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是秋風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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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五點是寧城的交通高峰期,吳佐把車開得像一尾魚,忽而搖頭,忽而擺尾。一輪豔紅的夕陽,掛在山巔。寧城有許多低矮的山丘,稍微高一點的,就隻有一座山。山巒、天空、明城牆、高樓,千溝萬壑,都變成了那樣一種沉靜的、安詳的金紅色。
    諸航看著那夕陽,想起c?羅塞蒂寫的那首《終點》:頂著日生夜長的草/頂著生意盎然的花朵/在聽不見急雨的深處/我們將不為時間計數/憑那一一逝去的暮色……
    暮色四合後,就是黑夜,這是一天的終點,人生的終點也是一團黑暗,那叫死亡。
    寧大門口的交通已經恢複暢通了,人如潮,車如浪,樹木沐著晚風,枝葉一下一下地搖動。一切都已恢複平靜,三兩個人聚在一起,臉上仍帶有一絲驚恐。
    看似平常江水裏,蘊藏能量可驚天。
    下午在會議室,首長給諸航看了最近的三則報道,一則是發生在e國首都,一個華人留學生不慎跌下地鐵的軌道,被疾馳的列車碾壓致死;第二則是發生在a國西部的一個港口城市,一個華人富商家庭午夜時分被歹徒滅門,四人一狗;第三則就是今天淩晨時分發生在寧大的人質劫持事件,報道提供了影像資料,諸航清晰地看到歹徒的全貌——麵色清瘦蒼白的年輕男子,手持一把槍。首長說那把槍在去年a國黑市上售價三萬美金,屬於限量出售。
    “知道生化武器嗎?”首長問諸航。
    諸航點了下頭。首長並不是私下和她閑談,小會議室內還有其他幾位軍官,秦一銘負責記錄。
    “寧大的羅教授兩個月前剛研究出一種能抵禦二十種不同解毒藥的細菌,之所以放在寧大,是因為羅教授不願離開寧大,也是因為寧大隻是一所綜合性的大學,生化專業很薄弱,不會引人注意。幸好進入實驗係統必須通過三道驗證,歹徒是在試圖通過第二道驗證時被值班人員發現的。”
    但諸航還是不理解,消息是怎麽走漏的呢?難道……寧大裏有臥底?
    卓紹華似乎看出了諸航的疑惑,凝重地眨了下眼睛。“e國和a國的消息泄露,應該是通過同一個渠道。之前我們有猜測,可是一直找不到證據。昨晚歹徒進入實驗室時,我們捕捉到另一個信號,可能是臥底慌亂了,一時間來不及屏蔽信號。那個信號就在寧大內。”
    諸航汗毛直豎,e國和a國的事件其實也不是普通的案件,那是諜中諜?那麽,寧大裏上萬名的學生,豈不是置於危險之中?
    “那倒不會。科研數據現已轉移,寧大現在非常安全。”卓紹華說道。
    “可是那個臥底還在啊,是不是軍方已鎖定目標,讓那個叫高嶺的狙擊手來擊斃他?”諸航奇思異想道。
    在座的幾位軍官全樂了,卓紹華很給麵子地隻彎了下嘴角。諸航不怕丟臉,繼續發問:“那查清了歹徒是哪家的嗎?”
    “t島的一個第三方組織。”
    寧城軍區,海岸線頗長,軍區主要任務就是登陸和反登陸作戰。從年初起,情況不太樂觀,時有意外狀況發生。“如果這些情報確定都是臥底送出的,那這個臥底能力超強,又是e國,又是a國,又是t島,覆蓋範圍也太廣了。臥底那種工作不是分工很明細,也會劃分區域嗎?”
    幾位軍官悄悄對視了下,諸航這話真是一針見血。事實上他們並不確定這次人質事件和e、a那邊的事件出自同一個渠道,這次事件透著一股詭異。執行任務時,按常理,都會預先做好失敗的打算,也會想出相應的應對措施。劫匪任務失敗,劫持人質,臥底心裏有底,他卻慌亂到暴露目標,顯然他對這次任務並不知情。那劫匪的情報是從哪兒得來的呢?
    “好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些。我送你下去,很晚了。”卓紹華站起來,結束臨時召開的短會。
    出了電梯,諸航湊近卓紹華的耳朵:“我的新任務是什麽?”
    卓紹華回道:“了解情況即可。”
    夫妻在同一個領域最不好玩,特別是那種上下級關係,尤其是涉及一些秘密的。但諸航心大,讓她聽聽就聽聽,其他不多想。反正有任務下來,她盡力完成就行。可思來想去,她好像沒什麽用武之地。
    卓紹華溫柔地目送諸航。他的淡然冷靜是被經曆打磨出來的。因為經曆得太多,所以不得不將很多東西壓抑起來。所謂被歲月催變得成熟,其實也不外如是。從私心講,他不願意讓諸航接觸這件事,但成書記在電話裏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諸航要是不忙,讓她也聽聽。
    這其實就是命令。軍人對於命令,無條件服從,無任何借口。卓紹華捏了下鼻子,感覺風裏帶著股水汽,空氣中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沉重。
    帆帆晚上畫了幅畫,波光粼粼的水麵,被雲層遮去半個身影的滿月,一艘木船的遠影。意境很美,帆帆給畫起名為《皎月》。
    帆帆仰起小臉,渴盼地看著諸航。
    “好看,很好看!”諸航咂嘴,壞家夥畫畫的造詣越來越深,她大概很快就不能在他麵前裝腔作勢了。
    “我用的是成叔叔從德國帶回來的顏料。”被媽媽誇獎,帆帆激動得臉都紅了。
    顏料不同,畫的畫差別很大?諸航不敢接話,怕露了餡,她和藝術之類的東東不太熟。最近真是越活越沒自信,低微得快趴到塵埃中了,她是不是也該深造深造去?
    “媽媽,今晚爸爸回家嗎?”帆帆目不轉睛地捕捉著諸航細微的表情變化。
    “爸爸工作很忙,要加班。你去洗澡吧,早點睡。”摸摸帆帆的頭,吻吻粉嫩的臉頰。
    帆帆站著沒有動,小眉頭擰了又鬆,鬆了又擰起。“媽媽,我還不太困,想去花園看星星。”小手塞進諸航的掌心。
    果真是藝術男,每個細胞都那麽浪漫多情。他們在樓梯口遇到唐嫂,懷裏抱著剛洗過澡的戀兒。戀兒整個人裹在毛巾被中,已經睡著了。不要上學的一天,她過得快樂而又充實,連睡前故事都免了。
    今晚的星星很深遠,一顆顆,像嵌在夜空中的鑽石,樹蔭把星光又篩得更細,仿若軟軟的棉絮,落入夢中。
    “媽媽,坐這裏。”帆帆指著秋千架。
    諸航坐下,帆帆沒有跟著坐上來,而是站在一邊,用力推動繩索。他畢竟力氣小,秋千隻能微微晃動。
    “你是不是把媽媽當小女生?”諸航發現了,心中猛烈地受到觸動。太陽落山後,帆帆經常帶戀兒來花園蕩秋千,柵欄上爬滿各種不知名的野花,帆帆摘下一朵朵花,邊教戀兒數數,邊編花冠。那時的戀兒,笑得也像花一樣,仿佛天底下沒有什麽事可憂心,烏雲隨時可以掃淨,天空永遠明麗。
    “我以後也會是爸爸。”夜色濃密,看不清帆帆臉上的表情,但諸航聽出帆帆的聲音出奇地認真。“你想結婚了?”
    帆帆默然。
    諸航笑了,一把攬過帆帆。“帆帆是說你是男人,也可以像爸爸那樣給媽媽依靠,是不是?”
    帆帆輕輕“嗯”了聲。
    想哭,感動的,壞家夥和她絕對是一夥的,共患難,共享樂,不離不棄。“謝謝帆帆,媽媽現在什麽都不怕的。”
    “妹妹她一點都不討厭,她很可愛。”
    壞家夥會讀心術嗎,什麽都瞞不過他的眼睛。“那是當然,也不看看她是誰生的!”諸航自豪滿滿,臉卻有點兒發燙。
    幫帆帆帶上房門,帆帆猶豫了一會兒,叫住諸航:“媽媽,周三我們開家長會。”
    “又開啊!”諸航在門邊蔫成了一棵歪脖子樹。
    帆帆同情地“嗯”了聲,打開《論語》,今天他要看的是“孝敬之道”這一章。“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作為兒女,侍奉父母的時候,如果有意見相左的地方,甚至你覺得父母有什麽錯的地方,可以委婉地勸止。
    他知道媽媽怕開家長會,可是他不想幫助她,因為她是媽媽,必須勇敢麵對。
    諸航哭喪著臉回了臥室,摸索著從枕頭下拿出一本書——《麵包烘焙一百款》。書的紙質很精良,圖片也很清晰,講解非常詳細。
    這本書是上學期期末開家長會時買的。不能提家長會,一提全是淚。什麽家長會,簡直就是媽媽們的才藝表演!那些媽媽個個都像十項全能選手,有的秀烘焙的小點心,花式繁多,好吃又養眼,孩子們一下就瘋搶光了;有的秀插花藝術,一件件都是傑作,小女生們那個羨慕哦;還有秀十字繡的、陶藝的……諸航置身其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她是唯一什麽才藝都不會的。兩節課的時間,如坐針氈般,看都不敢看帆帆,她怕看到帆帆指責的目光。她唯一露臉的機會是花池外麵的水管壞了,她自告奮勇跑去修理,濺了一身的水。
    放學時,帆帆說餓,她帶他去附近的西點店吃點心,剛好遇上當天最出風頭的一位媽媽,她告訴諸航,烘焙麵包最簡單,網上買台自動麵包機,買本書,照著做就行,就算是傻瓜想失敗都難。諸航當然不是傻瓜,於是,頭腦一熱,坐在西點店就上網買了麵包機和烘焙書。從西點店出來,她豪情壯誌地對帆帆說,以後,你也可以吃到媽媽親手做的麵包啦。帆帆拽拽她的手,她低頭。帆帆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眨不眨:“隻要是媽媽給我買的,我都覺得好吃。”言下之意,不一定非要親自做。
    這是鼓勵還是打擊?諸航把書從頭翻到尾,哈欠連天,她覺得帆帆那句話不是鼓勵也不是打擊,而是死心,不抱任何希望。
    會議一直開到東方發白,李南幾乎是憤怒地離開了。特種部隊的作風向來喜歡一劍封喉,最討厭打口水仗。他不屑繞彎子,直言想讓他放高嶺走,除非從他身上踩過去。
    論單打獨鬥,軍中應該沒人敢和李南對峙。所以他敢口出狂言,脾氣又暴躁,咆哮起來的樣子像一隻餓急了的猛虎。
    卓紹華好整以暇地坐著,成書記在,他不需要著急。不過,高嶺這件事,他承認自己做得不地道。他淩晨打電話說借人,天亮後直接把高嶺所有的關係就轉過來了。李南問他,是不是蓄謀已久。他沒否認。去年的春天,他就開始關注高嶺。但明著調人,李南不可能同意的,他隻能想別的辦法。這次,給了他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借口。
    他在軍銜上高李南兩個級別,但李南選擇無視。哪怕大首長在,觸了他李南的底線,他一樣吼得地動山搖。
    “高嶺他不隻是一個槍法高明的狙擊手。”李南眼睛血紅,看著卓紹華的樣子,像是想把他一口吞掉。
    “我知道,他非常優秀。”寧城軍區裏優秀的狙擊手大有人在,而高嶺,除了槍法精湛,他的刑偵能力、跟蹤水平也是很高的,最重要的是,高嶺還是一位心理學碩士。
    “讓一位文弱書生成長為一位卓越的特種兵戰士,你知道有多難嗎?!”李南一拳頭砸在桌上,秦一銘慌忙抱住麵前的茶杯,才避免了杯翻茶倒的場麵。
    “我很佩服李大校。”對付李南,就要以柔克剛。
    “那你……”
    成書記拍拍李南的肩,讓他喝口水。在私情上,卓紹華和李南都是他的子侄輩,在工作上,兩人都是他的下級,他出麵,不存在偏袒誰。“高嶺不是塊糖,你倆也不是孩子,孩子才會為塊糖吵著鬧著。紹華這次把高嶺調來,是從工作的角度考慮,你要理解。”
    “他寧城軍區的屁事,和我有什麽關係!”李南沒好氣道。
    成書記蹙起眉,冷眼看著李南。李南也覺得措辭不當,低下眼簾,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李大校劃得夠清啊,這是要各自為政嗎?”
    這話嚴重了,李南連忙站起來,硬邦邦道:“我沒這個意思。”
    “軍人上了戰場,要的就是團結、合作,戰友和戰友之間要有過命的信任,你忘我地向前衝,不必擔心後背中彈,因為你的身後有你的戰友,他會像保護自己一樣保護你的後背。你們倒好,用不著別人的子彈,自己就搞起內鬥了。”
    “成書記,成伯伯,真沒這麽嚴重,我……就是著急了。”李南朝卓紹華射過去一記眼刀。卓紹華從容地回以抱歉的微笑。
    “那高嶺你放不放!”成書記厲聲問道。
    李南昂著脖子,好半天沒說話,然後重重點了下頭:“我可以放,但我要以人換人。”
    “哦,你看中誰了?”成書記聲音一沉,神情已是不悅。
    “5絡顧問諸航中校。”李南死死地盯向卓紹華,他也要讓這人嚐到肉痛的感覺。
    待在一邊的秦一銘猛地瞪大眼睛,他沒聽錯嗎,他們在說536,在說諸老師?
    卓紹華端起茶杯,慢條斯理而又波瀾不驚,眼睫在俊朗的麵容上投下一小片沉靜的陰影。
    “我記得諸中校好像是位女性,夜劍裏可是一群純爺們。”成書記冷聲道。
    “我又不是讓諸中校上戰場。網絡攻擊是夜劍的薄弱項,諸中校來,可以加強我們這方麵的力量。”李南說得冠冕堂皇。
    “我會從網絡奇兵裏麵給你們撥一個人過去,對諸中校我另有安排。”成書記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李南抗議道:“成伯伯,你偏心。”
    成書記看著人高馬大的李南,有點恨鐵不成鋼:“好吧,那我也偏你一回,高嶺借紹華兩年,然後,他仍回夜劍。你還有什麽意見?”
    “沒有,但人要全須全尾地回來。”李南不太情願地說道。
    成書記不說話,看著卓紹華。卓紹華實事求是道:“出任務時,情況晦暗不明,誰也不能保證什麽,我隻能盡量保護高嶺的安全。”
    “奸詐。”李南丟下兩個字,走了。出門時,他狠狠踹了下門框,以示心中的惱火。
    成書記對卓紹華說道:“這孩子本事是有,可是這脾氣、這度量……唉,怕是到老都改不了。如果他有你一半的沉穩,也不會到今天還是個大校。”
    “我覺得他的脾氣和度量是因為太過於重情,不是哪一個上司對自己的屬下都這麽珍視的。”
    成書記疲憊地揉揉額頭:“你很中肯。唉,老了,熬個夜,就有點吃不消。我去躺會兒,中午還有個視頻會議。”
    卓紹華也感到一些疲累,兩夜加起來,他睡了不足四個小時。秦一銘打開窗,讓滿室的煙霧散去。清晨的氣溫有點低,毛孔倏地一縮。卓紹華適應了一會兒,才出門走向露台。
    空氣特別清新,夜裏起了霧,遠處的山巒隱隱約約,樓下的樹木被露水打濕了,晨光裏,晶亮晶亮的。
    這個時間,唐嫂應該在廚房裏做早餐,她老公在花園裏鋤鋤草、剪剪枝。帆帆也起來了,他還小,被子疊不成方,隻能軟趴趴地任它臥在床上。戀兒呢,怕是還在睡,小小豬一樣,呼呼的。她還是睡著時乖,醒了後,諸航對她說話的音量都要高八度。
    諸航向諸盈抱怨戀兒太難帶,會把人逼瘋。諸盈潑了盆冷水:“你有什麽資格說戀兒,比起你小時候,她這表現可以點讚。”
    諸航死活不承認:“我哪有那麽可怕。”
    “你知道爸爸為什麽那麽愛笑,他是習慣成自然。你總是闖禍,他見人就得賠個笑臉。”
    諸航被諸盈說得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不肯理睬諸盈了。她一難受,就愛折騰諸盈,而諸盈拿她沒辦法。就像她再怎麽氣戀兒,也絕舍不得碰戀兒一指頭,頂多抱怨兩句。這就是一物降一物。
    卓紹華笑出聲來。
    淡薄的日光穿過晨霧射了出來,他深吸了兩口空氣,舒展了下手臂。快到十月了,他自然想起和諸航去婚姻注冊的那天,也是這樣明朗的天空,這樣清冽的陽光。轉瞬,他們的婚姻已走過七年。
    成功有天給他打電話,調侃道:“七年了,你們會不會也要癢一癢?”他聽了之後,特地去查了什麽叫“七年之癢”。這原來是一個舶來詞,人的細胞每七年會經過一次整體的新陳代謝,婚姻也是這樣,從充滿浪漫的戀愛到實實在在的婚姻,每天周而複始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新鮮感、神秘感,雙方生活的習慣與理念的不同逐漸無法掩飾,情感疲憊,婚姻瓶頸,如果不克服過去,婚姻就有可能終結。
    他和諸航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們走的不是尋常路,沒有經過浪漫的戀愛,婚姻生活也不是每天千篇一律。終其一生,感情不知會不會有疲倦的那一天。這七年,對諸航,了解多一點,愛就深一點,心就陷一點,再也無法自由自在。
    諸航呢?
    手機響了,卓紹華低頭看了下來電顯示,嘴角揚起。正準備過來匯報今天日程的秦一銘連忙縮回腳,能讓首長這麽溫柔地笑著,不用猜,就知是誰打來的。秦一銘靠上牆壁,他還沉浸在諸航是536的諸中校的震驚中,難道當初首長是為了惜才愛才才娶了她?不需要這樣吧,許以高職高薪就好,何苦以身相許?秦一銘真心覺得首長吃了很大的虧。
    “起床了嗎?”
    “正在起。你還好嗎?”
    “嗯,好的。”
    寥寥數語,不需要多講,她就懂了。“首長,我們商量個事,下周三,你擠出兩小時去帆帆學校開個家長會。”
    卓紹華笑了,家長會現在成了諸航的一塊心病。“時間上我會盡量配合,可是我去開家長會,學校會很不方便的。”身著便衣的警衛,一溜地跟在身後,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得接受安檢,學校還得提前戒嚴。
    諸航抓狂了:“那怎麽辦?”
    “你要是很忙的話,讓唐嫂替你去。”
    “那怎麽可以,家長是能隨便代替的嗎?唉,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卓紹華知道她口中的爸爸指的是晏南飛。晏南飛現任溫哥華那家公司駐北京辦事處的總經理,算是回國了。晏南飛風度翩翩,講話風趣,很多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孩子也不是太大。他去不會顯得很突兀。
    “打電話讓晏叔過來住幾天。”諸航大概是不放心晏南飛,卓陽再婚了,他還是孤身一人。雖然因為帆帆和戀兒,他和諸盈經常聯係,但諸盈已有家有室,有些地方是需要避嫌的。卓紹華覺得來寧城最大的好處,不是他升職,也不是寧城的空氣質量比北京好,而是他可以遠離那一團理不清的家庭關係。本來就夠複雜了,現在卓陽嫁給李大帥,添了李南這位名義上的表哥,關係更是錯綜複雜。一大家子坐一起,幾個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講個話都要瞻前顧後,如履薄冰,吃個飯像受罪。
    他對諸航說,你什麽都別看、別想,知道我們是一家子就好了。也就是諸航豁達、開朗,換另一個人,身處其中,隻怕早崩潰了。
    “我爸要是過來,你想慪死歐女士嗎?”
    歐燦視晏南飛為眼中釘,以前是為卓陽,現在是為戀兒。帆帆和她不親,她不指望了。戀兒可是株小苗苗,她怕戀兒偏向晏南飛。
    戀兒剛出生時,諸盈、晏南飛、歐燦,三人搶著幫帶。用諸航的話說,每天都是現實版的三國殺。
    “慪什麽,晏叔來看女兒天經地義。媽媽想來,我們也歡迎。”
    諸航嘀咕:“我不歡迎。”可能是自己沒有女兒,歐燦把戀兒寵上了天。她要在,戀兒就等於拿了尚方寶劍,橫行霸道到無法無天。
    “你怎麽越活越像個小媳婦了?”卓紹華促狹道。
    “誰小媳婦啦,我這是讓著她。”諸航不服。
    “哦,哦,媳婦,今天要出門的吧!晚上一塊吃飯,就我們兩人,我在辦公室等你。”他故意壓低了音量,聲音裏多了絲魅惑。許久,聽到諸航輕輕“嗯”了聲,呼吸都是顫顫的。
    一種難以抑製的激動,像一彎新月一般悄然從心空升起。如果猜得不錯,她應該臉紅了。
    卓紹華用了五分鍾的時間才讓自己恢複自如。今天,也是很忙碌的一天。第一件事,他要見見好不容易挖過來的高嶺。
    敲門的聲音很斯文,一下,一下,簡短而又禮貌。
    “進來!”卓紹華從辦公桌後站起身。
    門被緩緩地推開,迎著光線,卓紹華凝神看著站在麵前的年輕男子,無框眼鏡,修身的小西裝,眉眼清秀,清澈的眼眸仿佛一潭靜水,嘴唇下意識地抿著,那不過是在掩飾他心底的一點緊張。
    在那一瞬間,卓紹華猛地有種錯覺,好像置身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網絡奇兵的會議室裏,他走進去,問道:“你就是周文瑾?”清俊的青年緊張道:“是,首長!”
    閃神不過0.1秒,快到任何人都沒有察覺。卓紹華伸出手:“你好,高嶺中校……不,應該叫欒逍中校。”
    其實欒逍和周文瑾長相上沒一點相似之處,隻是他那文質彬彬的氣質,一看就是浸泡書海多年的人。卓紹華沒有想到,高嶺會是這個樣。他不是說特種兵都必須長成李南那副大塊頭,但高嶺實在是太文氣了,就連皮膚都白皙得像個姑娘。但在握住欒逍的手時,感覺到滿掌的槍繭,他心底才輕輕“嗯”了聲。
    “首長好。”欒逍有一些窘迫。
    高嶺這個名字,在軍中被傳得有點神化,很多人都忘了他的本名。“高嶺”是一次任務的代號。那次一個歹徒在列車上劫持了一車廂的旅客,列車當時行駛到一片叫作高嶺的山區。歹徒腰間捆綁著自製的炸藥,情緒崩潰,仿佛一觸即發。他緊急受命,車廂狹窄,狙擊手無處埋伏。他以談判人員的名義進去,在瞬息之間,不過十米的距離,沒有任何掩護,來不及瞄準,用一把袖珍手槍,將歹徒擊斃。若是那一發子彈稍有偏差或遲疑,將會讓上百人送命。於是,他一槍成名。高嶺事件成了軍中的一個傳說,也成了他的代號。其實在執行任務時,狙擊手都隻有一個代號,隻有犧牲了,才會有人說起他的本名。
    “你近視嗎?”卓紹華抬了抬眉。
    欒逍扶了扶鏡架:“不,這是平光鏡,沒有度數。”一副眼鏡能讓人的氣質有天差地別的變化,摘下眼鏡的他,目光銳利、冰寒,一看就像個冷麵殺手,所以平時便裝出行,李南都要求他戴上眼鏡。書卷味濃濃,也會讓對方降低防備。在別人眼中,書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
    “這哪裏是平光鏡,分明是哈哈鏡,把所有人都騙了。”卓紹華戲謔道,讓欒逍坐下。
    欒逍也很吃驚,他在夜劍裏聽李南提到過卓紹華。李南似乎看不慣卓紹華,語氣是挑剔的。他們幾個聽了總是笑笑,李南是個自傲、自戀、自賞的人,別人很難入他的眼。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調來寧城軍區的過程,讓他覺得卓紹華是個強勢而又有謀略的人。麵對麵坐著,卓紹華的溫雅、親和,讓欒逍很不自在。不僅如此,作為大軍區的一號首長,他年輕、俊朗得讓人有點接受不了。但這份年輕,卻讓人不敢生出輕視與質疑。談笑之間,儒雅與威嚴並存,溫和與震懾共在。
    “昨天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卓紹華也落座,秦一銘送進來兩杯茶,飛快地瞥了眼欒逍。
    欒逍恭敬道:“謝謝首長。”
    卓紹華朝秦一銘點下頭。秦一銘出去,不一會兒,作戰部部長和幾位幹事推門進來了。卓紹華介紹了下,幾人朝欒逍點點頭,分頭坐下。
    “劫匪身份確定,福建人,看裝備和身手,應該受過係統訓練。”作戰部部長說道,“這次事件是突發行動,像是臨時起意,如果準備充分,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實驗室,應該是可能的。我們必須檢討,對羅教授的保衛工作不夠完善。”
    “欒中校怎麽看?”卓紹華看向欒逍。
    昨天欒逍並沒有親自參與射擊,他隻是遠程遙控指揮。狙擊手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埋伏在實驗室上方的氣窗後。劫匪要求提供一架直升機,人質必須同機飛行。這個要求太過分了,談判專家一直與他迂回周旋,就在他殺意陡生時,狙擊手扣動了扳機,是欒逍下的命令。其實,射擊劫匪,是下下策。人質是解救了,但留下一堆的問號。
    “很多技能通過魔鬼式的訓練,在短時間內可以得到提升,但是想要提高計算機水平是無法做到的。他又要懂生化知識,又要解密,又要攻破安全防護,至少需要一個懂計算機的同夥相助,或者外圍有接應的團隊。”欒逍說道。
    “如果有一個同夥,那麽當時,他就在寧大之中?”作戰幹事從筆記本上抬起頭。
    “在我們的射擊領域,沒有發現這樣的一個人。”負責觀察的狙擊手可以將方圓千米以內的範圍都納入眼底,“我覺得劫匪隻是對方用來試探的一顆棋子,也就是說對方不敢確定實驗室裏是否真有那些數據。他們沒想成功,劫匪本來就是來送死的。”
    “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對情報來源半信半疑,還是初次接觸,還不夠信任?”作戰部部長眉心擰成個“川”字。
    欒逍搖頭,他初來乍到,很多情況都不了解。
    室內寂靜得空氣都像凝固了,卓紹華眉頭緊鎖,像是被一團雜亂的毛線束縛住。
    “首長,馬上九點了。”秦一銘輕聲提醒。
    九點,校級幹部集訓,卓紹華要去做動員講話。“好的。”卓紹華站了起來,與作戰部部長交換了下眼色,然後轉向欒逍,“欒中校情況熟悉得差不多,今天去536報到吧!”
    “是!”欒逍敬禮,側過身子,等待卓紹華離開。
    出了門的卓紹華突地回了下頭,皺皺眉頭:“欒中校成家沒?”
    欒逍愣住,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
    “這個我早問過,欒中校還沒女朋友呢,首長是不是想促成什麽好事?”作戰部部長笑著問。
    卓紹華“哦”了一聲:“這個是後勤部關心的事,我可不能隨意插手。”
    一行人都走了,高嶺眨眨眼睛,不明白首長怎麽會突然飛來一句。不過,他也習慣了,這樣的事,他經常遇到,畢竟年過三十,關心他的人都會問上一句。
    隻是愛情、婚姻……這兩個詞,不說想,光念著,他都覺得是一種貴得沒譜的奢侈品。
    536,不是門牌號,而是軍方保密機構的編號。它坐落在郊區公園的隔壁,從外圍看,普普通通的門庭,綠樹掩映,裏麵假山、怪石林立,出出進進,都是衣著隨意的工作人員,冷不丁會讓人以為這兒是培育花草的園林。過去一站路,是寧城軍區的射擊場,挨著射擊場是後勤處下屬的工廠,專門為部隊提供後勤保障物資的。
    繞過兩座涼亭,經過一座木橋,欒逍在一座兩層樓高的假山前麵停下,這裏就是536的辦公處。剛刷過桐油的原木大門,味道有點刺鼻。門口沒有士兵荷槍實彈地站崗,隻有一個半百的老人在那侍弄一個盆景。欒逍深呼吸,閉了閉眼睛,推開大門,他知道大門後麵將是一個莊嚴肅穆的天地,先是刷卡,再是指紋識別,然後瞳孔測試,身份確定無誤,才可以繼續向前進。
    “sorry!”肩膀上輕輕落下一掌,欒逍渾身毛孔一斂,本能地回頭,手握成拳。
    他的身後站著一個笑盈盈的纖細高挑的女子,白皙清麗的麵容,及肩的黑發,眉宇間帶一抹英氣。那雙慧黠而又澄澈的笑眼,讓她全身上下都靈動起來。她是誰?跑錯地了?格子襯衫,淺藍色的牛仔長褲,黑色的休閑跑鞋,手裏拿著一杯快喝光的可樂。她看上去有二十四、五?
    “帥哥,我有點內急,可以讓我先進嗎?”她朝欒逍鬼鬼地敬了個禮,把可樂往台階上一放,不等欒逍回答,匆匆從他身邊越過。
    欒逍有五秒的僵硬,她眨巴眨巴眼睛,說道:“臉紅什麽,江湖兒女不拘小蒼,內急是人正常的生理現象。”
    欒逍默默地站著,這兒真的是神聖的536嗎?不是遊樂場的大門?
    接待欒逍的是一位中年女子,536人力資源處的處長束大校。她領著欒逍上下參觀了一圈。連地下設施,536共四層,保全措施是世界頂級的。各處之間分工明確,人員各負其責。因為工作的隱秘性,相互不交流,所以束處長也沒帶著欒逍到處“睦鄰友好”。欒逍分在一軍情分析處,這是一個綜合機構,相對於其他處,人員比較多。
    欒逍的辦公桌挨著窗,一抬眼可以看到假山外一棵高大的銀杏。銀杏有些年紀,樹幹粗壯,枝葉茂盛。陽光穿過樹梢,風吹過,樹葉翻動,一半兒綠,一半兒黃。欒逍閉上一隻眼睛,以一個狙擊手的視野,任何人經過銀杏,都在他的射擊範圍之內。
    資料堆了一桌,很意外,都是手寫文件。
    束大校看出欒逍的疑惑,笑了笑:“紙質文件傳閱後銷毀最安全,放在電腦裏,設計再周全的密碼,都會被黑客攻破。網絡安全是相對的,永遠無法做到百分之百。對了,午飯時,介紹諸中校給你認識,她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計算機專家之一。你們以後有可能會合作。”
    欒逍點點頭,埋首看資料,一晃,半天就過去了。餐廳挨著大門,陽光可以直射進來,飯香撲鼻,任何人從外麵經過,哪裏會聯想到這裏是軍方的保密機構。不得不佩服設計者的奇思妙想。
    束大校陪欒逍一塊吃的午飯:“諸中校在和上級開會,要到下午才有時間。”
    欒逍沒多問,吃完飯,繼續看資料。已看完的,束大校讓人收走了。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他不知為何,朝隔壁的女衛生間看了一眼。
    剛坐下,就聽到束大校在走廊上和人說話,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很像……是她!欒逍站起身,表麵上維持鎮定,心中卻是震得天崩地裂。那個喝可樂的年輕女子是諸中校?他以為所謂專家,不一定要一把年紀,但至少看上去高深莫測,而不是像個孩子樣一臉笑嘻嘻的,晶亮的眼睛轉來轉去。
    “你好,我叫諸航。”她伸出手,真誠而友好。
    欒逍突然口幹得想喝水,他僵硬地握住她的手。“我叫……”他怎麽也想不起自己叫什麽名字。
    “我知道你是欒逍中校,剛從b軍區過來,束大校說是首長們欽點的哦!我們……又見麵了!”趁束大校不注意,她偷偷朝他吐了吐舌頭。
    他應該表示一下謙虛,應該說幾句禮貌的話,可是,大腦此刻猶如白紙一張。幸好,他習慣繃著麵容,看著是自製、矜持,而不像發呆。
    等他稍微正常點,諸航已經走了,可是她那俏麗的雙眸卻一直在欒逍的眼前笑個不停。都說寧城的水好,所以連專家也養得不一樣了?
    諸航的辦公室就在軍情分析處的樓上,每周五,網絡奇兵開例會。諸航也就這一天會來辦公室點個到,平時都待在家裏。網絡奇兵總部與各軍區分部的光纖是專門搭設的,相對於外麵的網絡,安全係數要更高。一打開視頻,諸航就覺得會議的氣氛很不同,成書記親自主持,神情凝重。看他身後的背景,像是在首長的辦公室。
    a國一群電腦安全專家聲稱,中國有一群可供雇傭的、技術非常高超的電腦黑客,人數在50到100之間,這個團隊與最近幾年發生的大型網絡間諜攻擊事件有關。專家們稱這個黑客團隊為“飛翔的山鷹”,用於攻擊的多數基礎設施都位於中國,惡意軟件的編寫也使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碼。但是專家們在報告中沒有提到中國政府卷入這些網絡攻擊。
    “我仿佛置身於一座高樓,聽到瑟瑟風聲瀟瀟雨聲,而眼前是茫茫夜色,什麽都看不清。”成書記用了一個特別雅致的比喻,與會人員沒有一個笑得出來,“諸中校,你視力如何?”成書記看向屏幕一端的諸航。
    作為網絡顧問,諸航相當於在江湖中半隱退狀態,誰是江湖高手,誰是武林霸主,她沒興趣八卦。她不承認自己害怕,但是在特羅姆瑟的那八個月,每次想起,都讓她不寒而栗。她不願意讓自己再成為焦點,這幾年,網絡上風起雲湧,她隻當風景在看,確實不太努力。“如果一個國家想對另一方發動網絡間諜攻擊行為,不會幼稚得讓對方追蹤到自己的根領域,這就等於是高調宣戰。這份報告似乎一再強調中國本土,事實上他們沒有確鑿證據。雇傭軍是無政府的,有錢就行……飛翔的山鷹隻是想攪渾一池水,讓國與國之間相互猜測、質疑,他們坐收漁翁之利。我們隻能靜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樣清白。嘴長在別人臉上,沒辦法捂住。不過,感覺這裏麵至少有一個成員是中國通,不是一般通,差不多是專家級別了。”
    “他們擅長用分布式拒絕服務攻擊政府網站、口碑比較好的企業網以及宗教網站。”成書記說道,“今天淩晨兩點以。cn為根域名的多家網站無法登錄,經過處理,兩小時後服務恢複正常。但在淩晨六點,國家域名解析節點再次受到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拒絕服務攻擊,八點恢複正常。我們的網絡奇兵一個個並不是紙糊的泥塑的,這到底是怎麽了?”成書記真是急了,額頭上青筋暴突。
    “黑客的攻擊能力正在提升。八月,a國多家媒體網站出現死機事故,一個叫‘中東電子軍’的組織聲稱對此負責,追蹤根域名,這個組織位於印度。”諸航說道。
    “一團迷霧。”成書記捏著額頭,仰麵長歎。
    “說不定都是係出同門。”諸航嘀咕了一下,成書記倏地看過來:“可能性大嗎?”
    諸航搖搖頭:“我隻是猜測,捉不住苗頭。網絡攻擊就像心髒病,不發作時,你看上去好好的,隻有發作時,才能找到根源。現在,看上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成書記點點頭,副指揮談了幾點看法,其他幾位負責人也各抒己見。會議結束時,諸航感覺成書記看她的目光深不可測,她低下眼簾,佯裝收拾桌上的資料。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諸航午飯是近兩點才吃的。吃完,她被束大校拉去見一個新成員。原來是早晨在門外遇見的帥哥,諸航好想笑。被戀兒一鬧,她出門有點晚,沒來得及上衛生間。在公車上,她喝了杯可樂,吃了塊麵包,到達536時,感覺憋不住了。
    不會把帥哥給嚇壞了吧?諸航回到辦公室,想起剛才那張小心掩飾驚愕的俊臉,讓她笑不可支。
    電腦開著,諸航抗拒地不想去看。不看,不代表腦中不飛快旋轉,有種熟悉的激動衝撞著血管,她聽到血液裏不安分因子叫囂得凶悍無比,就像一個槍法高超的獵人無聊了很久,突然有天遇到了狼群,突然汗毛直豎,突然無比興奮。她天生不是一個衛士,而是一個黑客。她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她可以慢慢摸索,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找到他們的目標所在,然後爭奪,一決輸贏。
    但是……一定要控製自己。五年了,一個個日子像一滴滴水珠匯集成一片汪洋,無邊無際,黏成一團,不辨彼此,諸航習慣了這種不折騰、安然的日子。她咬緊牙關,抓耳撓腮,在辦公室內走來走去。不行,她猛地一甩頭,不能再靠近電腦,她要離開這兒,去呼吸新鮮空氣,去吹風,去奔跑,去……射擊場。
    諸航雙目光彩熠熠,整個人旋風般離開了辦公室。
    站在射擊場高高的圍牆下,諸航無力對蒼天。這裏哪是想進就可以進的場所,也許層層匯報上去,諸中校是可以進的,然後找人陪著、講解著,那還有什麽樂趣。陽光還那麽好,天氣是那麽舒適,繞著圍牆走了一圈,崗樓上的哨兵已經朝她看了不止一眼,她惡作劇地踢了幾腳圍牆,正發泄著,聽得身後有人低沉道:“腳踢疼了,那扇門也不會開的。”
    咦,聲線清朗,蠻悅耳的。諸航嗬嗬笑了兩聲,慢慢轉過身,低聲道:“欒中校,你怎會在這裏?”
    欒逍沒說話,他在專注地打量諸航。談不上多好看,五官淡淡的,好像籠著一層紗,可是看著很舒服,特別是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像塊磁石。
    戰友們曾經閑聊,說國家最好的人才和資源都在軍中。這是必須的,一個國家,若是沒有底氣,談什麽都是假的。每一年,都有大批的精英被選進部隊。他也曾是精英之一,四年前進的夜劍。諸航應該也是,不然怎麽進得了部隊。這個性……無法形容,卻耐人尋味。
    “你是不是從來不笑?”諸航走近,發覺他的表情永遠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式。
    欒逍不自然地別開目光,“我的工作讓人笑不出來。”瞄準的是敵人,扳機一扣,看著他們在麵前慢慢死去。也許他們罪有應得,但死亡永遠是殘酷的。
    諸航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那些屬於工作秘密。她又看向圍牆,跳起來,想看清裏麵到底什麽樣。
    “你喜歡射擊?”欒逍看著她從536出來,腳像裝了定位儀,不由自主就跟過來了。
    諸航跳出一身的汗,放棄了:“不是喜歡,是崇拜。你呢,槍法怎樣?”
    欒逍咽了咽口水:“還湊合!”
    “你知道狙擊手嗎?”
    “了解一點。”
    “那你肯定聽說過高嶺,他真的有那麽神奇?”
    要不是她的目光坦坦蕩蕩,欒逍真懷疑她是在調侃他。“我們認識的。”
    諸航激動了,好像一個小孩子看到一塊大年糕,一把抓住他。“他是不是一舉一動都精準得像機器人,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有絲毫閃失……哈,我知道你為什麽不笑了,”諸航指著他的臉,“你有兩個小酒窩。”牙齒也不太整齊。
    欒逍幾乎是生硬地甩開了諸航,“諸中校……”他覺得口氣像太重了些,偏過頭去。他剛剛笑了,怎麽可能?上一次笑都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
    等心情平緩了些,他才轉身看她。諸航還在笑,毫無形象地把嘴巴張得很大。欒逍默然以對,平生第一次有種挫敗的感覺。他不願誤導她,實際上也想好好地為自己解釋下。“軍隊狙擊手和特警狙擊手不同,特警狙擊手都有人掩護,射擊距離安全。軍隊狙擊手一般是深入敵後獨立執行任務,需要潛行、偽裝、野外生存甚至格鬥等諸多技能,一點閃失就會喪命,所以必須有頑強的心理素質和苛刻的要求。對於一個合格的狙擊手來說,細心是他的一切。狙擊手在行動前必須對敵方的情況了如指掌,決定自己要身處哪裏,怎麽走,怎麽去,帶什麽裝備,用什麽偽裝,如何通信,行動時如遇緊急情況應該如何,任務完成後如何撤退,無法完成時又怎樣避免損失。”
    “這麽複雜?”諸航好不容易止住笑。欒逍看著像個不通世故的文人,認真說話的時候尤其顯得真誠。
    “射擊術是最關鍵的要素。一個狙擊手在任何情況下都需要在最遠的有效射程射擊目標,距離等於撤退的生命時間。如果要做到技術純熟,最少需要練習15000到20000發子彈才能算得上是合格練習。”
    “高嶺是不是比別人付出得更多,所以才脫穎而出?”
    欒逍飛快地閉了下眼睛,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哦,都快五點了,你想進去看看嗎?”他指指圍牆。狙擊手訓練的艱辛和殘酷,他不想說太多,怕嚇著她。
    “啊,壞了,壞了,不知能不能趕上班車。”諸航慌亂地朝車台跑去,“以後再聊。拜拜!”
    欒逍瞠目結舌,然後,又是久久地發呆。
    “今天很早啊!”卓紹華從辦公桌後抬起頭,聽著走廊上飛快的腳步聲,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他笑了。
    諸航滿腦門的汗,以手作扇,跑得都說不出話來。卓紹華心疼地去裏麵休息間給她擰了條冷毛巾,讓她擦擦。“路上趕了吧,不要著急,我會等你。”
    “我知道首長會等我,可是我們都很久沒約會了,萬一又有緊急情況,不是和首長又錯開了。”諸航朝副官的辦公室瞄了瞄,聲音輕得像耳語。
    卓紹華心一顫,接回毛巾時攬住了諸航的腰,如此近,他能聞到她身上淺淺的汗味。這是約會嗎,桌上堆著公文,那台紅色的內線電話隨時都可能響起,副官們的辦公室裏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這哪裏是可以約會的場所,甚至都沒有一束鮮花。對於諸航,他確實有點慚愧。“餓了吧,一會兒就吃晚飯。”他小聲說。
    “嗯!”其他人都去吃晚餐,這兒就是他們的二人世界。諸航先進了休息室。休息室的窗戶很寬,有著漂亮的露台。推開窗戶,涼風習習。說是休息室,卻沒有床,隻有張長沙發。有不少個夜晚,首長就是在這兒度過的,一個人,一盞燈。諸航坐下,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沙發,心酥酥的。
    首長現在的身份,獨自坐地鐵、進餐廳、逛公園、去電影院,都是不允許的。回家後,左邊是戀兒,右邊是帆帆,兩個人獨處的空間,幾乎隻有臥室了。諸航不抱怨的,你不能要求一個男人有文韜武略,又希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聽著外麵安靜了下來,卓紹華端著盆文竹進來,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至少有抹綠色。”秀氣的文竹,清純無塵,如春水泛碧。
    諸航抿嘴一笑,首長是在製造浪漫!
    勤務兵送來了晚餐,兩盤涼麵,兩碟小菜,兩聽啤酒。卓紹華打開啤酒,遞給諸航。諸航傾身過來,啄了下他的唇。“今天真開心。”
    “快與我分享下。”婚姻就是分享,共一個房間,一張床,一個洗手間,有時,連感冒也“有難同當”。
    首長脫了軍裝,隻穿了件白襯衫,下擺拉了出來,頭發一絲不亂,發絲像墨一樣黑。
    七年了,再美的風景都會讓人疲勞,而首長的一個笑,還是會打動她的心。這樣肩挨著肩坐著,像一根弦的兩端同時發出顫音。
    “金聖歎批西廂,拷豔一折,有三十三個‘不亦快哉’。我今天也有很多‘不亦快哉’。”諸航豎起手指,“一、唐嫂沒有來電話,說明戀兒今天一天沒闖禍,不亦快哉。二、今天的例會聽說了一些刺激的事,很對我胃口,不亦快哉。三、新來了一位同事,不小心發現了他的弱點,不亦快哉。四、雖然跑得有點喘,但趕上了班車,還有座位,不亦快哉。五、晚飯是我愛吃的涼麵,不僅如此,陪我吃麵的人還是首長,不亦快哉。六……”
    “樓下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月下有我,懷中有你,不亦快哉。”卓紹華目光一沉,深如海洋,海水悠然蕩漾。
    “紹華!”諸航跌入那片碧波之中,她看見首長下巴上的青色須根,看到蠕動的喉結,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
    “對不起,工作確實是忙,可是我忘了,我不隻是寧城軍區的一號首長,我還是諸航的愛人。一個男人連關懷愛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還配談什麽事業、成就。”卓紹華擁著諸航,把她抱坐在膝上,剛剛那番“不亦快哉”,聽得他很是心酸。這孩子的快樂如此簡單,他給予了她多少?
    “以後,我會改正。”
    諸航笑著點點頭,她才不會裝著深明大義,說首長你顧大家就好,小家有我。“盡量不夜不歸宿?”這沙發哪裏睡得舒服呀,首長那麽大個頭,身子要蜷成哪樣。
    “好!”鉤住她伸過來的小拇指,表示承諾,“其他呢?”
    “有空管管你家閨女。”絮絮叨叨的媽媽,一盤涼麵吃完,苦也訴盡了,“首長你怎麽笑得出來,我都快急死了。”
    這孩子現在以為自己成熟,早忘了自己兒時的那些糗事。所以有什麽可急的,長大了,這世上就多了一個諸航,也會鎖住一個叫卓紹華的男子的心。“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戀兒小。要不,送她去北京待一陣?”
    “哪家?”首長這是要挑起世界大戰的節奏。
    “幾家輪流。”卓紹華一碗水端得很平,“戀兒去了北京,帆帆又不需要煩神,你可以輕鬆點,專心於工作。”
    “我以前也沒懈怠工作呀!”諸航不以為然。
    卓紹華不語,牽著諸航的手下樓。今晚,不想工作了,就這樣兩個人安靜地走走,看看燈光,看看街景。
    “諸航,你後是帆帆和戀兒的媽媽,先是……”
    “卓紹華的妻子。”諸航接過話。
    “還是呢?”
    首長這是在打什麽啞謎,她哪還有第三個身份。
    卓紹華輕聲歎息,隻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在諸航來之前,他剛和成書記碰了麵。日理萬機的人,竟然待在寧城三天,除了安撫下李南,又沒其他特別的工作。成書記說很久沒看到帆帆和戀兒,怪想念的。卓紹華猜測,諸航的新任務怕是要下達了。
    那種風口浪尖的日子,諸航已遠離了五年。五年了嗎,怎麽會這麽長,這樣平靜如水的時光,恍若一瞬。
    “首長?”首長的目光有點怪,像在看她,又像在看著墨黑的夜色。諸航搖搖他的手。
    “當初為什麽會選擇計算機這個專業?”卓紹華幽幽地問。
    諸航撲哧笑了:“當然是因為喜歡呀!怎麽突然問這個?”
    曾經,他是那麽欣賞和驚歎於她的計算機才華,現在,他恨不得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時光歲月可以淡化一切閃光的品質,這是一個冷酷善忘、變化莫測的時代,人最最渴望的還是細水長流般的溫暖日子。
    卓紹華對著夜色呼出一口長氣:“我們很久沒有這樣散步了。”
    “是呀,天氣真舒服,不冷不熱。”
    兩人慢慢向前走,肩並著肩,從背後看,像兩株挺拔的木棉,各自獨立,根須卻牢牢地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