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光容易把人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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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真是一地雞毛!
    諸航在跨進啟程幼兒園大門時,腦子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然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啟程幼兒園占地一萬平方米,位於風景如畫的臨江湖畔,充滿童趣的設計和過硬的師資力量,以及齊全的現代化設施,不說在寧城,就是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難得還是雙語教學,難得還有俊朗陽光的男老師。
    男老師可是一個非常炫目的亮點,現在的孩子太嬌慣,整天和女老師待一起,男生們一不留神就成了偽娘,女生們個個都有做林妹妹的傾向。很多家長呼籲要改變這種現象,啟程幼兒園勇敢地擔當起改革的先鋒。
    諸航也是衝著這點才把戀兒送到這裏的,她不是擔心戀兒會成為林妹妹,她是覺得女老師對付不了戀兒。
    說起戀兒,諸航一個頭兩個大。雖然戲稱帆帆是壞家夥,但與壞家夥一比,戀兒簡直就是恐怖分子。隻有在她睡著的時候,諸航的心才敢款款落地,平時,都是懸在嗓子口的。平均來說,一天三小禍,三天一大禍。幸好住處夠大,場地寬闊,還沒禍及街坊鄰居。
    諸航和卓紹華探討,教育要因人而異,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適用一種模式,戀兒可能適合“棍棒之下出人才”?卓紹華含笑看著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寬慰道:“戀兒隻是好奇、好動,等她再大點,懂的東西多,自然就好了。”
    “那我們早點送她入學。”被首長這一點撥,諸航下了決心。
    “你確定?”俊眉一揚,嘴角的笑意更濃了,“戀兒才三歲。“
    戀兒生存能力強,估計扔沙漠裏也活得下去。知女莫若母,諸航一點也不擔心。
    戀兒真沒讓諸航失望,第一天上學,別的孩子哭得像生離死別,媽媽們也是淚盈於睫,戀兒表現得非常淡定而又從容,主動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由著老師牽著進了教室。
    一道道羨慕的目光朝諸航看來,諸航回以謙虛的微笑,很有母憑女貴之感。
    第一天,天高雲淡。第二天,風平浪靜。從幼兒園回來的戀兒頭發沒亂、衣服沒髒。唐嫂給她拿點心,她也沒像餓狼一樣。諸航覺得此女可教也,從此以後,歲月安謐靜好。
    第三天的下午,諸航接到了老師的電話。諸航聽著老師的聲音很有點氣急敗壞,快接近語無倫次。“卓亦心媽媽,無論你現在正在做什麽事,人在哪裏,都請你來幼兒園一趟。所謂三歲看到老,這件事可能會影響到卓亦心以後的人品。”
    “她把小朋友打傷了?”諸航能想到的最嚴重的事莫過如此。
    “比這嚴重十倍。”
    諸航傻住,三歲的戀兒能有多大的力氣,竟然能鬧出人命案?“你們報警沒有?”她的心都不會跳動了。
    “見麵再細談。”
    沒敢驚動首長,怕嚇壞唐嫂,諸航悄悄喊上勤務兵吳佐,一個人坐車來了。
    還有十米,就是戀兒的教室。校園裏,歌聲、笑聲、琴聲,在樹蔭之間穿梭著。午後的陽光正以優美的波長,投射在秋天的銀杏樹上,反射出一種嬌嫩的生命之騷動。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天呀,如果沒接到老師的電話。
    諸航硬著頭皮,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前走。每一米,都像行走在峭壁上,步步艱辛。窗戶裏伸出一個個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走廊上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陌生人。
    “卓亦心媽媽,這裏!”一頭銀發的園長從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裏出來,向諸航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諸航忐忑地笑笑,走進辦公室。戀兒鼻子貼牆站著,她似乎不願配合,在雪白的牆壁上踢出一個個黑腳印。一個臉漲得通紅的女老師憤怒地把目光從戀兒身上轉向諸航。
    沒有血跡,沒有傷亡。諸航暗暗鬆了口氣。
    “具體事情讓吳老師來說吧!”園長看看戀兒,喊道,“卓亦心,你先出來一下。”
    “不,讓她留在這兒。”諸航攔住。
    “她畢竟是個孩子,有些話聽到不太好。”園長皺著眉頭,以一個幼兒教育家的口吻說道。
    “但錯是她犯的,她必須麵對一切後果。”諸航堅持。
    戀兒揚起小下巴,看著諸航,扁扁嘴,眼眶裏泛著淚光,卻倔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園長與吳老師交換了下眼色,兩人都坐了下來。
    吳老師平緩了下呼吸,說道:“今天是開學第三天,對於小小班的孩子,我們在課業上不作要求,但是午飯後,一定要集體午休。卓亦心跑過來對我說,她不睡覺,她要去外麵玩。如果我不同意,她就要把我的秘密告訴園長。你……你說,這是不是敲詐行為?”
    諸航咽了咽口水,問道:“前兩天她睡了嗎?”
    “前兩天小朋友們還沒適應,一直在哭鬧。今天是第一天要午休。”
    諸航沉吟了下:“那你有秘密嗎?”
    “卓亦心媽媽,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這樣子,並不能掩蓋你孩子的劣跡。”吳老師嚴重抗議。
    諸航反倒淡定了,她轉臉看向園長:“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精英老師?在詞典裏,敲詐這個詞的意思是用暴力、恐嚇手段以及濫用職權等,從一個不情願的人手中索取財物。你認為她用這個詞來形容卓亦心的行為恰當嗎?”
    園長的臉一時間有點僵硬,瞪了吳老師一眼:“吳老師的用詞也許不太恰當,但是卓亦心的行為實在令人驚愕,她才三歲,假以時日,真是不敢想象。”
    “你有問過卓亦心為什麽這樣做嗎?”
    園長怔住:“這還要問,她的目的不就是不想睡覺?”
    諸航招手,戀兒揉揉眼走過來。“告訴媽媽,為什麽要對吳老師那樣說?”
    “因為我從來不睡午覺,就是唐嬸把我硬按在床上也不行,我會叫得其他人都睡不成。我告訴吳老師,我會影響其他小朋友,我可以一個人在外麵玩玩具,不出聲。吳老師說不行,小朋友必須聽老師的話。我說你也沒聽園長奶奶的話,我看見你和隔壁班的叔叔老師在教室外麵玩親親。唐嬸說小孩子看電視裏玩親親眼睛會長雞眼,園長奶奶那麽和藹可親,才不會讓我們長雞眼。後來……吳老師就把我揪到這裏了。”戀兒的音量越說越高,單薄的雙肩直抖,又激動又委屈。
    園長目瞪口呆,才三歲的小娃娃,伶牙俐齒,語句通順,有標點的地方自然換氣,大段的回答,抑揚頓挫,有條不紊。另一邊的吳老師則是氣得臉上紅一塊,紫一塊,都快沒人色了。
    諸航輕輕“嗯”了一聲,雙目突然凜冽地一眯,腰杆挺直,目光咄咄地看著園長和吳老師:“卓亦心是沒有成年,但不代表她沒有發言權和選擇權。園長和老師都沒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就胡亂下了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結論。幼兒園不是法院,它應該是讓孩子開開心心玩耍、快快樂樂學習,教導他們心理健康、心情陽光的地方,現在呢?我想你們應該向卓亦心道個歉。”
    “你……誣陷、栽贓、顛倒黑白!”吳老師惱羞成怒,指著諸航,那雙血紅的眼睛中躥起了熊熊火光,沾上一點就能燒個體無完膚。園長適時地拽住她,朝諸航抱歉地笑笑,彎下腰問戀兒:“園長奶奶今天錯怪卓亦心了,卓亦心能原諒園長奶奶嗎?”
    戀兒歪著頭想了想,點點頭,主動伸出小手,握住園長的手:“我喜歡園長奶奶,不喜歡吳老師。”
    真是個直白的孩子!諸航心中默默讚許。
    事情似乎就這樣解決了,但是聽了園長下麵講的,諸航才知自己太樂觀。
    園長讓吳老師先回教室,親自陪著諸航和戀兒在幼兒園裏漫步,介紹著哪幢樓裏有哪些設施。說到最後,她歎了口氣:“現在每家都隻有一個孩子,個個嬌貴著,辦所幼兒園不容易。卓亦心媽媽,吳老師與同事在上課期間卿卿我我,我會處治。但,你沒覺得卓亦心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嗎?她的智力與情商遠遠超過其他孩子一大截,我建議你還是給她換所幼兒園。在我們這裏,她隻會受到一般教育,被普通對待,這會壓製她的天性,你也不想這樣,是不是?”
    薑還是老的辣!這麽合情合理而又充滿褒獎的一番話,隻透露出一個信息:戀兒被幼兒園勸退了。
    看著這張閱曆豐富而又笑得無比慈祥的麵容,諸航舉手投降。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呀,她輕敵了。她無奈地去辦了退園手續,灰溜溜地牽著戀兒走出幼兒園。
    可以早點回家,開心不過戀兒。“媽媽,我們明天還來上學嗎?”似乎,她還不太相信這是真的。
    諸航沮喪地搖搖頭。
    “後天呢?”戀兒整個人都亮了。
    諸航沉默。
    “以……以後戀兒都不用再上學?”戀兒抹去鼻尖上的汗珠。寧城的九月,炎熱殘留,知了在午後的樹上歡快地鳴叫著,樹葉一動不動。
    如果戀兒有尾巴,諸航相信那尾巴正又搖又擺,快樂得找不到方向。“戀兒不喜歡上學?”
    這個答案非常明顯,每天早晨,戀兒都是用同情的目光目送著帆帆背起書包,諸航曾以為戀兒太小,到時就會自動糾正,看來是她想多了。“不喜歡,不,是討厭。”戀兒的回答鏗鏘有力。
    諸航心力交瘁、頭痛欲裂。這小孩真是她生的嗎?雖然剛剛自己說得義正詞嚴,但那不過是一個媽媽對女兒的維護和偏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戀兒的行為確實是可怕的。她小的時候,可沒這樣迂回百折的心計,遇到事,了不得用拳頭解決問題。諸航揪著戀兒,一把扔進了車裏。
    歡喜的小孩上了車,探過頭去叫了聲“吳叔叔好”。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吳佐看看諸航鐵青的臉,知道戀兒又闖禍了,刮刮戀兒的小鼻子,摸摸頭,讓她乖乖坐好。
    “媽媽,我們去買飛機吧!”戀兒不怕死地要求道。
    戀兒是典型的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小女生,去商場,布偶什麽的,她從來視若無睹,倒是槍、機器人、飛機,一看到,腿就邁不動。開學前,諸航答應過她,好好上學,就帶她去買飛機。這事,她記得很清楚。
    諸航真想為戀兒的無畏無懼拍手叫好,她強作和風細雨:“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再買,好嗎?”
    戀兒瞅瞅還很燦爛的斜陽,想了想,大度地答應了。開車的吳佐同情地從後視鏡裏瞥了眼戀兒。
    禮貌地向吳佐道了謝,讓迎出來的唐嫂繼續做晚飯去,諸航把戀兒領進書房,關緊了門。戀兒不太明白媽媽為什麽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大大的眼睛眨個不停。
    “卓亦心,你想做個好孩子還是做個壞孩子?”諸航卷起一張報紙,準備當戒尺用。
    戀兒是聰明的,當媽媽用學名稱呼她時,就說明她做錯事了,雖然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很識時務地高聲回道:“做好孩子。”
    “隔壁的小西瓜上幼兒園中班,小紅花、小紅旗把家裏的牆都貼滿了。後麵的小月餅上幼兒園小班,唐詩百首,從頭背到尾。戀兒會什麽呢?”
    戀兒最討厭小西瓜和小月餅,一個剪著西瓜頭,看上去呆呆的,一個胖得像隻圓球,才沒有唐嬸做的月餅可愛。“我會打仗。”
    “最好最乖的孩子才能進軍隊,為國家站崗放哨、保家衛國。那些逃學、闖禍、無所事事、不學無術的孩子,最後隻能一事無成。”戒尺握在掌心裏上下揮動,虎虎生威。
    戀兒粉嫩的小嘴張了張,突地低下頭去,嘟囔道:“媽媽也不是好孩子。”
    諸航火了:“你再說一遍?”
    戀兒不服氣地瞪過去:“爸爸天天上班、加班,唐嬸洗衣、做飯,哥哥上學、做作業,媽媽隻會玩電腦。”言下之意,和她差不多。
    諸航隻覺得一口腥甜湧到喉嚨口,整個人差點沒暈過去。
    當卓紹華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正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誰的樣子。戀兒一扭頭,看到是爸爸,瞬間像顆出膛的小炮彈般撲過來,抱著卓紹華的雙腿,小臉仰起,一張嘴,委屈憋不住,哇地放聲號哭:“媽媽說戀兒是壞孩子,說戀兒無……恥。”畢竟小,“無所事事”這個詞太繞舌,她拗不過來,選擇用“無恥”來代替。
    諸航氣不打一處來。帆帆小時候,她還沒有做媽媽的自覺性,一走就是很多天。戀兒從一出生,她可是一天都沒離開過,幾乎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為此很驕傲、很自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稱職的媽媽。沒想到,在戀兒眼中,她的形象渺小如斯,而經常不著家的首長,卻偉岸如高鬆。“你不僅是個壞孩子,還是個白眼狼。”哼,還學會睜眼說瞎話了。
    戀兒不懂白眼狼是什麽意思,本能地覺得不是好話,這下更加委屈,埋在卓紹華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卓紹華輕拍著戀兒的後背,柔聲哄著,俊朗的眉一邊上挑著,一雙黑眸似笑非笑地看著諸航。諸航被他看得更是火光熊熊,扭頭噔噔地上樓。
    帆帆房間的門開著,俊秀的小男生坐在桌前,腰板筆直,正一筆一畫地練毛筆字。
    虛歲才七歲的帆帆,毛筆字寫得已經相當有造詣,行雲流水,波瀾不驚。他可以頭抬都不抬地在桌邊一寫半天,那種定力,不說還是個孩子,就連諸航也望塵莫及。
    諸航都不知什麽時候把那個叫作“壞家夥”的小孩弄丟的,仿佛不久前還賴在地上嚷嚷著要她背著走路,一轉身,已是骨子裏透出矜持的小小少年,再大點,估計就像學生會裏的優等生一樣,禮貌而疏遠,斯文中帶有剛毅,天生的氣度不凡,讓她看著就想上去揍一通。
    上學有什麽好?諸航在心裏偷偷地嘀咕。
    其實不意外,無論麵容還是個性,帆帆就是一個縮小版的首長。很公平,戀兒像她,可是戀兒崇拜首長、喜歡首長。
    諸航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她如此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到最後,倆小孩和她,像秋天和春天,沒一點關係。
    戀兒六個月時,卓紹華從網絡奇兵副總指揮調任寧城軍區第一領導,軍銜升為中將。這次升職跨度很大,有點破格提拔的味道。不到四十歲的中將,軍區裏私下稱他為卓帥。卓紹華的壓力前所未有,上任三個月,回北京開會數次,硬是過家門而不入。戀兒周歲那天,卓紹華匆匆地從寧城趕到北京,蛋糕還沒端上桌,一通急電,他立刻飛回寧城。帆帆巴巴地追著爸爸的身影,戀兒小手在空中揮著,想要爸爸抱。那一夜,諸航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她給卓明和諸盈分別打了通電話,告訴他們她決定把家搬去寧城。
    卓明沉吟了下,說這樣也好。諸盈卻是無限擔憂,兩個孩子呢,你帶得過來嗎?
    諸航很有自知之明,她說服唐嫂與自己同行。唐嫂的老公原先在苗圃工作,諸航想了下,也把他請過來工作。
    寧城這邊的住所有北京住所的兩個大,前院住著警衛班和勤務兵,還有一位值班的副官,諸航和首長住在後院。諸航堅持前後院嚴格區分,她不是不配合工作,而是她認為家應該有家的樣子。警衛班和勤務兵們輕易不來後院,副官有事需要匯報,才會過來。有時候,諸航回家,看著神情肅穆、荷槍實彈的警衛,總有種錯覺——他們不像是保衛,而像是看守。
    日子忙忙碌碌,也沒怎麽察覺,都來寧城兩年了。
    諸航記得搬過來時,寧城剛進入四月,滿街飄著棕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沾到皮膚,癢癢的。首長說那是法國梧桐的飛絮。法梧又稱懸鈴木,是起風的時候,法梧的樹葉翻動,像一串串輕吟的音符。
    如果用文章的體裁來比喻寧城與北京,諸航覺得北京是一篇四四方方的議論文,而寧城是一篇筆調婉轉的散文,雖然它在曆史的長河裏也曾擔當過濃墨重彩的角色。
    諸航的個性不適合散文,但一天天地讀,也就融進去了。寧檬取笑她為了家庭放棄自我,她反問道,難不成我要離家出走?
    今天,諸航倒真有點衝動想離家出走。
    諸航一生氣就去打遊戲,打得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她從不打那種耗神又耗錢的大型遊戲,她玩簡單而又便捷、可以讓身心都得到發泄的“賽車”。駕駛著摩托車在電腦上瘋狂地飛馳,鍵盤、鼠標在她的手上飛快地切換。摩托車的速度一百八十邁,迎麵而來的車輛在弧度裏閃過。一輛輛車被甩在身後,也有行人和警察。在一閃而過的瞬間,諸航用腳踹下警察,然後,得意地獰笑。
    這是一種追風的感覺,很爽。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她沒有抬頭。這種有禮有節的行為,一定是帆帆。戀兒通常是砰的一聲撞開門,然後,人是滾進來的。
    帆帆手裏拿著本書,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下,是拚音版的《論語》。她氣得把身子別過去,背對著帆帆。小孩子不看漫畫,看這麽枯澀的書,他就這麽急著年老嗎?
    帆帆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打開書,依著她的背,低下眼簾。
    窗戶開著,香樟樹的味道很濃,那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和著晚風,幽幽地吹過來,讓傍晚這個時刻,莫名地寧靜、溫和起來。
    一分心,節奏沒掌控好,摩托車翻下山坡,諸航憤怒地退出遊戲。“媽媽,我作業寫好了,你幫我簽下字。”帆帆輕輕道。
    “讓你爸爸簽。”諸航賭氣道,誰讓你長得不像我。
    帆帆不出聲,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著諸航,看得諸航心裏直發虛。無奈,她起身跟著帆帆過去。帆帆沒上幼兒園,直接讀的小學。他們並沒有動用任何關係,而是帆帆的繪畫天賦早早地就入了寧城幾大名小的眼中,其中一所開出的條件就是破格虛六歲入學。算周歲,帆帆剛滿四歲,卓紹華不同意,諸航卻熱血沸騰,一口就應下了。
    帆帆今年讀二年級,諸航看那生字,筆畫複雜得不行,她不滿地咧咧嘴,在字跡清逸的作業本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帆帆仰起頭,對著諸航一笑,眼睛彎彎的,依稀有點當年“壞家夥”的影子,諸航忍不住俯身在他兩頰上各印下一吻。
    帆帆大了,知道臉紅了,不過沒有推開諸航,乖乖地讓諸航抱著。諸航幫他換上睡衣,擰亮床前的小台燈。上學後,帆帆就不需要聽睡前故事了,他自己看書。不像戀兒,每天不聽篇“奧特曼打怪獸”,就不肯入睡。首長說戀兒骨子裏有著一種英雄主義,諸航覺得她就是精力太過旺盛。
    浴室裏,不知首長說了什麽,戀兒笑得咯咯的。諸航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回房洗洗,也早早躺下了。剛合上眼,就聽到細碎的腳步聲一溜煙地過來,房門轟隆一下,身穿小碎花睡衣的戀兒撲在她床前,雙手托著下巴。那手像白乎乎的饅頭,手背上麵各有四個小小的坑。
    “媽媽,戀兒錯了。爸爸說你是個很厲害的人,也是好孩子,戀兒以後要向你學習。”說完,她不由分說地在諸航的臉上印上一個帶著口水的吻,然後,跑了。
    諸航擦拭著口水,這算道歉?
    床前站著一個人,成熟男性極富魅力的臉上一派溫柔,眼裏閃動著真摯深情的光,幾乎要把人溺死在裏邊。
    諸航閉上眼,命令自己無視。“首長,明天我要出去找工作。”她要找一份光明磊落、很受人尊敬的工作,不然,以後她有什麽資格來鎮住戀兒。
    卓紹華在她身邊躺下,抬臂想抱她,她拂開他的手,往裏挪了挪,與他隔開一枕的距離。“諸中校……”卓紹華輕聲一歎。
    “不準叫我諸中校。”她算哪門子的諸中校,她是見不得光的諸中校。
    房間裏陷入一片靜寂,兩個人的呼吸細細長長。諸航知道首長在看她。兩個人很少吵架,有時她挑起爭執,首長總是緘默不語,就那麽看著她,用寵溺、歉疚的眼神。於是,她就偃旗息鼓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周圍的空氣好像都要凝固了,諸航才聽到首長壓抑的笑聲,她訝然地睜開眼。
    “諸航,你是在吃我的醋嗎?”卓紹華笑著問。
    諸航瞳孔微微一縮,像被踩到尾巴的貓,突地跳起。一雙長臂伸過來,適時地將她攬進懷裏。“我離開三個月,他們如常地吃飯、嬉戲,最多偶爾冒一句爸爸什麽時候回來,頭一轉,又玩開了。你今天不過缺席了一次晚餐,帆帆朝樓上看了幾十眼,戀兒問了十次媽媽呢,嚷嚷著這個那個要留給媽媽,你說他們更愛誰?”
    諸航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不掙紮了。卓紹華輕柔地在她耳背落下一吻:“都說每個成功的男人後麵都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女子,我算不上成功,但沒有你的陪伴,我的今天不是這番景象。諸航,你不知你對於我意味著全部嗎?”最後一句話,完全是用氣聲發出的,聽得諸航臉紅心跳。
    “不管誰欺負你,哪怕是帆帆、戀兒,我都會選擇無條件地站在你這一邊。”
    “首長……”諸航猛然清醒,他這是在變相地取笑她幼稚。卓紹華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諸航氣得一腳蹬過去,決定再不理首長了。
    “好了,好了,我道歉。不過,真的有點忍不住。”諸航明年三十,他瞧著就比初見時去了一點學生的青澀氣,真的什麽都沒有變。是歲月厚待她,還是她的心態一直很端正?卓紹華覺得是後者。在她眼裏,他職位的變動和她沒什麽關係。說起來,她並沒有受到什麽庇蔭,反而是妥協的那一個。
    她還有一個名字叫“wing”,wing——翅膀、飛翔,這個名字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但他一直牢牢地記在心底。她願意折去雙翼,憩居經年,無非是因為在意他,在意這個家。
    “諸航,你最近經常鬧別扭哎!”手一下又一下輕撫著後背,從他的角度看過去,線條優美得令人心動神迷。
    “我願意,受不了啦?”諸航翻了個身,眼中翻湧著挑釁。
    “哪裏,我甘之如飴!”首長的聲音清淡疏離,但是貼身耳語,就有了一種旖旎的味道。諸航身子像被微小的電流穿過,抑製不住地一顫。首長輕笑,唇落了下來,徐徐地從頸間下移。諸航微微推了一把,慢慢放軟身子,圈上他結實的後背。
    首長的背很寬,摸上去肌肉有點僵。諸航心一緊。常期伏案工作,人的背脊得不到放鬆,肌肉就會僵住。首長在辦公桌後待的時間其實不長,肌肉這麽僵,是神經習慣性地緊繃。首長是從國防生起步,走的是技術路線,後來展現出傑出、非凡的管理與指揮才能,才走上了領導崗位。這在一些從士兵到將軍的人眼中,經曆似乎不經看,再加上父親卓明的位置在那兒,首長必須拿出成績,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
    首長很少聊工作,回家後就是溫和的父親、溫柔的丈夫,隻有在這種肌膚相貼的時候,諸航才能感覺到他有多疲憊。
    諸航歎了一聲,迎上卓紹華的熱烈,先前的一點糾結不知何時,飄了,遠了。天邊,月亮升上夜空,落下一地的清輝。
    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靜夜裏,特別清晰,沉睡中相擁的人猛地睜開眼睛,一起坐了起來。這已然成了一種習慣、默契,不會發問,不會驚慌。兩個人對視了下,卓紹華披上晨衣,下床開門。
    門外站著副官秦一銘,手裏拿了份電話記錄。卓紹華飛快地看著,冷聲道:“我這就下來。”他回房換衣。諸航也已經起來了,接過他脫下的晨衣,把掛在衣架上的製服遞給他。
    “早著呢,你再睡會兒。”卓紹華看了下腕表,三點剛過。
    諸航點點頭,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首長緊擰的眉頭來看,應該是很緊急的情況。
    她不會叮囑什麽,但不管什麽時候,都會靜靜地陪著首長走到前院。樓梯有點暗,兩人都沒開燈。在拐角處,兩隻手自然地牽到一起。二十級台階,諸航在心中默數著。
    中秋的深夜,清涼如水。門外,汽車已經駛出車庫,明亮的車燈無聲地照著前方。
    “秦中校,早上好。”諸航向站在台階上的秦一銘打招呼。“早上好,諸老師。”秦一銘側過臉,身子微微緊繃。
    卓紹華回身,摸了下諸航的臉,低聲道:“回屋吧!”
    諸航捏了下他的手,他微笑,闊步上了車。秦一銘關上車門,朝諸航局促地頷首。
    卓紹華共有六位副官,每個人分工不同,秦一銘負責生活和日程安排,算是和諸航接觸蠻多的。每一次進後院,他都不由自主地神情僵硬。
    諸航決定來寧城,卓紹華讓秦一銘在後院辟出一塊地,建了個小型的塑膠籃球場。首長忙得一天不過睡四個小時,卻堅持每天回來查看籃球場的施工進度,每一個細節都過問。秦一銘知道首長膝下一子一女,小公子剛五歲,人比籃球大不了多少,這打球是不是早了點?
    搬家東西總是多的,諸航選擇坐高鐵過來。軍區去了三輛車接人,諸航是和首長一輛車走的,秦一銘忙著清點行李,也沒和諸航打個照麵。真正見到諸航,是第二天的早晨。
    他剛跨進後院,就聽到啪啪的拍球聲。他繞過小樓,看到一個身著運動短裝的女子瀟灑地躍起投籃,籃球畫出一道弧線,準準地投進籃筐正中。她似乎已經運動了有一會兒,幾根發絲被汗浸濕貼在額頭上。秦一銘站在那兒,隻覺得她的身體、她的動作,甚至側身讓出包圍圈的每一步,汗水揮灑的瞬間,都說不出地輕盈。秦一銘心想道,這人是個高手。
    隨即,他納悶了,每一個進入院中的人在警衛處都有登記,他記得昨天從北京過來的人中沒有這樣的一位女子。她是誰?
    “介紹一下,這位是秦一銘中校,她是我的妻子諸航。”卓紹華拿著毛巾走了過來。
    秦一銘大跌眼鏡。
    諸航運著球向他走來,“嘿!”她擺了擺手,及肩的頭發一甩。秦一銘感覺,給她把劍,再披上鬥篷,她直接可以飛簷走壁去了。
    在做卓紹華的副官前,他跟過後勤部的李大校,也跟過幹部處的劉少將。劉少將的夫人在勞動保障局工作,管人事的,為人做事,親和力十足。李大校的夫人在部隊文工團工作,歲月在她姣美的容顏上刻下痕跡,卻也讓她的氣質越發雍容華貴。卓紹華的才能、家世、容貌,在軍中算是出挑的,秦一銘覺得這樣的男子,不一定會娶李大校、劉少將他們夫人那樣的,但肯定是門當戶對的名媛,知書達禮,高貴端莊,溫柔嫻淑。他看著諸航,感到不能接受、不能理解,隻能想,也許首長的品位異於常人吧!
    秦一銘嘴巴張了張,“夫人”兩個字怎麽也出不了口。不是配與不配,而是在諸航的姓後麵綴上“夫人”,聽著很惡寒。聽說她在家相夫教子,好像沒別的工作。為怎麽稱呼諸航,秦一銘很苦惱。吳佐機靈,建議叫老師好了,又不會叫老了,又不會叫小了,又不叫輕了,又不叫重了。秦一銘分析了下,覺得很有道理。可是不知為什麽,諸航在聽他叫了聲“諸老師”後,眼瞪得溜圓,好像很不能承受的樣子,不過也沒說什麽。但從此秦一銘見到諸航,就有點不自然了。
    一大早,戀兒又做了件“大事”。唐嫂老公培育了一盆可以開出綠色菊花的珍稀品種,戀兒表示非常關注,提著自己的小水桶,來來回回十多趟,成功地讓花溺亡。
    諸航坐在餐桌邊,淡定地邊吃早餐邊聽唐嫂報告。“那麽個小人力氣還真不小,一桶水可不輕。以後估計也是個能吃苦的,提了那麽多桶,一頭的汗,沒叫一聲累。”
    遇事從另一個角度看,性質就不同了,戀兒身上也是有閃光點的。諸航如此安慰自己。
    唐嫂今天做了桂花南瓜粥、清爽三絲,點心是鮮蝦蒸餃,這些都是寧城當季的早餐,食材新鮮,營養搭配也好。唐嫂來寧城後,樂此不疲地在南北菜係之間尋找一個個融合點。
    帆帆和戀兒兩人各加一杯牛奶和一個煎雞蛋。帆帆早飯總是吃得很快,吃完自己上樓收拾了書包。帆帆書包很大,除了課本,他還要放上素描本、畫具、宣紙、毛筆和墨汁。課業現在對於他來說不是最主要的,大部分時間,他在畫畫、練字、看書。諸航擔心這些是否會負擔過重,帆帆會不會吃不消,可帆帆卻像很輕鬆,放學回家,會陪戀兒在花園玩一會兒,也會和諸航在球場打會兒球,每天按時睡覺、起床,周末還會看上一集《百家講壇》。
    諸航撫額,《百家講壇》呀,她一看到就急忙轉台,很少耐著性子聽兩分鍾的。不是人家講得不好,而是講的那些東西,她沒興趣。帆帆卻聽得很專注,甚至還嫌不過癮,這不,買了本《論語》自己看,就因為被於丹給“誘騙”了。
    送帆帆上學的人是唐嫂的老公和吳佐。諸航隻送過一次,就被帆帆嫌棄了。諸航覺得帆帆入學早,自己有必要和老師交流下。帆帆第一次掙開她的手,怎麽也不肯讓諸航陪他進校門。
    “別的小朋友都是自己走進去的。”小臉很嚴肅,語氣很認真。
    “你小呀!”諸航好聲好氣地說明。
    “我又不比人家矮。”帆帆不接受這個理由。
    帆帆的個頭在同齡孩子中算是高的,這一點上確實看不出差距。諸航無奈,隻得目送他夾在一大群孩子裏走進校門。怎麽看,怎麽都覺得自家的小孩最漂亮、最聰明、最乖巧。一時間,她心裏麵又酸又甜,什麽滋味都有。記得帆帆剛出生時,像隻醜醜的小猴子。怎麽這麽快呢,小猴子都長大了。
    帆帆堅持自己背書包,諸航彎下身,意思似的替他把校服理理,其實已經非常整潔了。帆帆吻吻諸航的臉頰:“媽媽,我上學啦!”諸航慈祥地含笑揮揮手。
    戀兒拿了隻變形金剛在一邊目送著哥哥,察覺到諸航把目光轉向她時,她連忙鑽進廚房,嫩嫩地對唐嫂說她一會兒也要去菜場,她認識南瓜和西瓜,可以幫著挑。諸航撇嘴,想起寧檬說想帶女兒去學鋼琴,女兒大概被鋼琴的龐大給嚇住了,哭得天昏地暗。寧檬說,罷了,放過她吧,也放過我。諸航自言自語道:“戀兒還小,讓她再玩一年,她樂哉,我也樂哉,不然天天都是硝煙彌漫。”心理建設完畢,她也進了廚房。
    戀兒頭仰得像棵向陽的向日葵,滿眼戒備。
    唐嫂算是卓家的老人,見識過諸航的輝煌時刻,有些事,沒人提,她心裏也是有數的。她不像秦一銘他們那樣稱呼諸航為諸老師,她管諸航叫“帆帆媽媽”。“要出去嗎?”
    諸航拍拍戀兒的頭:“嗯,大概要下午回來,不要等我吃午飯了。”
    唐嫂點點頭,拉過戀兒。
    戀兒想跟著,又怕諸航把她哄騙去幼兒園,想了想,還是選擇乖乖地跟著唐嫂。
    諸航抬頭看了看天,今天的太陽有一種清朗的明亮,天空顯得很高遠。到底是秋天了,空氣都不一樣,呼吸間都是樹木熟透的氣息。
    吳佐剛從學校回來,看到諸航,連忙把車又掉了個頭。
    吳佐是高中畢業後入伍的,個性很活躍,確切地講是有點歡脫。這樣的人,做勤務兵很合適。他沒秦一銘想得多,他的思維很簡單,在他眼裏,諸航特了不起。首長的卓越不凡,大家有目共睹,想想能降服首長這樣的人,該是何等厲害!勤務兵們分工時,他主動要求做諸航的專職司機。秦一銘調侃他沒出息,他嗬嗬地傻樂。
    “諸老師,我們去哪兒?”等車出了軍區大院,吳佐開口問道。
    諸航看了下手機,首長沒來電話,也沒短信,心沉了沉。“去軍區。”一般夜裏遇到緊急事件,首長都會在早飯後和她聯係下。如果沒有聯係,那就是情況非常嚴重,首長無法分心、分身。這種時候,諸航都會去軍區看一看。不一定會見著首長,她也不會打聽發生了什麽事,她就是和副官說幾句話。她說的什麽,副官會轉告首長,那就夠了。
    開了一會兒,吳佐不情願地踩下刹車,擰著眉看向前方:“諸老師,前麵好像是交通臨時管製。”
    諸航抬頭看過去,車的前方人頭攢動,個個表情糾結,像是又好奇又恐慌。幾個警察正嚴肅地維持著秩序,厲聲讓人群疏散。
    吳佐是個好奇的,跳下車上前打聽情況。諸航也跟著下去,發現不遠處就是寧城大學,青色的院牆上,綠意流淌成河,高聳的樹木間掩映著幢幢紅色的建築。最顯眼的,是那座最著名的白色鍾塔。
    吳佐仗著身上的軍裝,擠進人群,很快和值勤的警察聊上了。警察指著綠蔭深處,表情凝重。吳佐聽得半張著嘴,眼珠都快瞪出眼眶。
    “諸老師,這兒一時半會兒通不了車,咱們得改道。”吳佐回來了,聲音刻意地壓著,“歹徒持槍劫持了生化係的兩位老師,談判專家已經進去五個小時了。”
    諸航呆住,下意識地猜測:“歹徒是想盜竊什麽實驗設備?”
    吳佐回道:“不像是這麽簡單,聽說軍區的……天!”
    砰!砰!連著兩聲槍響,人群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吳佐與諸航齊齊地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不是歹徒失控開槍了。
    刺耳的警笛聲拉響,人群潮水般分向兩邊。兩個身著迷彩服的男子拖著兩隻長方形的大箱子出現在視野中,同樣高大挺拔,同樣齊刷刷的寸頭,同樣冷酷的神情。路人急忙拿出手機,想搶拍下這一幕。他們飛速地鑽進一輛車,消失了,就像風一樣。
    “真是特種部隊的狙擊手。”吳佐按捺不住興奮。
    諸航聽說過狙擊手,雙眼視力須達2.0,個個都是神槍手,確保一槍製敵,百米衝刺後就能瞄準,擅長測算風向風速的影響,有著超強的忍耐力和意誌力,被關空房子能耐住寂寞。一般是兩人成組,一個偵察,一個狙擊。
    警方也有特警狙擊手,但是最厲害的狙擊手都在特種部隊。
    諸航第一次接觸到槍時,顫抖著,戰戰兢兢,一開槍,膽都快嚇破了。那還是首長手把手地指導。說起來,似乎是他們第一次肢體親密接觸。她每每想起,心頭都湧上絲絲羞窘,還有甜蜜。後來,諸航參加集訓,也練過槍法,比較其他技能,這項成績可以用“爛”這個字來形容。所以諸航對於神槍手總有種五體投地的崇拜。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竟然出動了軍方狙擊手?諸航滿腹疑惑。
    “諸航!”一輛駛過的軍車車窗開著,裏麵的人朝外看了眼,脫口叫了起來。
    諸航扭頭從另一側上車,催促吳佐開車。
    還是晚了,姚遠搶在諸航關車門前擠了上來。“我還以為眼花了,你也去軍區吧,捎上我,我實在不想和那幫板著臉的男人擠一輛車。”
    諸航擠出滿臉的驚訝:“你怎麽在這兒?”
    姚遠耷拉著肩:“任務。淩晨就過來了,到現在早飯也沒吃。”
    看著姚遠,諸航總想起那句話:世界這麽大,還是遇見你。當年,姚遠因為情傷,從北京調去廣州。四年後,為了和老公團聚,又調到寧城軍區。姚遠的老公,說起來也是位熟人。諸航參加聯合國網絡維和部隊前,曾在寧城集訓,有一位男學員托諸航同寢室的學員向諸航轉達他的心意。那位男學員後來就留在寧城軍區的通信處工作,在一次軍區通信大賽中,遇到姚遠,兩人互有好感,結成連理。姚遠來寧城工作的第二年,諸航也來了寧城。在軍區的食堂遇到,從此後,姚遠就以諸航的朋友自居,甚至她還要求做戀兒的幹媽。
    諸航哭笑不得,她們其實沒那麽熟好不好。隻要遇到,姚遠都會拉著諸航說會兒悄悄話,說到最後,會顫顫地問:“周文瑾真的死了嗎?”
    “不然,你以為呢?”諸航無力至極。
    姚遠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裏轉了幾圈,無聲地眨了回去。寧檬和小艾有時也會無意間提起周師兄。
    過世的人總是最好的,哪怕是疼痛的回憶,也覺得是那麽美好。隻有諸航心腸冷硬,隻字不提從前。五年,六十個月,換算成天、時、分、秒,又是多少?瞬間都可以萬變,五年,故人也早已麵目全非。
    從特羅姆瑟回來後,有兩年,諸航在幾起黑客大事件中,依稀察覺到周文瑾的身影,後來他就無聲無息了。倒是西蒙,她知道一點。西蒙死了,不是死於疾病,也不是被仇家謀害,他聖誕節去瑞士滑雪,不慎摔倒,頭部撞上一塊岩石,沒等救援隊趕到,人就咽氣了。這樣倉促的退場,簡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敗筆。他的崇拜者們在網絡上搞了次轟轟烈烈的紀念活動,對他的讚譽是:黑客教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後就有人擔憂他的江湖地位,還有誰可以擔起?提了一串的名字,其中就有wing,還挺靠前。
    劍起江湖嘯恩怨,月如霜。巔峰對決長空裂,愛恨情仇一瞬間。江湖風雲於諸航,已是傳說。
    這些,諸航怎麽和姚遠說。有些事,是必須爛在腹底的。守口如瓶也是一種境界。
    “那我們先去吃早飯。”諸航善解人意道。
    “不了,一會兒回去還得開會呢!”姚遠閉著眼靠上椅背,說話帶點鼻音,像是凍著了。
    “人質還好吧?”諸航問道。
    “一個受了點輕傷,一個被嚇得不行,不過,都活著,但要接受心理醫生輔導。”
    “狙擊手好厲害。”
    姚遠睜開眼睛,笑了:“四個角都布置了狙擊手,還有高嶺坐鎮,幾乎是萬無一失。”
    “高嶺?”這個名字很是霸氣。
    “卓帥剛從夜劍特種部隊挖過來的高手中的高手,”姚遠俏皮地吐了下舌,“費了不少勁呢!”
    諸航輕輕“哦”了一聲,很訝然。各大軍區都有自己的特種部隊,每個特種部隊都有一個很酷的代號。從實力和武器的配置上來看,夜劍排第一。夜劍不僅有最先進的gps交聯衛星定位係統,還有無人駕駛偵察機,下設動力飛行傘分隊、狙擊手分隊,還有潛水小分隊,真的是敢飛簷走壁,也敢上刀山、下火海。
    “這次是不是殺雞用了把宰牛刀?”
    姚遠回了句“那不是一般的歹徒”就沉默了,諸航明白,也沒再問。姚遠有點想要小孩,向諸航打聽需要注意哪些事項。諸航真說不出,把唐嫂的手機號給了她。這方麵,唐嫂可以稱之為專家。
    即使是諸航,進軍區也是要詳細登記,還要接受嚴格的安檢。姚遠有通行證,先進去了。吳佐和值勤的衛兵很熟的,伸著兩隻胳膊接受檢查時,還開著玩笑。衛兵臉漲得通紅,都不敢抬眼看諸航。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從大門到首長的辦公樓有一段距離,諸航挑樹蔭處走。軍區裏栽種的多是水杉和雪鬆,一棵棵挺拔高聳,一年四季都是一種景致。這裏,一切都是方方正正——方方正正的樓房、方方正正的廣場、方方正正的花圃、方方正正的步伐和人。諸航不好意思東張西望,連笑都隻露八顆牙齒。
    首長的辦公室在18層,也是最高層。諸航抬腳上台階,麵對著大門的電梯門“當”的一聲開了,一個黑影把諸航罩得嚴嚴實實。
    “哦,我說誰穿身便裝在這兒晃著呢,原來是我家那位和人私奔被抓回來的弟媳婦。”
    大廳本來就高、空,說話的人聲音洪亮深厚,回音嗡嗡地撞擊著諸航的耳膜。諸航揉著耳朵,歎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啊,真不該出門。
    貝雷帽,魁梧的身軀裹在迷彩服裏,寬肩窄腰,著齊膝軍靴的大長腿。目測下,至少在一米九以上。皮膚是被陽光過分青睞後形成的古銅色,黝黑的腮幫密布著濃密的須根,眼睛稍小,不過,絲亮不削弱他滿身的硬朗陽剛之氣,還有痞氣。成功看上去也壞壞的、痞痞的,但那種痞痞得雅致,這人的痞則有股匪氣。
    諸航私下裏和卓紹華嘀咕,他家怎麽起名的,叫什麽文縐縐的李南,他應該叫李大壯或李金剛。
    李南:夜劍特種部隊大隊長,大校軍銜。在某個時期,李南和卓紹華在軍中是被相提並論的。年齡相仿,家世也相仿。嚴肅來講,李家的家世還要輝煌一點,算是軍人世家。遠在甲午戰爭時期,李家的祖輩就從軍了,後來,代代投筆從戎。李南的父親現任某軍區的大首長,李南是獨子,十六歲參軍,在軍中千錘百煉,戰功赫赫。卓紹華剛進部裏擔任技術處處長時,李南開始組建夜劍特種部隊。在軍二代裏,他倆代表的是一文一武。將軍們聚在一起,開玩笑說這倆人是軍中的明天。兩人的表現沒讓眾人失望,在各自的領域都取得了顯著的戰績。隻是在今天看來,李南好像慢了一拍。不過,這是和平時期,本來就是科技和管理占先,眾人也能理解。
    諸航被困特羅姆瑟,負責解救她的就是夜劍。諸航與李南並沒有碰麵,後來見到,是在一次家庭聚會上。
    人生就是一出戲。
    李南三十歲時,母親因病去世。李大帥單身了幾年,再次打開心門,是為了卓陽。卓陽從小資、文青到看透塵世的半出家,再到大帥再婚的夫人,簡直就是質的轉變。不知她是為了報複命運還真的是對李大帥情有獨鍾,這個消息把所有的人都雷得外焦裏嫩。
    卓明把自己關在房裏一天,出來後對歐燦說:隨她去吧!以後,她的人生再也和我們無關。歐燦嘴巴張了半天,擠出一句話:這親事至少算門當戶對。
    晏南飛聽說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苦笑道:這下,我應該不再欠她什麽了。
    諸盈聽了,半天都是呆呆的,她對諸航說:紹華這位小姑真的像個被寵壞的孩子,李大帥那一大家子,她能接受,卻容不下你,這明明還是在和晏南飛較勁。硬要說拋棄,當初被拋棄的人是我,不是她。她怎麽就扭不過來呢?她到底在別扭什麽?
    誰也回答不上來,卓陽重新煥發了神采,妝容、衣著,都很符合她新的身份。她和李大帥看上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與李南的夫人相處得也其樂融融。
    李南的夫人在文工團跳獨舞,號稱“軍中一枝花”,兩人至今還沒有孩子,不知因為是聚少離多,還是怕懷孕影響身材,不過,兩人都不是很著急。
    卓陽結婚前,兩家聚一起吃了個飯。諸航就在那天看到了李南。李南比卓紹華大四個月,介紹諸航時,他“哦”了聲,眼眯成一條縫,臉上寫著“原來是她啊”。一頓飯,他一直在打量諸航。他美女夫人都看不下去,嗔道:“讓你看菜,你在看哪兒啊?”
    諸航被他盯得毛骨悚然,道別時,躲在卓紹華身後。他還不放過,特地喊住她:“弟媳婦,咱們回見啊!”
    諸航有種預感:此人非善類,得敬而遠之。
    回家後,卓紹華告知諸航,去特羅姆瑟解救她,是由李南全麵負責的。隻是當時她的身份是保密的,解救人員隻知她是部裏的網絡專家,並不清楚她還是卓紹華的夫人。
    諸航臉皺成一團,地球哪裏大了,路都這麽窄。兜兜轉轉,絲絲縷縷,每一個人都像是和自己有點關聯。
    “好巧哦,李大校。”諸航揚起一臉的笑,雙手背到身後,假裝沒聽到“私奔”這兩個字。
    “不應該叫聲大哥嗎?”李南不冷不熱道。
    諸航嗬嗬道:“這是軍區,不能公私不分,還是稱呼軍銜比較好。”
    “是嗎?”李南拖長了聲音,眼睛突地瞪起,身子一正,“諸中校,立正。”
    諸航愣住,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立刻抬頭挺胸,兩眼直視前方,雙手緊貼著褲縫。不過,一身便裝擺出這個姿勢,看上去很搞笑。上樓下樓的人看著,都忍笑忍得肌肉痙攣。而李南似乎還嫌不夠,中氣十足地喊著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立正。”
    諸航臉通紅,命令自己無視四周的一切,她努力讓每一個動作到位,不然,就中了李南的圈套。
    李南終於吐口說了聲“稍息”,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諸中校很久不訓練了吧,動作很生疏啊!一個軍人,懶惰是不行的。”
    諸航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罵了聲“變態”。“是!”這人堂而皇之點明她的身份,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這是需要嚴格保密的。
    李南懶懶地朝電梯口斜過去一眼,卓紹華和幾位副官不知什麽時候來的,安靜地站在那兒。對上他的目光,卓紹華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李南勾勾嘴角,兩指點了下額角,算是敬禮。“先走一步。”
    “晚上見。”卓紹華特地注明。
    李南揮揮手,沒有回頭。
    “他今天吃錯藥了嗎?”確實是很久不訓練了,才幾個動作,諸航就出了一身汗,“竟然拿我來折騰!”
    秦一銘也很不解,李大校怎麽和諸老師對上了,他叫她諸中校,這是哪一說?
    卓紹華笑了笑,讓幾位各自忙去,看下時間,快午餐了。“我們先去吃飯。”
    諸航嗅到卓紹華身上一股煙味,不知在會議室待了多久。等人散去,卓紹華才輕聲道:“我挖了李大校的寶,他火了,沒辦法對付我,你剛好撞上他的槍口,這不,拿你出氣了。”
    “他不會特地飛過來找你算賬的吧?”這心眼有針尖大嗎?
    卓紹華笑著默認。“那……他就這樣算了?”打死諸航都不相信。
    “成老爺子晚上過來調解。我今晚可能回不了家。”卓紹華無限的抱歉。
    諸航擺擺手:“家裏挺好的,你放心。首長,這事有那麽大嗎,都要出動成老爺子?”成老爺子是成功的親老爹,部裏的書記,負責全軍的思想工作,還是網絡奇兵的總指揮,不是一般的忙。
    “人員調動,哪怕是兵王,也不算是件很大的事。我挖了李大校的寶,是因為另一件事。”
    諸航右手的食指頂住左手的掌心,示意暫停。她的經曆告訴她,知道的事情越少就越安全。“首長,中午吃什麽?”
    卓紹華凝視她的目光專注極了,微微映著一點淺淺的日光,好像要將她整個人裝在眼裏。好吧,不說,不影響她的胃口。
    兩人就在食堂大廳裏找了張餐桌,卓紹華讓師傅炒了兩個菜,算是為諸航開了次小灶。吃飯時,隔壁桌上的幾位軍官壓著嗓子在談論寧大的人質事件。這件事,網絡上都傳開了,“寧城午間新聞”也提了一句,畫麵是寧城的校園,人質和綁匪都沒看見。
    “五個小時的僵持,雙方神經都繃到了極限,仍能這樣精準、冷靜,隻有高嶺。”
    “a國曾經排了個世界優秀狙擊手前十的榜單,可惜高嶺沒能上榜。”
    “那個榜是依槍下擊斃的人數來排的,狙擊手不是拿槍胡亂射擊的殺人狂,那個不能代表狙擊手真正的實力。高嶺的水準進前三都沒問題,上不上那個榜無所謂。”
    “高嶺不是在b軍區的嗎?”有人提出疑問。
    “工作調動吧,話說我是聽過不少關於高嶺的傳奇,從沒見過真人,你們誰見過?”
    “不要談真人了,高嶺這名都有可能不是真的。狙擊手屬於……”
    說的人聲音越來越小,豎著耳朵的諸航聽不真切,身子悄悄地朝鄰桌傾斜,不提防胳膊肘兒被卓紹華拉了下,笑道:“椅子歪了。”
    諸航狠狠咽了口口水,悄然朝鄰桌努了努嘴,小聲地問:“他們說的那個就是李南的寶?”
    卓紹華挑挑眉,那意思是“你真想知道嗎?”
    諸航在心中斟酌許久,點點頭。孰輕孰重,首長心中一清二楚,這樣執意地要和她講,那就是這件事需要她參與,她有知情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