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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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議很簡短,隻有兩項議程。第一項,卓明宣讀上麵的號令,正式成立海南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緊跟著,卓明對籌建指揮部成員下達目標和要求。另一項議程是副總指揮對人員進行分工。
    諸航負責基地的網絡安全防護係統編製。副指揮笑著說:“諸中校,你要給咱們基地建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把窺伺咱們技術和不安好心的人都堵在外麵。孟教授呢,就是要給這道屏障加把鎖,這樣,咱們基地必然是固若金湯。”
    孟教授看看沐佳暉:“這次讓沐助教挑大梁吧,我做顧問。”
    沐佳暉承諾道:“佳暉一定不會讓首長們失望,保證完成任務。”
    諸航不著痕跡地彎了下嘴角,聽美人這麽說話,似乎有點怪異。她在心裏悄悄鄙視了自己一下,又以貌取人了,誰說美人就一定是花瓶!
    會議結束前,劉大校給每人發了張進入指揮部的門卡。籌建指揮部的工作現在屬於國家特級機密,任何人都不得對外透露半點信息。
    幾位客人是副總指揮親自送下樓的,諸航和其他人是第二撥下去的。
    沒察覺,天色已昏黃,樹木花草搖晃得厲害,風卷著塵埃,平地裏旋轉著,四處亂竄。這是要下雷陣雨嗎?
    諸航避著風,在走廊裏疾行。
    在圖書館的樓下,又遇到了沐佳暉。她不是一個人,還有一位是諸航海南之行時認識的趙彤。沐佳暉沒有和孟教授一起走,好像是特意繞路過來看趙彤的。所以趙彤看上去特別激動,不住地拂著被風吹亂的發絲。
    諸航不想打擾到她們,但要是裝看不見,又有點刻意。她遲疑了下,還是坦蕩地按照原定的線路往前走。
    趙彤看見諸航了,表情呆滯到愕然。瞅瞅諸航這滿臉蛻皮的樣,再看佳暉,就像燒火丫頭與千金大小姐。心中一歎,越發替卓將不值。
    沐佳暉淡淡地閉了下眼,對趙彤說:“以後再聯係。”便走了。
    趙彤好一會兒才兒恢複過來,追著風喊:“我給你打電話吧,都在北京了,見麵很方便。”
    沐佳暉沒有回頭,隻是抬了下手,代表她聽見了。
    “諸中校,你……也來啦!”趙彤硬是擠出了一點笑意。
    這個問題真奇怪,她在這裏上課,來這兒不是很應該嗎。諸航就輕輕“哦”了一聲,沒有深聊的意思,越過趙彤,繼續向前。
    趙彤卻跟了上來:“諸中校,那就是佳暉,你們認識了吧!卓將已故夫人的妹妹。”
    一股濁氣從諸航的五髒六腑慢慢滲了出來。
    “我和佳暉讀的是同一所大學,我是航天係,她是數學係。兩個係的女生都少,我們在同一個宿舍。那時,她姐姐經常來看她,給我們帶許多吃的,每次都少不了費列羅巧克力。佳暉說她姐最愛費列羅的口味,卓將就……下雨啦!”
    劈哩啪啦的雨點從天空密集地砸了下來,濺出一朵朵泥花。天色黑得像半空中倒扣了一隻鍋,一切都模糊了。
    諸航和趙彤忙跑回圖書館的門廊下,趙彤著急地跺腳:“也不知佳暉會不會淋到雨,剛才該給她把傘的。”
    諸航皺著眉頭,雨下下來後,空氣不那麽悶熱,人是舒服了,但怎麽回去呢?帆帆看守發現犯人沒了,會不會哭?
    一把大黑傘從遠處向這邊飄來。
    “諸中校,你在這裏呀!”卓明的秘書遞過另一把大傘:“首長在車裏等你。”
    諸航朝趙彤擺了擺手,跟著秘書跑進了雨簾。
    趙彤嘴巴張了張,她還想問諸航見過佳暉有什麽感想呢!
    秘書腿長,諸航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追著。
    卓明的車就停在大門口,秘書替諸航打開後座的車門,然後把傘又接了回來,上了副駕駛座。
    卓明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諸航挺歡喜地叫了聲:“大首長好!”
    卓明不出聲。
    諸航訕訕地抓抓頭:“大首長,謝謝您讓我搭便車哦!”
    卓明重重地哼了聲,眼神凜冽:“我承受不起你喊一聲‘爸爸’嗎?”
    諸航倏地坐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恭恭敬敬叫道:“爸爸,現在我們去哪兒?”
    卓明笑了:“回家!”
    哦哦,回的當然是大首長的家,高高的院牆古樸的大門!
    一院的姹紫嫣紅,各種美麗,都被這場風雨給摧殘了。零落成泥輾作塵,唯有香如故。蓬勃的是院牆邊的兩缸荷,荷葉碧綠清新,雨珠如珍珠,在荷葉中滾來滾去。含苞的粉紅花蕾,似揚著長頸的天鵝,自信地展示著自己的美。
    有一陣不來大首長家,院中的變化也挺大,這荷花也是新栽的?隻有歐燦的那隻白貓一如從前的嬌氣、忘性大,見了諸航喵喵直叫,尾巴繃著,還是當陌生人。
    卓明交代秘書,給卓紹華打個電話,諸航留在這裏吃晚飯。
    阿姨泡了壺普洱,回甘悠長。泡個五六遍,茶湯依然紅豔。“去油脂的,我也不愛喝,沒辦法。阿姨,你給航航做碗冰鎮蓮子湯。”
    “不要啦,我陪爸爸喝普洱,同甘共苦。”諸航說道。
    卓明窩心得直樂:“紹華就沒航航半點體貼。來,我們去書房練字。”
    諸航勤快地鋪紙、磨墨。卓明臨摹的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帖》,字體樸直剛健,很合卓明的個性。外麵雷聲隆隆、大雨傾盆,室內空調溫度調得適宜,阿姨又點了炷檀香去濕,倒是非常安靜。
    一張紙寫畢,卓明額上泌出細密的汗珠。他擱下筆,端起茶杯,問諸航:“這字怎樣?”
    “看得挺清楚,不潦草。”
    卓明眼角直抽:“就這樣?”
    諸航坦白道:“其他我也不懂呀!我要是亂誇,不在點上,您聽著也不是滋味。”
    “哈哈,確實是這樣,不要學世故圓滑、八麵玲瓏,誠誠實實做人。那誠實地告訴爸爸,今天心情是不是有點不好?”
    諸航沉吟半響,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該怎麽說。”有些事,像零亂的碎片散了一地,你一旦找出規律,慢慢拚起來,一切就明朗了。
    卓明歎了口氣,坐了下來。“佳汐的老家在杭州,沐教授早年出來求學,後來在北京工作就定居了下來。他有個堂弟是跑水運的,一次運輸中,碰上錢塘江怪潮,船翻了,他溺水而亡。當時,他的妻子正要臨盆。是個女孩,就是佳暉。佳暉的母親一直沒有改嫁,以種藕為生。沐家人敬重她,對佳暉特別照顧。佳暉的學費一直以來是沐教授負擔的。佳汐和紹華結婚後,這事就被佳汐接管了過去。佳暉出國留學,是紹華負責接洽的。她學成回國,她母親找沐教授問工作怎麽辦。沐教授已與我們斷絕了往來,他不準佳暉母親和我們聯係,他說他來想辦法。不知為什麽,佳暉的工作就是沒有著落。佳暉母親偷偷打了通電話給歐燦,歐燦就找了紹華。紹華考慮了下,向孟教授推薦了佳暉,那也是佳暉的意願。佳暉母親為了表示感激,千裏迢迢送了幾缸荷過來。”
    說到這兒,卓明又歎了口氣:“航航,聽爸爸的話,心放寬點,不要斤斤計較這些小事。”
    “爸爸,你錯了。”諸航深呼吸,自嘲地笑:“應該是她們計較我呀,我把首長搶走啦!”
    “被搶是他的福氣。你媽媽今晚去參加一個字畫拍賣會,募一筆捐款拯救北京的四合院和老胡同。家裏就我們爺倆,你告訴爸爸,你當初是怎麽搶紹華的?”
    諸航像堅守秘密的地下黨,鏗鏘有力地回道:“這個是專屬我和首長的隱私,不與別人分享。”
    卓明挺失落:“原來我是個別人呀!不說也罷,航航,你看雨停了,雲散了,心情該好了吧?”
    諸航的心情本來就不算壞。她的原則是:想不通的事,就束之高閣。其實也沒什麽想不通,如果首長對沐佳暉置之不理,她才會覺得奇怪呢!
    佳汐香消玉殞,她留下的責任和義務,應該首長一肩扛起。
    晚餐,阿姨用了心,做了兩份完全不同的。卓明那份少油少鹽,很清淡。諸航的,不沾一點醬油。阿姨說臉曬成這樣,吃了醬油,會留下斑的。
    卓明也語重心長,航航,要懂得珍愛自己,帆帆可不要一個醜媽媽。
    諸航唯唯諾諾。是的,她現在的形象關係到好多人的麵子問題。
    阿姨收碗時,卓紹華來了,自己開的車。卓明拿出棋盤,要諸航陪自己下盤棋再回去。諸航暗暗朝卓紹華使眼色,她下棋的水平臭不堪言,幾招之內,大首長就能將她殺得片甲不流,那太沒趣味。
    卓紹華會意,拍拍諸航的肩:“剛吃完出去轉兩圈,消化消化。”
    諸航聽話地轉身就出去了,那隻窩在沙發裏的白貓,驚得喵了一聲。
    卓明靜靜地看著卓紹華擺棋:“紹華,航航不是孩子,她已經長大了。”
    卓紹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一顆卒啪地掉了下來。
    “男人是需要學會說善意的謊言,比如妻子問最近有沒有長胖,你不管什麽時候,都要清醒而又篤定地回答,不,沒有,你比以前還顯清瘦了點。但有些地方,我以一個結婚近四十年男人的經驗來講,還是需要坦誠、尊重。幸福的家庭,靠一個人是建不起來的。相濡以沫,相親相愛。彼此分享喜悅、煩惱、憂鬱、糾結。在這世界上,還有誰比妻子更值得你信任呢?我記得,當航航的身世被戳穿後,你瞞著我們帶她去溫泉散心,那時,你想的是好好保護她,把她的傷害降到最低。可是,在你遇到事時,為什麽要將航航拒之門外?你自己好好想想。”
    卓紹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稍稍加重的呼吸,能讓人感覺到他心情的起伏。
    “你和航航的相識、相愛,像個謎,我靜下來時,也會反反複複地推敲。但後來,我釋然了。我們這個家終於不再像個政府機關,像個標本樣本,航航和帆帆讓我嚐到了許久沒有的家常快樂,就像小時候放學,在山坡上,看到家中煙囪裏飄出來的炊煙,你不由得就加快了腳步。紹華,一切來之不易。”
    “爸,我們是下棋還是繼續聊?”卓紹華還是不太習慣父親這樣家常的談話方式,讓他耳朵燙得通紅。
    “下棋!”
    卓紹華笑笑,冷靜地把棋子一顆顆擺好,冷然地和卓明下了盤棋,最後贏了。
    諸航向卓明道別時,卓明還在對著棋局研究呢,他究竟在哪個環節輕敵了?
    雨後的空氣清新透明,夜空也比平時潔淨,稀疏的星辰三三兩兩散落著,北京盛夏的夜晚,罕見地令人感到幾絲涼爽。
    車向左拐,諸航正詫異回家的路和平常有點不同,就聽到首長說道:“我們下來走走!”
    嗯,放風時間到!諸航點頭。
    一個城市無論多麽擁擠嘈雜,總會有幾條僻靜的小街,可心可意,或者說令人心曠神怡。
    諸航和卓紹華就拐進了這樣的一條小街,人很少,沒有沿街的店鋪,卻有樹蔭。安安靜靜的,甚至是憂憂鬱鬱的,很適合走路,兩個人一起。擦肩而過的,都是老頭老太,步履緩慢,像一部老舊的黑白影片。
    諸航低著頭走路,她和首長十指緊扣的樣,有穿幫的嫌疑。卓紹華一路沉默,仿佛為走而走,就是步速放慢了些,那是為了配合諸航。
    小街的盡頭,是一條河,沿河的綠化很不錯,草坪、灌木,還有各種開花的樹,散發出讓人愉悅的氣息。有一座橋下,拉了個燈,有個老人在拉胡琴,身邊圍了一群聽眾,跟著琴聲唱著古老的戲文。
    時光在這裏被雕刻了,古色古香。
    橋的對岸,是左岸咖啡。“不符合實際,明明是在右岸。”諸航嘀咕了一句。
    卓紹華看看她:“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諸航沒有異議。
    咖啡館裏的音樂永遠是低柔的,像竊竊私語,燈光是暗的,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一切情緒,於是,男人都是高雅紳士,女人都成了窈窕淑女。
    諸航要了碗刨冰,卓紹華什麽都不點。侍應生問了兩遍,才不太甘心地走開。
    刨冰可能是咖啡館應季節而出的附屬產品,不太正宗,冰多,水果少,諸航吃了兩勺,就投降了。
    首長在看窗外的夜景,鼻梁英挺,俊眉朗目,輪廓剛毅。
    “首長……”諸航覺得需要說點什麽,不然氣氛有繼續緘默下去的趨勢。這種緘默,讓她煩躁。
    “諸航,我很慚愧。”卓紹華轉過臉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似乎用了很大的氣力。
    諸航不敢喘氣,不敢接話。首長都慚愧了,那肯定是出了大事。
    “你的世界原本很簡單,因為我,卻變得複雜起來。小暉,哦,就是佳暉,她的事,我是刻意瞞著你的。你這麽年輕,不應該讓你麵對許許多多你這個年齡不應出現可能也無法理解的事。我想讓你繼續簡單地過下去,我們是普通、平凡的夫妻,我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其他的,我都替你擋在外麵。但是,我錯了。”
    諸航細細微微地舒了口氣:“首長,我們的相識就不簡單。”
    卓紹華臉上浮現出內疚、苦澀的神情。“我不願講抱歉,實際上,我慶幸你來到我的世界。”帶給他一抹亮麗的色彩。
    “佳汐……”在首長麵前說起這個名字,諸航心顫了下,她定了定神:“我是粗線條,很懶,有些事就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佳汐是真實的,無法假裝她的不存在。雖然她的物品都搬回了她父母的家,可是院中的一花一草、每個房間不都留有她的痕跡嗎?呂姨已經徹底忘了她嗎?她也曾在北京的天空下呼吸過,難道我們要離開這裏,去一個她從沒有去過的地方生活,那樣,我們的人生就簡單了?午夜夢回,要是夢見她,怎麽辦?首長,你真的不必刻意,我們既然在一起,和你有關的一切,我都能安然接受。我也從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安、擔憂。其實,說起來,你的生活還不是因為我的衝動而變得複雜。有沒有有怨過我呢?”
    眼窩深處發熱發脹,心口酸酸的,這孩子的明理又一次令他動容。何德何幸!他嘶啞著聲音回道:“我隻有感激。能原諒我的隱瞞嗎?”
    諸航想了下,眼珠俏皮地轉來轉去:“如果我不原諒呢?”
    “給我一點提示,告訴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原諒。”
    “我要自由。”
    卓紹華的心“咚”地漏了半拍,呼吸窒住,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著。“哪……方麵的自由?”
    “解除禁足。”
    卓紹華輕輕“哦”了聲,此時才發覺剛才過去的那一秒,自己是多麽慌亂無措。“這個沒得商量。”
    諸航苦著個臉,嘟噥道:“你不知那個壞家夥看我多嚴,我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都不準。”
    “我會表揚他的。”
    “首長!”諸航表示強烈的抗議:“我……討厭吃巧克力,帆帆也不準吃。”誰讓壞家夥鐵麵無私,她要報複,哼!
    這次,卓紹華答應得很快。“好!那……不會和我生氣了?”
    “我從來就是個大度的人。”諸航美滋滋地笑。
    卓紹華用力攥住她的手,突地,他輕輕一拉,薄唇貼上了諸航的唇瓣:“回家吧,我要抱抱你。”
    心情如九曲廊橋,悠悠轉轉,化作了一道涓涓溪流,歡唱著順坡而下。是的,這孩子長大了,她的心寬如海洋。如果沒有遇見她,可能他一板一眼的人生,都不會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吧!有甜,有酸,有喜,有憂……生命是如此豐富而又飽滿、多彩。
    諸航害羞,首長越來越直白了。
    攥著的雙手,一路上再沒分開。
    下車時,兩人對視了下,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一個和情欲無關的擁抱。他的下巴頂著她的發心,手溫柔地輕撫著她的後背。她環著他的腰,埋在懷中。從遠處看,密不可分似的。
    這孩子的頭發還是又密又硬,不太聽話地豎著。
    諸航“啊”地叫了一聲。“首長,怎麽辦,我忘了給帆帆買魚缸。姐擔心帆帆有一天會鑽進去和魚一起遊泳,她要我買隻小的來代替。”
    卓紹華柔聲回道:“沒關係,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去買。帆帆不能總待在家裏,他現在對什麽都好奇,我們要帶他去遊樂場,去動物園,去爬山,去野餐……”
    諸航大膽猜測:“首長,這些你是不是小時候都沒去過?”
    “我在等你和帆帆,一個人去都沒意思。”
    諸航眉眼飛揚,先前在會議室內有的,有過嗎?一點點不適都在這笑聲中隨風而去。
    諸航的笑聲在看到臥室前站著的小人時戛然而止。
    唐嫂小小聲地說,帆帆從午睡起床發現諸航不見,他就不再說話,一直在那開關臥室的門。開關中,冷氣全跑到了院中,他熱得滿腦門子的汗。唐嫂抱他去看魚,他抿著小嘴,身子往後埋。呂姨拿玩具給他,他看都不看。晚飯不肯吃,澡不肯洗。
    知子莫若父,卓紹華說帆帆這是在自責,沒看住媽媽。他不知該怎麽辦,隻得把氣撒在那扇不聽話的門上。
    “這性子像誰呀?”呂姨自言自語。
    諸航羞愧地咽咽口水,弱弱地舉手:“像我!”
    她一步步走過去,在帆帆麵前蹲下來。帆帆固執地不看她,把目光轉向站在院中的卓紹華,小嘴開始扁,似委屈又似羞愧。一滴淚撐不住,從密密的眼睫下滾落了下來。接著,哇一下,放聲痛哭。積壓了半日的情緒如奔騰的江水,一浪高過一浪地卷來。
    “帆帆,帆帆!”這淚水打濕了諸航的心,又看到帆帆小胖腿被蚊子咬出了兩隻大包,諸航心疼得發緊。
    她張開雙臂,上前示好。平生第一次,帆帆將她推開,顛顛地跑到卓紹華麵前,小臉仰起。卓紹華抱起他,他圈著卓紹華的脖子,頭枕著肩膀,哭得小胸脯直聳。
    卓紹華柔聲輕哄,父子倆在院中轉了一圈,不知聊了什麽,再到臥室前,帆帆哭聲住了。
    諸航坐在台階上,雙手托著下巴。月光灑了一身,她看上去很落寞、很孤獨。
    “好了,現在去安慰下媽媽吧!”卓紹華說。
    帆帆探身下來,猶豫了下,上前,伸出小手摸摸諸航目前有點不太平整的臉,緩緩地歎了口氣,將濕淋淋的小臉貼過去,親了親諸航。“媽媽,帆帆要吃飯!”
    “啊,餓了,我端飯去。”唐嫂忙不迭地去了廚房。
    諸航看卓紹華,卓紹華輕輕點了點頭。哦,壞家夥!將小小的身子納入懷中,仍能感覺小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晚上,等帆帆睡著後,諸航在床邊坐了很久。
    卓紹華對諸航說:“帆帆可以接受你去出差,哪怕幾個月,你認認真真地告別,他雖然會想念,但他不會恐慌。你不辭而別,帆帆害怕了。呂姨和唐嫂再怎麽解釋,他都不會相信。看護媽媽,是他光榮而又神聖的任務。他沒完成,你要懂他非常驚慌和難過。”
    “離家出走才是不辭而別,我又不是叛逆少年!”
    卓紹華沉默,一動不動地看著諸航。
    目光相接,諸航一怔。兩人同時想起上一次諸航悄然去國外參加網絡維和的任務時的情景。那次,沒有道別。情況太特殊,一樁一樁的事發生。為了以後能長久地相守,短暫的別離是他們唯一的出口。但是不代表沒有傷害。
    “幾個月的嬰兒似乎應該沒有回憶,不是的,那件事一直藏在帆帆心裏。”
    諸航俯身親親帆帆,帆帆仿佛感應到媽媽的憐愛,小嘴咧了下,笑得嘟嘟的。諸航也跟著笑了,她起身走到化妝台前,從電腦包裏拿出筆記本。“也不全是我的錯,你要不畫地為牢,我也不會越獄。”
    “諸航!”
    諸航嘻嘻一笑,扮了個鬼臉。“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此時,他們心意相通,一切障礙掃除,想象不出還有什麽事情能讓他們分離。
    windows熟悉的藍天白雲界麵出現在兩人麵前,卓紹華聽到諸航在哼歌:這一生都隻為你,情願為你畫地為牢,我在牢裏慢慢變老,還給你看我幸福的笑……
    他沒聽過這首歌,雖然這孩子唱得真不算悅耳,但他卻滿心陶醉。
    他洗漱出來,諸航向他招招手,他拉了把椅子坐在諸航身邊,看著諸航從電腦中調出一個文檔,打開。
    卓紹華的心驀地一柔。坐在電腦前的諸航清眸慧黠、一臉認真,總令他情難自抑、滿心自豪。
    “首長,你給的資料我看過了。其實在我出國前,我就開始關注超恒公司。他們每一次的軟件包升級,我都記錄過。我覺得他們的方式很像聖誕、新年的大促銷,所有商品一律五折。這樣的折扣不是返還現金,而是商場購物券,必須當天使用,過期作廢。人都有貪小便宜的心態,一步步邁入了他們的網中。先是免費維護電腦,然後建議更換瀏覽器,說是提高網速,接著手機小助手、在線看電影、電視、下載音樂、郵箱贈送等等。軟件隔一陣就升級,每次升級都需提供詳細的資料。你若是厭煩,想舍棄,除非重裝係統才能正常使用機器,一般人都懶得這樣做,於是,如麵對雞肋一樣妥協。而大多數人是很愉悅地接受這免費的宴席。看起來,他們像是在做公益事業。可是,無形之中,他們掌握了多少用戶資料,想做什麽,易如反掌。對此,他們又沒義務向用戶承諾什麽,在法律上,你也無法追究。說得好聽,是高明,說得難聽,就是狡詐。”
    卓紹華一頁頁翻看著,記錄很詳細,每一個疑點的分析都中肯、獨到。“我從沒聽你提起過。”
    “我性情淡泊,不關心江湖風雲。”
    卓紹華寵溺地勾勾嘴角,真是個實誠的孩子。“最近他們有什麽明顯的舉動嗎?”
    諸航搖頭:“工信部都盯上他們了,同行們更是虎視眈眈。他們水麵上有什麽動靜,大家都能看得見。首長,我建議你悄悄地監控他們對外的聯係,一切聯係。如果他們有什麽意圖,總會有些蛛絲馬跡。”
    “你來做?”卓紹華問。
    諸航噘起嘴巴,抓抓頭發:“我另有任務。”
    卓紹華目不轉睛地看了她幾秒:“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沒有啦,我困。”她裝模作樣打了個哈欠。接著,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這幾個都是真的哈欠。
    ——她真的困了。
    卓紹華替她上了藥,讓她先睡,他還要再看會兒資料。這事是他們協助工信部做調查,諸航寫的資料可以交差,但是他很真切地感覺到強大的危險撲麵而來,一時又無法描述。他要靜下心,從頭至尾理一理,再對比韓國那件黑客事件。
    睡時,都快午夜了。今晚,他還和帆帆睡。諸航睡得很痛苦,身子蜷著,雙手捂著肚子,眉緊皺。他想可能是曬傷疼,又上了一遍藥,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帆帆橫在床中間,薄毯給踢了,背心褪到了胸口,白白的小肚皮露著,雙手呈投降之勢。他輕笑搖頭,將他抱正,蓋上被,再慢慢地躺下。啪,胖胖的小腿擱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捏著軟乎乎的小腳,想起帆帆出生後從醫院回來。他錯過了帆帆六個月,擔心帆帆和他沒感情,不顧唐嫂的反對,他堅持帶帆帆睡。帆帆真小呀,仿佛都不及他的一條胳膊。他在床上不敢動彈,早晨起來身子都是僵硬的。
    帆帆都長這麽大了,時光真是在飛逝。卓紹華噙著笑,欣然入夢。
    第二天,諸航一起床就心情大好。
    打開窗戶,晨光和新鮮的空氣湧進來時,發覺太湖石邊的荷花缸給挪到雜物間旁的角落,不特意找,還發現不了。
    呂姨另外挪了兩盆海棠花放在太湖石旁,也不覺著突兀。是卓將和兩個勤務兵一起搬的,帆帆在後麵幫著使力,拳頭舉得高高的。卓將告訴帆帆,睡蓮愛安靜,不喜歡人經常打擾。那魚呢?帆帆問。我們要給它們換一個新家。卓紹華回答。
    聽完呂姨的匯報,諸航進了洗手間。
    卓紹華進屋來,聽到她在裏麵又哼著那首歌:這一生都隻為你,情願為你畫地為牢,我在牢裏慢慢變老,還對別人說著你的好……
    這天吃完晚飯,卓紹華開著車,帶著諸航和帆帆去超市。超市的冷氣開得足,裏麵擠滿了納涼的人。諸航推了輛購物車,帆帆坐裏麵,兩人在貨架間鑽來鑽去,笑聲把貨物都震得直搖晃。卓紹華嗓子都咳啞了,也沒一個人理睬。
    魚缸在三樓的日雜區,三人一層一層地轉悠上去。帆帆突然發現了什麽,在車裏站了起來,兩手一張,要諸航抱他下來。雙腿一著地,帆帆目標明確地奔向一個貨架。不一會兒,就轉身回來了。“媽媽,你呼呼,給你……貼!”他將手中的一包“七度空間”高高舉起。
    音量那麽大,吐字那麽清晰,能聽到的人都聽到了,也聽懂了。
    諸航閉上眼祈禱:萬能的上帝,賜我一件隱形衣吧,讓我消失,立刻,馬上。不然,我會因羞窘而死的。
    “媽媽?”帆帆嫌自己不夠高,連腳也踮起來了:“貼……創……口貼。”
    善意的笑聲嘩地笑成了一團。有人在誇:寶寶真懂事哦,體貼媽媽呢!
    這事,要怨首長的,他讓帆帆看管她。她恰好有“客”來訪,剛在馬桶上坐下,衛生巾拆了一半,他進來了。她隻得瞎編:媽媽碰破了皮,這個是創口貼。貼了,就不呼呼啦!
    壞家夥記性咋這麽好呢!想哭!
    “謝謝帆帆!”風度卓然的還是首長,落落大方地接過“七度空間”,鄭重地放進購物車,再親親兒子:“你比爸爸做得好,爸爸要向帆帆學習。”
    帆帆眉頭皺著,媽媽為啥看上去很不高興的樣?
    “來,我們去給媽媽再買點別的。”
    兩包甘蔗園的益母紅糖,營業員另外又推薦了紅棗糕,說許多模範丈夫在妻子特殊的日子裏都會來買。首長和帆帆聽得直點頭。
    諸航心中已是淚流成河!她真的真的覺得做個女人挺——不好。
    她故意放慢腳步,與那一大一小的男人劃清界限。可是,隔個十步,就有人大喊:媽媽,快點!
    魚缸也買了,配了幾顆形狀好看的石子,帆帆很興奮。買單時,看到一個孩子手裏握了隻蛋筒,帆帆狠狠咽了一口口水。“爸爸……”他趴在卓紹華的耳邊輕輕地叫。
    諸航也看到了,她偷笑,就是不說。
    “咱們找成叔叔買冰激淩去。”卓紹華拍拍帆帆。
    “我想成叔叔!”帆帆雀躍不已。
    成功的醫院離超市不遠:“他今天是夜班嗎?”諸航問。
    “下午聯係過,這會兒,他應該在冰激淩屋等我們。”
    “哎喲,都有些日子沒見著成流氓,大概被歲月摧殘成一糟老頭了。”諸航齜著牙壞笑。
    成功俊美依舊,還多了個頭銜。同事們現在都尊稱他為成理事。上次在上海的生殖學會議上,成立了個生殖學研究協會,大家一致推舉成功做理事長。成功盛情難卻,腹誹道:你們還不是指望著我衝鋒陷陣地去拉讚助款,我真有那麽德高望重?
    成功對做官沒興趣,不然他早就是什麽院長或主任了。他嫌煩,一堆的瑣事,一堆的應酬,這比陪美女有趣嗎?他醫術是不錯,他也沒鞠躬盡瘁地做一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他的隨心所欲,院長們提到就苦笑。他頂著專家的名,替病人看病卻憑心情。不是誰都能有幸成為成醫生的病人的。但醫院裏的大大小小、強強弱弱、老老少少卻必須承認,成功是醫院裏的金字招牌。
    成功不上夜班,他說要睡美容覺。漂亮的醫生、護士聽了,俱花容失色。
    一年裏也有一兩次例外。
    醫院的vip病房,昨天一層都給人包下來了,電梯口、樓道處,各有兩名戴著墨鏡的大漢守著。進出的醫生、護士都簽了一份保密協議,對裏麵入住的病人情況不得向外界透露一個字,違約金是個天文數字。這樣的“馬關條約”,醫生、護士卻甘之如飴地接受。
    半年前,病人在某個國際電影節上捧著獎杯,接受中外記者的采訪。她身穿熱帶風情的長裙,笑容如豔麗的夏花。她說這獎杯隻能代表從前的努力有所回報,現在她又要重新開始。她決定息影一年,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豐富自己。各大時尚雜誌隔三岔五就會登幾張她在不同國都的靚影。這月的期刊,是她在尼泊爾看雪山,戴雪鏡、風帽,穿得像隻熊。
    成功冷笑,她現在是像隻熊,肚子太大,裏麵裝兩隻小熊呢!鬼曉得那些照片是哪個替身拍的,再ps上她那張臉。這世界真是沒救了,假作真時,真亦假。
    普通的剖腹產手術,成功已很久不做。他對那張令男人雙膝發軟的臉也不屑抬眼,他喜歡全天然,不稀罕後期加工的組合產品。
    院長就差在他麵前老淚縱橫了,他不是追星,而是這顆星對醫院有恩,曾經捐過一大筆款子購買多套先進的醫療器具,現在人家又許諾還會捐款。人要懂得知恩圖報。
    你在找理由,你就是迷上她了。成功促狹道。
    院長急得麵紅耳赤,我這把年紀,迷一個孕婦,我……我變態呀!
    成功擠擠眼,難說,她老公不是比你年紀還大嗎?
    院長呼吸急促:你……到底做不做?
    成功沒繼續逗院長。院長待他不薄,給了他一個非常寬鬆的工作環境。他不感恩,他重人情。
    那位老公,是名副其實的老——公,頂著個大光頭。這不是耍酷,而是無奈,頭發禿得沒幾根了,索性斬草除根。這顆星是他未來的三婚夫人,和第二婚還沒離下來呢!他請了位相士測了下,說淩晨一點是個吉時,對他的事業最有利。於是,手術時間就安排在淩晨一點。
    成功聽了護士的匯報,差點沒把辦公桌給掀了。本來成功想早點把手術做了,回家泡個澡,煮點粥吃吃。最近喝太多的酒,把胃給喝壞了。他不能再不管,不然胃就罷工了。喝酒是心情鬱悶需要排泄,鬱悶的原因不詳,大概和孤單沾點關係。回到家,對著一屋子冷清的家具、空蕩蕩的空氣,挺想有個人抱著。但那個人不是誰都可以。
    有時候,成功也會想什麽樣的女人適合和自己過一輩子,都不令他厭倦。想來想去,腦中一片空白,連根頭發絲都找不著。
    “成叔叔!”人還沒進屋,帆帆就叫了起來。
    成功俊臉上樂開了花:“寶貝,快給我抱抱,成叔叔為你都要得相思病了。來,我們一起笑一個。”不由分說,從卓紹華手中搶過了帆帆。
    一大一小,先玩對眼,然後,一半嘴角上傾,一半嘴角輕顫,眼神輕眯。玩得正歡時,成功明顯地感到兩道寒光射來。
    “我疼我幹兒子,不行嗎?”成功瞪了一眼過去,隨即一臉嫌棄:“那誰呀,醜成這樣還敢出來溜達,動物園都不管?”
    卓紹華不著痕跡地將手搭在諸航腰間,清清涼涼眉梢一抬:“關你什麽事。”
    諸航則是給以激烈的反擊:“首長,咱別和流氓計較,他的層次擱在那兒,不懂什麽是氣質、內涵、心靈美,他那兩狼眼,就隻看到外麵那一層皮。”
    “咋啦,我就喜歡看,你有本事別蛻!”成功毫不示弱。
    “成叔叔,”懷裏的小帆帆看不下去了:“媽媽……生病了。”
    “人才會生病,豬不會的。”成功笑得很幸災樂禍。
    “媽媽是人!”帆帆的表情嚴肅起來。
    成功可不願犯眾怒,連忙附和:“嗯嗯,看著很像。來,我們坐下吃冰淇淋。”
    “好!”帆帆喜上眉梢。
    照顧著帆帆的情緒,諸航強咽怒火,用眼神警告成功,你再耍流氓,帆帆就不讓你碰。成功用唇語回道:小人!
    卓紹華歎息,每到這個時候,就覺著自己特蒼老、滄桑。他悄然打量著成功,鬥嘴鬥得這麽歡,心情會不好?他懷疑!
    成功隻點了兩客冰淇淋,諸航的是芒果糯米,帆帆的是巧克力球。
    諸航不嗜甜,這個拚盤是芒果搭配浸泡過椰奶的糯米,加入放了鹽和糖的椰奶,點綴著烤芝麻,不同於一般的夏日甜點,它有水果的甜,又有椰奶的香、糯米的溫熱。
    諸航第一次吃,第一口就喜歡上了。“首長,冰淇淋不全是冰的呀,也有暖的呢!”
    卓紹華默默無語。
    成功憎恨地朝天花板翻了下白眼,笨豬,生理期能吃冰嗎,他的良苦用心哦!他好歹也是婦產科專家,豬那點氣色都診不出什麽,無顏麵見江東美女們了!
    “成叔叔,快!”帆帆還不會拿匙,小嘴張得大大的,催著成功喂快點。
    成功突地笑得格外溫暖慈祥,盛起一匙巧克力,遞到帆帆嘴邊,卻不往裏送。“帆帆,你叫聲成爸爸,馬上又有一杯冰淇淋飛過來。”他朝櫃台後麵臉紅紅的店員擠了下眼。
    帆帆烏黑烏黑的眼珠定住了,長睫撲閃撲閃了幾下:“成爸爸!”清清脆脆,響響亮亮。
    帆帆驚住了,成叔叔手裏真的又多出了杯冰淇淋。
    成功快樂得心都要飛到雲朵裏了,拿眼角去瞄對麵的兩人。一個專注在吃,一個專注沉思,仿佛充耳未聞。
    他得意地笑。帆帆頭歪著,突然好奇地說道:“成叔叔,你叫帆帆爸爸,我們還要!”
    成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瞠目結舌,誰家生的這貪心孩子?
    諸航噗地噴了一桌的糯米,她一邊咳一邊道歉:“不好意思,嗆住了!”壞家夥真不讓人失望,就知道他學習能力強。
    卓紹華輕拍著她的背:“讓你慢點,你就不聽!”
    道別時,諸航友情提醒成功,下次別好為人師,偶像不是誰都可以做的。成功臉陰著,一言不發。
    卓紹華拍拍他的肩,說:“童言無忌,別介意,我還會當你是哥們。”
    吃飽喝足的帆帆不肯讓人抱,一手抓著爸爸的手,一手抓著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出了門。
    成功咬牙,咬牙……咬,把嘴唇都咬破了。此仇不報非君子,他發誓,今冬明春,他一定一定也要“婚”一次。那一家三口留給他的背影太刺眼了。
    本來就不爽的心情,又受如此重創,成功走進醫院,值夜班的護士們都陡地打了個冷戰。
    麻醉師給那顆星注射麻藥,成功讓星老公在手術單上簽字。那顆星嬌嬌地對成功說:“醫生,一定要幫我把手術做成功點,傷口要縫得漂亮,我以後還要穿禮服、穿泳裝。”
    “在上麵繡朵花怎樣?”成功麵無表情地瞅著她。
    星一怔,委屈地看老公。
    老公從懷裏掏出個支票本,對著成功直揮:“成醫生你開個價。”
    成功不憤世嫉俗,就瞧不慣這暴發戶的嘴臉,似乎在這世上,什麽都能拿錢擺得平。“咱們這兒是綜合醫院,不是整容醫院,你們進來前,看清楚沒?”
    星麗容通紅:“我們……當然信得過成醫生的醫術。”
    成功聳聳肩:“信任最好。醫生隻能確保病人無恙,無法承諾讓病人有多漂亮。沒什麽意見,簽字!有意見,速轉院。”
    他朝麻醉醫生遞了個眼色,揚長而去。
    手術很順利,那顆星命不錯,龍鳳胎,老公在產房外麵都哭了。他的前兩位夫人各給他生了一位千金。這下,他離婚的信念更堅決了。
    成功洗漱整理完畢,一看時間,快四點了,天馬上就要亮了。想罷工的胃又開始提起了意見,他像個初期孕婦,在洗手間幹嘔了好一會兒,額頭滲出密密的冷汗。他很想吃點清淡的粥,溫溫的,撫慰下空蕩蕩的胃袋。這個時點,醫院餐廳還沒開門。外麵的餐廳恰逢什麽文明城市檢查,關了一大批。站在走廊上放眼看去,沒幾盞燈火有家的感覺。
    下樓,不甘心地轉了一圈,急診室那邊也沒吃的。護士、醫生抓緊時間,依著靠著補會眠。路過中藥房,他朝裏看了看,想著等天亮,找人調點生肌活血的藥給那隻豬,一個女人,明明長得又不醜,卻不會好好愛護自己,真令人著急。
    “醫生?”灰暗的過道裏跑進一個人影,潮濕濕的手拽著成功白大褂的衣角。
    成功騰地拽回衣角:“向前十米再左轉,是急診室。”
    那隻手頑強地又伸了過來,伴以輕輕的戰栗:“你是大醫生!”
    好新穎的說法,醫生還分大和小?成功這才分神看了那人一眼。這一看,成功立刻加快腳步。
    “醫生,醫生!”那人如影隨形:“我的病很重,小醫生看不了。你得救救我!”
    “我已經下班了。”成功頭都不回。
    這回,被拽住的是手臂,用了全身的力氣,逼得成功不得不回過頭。“你到底想怎樣?”成功厭煩地加重了語氣。
    那人並不看成功,嘴唇哆嗦著:“醫生你應該知道,醫患關係過於僵化,誰……都無法保證會做出什麽。”
    呃,這還威脅上了。
    “你不能見死不救。”勇氣像陣風飄遠,音量低了,力氣弱了,雙腿一軟,蹲下來嗚嗚咽咽。
    成功無力地閉了閉眼。也許這也是一種緣份,飛機誤點碰上這尊神,難得上趟夜班,也碰上。“說吧,單惟一,你得的是啥病?”
    單惟一覺得自己得了癌症,胃癌!
    惡心、嘔吐、腹脹、食欲不振,上腹隱隱地疼。起初不在意,以為忍一忍就過去了。沒想到最近發作得密了起來,今晚實在撐不過去。她上網查了下,發覺自己的症狀與胃癌非常吻合,整個人都傻了。“網上說,長期心理狀態不佳,壓抑、孤單、思念、人際關係緊張、生悶氣等,都能曾加得胃癌的危險性。我……現在的狀態就是這樣的。”
    成功揉著額頭,耐著性子聽完。他的胃又是一陣痙攣,猛咽了兩口口水,腳尖抖了抖:“嗯,聽著是有幾分道理。那麽,網上沒告訴你下一步怎麽醫治?”
    “有,手術治療、化學治療、放射治療、中醫治療、綜合治療!”單惟一一五一十地背誦。
    “你選哪一種?”成功慢悠悠地站起身。
    單惟一瞪大兩眼,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事不應該醫生拿主張嗎?“我聽醫生的!”
    “誰讓你來找我的?”成功上前一步,湊近單惟一的臉。她大概也是加了一夜的班,眼底下方黑黑的,一臉蠟黃。身上穿著檢修工的藍製服,左側心口向上印著四個字:四季空調。他翻出模糊的記憶,上次她似乎是說她在辦公室做小妹的,又跳槽了?
    單惟一怯怯地往後縮:“急診室護士說醫生剛出門,讓我自己去喊,我追過去,看到一個白影……”
    成功打了個響指,明白了。她並不知道他是誰,當然,她更不會記得她曾潑了他一身的雪碧。
    “醫生,我很嚴重嗎?”單惟一緊張起來:“要不要通知我家人?”
    “你住在哪?”成功脫下白大褂,從抽屜裏拿出手包。
    “走十分鍾就到了。就是因為近,我才來這看病。其實這兒收費挺貴的。”
    成功把工作了一夜的空調關掉,打開窗戶。東方微微發白,晨風穿過樹梢吹進室內,淡淡的清涼。樓下法國梧桐樹枝葉繁茂,葉片毛茸茸的,好像壓著一層薄薄的霧靄,葉子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辨。
    如此晴好的清晨,如此清潔的空氣,他應該已經回到家,洗好吃好,躺在床上補眠。可是這個單惟一卻把一切都擾亂了。有一股細細的惱火,順著脊梁,慢慢地爬上他的腦門。
    “醫生,你……為什麽不說話?”這樣的寂靜,給單惟一不安的心又添了一層恐慌。
    成功左手拿起一支圓珠筆,他轉過身,看著單惟一:“你和誰一起住?”
    “我哥不讓我和人合租,我就一個人。”
    成功不動聲色:“哦,這樣啊!我聽了你的敘述,覺得我們可以給你換一種治療方式,不需要住院,也不需要花很多錢,但需要你好好地配合。”
    單惟一就差彎腰作揖了:“好,好,隻要能治我的病,怎樣我都配合。”
    “煮粥會嗎?”
    單惟一愕然地張大嘴巴。
    “我們去你的住所。我們都必須好好地吃個早餐,然後才有力氣麵對生活中出現的意外。吃完,我給你寫藥方。哦,你不要有絲毫擔心,我是個醫生,醫德不算高,但還是有的。天都亮了,你可以把門開著。有什麽,對外叫一聲。”
    單惟一臉一紅:“我……不是不信任醫生……”隻是為什麽要去她家?
    “我姓成。”
    “謝謝成醫生。”
    “我一餓,思維就紊亂,不能正確地診斷你的病。如果你覺得為難,我也理解,你改天再來!”成功“啪”地一聲扔下筆,迷人地一笑,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不……不為難,一點都不的。”單惟一聲音越來越小,笑得討好又小心。
    “我都是為你好!”
    單惟一感激不盡地笑笑。
    確實不遠,出了醫院大門,經過一家小超市和一家水果鮮花店,拐進巷子裏,進了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區。幾幢上了年紀的公寓,牆角冒了一簇簇青苔,綠茵茵的。原先刷的牆漆早沒了顏色,一塊白,一塊黑,像老人臉上長的色斑。
    “我住在三樓!”單惟一回了下頭,她不確定成功是不是真的要上去。
    成功點頭,讓她繼續領路。
    單惟一躬著身上樓,肩胛骨把衣服都撐得突出來,從背後看,像個發育不良的高中女生。生活有這麽艱難?成功蹙起了眉頭。
    門一開,成功先舒適地深吸了一口氣。單惟一雖然很傻很天真,但是個勤快的女子。三四十平米的小公寓,收拾得有模有樣,每一塊區域都各盡其能。粗陋的家具搭配一些簡單的小布藝,一下子就多了點別致的情趣。
    讓成功感到驚奇的是,小陽台上栽了幾盆植物,不是花,不是草,而是蔬菜。每盆都用細細的竹枝搭成架子,藤蔓攀附而上。一盆是小番茄,紅紅的果子掛滿枝頭。中間的盆是絲瓜,嫩黃的花朵擠著。一盆是黃瓜,青色的瓜身上綴著隔夜的露珠,在晨光裏,青翠欲滴。
    咕咚,成功羞恥地聽到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他朝廚房看了一眼,單惟一正趴在水池邊忙碌。猶豫就是一秒鍾的事,他隨手摘下一根黃瓜,用口袋中的手絹擦了擦。他相信,這絕對是有機食品,露水是沾了塵埃,但不代表自來水就有多幹淨。何況人在餓得要暈厥時,是不會考慮太多的。
    “你……摘黃瓜了?”單惟一把電飯鍋插上電,甩著兩手從廚房出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成功看看咬了一半的黃瓜,說實話,味道比超市買的是好一點。“嗯!”他沒否認,罪證在手上呢!
    單惟一心痛地跑上前,摸摸瓜藤,都快哭了:“它們還沒長大。”
    “長大後,你準備用來製作標本?”
    “不是。”
    成功“哦”了一聲,兩口解決了剩下的黃瓜:“那你就假裝它現在已經很大了,反正命運是一樣的。”
    “不一樣的。”單惟一較真地把眼瞪得溜圓:“我試種了幾次才成功,我要記錄它長大的過程,拍下照片,發到我的微博上。”
    成功用一種嶄新的目光打量單惟一:“你原來還是個微博控。”
    單惟一小小的耳朵通紅通紅,小臉上難得地閃爍著自信的光輝:“我還不太會玩。”
    “你喜歡農藝?”成功緩緩地把視線挪向小番茄,看上去也不錯的樣子。
    單惟一仿佛遇到了知音,激動得講話都發抖了:“嗯,我最愛看央視七套的農藝節目,裏麵有講果樹的栽培、蔬菜的種植……夏天的時候,葡萄累累地掛著,隔著屏幕,都能聞到那種甜香。蘋果成熟時,一顆顆,紅彤彤的,我情不自禁地會咽口水,還有草莓、梨、山楂,漫山遍野,看過去,真的好美,讓人想畫畫、想唱歌……”
    砰!廚房裏突地傳來一聲巨響。
    成功看看單惟一,單惟一捂著嘴巴,一臉驚懼。
    下一秒,成功就往廚房跑。微波爐的門開著,從裏到外,蛋殼,蛋液,爆得到處都是。
    “你在微波爐裏煮雞蛋?”成功問。
    “我想……單吃粥沒營養,就煮了雞蛋。本來想煎的,但……我不能冷落你太久,圖省事,就……”
    “你簡直是無藥可救。”成功暴跳如雷,揮著手臂高聲咆哮。蛋殼受熱就會膨脹、爆炸,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這麽簡單的常識,白癡都懂的。
    單惟一扶著門框,麵如死灰:“我病得已經這麽嚴重了?”
    “是的,病入膏肓,神仙都無回天之術。”成功咬牙切齒。
    單惟一定定地看著他,然後,眼皮堅強地眨了幾眨,整個人一軟,暈倒在地上。
    這個早晨注定是混亂的,所以時光流動得有點緩慢。
    他們又回到了急診室。
    成功沮喪地看看角落裏一臉灰白的單惟一,坐姿筆直,雙膝並攏,緊繃的表情下麵隱藏著強撐的堅強。她應該能察覺到他的注視,但她不回應。在她那本不太厚、詞匯也不豐富的人生字典裏,他該列入“壞人”這類。
    “你缺德不缺德呀,人家一個慢性胃炎硬被你說成胃癌,瞧,嚇成那樣。”忙碌了一夜的急診醫生遞上兩個藥袋,難得抓到成功的尾巴,趁機揶揄一把。
    成功恨恨地咬牙:“別質疑我的水準,我可什麽都沒說。”
    “呃,那成理事是做了一次雷鋒?哈,說個笑話給你聽,有一女人上廁所,蹲下後發現沒手紙了,正著急時,從擋板的下麵塞過來兩張紙。她一慌,問道:誰。對麵一男人回道:雷鋒!”
    “去,去,你多久沒刷牙了,這麽臭!”成功給了急診醫生一拳,樂了。
    急診醫生收拾收拾下班回家,成功領著單惟一出來。他讓她照著藥袋上的說明吃藥,不能多吃也不能漏吃。然後,她朝大門方向走去,他去停車場。兩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當成功把車開出來,出大門時,發覺單惟一倚著路邊的一棵大樹,頭仰著,眼緊閉。早晨的陽光零落地從樹梢間照下來,她的臉一半兒明一半兒暗。她仿佛在深吸早晨清潔的空氣,又仿佛在感慨自己絕境逢生。
    這時,成功應該腳下油門一踩,車“嗖”地一下從她麵前駛過。但是,那腳像不聽使喚了。成功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緊了鬆,鬆了緊,最後,關了引擎,推門下車。從道德上講,他欠她幾句解釋。
    於是,當單惟一睜開眼,麵對的又是成功這張放大的俊容。她條件反射地抱住了樹。
    她的眼角濕濕的,來不及躲藏的淚珠掛在睫毛上。
    成功怔了下,瘋了,他居然有種莫名的罪惡感:“那個……我和你講,我並不是故意嚇你的,因為我的胃也不好,你講的症狀我都清楚。我……是想等吃早飯時,好好地給你講解……”那種煩躁、無力的感覺又上來了,怎麽聽著都像詭辯:“就是這樣吧!這種胃藥呢,疼得不行的時候吃兩顆。但,是藥就三分毒,我不建議你吃藥,盡量調整飲食。胃病是慢性的,沒有良藥能徹底治愈,食療最佳。你吃飯不定時?”
    單惟一鬆開樹幹,雙手背在身後,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現在是空調的銷售旺季,售後服務部最忙,又是送貨,又是安裝、維修,單子多成了山,走路都要小跑……”
    “那就把飯錢直接給省了?”和單惟一講話,成功不知覺就要撥高音量。
    “我想好好地做一份工作,在一個地方待久一點。不耕耘哪有收獲。北京這麽熱,如果工作再失去,日子就更難熬了。”
    “這種白癡樣的工作有什麽好珍惜的,到哪找不到。”吼完,成功立刻就後悔了,他佯裝咳了幾聲,把火氣處理成溫和:“男人才在外打拚,姑娘家還是離父母近點比較好,方便有個照顧。”
    “哪份工作不辛苦呢,成醫生胃不好,不也在堅持上夜班。”
    成功笑了,這個單惟一反將他一軍,心情奇特地好了,胃仿佛也不那麽疼了。冤家確實宜解不宜結。“是啊,是啊,都不容易。去書店買本養胃的食譜,有時間就照著做做。下次有病要來醫院檢查,上網是沒用的。不然,你不是病死的,是給自己嚇死的。”
    “謝謝成醫生。”卸去心頭大石,單惟一不那麽驚慌失措、戰戰兢兢,小臉上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燦爛笑意,如羞答答的迎春花徐徐綻放。
    成功一路愉快地飛車回家。
    成功自己在外有公寓,成老夫人嚷嚷著家裏太清靜,要求成功一周裏有一兩天住在家裏。成老夫人在圖書館工作,現在是半退休狀態,以養花、練瑜伽來充實生活。原先,成功家和卓明在一個胡同裏。因為成夫人和成瑋都不喜歡四合院,成書記便把家搬到一幢哥特式的帶院子的別墅。別墅有點年紀,解放前,是一位德國的傳教士住,那人是園藝愛好者,花圃侍弄得很有特色,每個季節,都是不同的風景。文革時,這裏奇跡般地一點都遭沒受到毀壞。這花圃讓歐燦很羨慕,不止一次向卓明念叨也想換個環境。卓明喜歡四合院,現在更有喜歡的理由。帆帆太小,屋裏屋外的,撒開小腿跑,要是有個樓梯,多危險。這一說,歐燦以後就沒再提過這話。她是聰明人,懂得適可而止。
    家裏有客人,還是貴客。隻有貴客,成夫人才會熱情地領著參觀她的花圃,並作詳細的講解。
    “這是劉阿姨,這是她的女兒尚佳,在英國讀心理學碩士,回國休暑假。”木槿樹下,成夫人喊住了成功。
    大太陽天,樹葉紋絲不動。成功眼前金星直冒,他勉強站了一會兒,禮貌地寒暄幾句,便進屋了。
    “臉色平時不是這樣的,有個緊急手術,忙了一夜,太累了!”成夫人說道。
    “嗯嗯,年紀是不小,但還是蠻帥的。佳佳,你覺得呢?”劉阿姨問。
    成功甩掉腳上的皮鞋,擰了擰眉,噔噔上樓。洗了個澡,不想胃的事了,先睡覺。眼剛閉上,阿姨敲門,讓他休息下就下樓陪客人。
    不過半小時,成夫人親自上來催了。“年輕人,一宿兩宿的不睡,有什麽大不了。”
    成功是孝順孩子,從不讓成夫人為難,換了身家居裝就下樓了。表麵上溫文爾雅、知書達禮,內心裏其實已是怒火熊熊。他成功什麽時候淪落成換季產品、需要大促銷了?
    坐在他對麵的尚佳,談不上漂亮,也談不上醜,扔人群裏一會兒半會淹沒不了,但也不會浮太久。如果硬要找優點,就是自我感覺還不錯。從進屋,尖下巴一直抬著,眼角吊著,看什麽都滿不在乎的樣。
    “我還養了盆蘭花,在花房。”沒坐多久,成夫人找了個借口,拉著劉阿姨閃人。
    成功失笑,他媽媽是韓劇看多了,把生活演繹成了戲劇。一隻手端茶杯,一隻手臂搭在沙發背上,雙腿疊起,用細節性很強的目光打量著尚佳。他到要看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強。
    開始,尚佳挺沉得住氣,但不一會兒,先是耳朵紅了,然後是脖頸,再是整張臉,最後,手腳僵硬,尖下巴耷拉下來。“媽媽說是來看望一個朋友,我並不知她的用意。”
    成功鼓勵地笑了笑,把果盤往尚佳麵前推了推。狗屁心理學,原來也就這麽點本事。
    “或許我們年齡是相當、家境也差不多,我承認,你長得也超出我的想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一位婦產醫生。”可能情緒波動太大,尚佳的音量有點尖。“我不是要求你一定是位處男,可是你對女人身體的熟悉比我還多,我覺得這太荒唐、太可怕。你是基於什麽目的選修婦產科的?”
    成功放下茶杯,不以為然地勾勾嘴角:“當然是為了多看女人呀!”
    “你……”尚佳騰地站起來:“你原來這麽無恥。”
    “抱歉,我真的不高尚。但和我一起也有好處,最起碼看婦科病,不需要花錢。要不考慮下?”
    “你才得婦科病。”尚佳羞惱得脹紅了臉,眼睛眨個不停,拎起包包,憤怒中,都找不著門。
    成功禮貌地起身為她引路。“英國的天氣不太好,住得慣嗎?”名字叫尚佳,人一點也不上佳。
    尚佳視他如空氣,高昂著頭。
    成功雙手插入褲袋,慵懶地聳了聳肩:“我聽說國內十萬紈絝子弟養活了國外百所野雞大學,有這回事嗎?”
    尚佳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她回過頭:“你以為你又是個什麽東西,惡心、猥褻,心懷不軌!”
    成功溫柔地用食指壓住她的嘴唇:“淑女是不能罵人的,嗯?” 真是無趣,一挑釁,就蹦成了個球。
    尚佳拂開他的手,不顧形象地對著草坪吐了幾口水,扭身直跑,仿佛身後是洪水猛獸。
    成功眯起眼,看了看天上的烈日。強光刺得眼睛睜不開,他低下頭,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腳邊是一株盛開的芍藥,碩大的花瓣裏,有隻蜜蜂。蜜蜂探頭探腦,順著花蕊轉了一圈,停著不動了。
    成功捏起蜜蜂,朝空中一甩。蜜蜂拍拍翅膀,飛到空中,又緩緩落入花蕊。笨!成功罵了句,回屋吹冷氣。
    沒有達到預期目的,成夫人心情很不好。“真的很般配,兩個人都是醫生,年齡相當,有共同語言,兩家人又熟悉,多好呀!”
    成功委屈道:“媽,你要給我找,也得找個好的,她看上去都沒媽漂亮。”
    成夫人寵溺又無奈地笑了:“知道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
    成功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不就找個媳婦嗎,包我身上。”
    午休也沒休好。醫院來電話,那顆星說痛,叫喚得看護害怕起來,讓成功趕快回醫院看看。
    成功沒好氣地回道:“她再叫就給她注射安靜劑。”
    看護嗬嗬陪著笑:“成理事,你還是來一趟吧!”
    成功罵罵咧咧地起床。路上,不知是不是尚佳的話觸動了他心底的什麽,他真的想了下為什麽選擇做婦產科醫生的理由。理由並不偉大,就是他愛挑戰,愛做常人不敢做的事,不走尋常路,還要走得非常精彩。從手術室出來,或者是安撫了一位羞臊的病人後,會有一點成就感,但有時,也會有沉重的無力感。
    尚佳的話代表了大部分女人的心理,一個男人比她自己還了解自己的身體,真的非常可怕。時代發展到現在,滿大街可以張貼披著白紗的胴體,網站上隨時可見裸露的圖片,但女子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嚴守密防,這是她們最後的底線。她們隻願與親密的人分享。生病是一件無奈的事,如果對方是位女性醫生,她們會適然些。
    他的醫術再高明,她們能理智地說服自己忍受羞澀,但如果做男友,得有一顆多強壯的心髒。
    成功說不清前前後後換過幾位女友了,也曾有過令他動過結婚念頭的,但最後撤軍的不是他,而是她們。在醫生的眼裏,病人應該沒有性別,這些道理,她們懂。但道理從來都是隻講給別人聽的。
    有一個曾經建議成功轉做行政,他們家有這個資源,也能找到平台,成功也有能力。
    成功笑嘻嘻地問:寶貝兒,你覺得我很讓你丟臉嗎?
    不是,我就覺得你現在是大材小用。
    如果我堅持,你就沒辦法繼續喜歡我了?
    為什麽要堅持,難道你非得做這個才能活下去?
    對!成功回答得非常肯定。
    甜蜜的約會,結果兩人不歡而散,再也沒有聯係,相見亦如路人。
    成功常想起一句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成書記的兒子應該就是英武、剛健的少將,如卓紹華。成功這樣,在他人眼中,簡直就是一另類。仿佛放著陽關大道不走,去擠那獨木橋。
    成功偏偏就是不信邪,他就要做個另類,哪怕是個敗類。
    換好衣服走進病房,花團錦簇,成功嗆了一鼻子花香,板著個臉,拎了兩隻花藍朝外一扔,嚴厲斥道:“空氣混濁成這樣,這裏到底是病房還是舞台?”
    那顆星的助理嗬嗬陪著笑:“不好意思,我們隻是想給病房添點色彩!”
    “酒店色彩豐富,要不換個房間?”
    助理頭一埋,摸摸鼻子,不再敢吭聲了。
    成功又把窗戶打開,等花香淡了點,才過去給那顆星檢查了一番,傷口非常好,各項指標也正常。成功冷冷笑了下,低下頭,朝那顆星笑得很邪魅:“女士,現在藥品的回扣率是不低,但我們醫院這方麵抓得很好,藥品質量都是達標的。這個止痛棒應該沒問題。其實你不叫,我們都知道母親生產的過程是艱辛而又偉大的。”
    星大氣都不敢出,沒有化妝的素顏紅一塊白一塊。
    兩個孩子表現不錯,一人一隻嬰兒籃,睡得香香的。“我以為你已經有足夠自信的資本!”
    星合上眼簾,戰栗的眼睫泄漏了她心底的情緒。
    “成醫生,到底怎麽回事?”看護隨著成功走出病房。
    “這不是母憑子貴嗎,在向老公撒嬌邀寵呢!”
    看護做了個醒悟的神情,隨即鄙夷地哼了聲:“真會作!”
    成功大笑,作,本來就是她的工作。
    今天沒有專家門診,成功手上就那顆星一個病人,住院部裏轉了一圈,和同事們打了聲招呼,成功去了中藥房。藥劑師配了當歸、黃芪還有雪蓮,另外加了一點薄荷葉,磨成粉末,做成藥丸,方便服用。成功又要了點珍珠粉外敷。
    “給誰用,女朋友?”藥劑師問。
    成功小心地裝進口袋:“要是女朋友,我哪裏舍得讓她曬成那樣,再事後補救。我會買一堆的化妝品,砌牆似的也把她給砌白了。謝啦!”
    成功看了下時間,這個時候去軍區大院,呂姨正好做晚飯,他可以和小帆帆玩一會兒,再吃完晚飯回家。不知呂姨今晚會做什麽。有道杏仁豆腐,是呂姨的一絕,很久沒吃到了,今天要暗示下。
    他按下電梯,準備去地下停車場,眼睛隨意一瞟,就瞧見前麵走廊上,單惟一手裏捧著個袋子,經過一個門,朝裏看一眼,頭扭得挺靈活。
    成功站著沒動。
    門診樓下午不是很忙碌,走廊裏人流稀少,濃重的消毒水味在上空飄來蕩去。成功很好奇單惟一要找的人是誰。
    當!電梯門在身後開了,一對男女從裏麵出來,成功往旁邊讓了讓。女子慘白的臉色,男子內疚的樣,成功一瞧就是剛做過人流手術的。單惟一下意識地朝這邊看過來,突然,她像撞見鬼似的,扭身鑽進了旁邊的洗手間內。
    成功捏著下巴,玩味地朝洗手間走過去。
    五分鍾不到,洗手間裏探出一個頭,緊張地兩邊看看,儼然驚嚇過度後自我寬慰地拍拍心口。
    成功咳了一聲。
    “成醫生,這麽巧,我正要找你。”單惟一歡喜地叫起來。
    “你到這裏找我?”成功興趣盎然地指指女洗手間上方貼著的一個女子頭像。
    單惟一嗬嗬笑。笑的時候,目光偷偷瞟著走廊的出口處,。
    “遇見熟人了?”不是成功聰明,單惟一的臉就是個中文顯示屏,什麽都明明白白寫著。
    單惟一慌亂地點了下頭:“我先去了急診室的辦公室,說找成醫生,他們說醫院裏陳醫生多了去,問我找哪位。我也形容不出來,就一間間地找。嗬!”不自然地皺了皺鼻子。
    “想去我辦公室參觀參觀?”
    單惟一急忙搖頭:“不是,我就是來向成醫生道聲謝。我聽你的話今天去書城買了食譜,下午我做了糯米麥粥,上麵說補腸胃、強氣力、養心神、斂虛汗。我做多了,順便給你捎了點。這樣,你晚上加班胃就不會疼了。我還摘了番茄和黃瓜,做餐後水果。”
    成功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懷中的袋子:“你抱著它剛才去了哪?”
    單惟一回頭看看,“啊”地瞪大眼睛:“我……我包得很嚴的……”
    成功無語問蒼天,蒼天亦無語。
    他將她領到供病人吹風的一個大露台,上麵有石桌,還有幾張石凳。袋子撕開,露出兩隻保鮮盒,一個裏麵裝著黃瓜、番茄,一個裝的是粥。粥熬得很稠,還別具匠心地撒了層黑芝麻,做成一個楓葉形。
    胃饑渴地抽了下。成功默然看著桌上的保鮮盒,他不知自己是吃還是不吃!
    “你很怕那個熟人?”最後,他選擇了漠視。
    單惟一十指絞著,神情糾結。她的臉色比早晨好了點,清瘦的麵頰泛著粉色,原來她有一個美麗秀挺的鼻梁、一對秀氣的耳朵。
    “她是我上個部門的經理。她交給我一項工作,我搞砸了。”
    哦,是那個和別的男人出去約會的經理,成功想起剛才那女子慘白的麵容,嘴角邪邪地彎起。果真出來玩,總是要還的。
    “我代她去參加產品訂貨會。那時,我剛到那個部門,做些倒茶、影印的工作,對工作什麽都不了解。臨時趕去訂貨會,準備倉促,客戶們要求我介紹一些情況,我……回答不上來。回來後,總經理沒多說,把她降了職。”
    英明的領導!“她覺得你向總經理告了狀,於是把你排擠出那個部門?”
    單惟一苦澀地歎了口氣:“總經理長什麽樣,我都不知,怎麽告狀?她是嫌棄我沒用,壞了她的事。”
    “那是她自作自受,你應該理直氣壯地與她對視,剛才躲什麽?”成功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單惟一好半天沒說話。“和她一起的那個男人不是她老公,我怕她難堪。”
    “你簡直是自作多情。”成功又氣上了。
    “我也是保護自己,要是有什麽風聲傳出去,她會更恨我。”
    “你沒有嘴嗎,不會反駁,不會據理力爭!你太懦弱。其實這就是一個好機會,用手機拍下來,好好整她一把。”成功把石桌捶得咚咚直響。
    單惟一倒是非常平靜:“強悍不是背後搞小動作、玩心機,要靠真本事。在沒有強悍的資格前,我必須懦弱。適者才能生存。”
    是生存而不是生活。
    成功仿佛看到麵前一株被風雪壓垮的鬆樹,在寒風中默默忍耐著。它知道冬天終究過去,春天就要來到。此刻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他的天空下四季如春,沒有經曆過嚴寒酷暑。他無法理解這樣卑微的人生,但他卻不能不敬佩。天才是少數,受命運偏愛的是少數,春風得意的是少數,餘下的大多數,都是平凡又普通。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生又能譜寫出什麽華麗篇章!
    “這麽辛苦為什麽呢?”他動容地問道。她的春天又是什麽樣的畫麵?
    單惟一雙眸一亮:“我辛苦並快樂著。”
    “快樂的理由是什麽?”
    這個問題,單惟一守口如瓶,任成功怎麽誘哄,她都不說。
    “下次再受氣的時候,別憋著,罵出來。”成功骨子裏的好為人師又冒了出來。
    單惟一笑,羞羞的。
    “我教你!在紙上寫上那個給你氣受的人的名字,對著罵:操他媽的!”
    單惟一把臉別開,嘴巴抿得緊緊的。
    “這個方法很靈。來,跟著我念——操他媽的!”成功催眠道。
    單惟一聲如蚊蠅。
    “罵人不要這樣溫柔,得凶狠、猙獰,帶著殺氣。操他媽的。”他模擬了一遍,接著,他又用不同的方言、語言連著罵了十二遍“操他媽的”。
    “成醫生,你真的很淵博!”單惟一對成功崇拜得五體投地。
    成功自豪地擼擼頭發,他沒告訴單惟一,他不止會說十二種“操他媽的”,他還會說十二種“我喜歡你”。
    在英文裏,喜歡是like,愛是love,都是以l開頭,以e結尾,都有想與對方親近的意思,但真正的含義卻相差很多。喜歡,很容易、很簡單,而愛,很難。
    成功說過很多次“我喜歡你”,但“我愛你”這三個字,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愛上了某個人,那麽他會說出這三個字,隻用地地道道的北京話,不讓她猜。
    但是她在哪呢?
    “成醫生,你的手機響了!”單惟一的提醒打斷他的沉思。
    寧檬!成功看著這個名字,薄唇撇了下。不是刻意,在上海分開後,他們一直沒有聯係,彼此都忙吧!他轉身走到了露台的另一側。單惟一沒有打擾他,把保鮮盒裝回袋子,她知道成醫生不會吃這些的。她自嘲地吐了下舌頭,悄然離開。
    給成功打這通電話,寧檬差點把手機給捏爛了。輾轉反側,尋尋覓覓,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賊心不死。成功這樣的男人,不是過個村換個店就能遇到的。見識過成功的魅力,其他的男人根本無法入眼,不談廝守百年了。所以寧檬即使明知前路艱險,還是說服自己又一次逆流而上。
    成功雖然沒說愛她,可是也沒說不愛她呀!機會在於把握,不適合等候。有多少人的愛情之路是一馬平川?婚姻都是苦盡甘來。
    夏夜天黑得慢,約會定在七點。寧檬沒讓成功來接,自己打車過去的。剛下過一場雨,街道幹淨透亮。雨後的晚霞照在路麵上,使街道明亮得有些耀眼。穿過馬路的時候,寧檬看見成功正推開餐廳那扇有些厚重的木門,背影很有型、挺撥、瀟灑。
    寧檬的心怦然加速,掌心都出了汗。
    餐廳是成功選的,小資情調濃鬱,到處是綠色的植物,藤蔓攀爬。天花板上有七種顏色的燈,燈光流溢,光束溫柔蕩漾。氣氛安靜,背景總是經典音樂。流行音樂讓人浮躁,經典音樂卻有助於洗滌心靈。空氣裏可以聞到茶和飯菜繚繞的香味,就餐的人淺淺微笑、輕聲交談。
    “最近怎樣?”成功替寧檬拉開椅子,禮貌斯文得像初次見麵。
    寧檬腦海裏一片慌亂,這樣的成功讓她不知如何招架。“就那樣吧!你呢?”她掩飾地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假裝很認真地看著。一縷頭發落在肩前,她用食指纏來繞去。
    “木瓜燉魚翅,椒鹽對蝦,刺身拚盤……”成功點了一堆生猛海鮮,朝寧檬笑笑:“我也老樣子!”
    寧檬心裏麵堆積了許多問題,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脫口而出的是:“我……想換個工作。”
    這個念頭在寧檬腦中盤亙了有些日子。她和小艾、諸航同樣學的計算機專業,小艾現在在馳騁美工部很受重用,前幾天又漲薪水了,諸航就更別提了。她也是被公司以計算機人才招聘進去的,剛開始,還沾點專業的光。後來,不知在哪個場合發了光,被公關部經理看中,把她要了過去。公關部的工作,說起來很光鮮,與客戶接洽,酬勞不低,獎金不少,其實吃的就是青春飯,賣的就是姿容、口才、酒量。不知道喝醉過多少次,吐得不像個人樣,在餐廳的洗手間,看著鏡中頭發散亂、眼神迷離的女人,自己都被嚇著了。有些不老實的客戶,還得集中精力,用微笑化幹戈,鬥智鬥勇。
    專業一天天生疏,臉色日漸憔悴,青春慢慢流逝,心疲累不堪,不用別人提醒,寧檬自己也覺得恐慌。她想要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一份穩定的收入,在北京有一個保障。
    “哦,想去哪裏,需要我幫忙嗎?”成功問道。
    寧檬看著成功,目光溫和,表情真摯,不像是敷衍,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如果是朋友,不該問問為什麽要換工作,現在的工作做得不開心嗎,有沒有有受什麽委屈。他沒有問,什麽都沒有,可能以為她給他打電話,就是想找他幫這個忙,而他很給她麵子。
    “不用,我自己會留意的。”寧檬勉強一笑。
    “別太小看我,這點人脈我還是有的。該利用時就利用。”成功擠了擠眼:“哦,這個,你交給那隻豬,治曬傷的藥。”成功從口袋裏掏出中藥包。
    “你幹嗎不自己給她?”
    “不想見,太醜!叮囑她別懶,不然沒有效果。”
    寧檬感到心尖有點發涼,不禁妒忌起諸航來。從前,成功也是這樣揶揄她、調侃她、捉弄她。什麽時候起,成功對她的態度變得這麽正經了。正經的成功,就像穿了套厚重的盔甲,再銳利的矛,都戳不穿他的心。
    吃海鮮配紅酒,因為成功要開車,隻倒了一點,給寧檬倒了半杯。菜一道道上來,富麗堂皇地擺了,看著就是很好吃的樣。成功熱情周到地替寧檬布菜、倒酒。當寧檬被芥茉辣出眼淚時,他忙不迭地遞紙巾,問長問短。席間,他說趣聞,逗寧檬笑。
    音樂似有若無,美酒醇正芬芳,對麵的男人賞心悅目,寧檬的心卻像抓不住似的,一個勁地下沉,不知沉向哪個深淵。
    真的沒有那個命嗎?寧檬眼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男女,覺得上帝隻造男人和女人,不是讓他們做伴侶,而是做主仆。不然怎麽會無力地認為,自己的幸福與快樂掌控在另一個人手中。
    期待很久的一頓飯,結果吃得寡然無味。埋單出來,成功說晚上要值夜班,得回醫院看看。寧檬到嘴邊的“去哪裏坐坐”的話,一點一點又咽回肚中。
    成功把車停在小區門口,他走路送寧檬到公寓樓下。兩個人靜靜地走,挨得很近,寧檬能觸碰到成功的衣袖,聞得見他身上隱隱的藥水味。
    寧檬又搬了一次家,現在的家是精裝修的單身公寓,設施齊全,寧檬又花了心思布置了一番,她還想買隻可愛的吉娃娃。小艾來參觀過,說:我覺得你是準備單身到老,你瞧瞧,這屋子哪個地方需要個男人。
    寧檬呆住——這是某個瑪雅預言?
    “上去吧!”成功向她伸出手去,露出一個普度眾生的微笑。他的手放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拍了拍。
    這一刻,寧檬鼓起了全部的勇氣:“同事從馬來西亞給我帶了點咖啡,很不錯。”
    他們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茂密的梧桐葉遮住了燈光與星光。盡管黑,但他們彼此看得見。她眼中閃動的情感,他可以完完全全看得清。是的,她想要表達的情意都在裏麵。透過黑漆漆的夜,他能讀出來。
    她的呼吸悄悄亂了。
    “下次好不好,病人在等呢!”成功沒動,隻是嗓音沙啞了。
    “嗯,路上開車小心!”寧檬都不敢再看成功,狼狽地逃進了電梯。
    電梯緩慢上行,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她知道成功還站在樓下,會等到她房間的燈亮起,才會離去。他總是這麽溫柔、體貼。溫柔,如同一張網,將她牢牢圈住。可是,他的溫柔卻不願隻屬於她。
    寧檬捂住臉想,我都幹了些什麽啊,沒留半點兒後退的餘地,下一次,如果他不打電話來,她該找什麽理由再找他呢?
    小艾打來了電話,她沒接。小艾又轉撥座機,聲音幸福滿懷。“寧檬,幫我出個主意,我婚禮找誰來證婚。馬總行嗎,他是我最敬重的人。可是不太好意思開口,他可是大忙人。如果讓豬去說,他大概不會推辭的。豬今天發了張照片給我,她和她兒子去遊樂場了。看著看著,我也想生個娃……哈哈!”
    寧檬閉上眼,她聽不見,聽見了也笑不出來。為什麽別人的幸福那麽容易,她的卻這麽難?
    一陣風穿室而過,星光被烏雲遮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媽的!成功對著天空低咒了一句。每一次說謊,他都會這樣。
    寧檬房間的燈亮了,橙黃色的,陽台外麵有一個鐵製的花籃,裏麵長著蘭草。他知道那是塑料的,一年四季,碧綠得失真。
    他覺得今晚的自己有點殘忍,和寧檬戲來戲去這麽久,人家當了真,他卻在裝傻,這非常不厚道。但是怎敢不裝傻,這一上去,就不再是遊戲。不是遊戲,那他怎麽定位她,他沒想好。男歡女愛,沒有法律規定必須要結婚。他在寧檬眼中看到的是,她期待的不隻是愛,而是婚姻。這個,他現在給不了她。給不了,就必須擺正態度!
    隻是寧檬羞慚的樣,看著讓他有點心疼。成功又罵了一句。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成功真的把車開回了醫院。急診大樓前停了輛警車,成功熟視無睹。現在的馬路殺手特別多,每天都有車禍發生。腦外科與骨科的病房,人滿為患。
    從停車場出來,他想著去一趟辦公室,看看單惟一的那個經理今天的人流手術是誰做的,再問問當時的情況。
    電梯從頂樓下來,等了很久,兩個警察從裏麵出來,負責總務的副院長陪著,三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出什麽事了?”成功頷首。
    副院長歎了口氣:“晚飯時間,檔案室失竊了。”
    醫院的檔案室不同於別的檔案室,純粹就是存放資料,談不上秘密。小偷跑錯地了?
    “沒有,他應該預先采好點的,並沒有亂翻,隻取走了他想要的東西。”其中一個警察看出成功的疑惑,說道。
    “他想要什麽?”成功納悶。
    “前年十月你們婦產科的檔案資料。”副院長回道。
    成功吃了一驚,他仔細地想了想,前年十月沒有什麽特別的病人,也沒發生醫療事故、糾紛什麽的。“他要那些東西幹什麽?”
    “我們也很想知道。”警察說道。
    副院長隨警察過去做筆錄,成功轉身直奔頂樓檔案室。檔案室內,兩個管理員麵麵相覷地站著,顯然也沒回過神來。
    成功走進去,果真隻有婦產科前年十月的資料櫃大敞著,櫃門沒有鎖,管理員工作做得細致,標簽寫得非常清晰,要想找到很方便。
    唯一損壞的是門鎖。
    “不像是偷雞摸狗的小毛賊,你瞧這門鎖,仿佛是專業工具撬的,都沒什麽損傷。警察說了地上沒有腳印,也沒留下指紋。不會是國際大盜吧?”管理員蹲下來,端詳著。
    “你諜戰劇看多啦,國際大盜跑這偷一堆廢紙?我覺得是個神經病,成理事,你說對嗎?”另一個管理員看向成功。
    成功沒有說話,前年十月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嗎,他能想起來的,就是帆帆是前年十月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