諸航抄起麵前的杯子,對著成功就潑了過去,雙手都在發抖。
    水滴滴答答從成功的下巴落入淺灰色的羊絨毛衣v字形的領口,胸襟很快就濕了一大片。
    端著紅酒和餐點的服務生怔怔地立在屏風邊,不敢上前。
    成功拿起餐巾抹了把臉,笑嘻嘻的,朝服務生招招手,“早餓了,快擱下吧!看過《我的野蠻女友》嗎?”
    服務生同情地笑笑,放下盤,忙置身事外。
    “成流氓,向我鄭重道歉。”諸航很想一走了之,但這樣,不知道成流氓會幹出什麽樣的事。
    “我道歉,剛才是我口無遮攔,對不起。”
    成功一點都沒遲疑,神情還很嚴肅,倒讓諸航吃驚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但今天你一定要滿足我的好奇心,不然我去問紹華。”
    “你為什麽要知道?”諸航咬了咬唇,明白今天是逃不掉了,卻又不願束手就擒。
    “如果不想講,就先吃飯吧!”成功氣定神閑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細細把玩,仿佛並不是那麽感興趣。
    諸航皺著眉,久久沉默。
    “你有沒覺得這家西餐廳裝飾得很一般?”她突然問。
    成功攤開雙手,西餐廳一般都喜歡巴洛克的裝飾風格,似乎那樣很有情調。
    “我知道一家餐廳比這高雅多了,座落在公園附近,門口是廣場,廣場上有音樂噴泉,餐廳有整片的玻璃牆對著廣場。夏天的晚上噴泉開著,在霓虹燈下特別的美麗。那兒每天晚上都會訂滿,但還有許多客人站在外麵等著翻台。餐廳的特色開胃菜是蟹肉餅配牛油果和西柚汁,特色湯是肉桂南瓜湯,沙拉是杏仁沙拉,主菜點的最多的是香熏法式雞卷和百裏香烤春雞配野蘑菇。”
    “深藍色?”成功揚眉。
    是的,那家西餐廳叫深藍色,是個以色列人開的,她在裏麵打工。
    其實高檔西餐廳對員工的禮儀要求是非常嚴格的,上崗前都會接受培訓,她是半路空降過去。有位師姐因為論文不過關,一直畢不了業,找到她,她給解決了。師姐請她吃飯,就在深藍色。
    她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從頭到尾一直在驚歎,最後傻愣愣地問了句:“在這打工是不是能賺很多錢?”
    師姐問:“你想來嗎?”
    她心血來潮,好啊!
    那時,周文瑾出國半年多,她對學業失去了興趣,時間多得無處打發。
    她在西餐廳也打工過,覺得自己能勝任。
    師姐的表哥就是餐廳的大堂經理,一說,她就來了。經理找了領班帶她,培訓一周,她的職場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不到三天,她摔了一隻盤子,送咖啡時把某位女士的絲巾給潑髒了。礙於表妹的麵子,經理不好辭掉諸航,就把她發配到外麵做接待小姐,專門給等著翻台的客人發號碼,維持他們的秩序。
    腰裏別著話機,耳朵上綁著麥,像個話務員似的。這個工作諸航很適合,她是坐不住的人,在外麵可以走來走去,不需要腰站得多直,笑容要多熱情。
    這樣的日子也沒多大樂趣,一天下來,從腰向下都沒什麽知覺,倒是睡得很沉。
    莫小艾憂心忡忡讓她回來上課,說她都被月光給曬黑了。
    她覺得她的狀況像是一個孩子,找不著回家的路,不如就停下來歇一歇!
    打工的日子過得也挺快,三個月後的一天,那天客人特別多,都八點了,外麵還排著一溜的人。
    排在最末的是位美女。
    美景和美人,都是自然而然吸引人的。諸航把號遞給她時,情不自禁對她笑了下。
    五月的夜,乍暖還涼。美人穿著藕荷色的連衣裙,披了條綴著流蘇的七彩披肩,懷裏抱著一束白色的鬱金香,長發微卷,隨意地散著,卻一點也不覺淩亂,反而顯得特別的嬌柔。
    諸航沒有經曆過瓊瑤時代,但聽諸盈提起過,這美人簡直是瓊瑤劇中的女主人選。人比花嬌,令人心生憐惜。
    美女是九點多進入餐廳的,諸航摘下耳邊的麥,去廚房喝點水。出來時,服務生正要給九號桌上沙拉,她內急,請諸航送下,一再叮囑諸航要小心。
    諸航翻了個白眼送過去,九號桌正是那位美女,一個人,有點奇怪。
    “謝謝。”披肩摘下擱在椅後,美人的肩是那麽的纖弱。“你的膚色真好!”美人仰起臉,笑語嫣然。
    諸航以笑回應,這才注意美人的膚色太過白皙。
    “我可以邀請你和我一起吃晚餐嗎?”美人問。
    諸航搖頭,“對不起,餐廳不允許員工和客人一起用餐。”
    “沒關係,我去和經理講。你沒有其他的事吧?”
    諸航老實地點點頭。
    “答應我好不好,對於我來講,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美眸中流露出似水的懇求。
    在這樣的目光下,諸航像被下了魔咒,沒有拒絕。
    美人真的跑過去找了經理,經理要求諸航換下工作服,就當是下班。
    “我叫沐佳汐。”美人嬌滴滴地向諸航伸出手。
    “諸航。”
    沐佳汐雙手平放在胸前,麗容因為激動而煥發出灼人的神采。“今天是我和老公結婚三周年的日子。當初,我們就是在這家餐廳相親認識的。”
    諸航禮貌地舉起酒杯,向她祝賀,“你老公怎麽沒有一起來?”
    “他出差了,但有打電話給我。”
    “花是他請人送的?”美人麵前餐盤的位置和侍者開始所放置的一模一樣,像是不曾動過。
    “是我自己買的,在這樣的日子裏,當然要有一束自己喜歡的花相配。我覺得夫妻之間不應在意誰給誰送什麽禮物,相愛就足夠了。”
    諸航是個圍城外麵的人,無法附合,隻得專心吃盤中的東西。站了幾個小時,還真有點餓了!
    “你是學生?”
    “算是吧。”這一周諸航沒上一節課。
    “真讓人羨慕,你很漂亮。”
    諸航差點暈倒,“漂亮”這個詞向來和她無關。
    “你是這麽年輕而又活力,我太沉悶了。”美人眼中掠過一絲哀婉,輕輕歎了口氣。
    “你氣質很好。”
    美人淡淡地笑,不以為意,可能聽多了這一類的誇獎。
    “今天是你的節日,你許個願吧!”諸航純粹想活躍下氣氛。
    美人一對長睫撲閃了幾下,雙手相握,像在教堂中祈禱的聖女,“我隻想要個孩子。你呢?”
    諸航的願望是這學期早點結束,她想回老家鳳凰。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不冷不熱,不幹不濕,陽光明媚,花開正好,鳳凰古城裏定然是人流如潮,夜晚的花燈會把整個夜空都照亮了。
    北京的五月,天動不動就陰著個臉,不知道是受這個的影響,還是心境的問題,諸航覺得日子翻過一頁都像是使盡了全部力氣,讓人擔心明天會不會來到。
    周日,諸航不上班,她要去諸盈家。諸盈要是知道她這麽混,不知會氣成什麽樣。
    在姐姐家吃兩頓飯,然後再帶點菜回宿舍給莫小艾和寧檬解解饞。
    周一去深藍色西餐廳上班,領班遞給她一個條,她展開一看,是沐佳汐留的。沐佳汐老公回來了,昨晚兩人一起吃晚飯,她為沒有見到諸航而遺憾。
    諸航把那紙條往垃圾筒裏一扔,進更衣室換工作服去了。她認為這些都是工作中的小插曲,奏過就完了。
    傍晚,下雨了。餐廳裏空調開著,倒是很舒適。等待翻台的客人依然不少,諸航站在廊下,無聊地看著如絲如縷的雨絲。
    “諸航!”一輛銀色的寶馬停在餐廳門口,沐佳汐從車裏跑出來,用包遮著頭,一路跑過來,珠白的絲裙上沾了幾滴雨。“今天終於看到你了。”
    她顯得特別高興。
    諸航禮貌地笑笑,“今晚幾個人用餐?”
    沐佳汐搖頭,“我在媽媽家吃過晚飯,剛好經過這裏,就來看看你。你什麽時候能結束,我們去喝咖啡?”
    諸航不是很理解美人對自己莫名的熱情,如果美人不是有老公,她真懷疑美人是塊“玻璃”。
    “要十點呢!你早點回去吧,雨不知什麽時候能停。”
    “那我就陪你站會。”沐佳汐對排在最前麵的一對情侶笑笑,“我不是插隊,我和她是朋友。”
    美人的笑是無法抵擋的,那男生連忙讓出個位置,“沒關係,沒關係!”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諸航疑惑地問,她和美人好像沒有做朋友的環境和條件,包括年齡都不對。
    “一定有事才能找你嗎?”沐佳汐嬌嗔地問。
    諸航訕然地聳聳肩。
    “最近功課緊嗎?這樣打工會不會受影響?”
    “不會。”
    “嗯,你看上去就是個聰明的女孩。”
    美人太會講話了,上次說她“漂亮”,這次是“聰明”,諸航樂,她快天下無敵了。
    “我讀書時特別辛苦,物理和化學對我來講就像是天書,數學那些公式,我怎麽都不會運用。每天去上學我都覺得是世界末日。後來我爸爸讓我學畫畫,我才輕鬆點。知道嗎,台灣有個畫家叫席慕蓉,她也是位詩人,她在讀書的時候,也是特別偏科。”沐佳汐甩了下頭發,露出雪白的脖頸,上麵係著條乳白的珍珠項鏈。
    珍珠的光芒在門廊的頂光下,發出柔和的光,諸航多看了幾眼。
    “老公補送的紀念日禮物。”
    耳機裏傳來領班的聲音,有一桌客人買單,可以有一位客人進去了。諸航對沐佳汐笑笑,為那對情侶推開大門。
    “諸航,你忙,我不打擾你工作了。哦,明天有空去轉一下吧,裏麵有我的兩幅畫。”沐佳汐遞給她一張入張券,“如果有課,不去也沒關係。那畫我還會取回來,以後也會看到。”
    諸航接過。
    沐佳汐原來是位畫家,小有名氣,畫風細膩,有著女性特有的溫婉、柔美。
    學藝術的女生,在諸航眼中,都視同外星球來客。她向來與她們敬而遠之。
    她沒去看畫展,在宿舍睡了一天,午飯還是莫小艾買回來的。
    沐佳汐看來真的是深藍色的常客,每周至少來一次,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是和同事一道來。
    諸航想和她不熟都不可能了。
    梅雨季節終於過去了,六月來了,又該考試了。
    莫小艾愁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沒有一份耕耘,就不會有一份不勞而獲,平時過得滋潤的學生,到了考試就慌神了。雖然不及格可以補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學分通過率不足本學期所修學分的一半,將被試讀,兩次試讀,就可以離開學校了。
    她霸占了複印機一個多小時,把一學期的筆記全複印了遍,準備留給諸航。
    諸航把複印的錢給她,道了謝,筆記接過去,卻是往枕頭下麵一塞,繼續睡覺。
    “豬,這樣會被開除的。”莫小艾急道。
    “條條大路通羅馬。”賺錢不是隻有上大學,你看打工也能賺錢,做槍手寫論文也能賺,到網吧替別人打遊戲也能賺。這學期,諸航沒向爸媽要一分零用錢,諸盈給的,她都存在那。
    考第一門課的這天,諸航奇異的在八點就醒了,校園裏很安靜,她穿著七分褲和圓領t恤,下麵露出一小截小腿,上麵露著一大截兒胳膊,清清爽爽去網吧!泡了一夜的網蟲們此時都萎靡不振,正好可以消滅他們。
    她先掃視了下網吧裏上網的人,自覺地把他們分類,再觀察他們在幹嗎。呆了會,覺得有些渴,出去到隔壁的小超市買水。手剛伸向一瓶農夫山泉,一隻修長白皙的手突地抓住了她。
    她扭過頭,沐佳汐沉著個臉,“諸航,今天早晨你不是要考試嗎?”
    昨晚沐佳汐來深藍色吃飯,聽到諸航向經理辭職,說要期末考,然後假期回老家。
    沐佳汐當時還把手機號碼留給了她。
    “考結束啦!”諸航耷拉下眼簾,不敢看沐佳汐那雙美眸中自己的臉。
    “你撒謊,其實你一直在逃學,是不是?”沐佳汐咄咄地瞪著諸航,“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我的事不要你管。”諸航甩開她的手。
    沐佳汐力氣很大,竟然沒有甩開,“我偏管,誰讓你是我朋友。”
    “我沒有承認過,一直是你自己在說。”
    “真的嗎?”沐佳汐受傷了,眼淚在眼眶中轉來轉去。
    諸航看著她,沒轍,“好了啦,我是開玩笑的。你怎麽會在這?”她想換個話題。
    “我去你們學院了,想等你考完試,帶你出去吃飯。”
    諸航啼笑皆非,“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幹嗎要跑過去?”
    “我想給你個驚喜。”
    不是驚喜,是驚嚇。
    網吧是去不成了,兩個人找了家西點店坐著,點了奶茶和麵包。
    “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怎麽可以這樣揮霍歲月呢?”沐佳汐責備道,“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你爸媽不知多開心。要是知道你這樣子,你能想象他們怎樣吧?諸航,你太不懂事了。”
    這些,諸航自己也想過,但她現在是迷路中,顧不上。
    沐佳汐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其實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不可能過得那麽順心的。比如我,家境好,工作好,爸媽好,連老公也是嫁得自己深愛的,可是我……不能生孩子。”
    諸航愣著,想起她在結婚紀念日的那個心願。
    “現在醫學很發達的……”她蒼白地寬慰。
    沐佳汐美麗的麵容上布滿苦澀,“如果醫學真的那麽發達,那世上就不會有那麽多遺憾的。”
    “有些丁克家族也過得非常幸福的。”
    沐佳汐搖頭,“那種幸福隻是片麵的、暫時的。不管什麽樣的愛情,如果走入婚姻,沒有孩子,是不能支撐到老的。”
    諸航輕輕地抽氣,“你老公要和你離婚?”
    沐佳汐眼中溢滿心酸,“他永遠不會的。他是那種一承諾便會堅定到底的人,不管什麽情況都不可能改變。開始,他帶我悄悄去看醫生。先在國內,然後還去了國外,結果都是一樣的。我非常痛苦,一直哭,他安慰我說世上沒有子女的夫婦很多,兩個人作伴也很好。我很愛他,忍不下心來和他分手。我公公和婆婆催著我們趕快有個孩子,我是苦不堪言。沒想到我老公他找人弄了個檢查單,說他不能生育。”
    “哇,你老公真的好愛你。”諸航脫口大讚,敬意立生。
    “是呀,家裏後來就沒人再提過孩子的事。可是我心裏還是不好受。不好受也要裝著很開心。再濃再深的愛情,隨著時間都會變淡,不是指會出軌、變心什麽的,而是讓人會生出一種恐慌感、寂寞感,講來講去總是那麽幾句話,然後就各自做自己的事。要是有一個孩子就不同了,家裏會笑聲不斷,會有太多的共同話語,也會有一個共同努力的目標。”
    諸航同情地跟著皺起臉。
    “我想你現在是遇到了一些不開心的事,你本來肯定不是這樣的。你有什麽可難過的,這麽年輕,做什麽都來得及,選擇錯誤還可以重頭來起,有誤會還來得及解釋,掉了隊還能追上。答應我,不要消沉,好嗎?”沐佳汐拉過諸航的手,輕輕拍著。“我要是像你這麽大,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我不會嫁給我老公的。愛不是蜜裏調糖,也會苦澀難咽。我真怕他留給我的隻是責任,而不是愛。不說了,回去考試,我陪你。”
    諸航在沐佳汐溫柔的凝視下,如同被催眠了,真的乖乖站了起來。
    人生有些階段,過得特別艱難。這時候,一小點的溫暖都會如同一道白光,在夜行的路上,指引著光明。
    諸航突地看清了前方的路。
    她不是神童,不可能一晚上就把落下的課補上,但她有她的辦法。
    她去找這次學分占得比重大的幾位任課老師,往那一站,來一句:“老師,我很喜歡北航,喜歡這裏的教學樓,喜歡這裏的食堂,喜歡傍晚照著操場的夕陽,喜歡博采眾長的老師,我不想被退學,我想留下。”
    專業老師對她是又恨又愛,問:“你想讓我怎麽辦?”
    “你能把考題告訴我嗎?”
    老師撩了把頭發,“我還沒混到出題的份上。”
    “那你給我畫重點?”
    老師搖頭,“這個我幫不了,但是卷子歸我改。你想要多少?”
    “不退學就可以。”諸航要求一點也不高。
    老師揮揮手讓她離開,沒給她答案。
    諸航心裏有了底,厚著臉轉戰第二場,如法炮製。
    五天後,分數出來,諸航有三門課是及格的,還有幾門留著下學年補考,她可以邁著大步踏入大四了。
    風也輕了,雲也淡了,一切看上去要怎麽美好就怎麽美好。
    她仿佛又找到了大二時的那個自己。
    諸航這個人,要對一個人好,就真的可以做到兩肋插刀。要是不喜歡這個人,連半點應付都不肯的。
    她和佳汐真的成了好朋友。
    諸航離開北京時,居然對沐佳汐有點戀戀不舍。夜晚的火車上,她和沐佳汐一直在發短信。佳汐的手是拿畫筆的,習慣用眼睛去感受一切,她本能地排斥電子產品。她不會使用電腦,手機發短信也很慢。她告訴諸航,她和老公講話時都喜歡看著對方的眼睛,短信太沒有溫度。
    想像美人與俊男執手相望溫情脈脈的畫麵,諸航的心奇特地如絲綢般柔軟。
    愛情,似乎很奇妙,很美妙!
    和諸航同行的梓然受不了她對著手機傻笑的樣,把被子一拉,蒙住整張臉。
    諸航爸媽在鳳凰古鎮上開著一家湘西特色菜館,都是山裏的土菜野味,生意特別好。
    八月下旬的一天,諸航接到沐佳汐的電話,她和朋友來張家界寫生十天,問諸航要不要和她一同回北京。
    諸航立刻就答應了。
    梓然在鳳凰隻呆了一個月,諸盈已經把他接回北京了。諸航一個人無牽無掛,收拾了行李就去張家界與佳汐會合。
    佳汐比六月時黑了一點點,更瘦了,裙子卡著纖弱的腰,不盈一握。
    隻有她們兩人回北京,同事們想去鳳凰玩玩。
    兩個人買了臥鋪,占著一個包廂,很隱蔽安靜的空間。
    太陽落山了,西方的太空披著紅霞,列車在這片霞光下穿山越嶺。兩個在餐車吃完晚飯,便躺下來說話。
    佳汐像有心思,一直沉默著。
    夜深的時候,諸航聽著佳汐輕輕歎了口氣,“航航,”她像諸盈一樣親昵地叫諸航的乳名,“有個朋友告訴我,要是我特別想要孩子也是有辦法的。”
    “太好了。”諸航一躍從床上坐起,“你的願意終於可以實現了。”
    “但是風險很大。”
    “什麽意思?”
    “代孕,你聽說過嗎?”
    諸航搖頭。
    “就是借助別人的子宮,用我的卵子和我老公的精子。這種事在國內是違法的,我們家是不能冒這樣的險,除非找個可靠的人幫忙。國內有些家庭為了給孩子有國外的綠卡或者香港戶口,都會想方設法去外麵分娩。現在人家不這樣了,直接找個外籍女子代孕,就解決問題。”
    “你就找你那個知道內情的朋友。”
    沐汐苦笑,“朋友是個男人,我需要一個代孕的女子。偏遠地區有些婦女願意為錢做這樣的事,可是我覺得質量不高。大學生願意代孕的有很多,你們學校有嗎?”
    諸航曾經聽莫小艾說過,周末的晚上,學院後門都會停一堆的車,來接某些女生。出去幹嗎,莫小艾笑得很神秘,臉還會紅。
    “你能幫我悄悄打聽下嗎?”佳汐問。
    這種事諸航肯定不能托人的,諸航隻當八卦般在宿舍裏佯裝隨意地說了看到某個報道,有大學生代孕啥啥的。
    寧檬手舞得像什麽似的,“切,代孕算什麽新聞。現在流行賣卵子,北大和清華的,雙眼皮、模樣清秀的女生價最高,一顆卵子能賣好幾萬,我們學院的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諸航像聽天書,這一年,她落伍這麽多?
    “網上代孕中介有許多,都明碼標價,北京是37萬,上海和廣州是分期付款。你想要雙胞胎也可以。怎樣,人類非常邪惡吧?要是哪天我落泊了,我就去代孕,賺個幾十萬自己先享受著。”寧檬口沫橫飛。
    諸航瘋狂地搜索著網頁,網上真的不少,北京就有專門機構,有地址有電話,保證候選孕母有五十人供選擇。
    她把佳汐約了出來,手把手地教佳汐使用電腦,教她用拚音輸入法,然後進入那個網頁。
    “這個不行,太專業,萬一遇到熟人怎麽辦?要找個隱秘點的,孕母要年輕。孩子出生後,先得送到福利院,然後我去抱養,這樣子才不會被人發現。航航,我公公、婆婆和老公都經常在電視上露麵,我不得不小心,你懂嗎?”佳汐說道。
    諸航不是很懂。
    佳汐苦笑,“這件事我家人都不知曉,是我偷偷做的。要是和老公商量,他絕對不會同意的。我隻說服他領養一個孩子。我貪心了,我想擁有一個有著我倆血脈的孩子。航航,求你,這件事隻有你和我那位朋友知道,你要幫幫我。”
    清麗的麵容上梨花帶露,又有誰能拒絕?
    諸航真的找到了一個隱秘的代孕機構,對外掛著治療乙肝的牌子,點進網頁,在下端才發現有一行代孕的廣告。
    兩個人悄悄去偵查。
    接待她們的是一位姓李的中年男人,自稱是負責人。
    諸航代替佳汐發問,佳汐從一進來,就非常緊張,握著諸航的手一掌的冷汗。
    開始,他以為諸航是想做代理孕母,很熱心地讓諸航登記資料,還說傭金會非常優厚。得知諸航是來找孕母的,嚇了一跳。
    李總說他們公司不接受非夫妻雙方卵子和精子的個案,那樣容易起糾紛。他們的孕母都是在校大學生,提供健康報告,按長相不同收費。而且一人隻代孕一次,下次就不會任用她為孕母。有專門的婦科專家負責做手術,絕對保證隱私安全。
    佳汐似乎很滿意。
    李總又說合同一簽,先預繳二十萬,一旦懷孕,再繳十五萬,孩子生下來後,結算尾款十萬,總共是四十五萬。
    諸航覺得這個價格比寧檬講的要高許多,而且那個李總一臉生意人公事公辦的樣,她看著不舒服,輕輕拽了下佳汐,讓她好好考慮下。
    佳汐坐得筆直,表情糾結,仿佛天人大戰。
    “我們可以信任你嗎?”佳汐看著李總。
    李總笑:“這個客戶自己定奪,你不會是我們公司的第一位客戶,也不會是最後一位。我非常有誠意,其他就看你們了。”
    佳汐閉上眼睛,嘴唇緊抿,睜開眼時,臉微微發白,“好,我們接受這個價格,但是簽合同前,我想見下孕母。”
    “不可以,孕母的隱私我們要保護。”李總一口拒絕。
    佳汐沉默了一會,“你保證是大學生嗎?”
    “預付款繳了後,你可以自己判斷,大學生與風塵女子本質區別很大。”
    佳汐點頭。
    隔天,合同就簽了。
    代理孕母是某大學的大四生,正在實習,比諸航大一歲,清秀溫婉的江南女子樣,詩詞歌賦張口就來,二胡拉得非常好,佳汐笑了。
    諸航也替她籲了口氣。
    手術做得非常快,兩個月後,孕母懷孕了,佳汐替她租了一個單人公寓,每周和諸航去看她兩次。
    “航航,我現在打字速度蠻快的,我要學著在電腦上寫懷孕日記,等寶寶出生後念給他聽。”十一月,第一波寒流剛到,北京城寒意蕭蕭。走出單人公寓樓,佳汐回頭看了看孕母住著的那個陽台。
    “好啊!希望我走的時候,能看到小寶寶出生。”
    “你要去哪?”
    “我要到哈佛讀書。”路燈的光澤打在諸航的臉上,她看上去特別的青春、俏麗。“這是我的願望。我所有的平均分要拿到a,再通過雅思考試,我和導師說過了,他幫我申請。”
    “是嗎?”佳汐的聲音隱隱有些失落。
    “嗯!”
    又過了兩個月,放寒假了,諸航這學期拿到了一等獎學金。從鳳凰過完年回來,諸航和佳汐見了麵,一起去看孕母。
    孕母肚子隆起很高,插著腰對佳汐講,她沒想到懷孕這麽辛苦,她需要補償,至少十萬,不然她要把孩子打掉。
    諸航火大了,“你敢,我們有合同。”
    孕母冷笑,“合同又怎樣,你要和我打官司嗎?”
    佳汐麵如土灰,安慰孕母,“行,我給你錢,你別亂動,當心動了胎氣。”
    “不行,你這樣會助長她的氣焰。”諸航提醒佳汐。
    佳汐歎息,“隻要寶寶好,一切都值得。”
    三月,風和日麗,燕子歸行,北京街頭一切都染上了春意。諸航在聯係公司實習,準備畢業論文,打聽雅思考試的事。
    突然接到佳汐的電話,說孕母不見了。
    諸航跑去單身公寓,屬於孕母的一切痕跡都被抹盡,儲物櫃裏有兩個電影裏給演員當孕婦道具用的海綿肚子。
    兩人慌忙給李總打電話,手機已停機。打車過去,那兒現在是家文化公司,剛開張兩月。
    “於是,你就舍身取義了?你這隻蠢豬!”成功吼聲如雷。
    “你個冷血的衣冠禽獸,關你什麽事。我和你講,這事要是你敢泄露半點,我滅你滿門。”諸航音量同樣不低。
    幸好陣地已經從落日挪到了車內。汽車的密封性能很好,天寒地凍的,時間又這麽晚,沒人圍觀。
    這個故事有點長,足足講了兩個多小時。
    “你有本事把全世界滅了。”成功真的要抓狂,他聽過的代孕傳聞不少,包括美國有位媽媽替女兒代孕,但哪一件都不及這件匪夷所思,而且這人還一臉的高風亮節,“你才二十歲,知道嗎,女孩子最寶貴的身子是要留給深愛她的人的。”細長的眼眸蘊滿了痛心和婉惜。
    “哈,這話從成流氓嘴裏說出來,真讓我意外。你要真這麽想,就不會時不時做罪魁禍首了。”
    成功氣急敗壞地直喘,“豬,你和她們一樣,是隨便的人嗎?”
    “成流氓,我真不知你吼什麽東東,我做錯了什麽呢?我沒有亂和別人上床,也沒有用錢出賣自己。朋友有難,我幫一把而已。你就沒有一點人情味嗎?如你的朋友需要輸血,你恰好是合適的血型,你會視而不見?”
    “這兩件事能相提並論嗎?”
    “我認為可以。”
    成功心堵得窒息,他閉上眼,拳緊握著,抑製自己要掐死豬的衝動。
    “豬,既然隻是幫一下忙,為什麽要和紹華結婚?”成功睜開眼,陰冷地瞪著她。
    “哦,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諸航毫不示弱地迎視著他。
    “說!”
    “馬上要結束的故事有什麽好講的。”諸航看了下手機,十一點多了,還有幾十分鍾,就是新的一年,她可不想把煩躁的心情帶過去。
    “什麽意思?”
    “和你沒有關係。”
    四目相瞪,誰也不肯讓步。
    鈴聲打破了車內的僵硬,是卓紹華的。
    成功鐵青著臉說了個地址,然後雙臂交插,緊抿著唇,不肯說話。
    諸航無聊地玩著自己的十指。
    代孕的念頭冒出來時,沒有經過痛苦的糾結,也沒有苦思冥想。
    四十五萬,對於一個二十歲在鳳凰山城長大的女生來講,是個巨大的數字。
    小的時候,她是家中小掌櫃。店中一年能賺個幾千,爸媽就會笑不攏嘴。四十五萬是四百五十個千。
    諸盈在銀行上班,每月的底薪是四千元,然後做得多拿得多。她聽姐姐和姐夫聊過家裏的開支,如果沒有突發事件,一個月順順利利下來,兩人能省個一兩千就非常好了。
    人生很危險的,時不時就跑出個意外。一年能省下多少呢?
    不赤字就好了。
    沐佳汐四十五萬怎麽來的,她沒有問過。如果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用沐佳汐的話講,天價都值得。
    可惜孩子沒了,錢也沒了。
    雙重打擊,沐佳汐倒下了。本來就是個柔弱的人,如霜打的玫瑰,枝葉蔞曲,花瓣凋零。一個感冒,就病了半個月。睡在病床上的她,雪白的小臉埋在雪白的枕頭上,見者無不動容。
    她坐在病床邊,無言地自責。
    如果當初不是她找到這個網站,如果她簽合同時能謹慎一點,如果她提醒佳汐一同陪孕母去體檢,這些都可以避免的。
    佳汐被喜悅衝暈了頭,她應該保持清醒。
    佳汐擠出笑容與她說話,說沒關係,吃一塹長一智,下次咱們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她在洗手間,聽見佳汐在外麵給朋友打電話,問能不能借點錢。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不馴服地一根根豎起,唇角緊抿,眉眼強強地蹙著,仿佛在下一個什麽重要的決定。
    她若做出什麽決定,計劃會非常周詳,無瑕可擊。
    論文答辯結束,她的大學生涯完美畫上了句號。
    她找到導師,說用一年的時間工作,賺點錢做留學費用,同時把雅思考試通過。導師說這樣安排非常好。
    這些話,她同樣和諸盈說了一遍。還說工作也已找好,在南京,薪水不錯。
    諸盈說有點實踐也好,但不要把錢放在心上,她和姐夫會籌出留學的錢。但她一時拿不出來,也需要一年的時間準備。
    諸航約佳汐出來喝茶。
    兩人喝薄荷蜂蜜茶,通體沁涼。
    佳汐拿出一張紙,上麵寫著幾家公司的名稱、地址,聯係人的名字和手機號,“這幾家在it行業的業績是最好的,我向他們介紹了你的情況,他們都想要你,就看你想進哪家了。”
    諸航把紙折疊起來,搖了搖頭,“謝謝佳汐,工作的事有著落了。”她已開始《儷人行》的編程,相信會有很好的市場,也會有非常優厚的回報,給她留學應非常充足。
    佳汐美麗的長睫一顫,體貼地點點頭,“那就好,但不可以委屈自己。”
    諸航笑,“當然。”
    佳汐給她夾了塊綠豆糕,“你工作後,我們可能就不能這樣經常見麵了,但要保持電話聯係。”
    她含笑不語,把嘴中的綠豆糕慢慢地咽下去。
    “佳汐,”佳汐拿起賬單,準備按鈴叫服務生時,她抓住佳汐的手,青澀的麵容一片肅穆。“不要再找別人了,我……幫你代孕。”
    以為隻是力所能及的一件小事,說起的時候,字字重如千斤。
    佳汐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這樣子至少不會再發生欺騙的事。”她故作調侃,“但我有三個條件,第一這隻是純粹幫忙,不要提錢的事;第二,我不和你老公碰麵;第三,孩子生好後,我就出國,我們……不再聯係。如果有一天我回國,在路上碰到,也不打招呼。”
    佳汐眼中熱霧瞬地泛濫成災,她搖頭,“不可以,航航,我不能這樣自私,這對你不公平。”
    “因為你是我朋友,我才願意。你不相信我子宮的質量麽?”她促狹地吐了吐舌,臉燙燙的,手卻涼涼的。
    “航航……”佳汐抱著她泣不成聲,“那你讓我也為你盡點力,好不好?”
    “你已經做了。”不是佳汐,她現在還在迷路中。
    “你留學的費用,在國外住的地方,哪所學校,都讓我來。”
    “不好。”諸航搖頭。
    “那我拒絕你的幫助。你根本不當我是朋友,為什麽隻能你幫助我,我不能幫助你?”
    諸航苦惱地托著下巴。
    “你喜歡哈佛對不對?哈佛附近房子的租金可不低,我當你在國外三年,三年的生活一切開支都是我來,學費你自己出,怎樣?”佳汐搖著她的手,可憐兮兮地哀求。
    她無奈地笑了笑。
    “航航,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佳汐緊緊地抱著她。
    畢業那天,她在操場上和學弟們打了半天的球,累到虛脫。晚上和同學聚會,是寧檬架著她去的。
    她喝醉了,回到宿舍,吐了三趟。
    第三趟從洗手間出來,神智清醒了些,寧檬和莫小艾鼾聲正香。她輕輕拉開窗簾,對麵的水房還亮著燈。
    她想起寧檬拿著望遠鏡站在這兒偷窺的情景,啞然失笑。
    寧檬說周師兄走後,水房再沒出現那麽養眼的帥哥了。
    色女啊,色女啊!
    她轉身上床,倚著床背,悄悄拿下筆記本,開機,然後上qq。哈佛與北京差不多是十二小時的時差,那邊現在剛好是下午時光。
    周文瑾的qq亮著,個人簽名是:到今天,我才知得與失如影隨形。
    她切了聲,對準他的頭像,右擊鼠標,將他刪除。
    窗外,暮色漸稀,東方泛出魚肚白,淡淡的曙光喚醒了帝都的淺眠,新的一天開始了。
    “諸航!”肩被輕輕拍了下,諸航倏地睜開眼,發覺自己居然睡著了。
    卓紹華手扶著車窗,臉背著燈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倒是成流氓咬牙切齒的模樣,看得非常清楚。
    “回家吧。”卓紹華手臂抬高,擋著車窗,防止她的頭撞上。
    “哦!成……成醫生,再見,謝謝你的晚餐。”諸航寓意深刻地看了看成功,提示他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滾!”成功“咚”地一聲甩上車門,決心不再看那隻豬。她怎麽可以笑得那樣無所謂?在說了那一席話之後,在他身邊優哉遊哉睡著?他坐在一邊,反倒心潮起伏,氣息不寧。
    卓紹華打開車門,欠身替諸航扣好安全帶,才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車。
    成功撇嘴,吃不消了。這對半路硬湊上來的人,挺有那麽點恩愛的意思。豬蠢是沒辦法的,紹華怎麽也跟著起哄?
    他砰砰用頭撞著車窗,瘋了,真的要瘋了。
    一上車,諸航就迫不及待地問結果。
    卓紹華神情平淡地說了句:“東西他們都拿走了。”
    諸航眼倏地瞪得溜圓,“不會吧,你幹嗎要妥協?那些應該屬於小帆帆。”
    “他們是佳汐的父母,我尊重他們。他們有些話也說得不錯,東西放在他們那裏,可能更妥善。回憶是他們唯一要做的事,我尊重回憶,而我不可能活在回憶中。那些不會出現在垃圾回收站,但肯定也不能一直象現在這樣保存,遲早要束之高閣。這不是薄情,我該珍視的是現在。”
    他遞給她一個紙袋,裏麵裝著一杯熱豆漿和兩隻包子。他知道這頓晚飯,她不會吃得很香。
    諸航訥訥地接過,眉和眼因鬱悶擠到了一塊,“他們是佳汐的爸媽,你可以和他們講實話,他們對你的看法會改觀的。”
    他笑笑,指指包子,“快吃吧,要涼了。”
    包子隻咬了一口,諸航就吃不下。她難受。
    今晚的代價太大了,她為了想留下佳汐的東西,向成流氓出賣了秘密,結果什麽也沒改變。
    心虛地看看首長,要不要老實坦白呢?算了,自我安慰成流氓應該會守信的。
    一枚禮花突然在夜空綻放,路邊的行人跳起來歡呼。
    原來十二點到了,新的一年哦!
    “新年快樂,首長!”諸航俏皮地敬了個禮。
    卓紹華將她的微笑攥住,牢牢鎖著眼底,“新年快樂,諸航。”但願明年今日,也可以看到這張笑臉。
    嬰兒室還亮著燈,窗戶上映著唐嫂走來走去的身影。
    “哇,他不會也在等著跨年?”諸航對卓紹華小小聲地說。
    “他應該是在等你。”小帆帆剛看見諸航進了院,笑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唐嫂抱回嬰兒室,然後他就嚶嚶地哭。沒有眼淚的,是假哭,等著諸航聽到哭聲跑進去抱他、哄他。
    諸航嘿嘿笑,新的一年,她的人氣見漲!
    小帆帆已經困到不行了,眼皮耷著,唐嫂想悄悄把他放上床。一沾床邊,他就騰地睜開眼,小嘴扁著、哭著。
    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唐嫂回了下頭,熟睡的小帆帆同時也睜開了眼,黑葡萄般的眼珠定定的,專注地捕捉著外麵的聲響。
    “睡了麽?”諸航輕手輕腳地進來,壓低了音量。
    唐嫂還沒說話,懷裏的小帆帆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張開雙臂往諸航懷裏撲來。
    諸航回頭看卓紹華,他聳聳肩,臉上寫著“我沒說錯吧”。
    她抱過小帆帆,狠狠地親了他一口,“小壞蛋,這樣討女人歡心是不行的,帥哥要矜持,嗯?”
    小帆帆小手拽著她幾根頭發,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
    “唐嫂,你去休息吧!”卓紹華對唐嫂說道。
    唐嫂沒講客氣話,年紀一大,折騰到半夜,真吃不消。
    卓紹華張臂欲抱小帆帆,平時一到晚上就迫不及待往他懷中鑽的小家夥,今天不知怎麽的,裝著沒看見他,隻顧向諸航獻著“媚笑”。
    清冷的眼彎成半月,他不禁莞爾。帆帆呀,真的得了諸航的真傳。
    “乖,咱們不玩了,讓諸航回屋睡覺,明天一起上街玩,好嗎?”管他聽得懂聽不懂,做父親的語重心長。
    小帆帆窩在諸航懷中,一會抬頭,一會埋頭,玩起了躲貓貓。
    “他現在沒睡意,你把他按床上也沒用,我把他抱去客廳玩,你去洗漱吧,好了再來抱他。”諸航說。
    “要不,你今晚帶他睡?”他沉吟了下,慢悠悠地提了個建議。
    諸航下巴狠狠地砸在地上,首長在說夢話?
    她和小帆帆同床過一次,但那是在白天,在唐嫂的眼皮底下。讓她單獨帶這個小壞蛋睡,後果不堪設想。
    “嗬嗬,想法不錯呀,但我力量太薄弱,勝任不了。”
    “我幫你。”
    啥?
    客房的床上第一次鋪上了一大塊墊子,足足占了半床。如果諸航控製不住自己內急,估計也不會把床衝跨。床頭櫃上擱了幾塊尿片,還有恒溫的奶壺。小帆帆夜裏要吃夜宵的。幾件小衣衫整齊地碼著,是隔天給小帆帆換的。
    “你不會是說真的吧?”諸航要哭了。
    卓紹華認真地點頭。
    小帆帆這家夥對陌生的環境非常適應,看著床上那塊墊子,像看到久違的親人,歡喜地就往床上撲。
    她生怕他會滾到地上,急忙上床護著。
    “你確定今晚會非常平安?”諸航忐忑不安地回頭。
    卓紹華衝她鼓勵地笑,彎下身子與她對視:“現在已經是淩晨了,天很快就亮了。”
    他的笑眼望著她的清眸,也不知道誰眼底的波光映進了另一人的眼底,想看得更清,卻在更近之後,發現一切更加模糊了。
    “但願我不會讓你失望。”諸航強行拽回視線,心情有點不淡定。
    他帶上門,在門前又站了會,聽著諸航在裏麵自言自語。他看出小帆帆睡意就要來了,睡著的小帆帆,會非常乖。他沒什麽要擔心的,和諸航在一起,小帆帆會得到最好的嗬護。
    在第一眼看到諸航時,他就這麽的篤定。
    他去了趟畫室,打開櫃子,拿出一個筆記本,這是今天他唯一留下的佳汐的物品。
    本本是銀白色的,隻有十一寸,非常小,他當她是買回來看看電影聽聽音樂的。
    本本正常放在畫室的桌上,佳汐沒有帶進臥室過。
    佳汐走後半個月,他才打起精神進畫室整理遺物。筆記本下方壓著一張鍵盤表,這是剛學打字的人才會有的。
    他怔住,職業本能讓他打開了佳汐的筆記本。
    那篇日記放在e盤中,文件夾的名字叫《親親我的寶貝》。
    1月30日,晴,零下八度,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宗醫生把化驗報告拿給我,說航航成功受孕了。我捧著化驗單,哭成了淚人。真的很不容易。上次的陰影還在,我生怕這次還會有排斥反應。如果再來第三次,我就沒有信心再堅持下去了。宗醫生說預產期是十一月初,那是北京最迷人的季節,天氣還沒冷,我喜歡這個季節,已經等不及那一天的來到了。是他還是她呢?不管了,都是我的親親寶貝。
    3月8日,陰雨。從早晨就開始下雨,畫院今天有活動,慶祝婦女節,我沒有參加。我買了海鮮比薩去看航航。大雜院裏都以為我是她姐姐,說我倆長得不像。她趴在電腦前,忙著做她的事。她一點也不像個孕婦,沒有妊娠反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生活一如往常,皮膚白裏透紅,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我的寶貝也會像她這般健康吧,真好!
    4月2日,晴。今天逛了一天的童裝店,我想我真的有點瘋了,沒有辦法定下心來做任何事,腦中心中隻想著孩子,真想今天就能抱在懷中,那時紹華臉上會是什麽表情呢?肯定會比平時豐富一點吧!童裝很好看,可惜一件都不能買,紹華會覺得奇怪的。晚飯時,我在桌上提了下抱養孩子的事,他說媽媽是不好做的,各方麵都要準備好。不要因為是抱養就有所輕視,抱進來就要對他的人生負責。我按捺不住喜悅,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問他能勝任父親嗎?他沒有說話,跑去接電話了。我想他的答案也是肯定的。開心地打電話給航航,她也非常開心,她的程式寫得很順利。我問過那個有什麽用,她說幫女人圓夢的。唉,對於計算機,我是完全的外行,我不明白她講的話,但那個不重要。
    5月1日,勞動節,悶熱。今天放假,街上到處都擠滿了人,紹華去廣州出差,我陪諸航去產檢。她的孕相很明顯了,肚子尖尖的,隆起很高。醫生讓我聽胎音,聽到機器裏傳來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我哭了。航航說裏麵的那個小人非常調皮,會踢她,我又傻傻地笑。那種做媽媽的感覺越來越濃了。
    7月10日,小雨。誰會想到在這種天氣裏,我居然會感冒,熱度怎麽也退不了,呼吸都是滾燙的,我怕傳染給航航,抑製住不往大雜院跑。醫生說我心律不齊,要保持心情的安寧,情緒起伏不能太大。對於一個準媽媽來講,這個要求過分。不過,我會盡量做到的。小的時候,我也有過心律不齊,身體動不動就生病。長大之後,就沒犯過。這次也不會有事的。感冒,討厭的感冒!
    ……
    卓紹華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煙,拆開,抽出一根,在桌上敲了敲,點燃,用力地狠吸了一口,然後點擊e盤,格式化。
    日記從七月十號後就沒有了。
    七月十四號晚上,佳汐因為心髒病突發,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