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往事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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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錦儀回府後好幾天都沒出屋子。
    這回不用徐策吩咐,她自個兒就老實了。
    林漪瀾似乎什麽消息都沒有收到,她對傅錦儀進晉國公府一趟很是擔憂,吩咐她道:“辦正事兒要緊,何須管那群沒有價值且又半死不活的人呢,日後可再不要去了。”
    傅錦儀聽了隻是苦笑,既不敢向她透露什麽真相,還不得不拉了花朝一同編誆道:“還不是為了徐家大爺徐恭的事情!徐恭如今也悔過了,答應了我們再也不會和晉國公府來往!我去一趟,既是為了安他的心,也是想探一探還有沒有和他一樣存著異心的將軍,畢竟這些將軍們從前都是晉國公府的舊部……”
    林漪瀾對此抱怨了兩句,也就再沒提這事兒了,仿佛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而更令傅錦儀感到驚愕的是,在她從晉國公府回來之後的第三天,林漪瀾在安王府裏擺了一場盛大的佛會,將明覺寺裏以弘安師父為首的得道高僧們都請過來了。
    尋常都是皇族才能撐起佛會的場麵。
    據說這還是她和弘安師父一同商量出來的——弘安師父閉關日子久了,剛出來的時候,正逢北地佛法的領袖善秀師父在明覺寺裏辦了聲勢浩大的佛會,早已拉攏了不少信眾。弘安出來一瞧自己的風頭快被善秀壓下去了,竟打起了林漪瀾這個俗家弟子的主意。
    林漪瀾身為安王太妃,是京城名門望族裏人人仰視的存在。借著林漪瀾的名頭,弘安師父這步棋可沒有走錯。而恰好,林漪瀾十分熱衷這樣的事兒。
    師徒兩人合計妥當,安王府裏就迎來了令傅錦儀頭疼的一場熱鬧。佛會中的林漪瀾作為東道主,當仁不讓地被弘安師父請到了上席,甚至能夠在師父們講經的時候隨意插嘴。這對林漪瀾來說,怕是比坐上皇太後的寶座還稀罕。
    晉國公府翻出來的陳年舊事,非但沒有擾亂林漪瀾的神誌,如今看著反倒……她心情很好?!
    傅錦儀對此搖頭歎息。
    不光是她,連在外奔波數日不著家、好不容易回來吃一頓晚飯的徐策,剛一踏進府門就被裏頭的陣仗嚇住了。眼看台上尼姑們辯經辯得麵紅耳赤,徐策怔怔望著同樣一臉茫然的傅錦儀,抬手一指主位上的林漪瀾問道:
    “她該不是想把好好一個安王府變成安王廟吧?”
    傅錦儀一攤手:“我瞧著她是想把明覺寺當成自己家,無奈現在非常時期,她不得不坐鎮府中,憋了好幾個月憋不住了。”
    徐策歎一口氣。
    “我浴血奮戰拚到今天這一步,不是為了讓她出家當尼姑的!”他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你說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她自個兒樂意。”傅錦儀有氣無力地瞪了徐策一眼:“你一個大男人,整日混跡軍營裏,從前該不是從沒想過要管管她吧?如今倒好,你要管也管不住了,我和她一塊住了這麽些年,我可沒少勸她!”
    徐策兩邊的太陽穴都突突突地跳起來了。
    “我還有事要辦,你給我盯著她啊!”徐策煩躁地吩咐道:“她要辦佛會就隨她,跳大神也行,甚至閉關都行!就一條,別讓她絞頭發!若是你勸不住,我唯你是問!”
    傅錦儀一聽就不高興了:“憑什麽讓我管?我什麽時候管得住她?哦還有,不讓絞頭發有什麽用,她若是一心向佛非得要過尼姑的日子,就算留著頭發也擋不住啊!”
    徐策氣急敗壞地白了她一眼:“這你都不懂!不絞頭發,日後無論怎樣還拉得回來!一旦剃度了,將來……將來到了那一天,她拿什麽去戴皇太後的紫金冠?”
    傅錦儀眼角一抽。
    這麽遙遠的問題她是真沒想到!
    “也對,也對!”她連連點頭:“我記住了,花朝不是在我身邊嗎,日後就讓花朝伺候著她!憑花朝的本事,別說絞頭發,掉一根頭發絲她都別想。”
    “行,就這麽辦!”徐策肯定了她的提議:“我再加派一些人手護衛著,總不讓她太離譜!”
    兩人又合計一番,徐策蹲在佛會的角落裏草草扒了幾口飯,神色陰鬱地匆匆離府。走的時候他簡直欲哭無淚——老婆是個不省油的也就罷了,如今瞧著老娘比老婆更讓人費心!
    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
    ***
    不說徐策夫婦二人都對自家母親的所作所為深感不滿,短時間內兩人還真沒什麽好法子——人活著總要圖個,一頭紮進佛門裏就是她的樂子?
    傅錦儀對此表示不理解,但她沒有資格阻止。
    林漪瀾的佛會操辦地很成功——到底成不成功傅錦儀是看不懂的,但瞧著自家母親臉上一天比一天精神,可見是玩得盡興了。而這一場佛會,倒是很意外地在京城裏燃起了勃勃生機。不太平的靖康元年,似乎也因這刻意的熱鬧,掃清了壓在無數人頭頂的血腥和陰霾。
    這是好事吧?
    至少對安王府來說是好事。
    在年關來臨時,有大半個京城的貴婦們踏進安王府們爭相拜見,凡是曾經受邀參加佛會的人都來了,沒受邀的也舔著臉來了。安王府一時門庭若市。
    傅錦儀坐在正房接引安置賓客時,那些嘈雜的麵孔幾乎給她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仿佛,這真的是太平盛世。
    沒有殺戮,沒有逼宮,沒有攜天子以令諸侯。
    傅錦儀在心中歎息。
    若是可以她也不願意和徐策一同起事……若不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誰又會去冒這個險?
    而眼前那麽多擠擠攘攘、曲意逢迎的麵孔,那堆積的笑容和得體的姿態,傅錦儀並未感到半點得意。
    她明白,一切都隻是鏡中花,水中月。今日眾人趨炎附勢逢迎她,是因為她贏了;可明日……如果到了那一天她卻輸了的話,她和徐策的下場會比晉國公府慘烈百倍。
    所以,不能輸。
    傅錦儀扶著肚子有些艱難地站起來,朝眾人露出一個客套的笑容。
    “安王妃殿下這一胎瞧著很輕省呢,除了腰身,這胳膊腿兒都還細長細長的,臉上也沒有長斑,真叫人羨慕!”幾位親近的貴婦們笑吟吟地湊上來道。
    長興侯府的夫人周衡跟著笑道:“這都是安王妃殿下賢良淑德,家裏家外地操持,就是懷了身子還要忙前忙後地,沒個消停。像咱們這樣的,平日裏就懶懶散散,有了身子更把家事都丟給妯娌了,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能不長?”
    也是巧了,周衡的第二個孩子上身五個月了,她自嫁入侯府後就一年比一年富態,本就微胖,這一胎似乎也養的太舒坦了,如今瞧著腰身竟比八個月的傅錦儀還要臃腫。
    眾人瞧瞧傅錦儀清瘦的臉頰,再瞧瞧周衡一張銀盤子臉,不由笑作一團。
    傅錦儀忍俊不禁,上前握了握周衡的手。
    眾人湊著說些家長裏短的趣事,大家既是為著討傅錦儀歡心,說的也多是懷孕生養之事。其中有幾人年歲又大、又生了好幾個的,真心實意地給傅錦儀傳授了不少經驗。
    傅錦儀都一一謝過。
    外頭賓客們人頭攢動,嘈雜聲陣陣入耳,倒是越發熱鬧了。
    能進廳堂和傅錦儀同坐的都是親近相熟之人,隻是外頭的一群人正可勁兒找機會往裏頭擠,便是不能和傅錦儀說上話,能見一見、行個禮都是好的。傅錦儀身子重、精神也倦怠,原本不樂意見那麽多的人,隻是後頭一想,這些人將來都是徐策用得上的,說不準還能收攏到麾下呢。
    遂也就允了幾位要進來拜見的人。
    新進來的夫人奶奶們有的實在,忙不迭地奉上厚重的年禮來巴結;有的心急,一頭紮進來就忙著行禮問安,拉著傅錦儀扯東扯西;還有的精明,進來打了個招呼就說不敢叨擾,留下一二件精致卻又不算貴重的寶物獻禮,既不叫安王府為難收還是不收,又能留個想頭。
    正說著話,卻見貼身伺候的穀雨匆匆地挑簾進來了,臉色不大好看:“稟王妃,外頭還有客人要進來見呢。奴婢推說您這兒早有了不少夫人,擠擠塞塞地恐不得見,外頭的人卻固執地很,怎麽都要見一見您。”
    屋子裏的夫人們聽了,都知道來的人要麽是極陌生、不能第一回進來就由安王妃招待的,要麽是安王府裏不願意見的人。當下大家不敢評說,都屏息凝神斂了聲色。
    傅錦儀看穀雨臉色不尋常,尋思了片刻道:“既是非要見,怕是有要緊事。先請人在偏廳等候,我去換一件衣裳吧。”
    說著和眾位夫人請辭,扶著穀雨的手去了內室。
    內室再沒有外人了,傅錦儀才敢問道:“究竟是什麽人?瞧你一臉如臨大敵的!”
    穀雨向來穩重,這會兒卻有些慌了,跺腳道:“還真是個棘手的人物!是,是……是晉國公府的!”
    什麽?
    傅錦儀都懷疑自個兒的耳朵不好使了,瞪著眼睛驚道:“這怎麽可能!”
    晉國公府被徐策麾下的官兵層層圍困,對外說是恐怕有叛軍入侵特意護衛著,實則和皇族一樣,都是徐策的階下囚。除了一個為徐策效力的徐恭能隨意出入,旁的人就算是庶房偏房,哪一個都插翅難逃。
    這不單有人逃出來,還敢一頭撞到安王府裏?
    “是晉國公親自來了,南疆節度使大人給引的路,兩人結伴而來,沒有旁人。”穀雨低聲道:“晉國公大人本是不讓出來的,還是節度使大人太心善了,挨不過他苦苦哀求,到底把人帶來了!”
    傅錦儀這才明白了。
    又是那個徐恭!
    她不禁頭疼起來。和那些沽名釣譽的人不同,徐恭是真真的心軟善良。前頭為了血緣的情分就能冒著生死的危險給晉國公府求情,如今雖不求情了,還能答應了晉國公的哀求……
    “他來做什麽?”傅錦儀的聲色冷硬起來。
    她再也不願意見到任何晉國公府的人了,這是她那天離開時就做出的決定。
    穀雨歎一口氣。
    “能做什麽?他想見太妃殿下!”穀雨臉上的神色很誇張:“他說,無論是生還是死,無論您怎麽處置晉國公府一大家子,他都必須要見一見太妃!隻見一麵,事後任憑發落!”
    傅錦儀凝神靜了片刻。
    下一瞬,她突地掩飾不住地大笑了起來,撫掌道:“他想見母親?虧他有膽子來見啊!”
    “他倒也沒這麽大的膽子。”穀雨搖頭道:“他說了,自知罪孽深重,又怕太妃不肯見他,故而先來見王妃您。”
    傅錦儀冷冷地坐下了。
    “比起母親,我的確是個外人。”她淡淡道:“隻是就算是個外人,我若見了,也怕母親不高興。讓他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吧,告訴他,用不著擔驚受怕,我不會殺他。”
    穀雨應聲退下了。傅錦儀定定坐了半晌,最後隻是冷嘲一聲。
    正要喊旁的丫鬟進來換衣裳,不料出去了半晌的穀雨又忙著跑進來了。
    傅錦儀煩躁起來,皺眉道:“若是不肯走,就遣幾個武士們捆著手腳押回去,總不能讓他鬧了咱們安王府的年關!”
    穀雨卻拚命地搖頭,道:“不是不肯走!是那晉國公大人似乎瘋癲了一般,讓我帶話回來說:若不肯見,他就不用活著了,等他回了府,就提著刀把府裏上下殺個幹淨,好叫您和太妃娘娘出氣!”
    傅錦儀這回簡直要噴出一口水。
    “這人是真瘋了!”她嫌惡道:“他拿晉國公府來嚇唬我?”
    “瞧著可不像是嚇唬的!您不知道,他身上不單帶著刀,還拿出來一小瓶子的毒藥,告訴奴婢,晉國公府這一家子都該死了,他不想活,不如拖著全家下地獄!”穀雨焦灼道:“您要是放任他回去,怕會鬧出不小的亂子啊!”
    的確是個麻煩。
    傅錦儀的眉頭擰緊了。她和徐策留下晉國公府的性命是有原因的,若是一夜之間死了個幹淨,那……
    不說許多晉國公麾下的舊部不答應,萬一被有心人四處宣揚,說是徐策暗中賜死……
    那可就亂了軍心了!
    武將們大多重情分、講義氣,雖然為了自家前程追隨了徐策,但晉國公是他們的舊主,舊主有難,他們能幹看著?再則,在他們眼裏,尤其是徐恭這樣的人眼裏,徐策到底是徐冉的親生骨肉。
    這個天地間,做老子娘的再有天大的錯,做子女要麽忍著要麽躲著,萬萬沒有追究長輩過錯的道理。
    徐策自不能對晉國公府動手。而晉國公這一回去……
    可別在這節骨眼上給她惹麻煩!
    傅錦儀越想越心煩,拍案道:“他這是逼我呢!”
    穀雨唉聲歎氣:“那您怎麽辦?我瞧著這晉國公就是個瘋子!他腦子都不大清醒了,硬是要見您和太夫人……若是放回去也不是不可以,找人日日夜夜地看守者……”
    “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他既是個瘋子,我還真怕他做出我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傅錦儀惱恨道:“行了,把人帶進來,從角門後頭走!”
    “殿下!”穀雨驚呼:“您懷著身子,怎麽能見一個瘋子?”
    “難道要讓母親去見?”
    “那更不成,晉國公就是奔著太妃殿下來的,誰知會做出什麽事!”穀雨連連搖頭:“非但不能見,還要趕緊將太妃殿下支開,避免有什麽不好聽的傳進太妃殿下耳朵裏!”
    傅錦儀冷哼:“是這個理。除了我,還有誰能解決這個麻煩?至於徐策……我看還是算了!母親不能見,他更不能見!”
    如今是緊要關頭,若是出了什麽傅錦儀無力處置的事情,是該叫徐策回來的;但晉國公這件事……
    徐策是真不能露臉。
    二十多年了,徐策母子兩個過了二十多年豬狗不如的日子。要麽關在陰冷的地窖裏一住就是好幾年,要麽被塞到普濟庵裏十幾年如一日地做粗活、遭毒打,要麽把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趕出家門丟進軍營裏,跟著大人們一塊兒上戰場摸爬滾打……很多事兒都已經回不去了。
    失去的人生是沒辦法找回來的。
    難道來見一麵就能解開這種心結?
    徐策若是見了,傅錦儀還怕他一時衝動提刀砍死了晉國公,那才叫麻煩大了。
    林漪瀾若是見了,她身子不好,萬一受了刺激大病一場,那更是亂了分寸。
    倒是自己,雖然也吃過晉國公府的罪,還被李氏投了毒,好在自己是個做媳婦的,算是個外人。
    隻有自己能處置這個局麵。
    傅錦儀定一定神,隨穀雨去了偏堂。
    偏堂裏靜悄悄地,因著本不是待客的地方,此時一個外人都沒有。一卷藏青色的稀薄的簾幕從房梁下頭直直地垂落下來,傅錦儀跨進來時,便隻見到簾幕上刺繡精致的百子千孫圖。
    傅錦儀知道這是穀雨一眾下人們盡心,怕晉國公瘋瘋癲癲地衝撞了主子,早把簾幕給擋上了。傅錦儀在簾幕前坐定,有些費勁兒地眯著眼睛瞧了瞧,才隱約瞧見簾幕後頭有幾個模糊的人影。
    “大伯父,您這又是鬧得哪一出啊?”傅錦儀斜睨著那個最前頭的人影,聲色不善。
    徐恭心知王妃生了氣,不敢托大,跪下來先請了罪。傅錦儀冷道:“前頭還以為您想開了,不料您今日不單是想為晉國公府求情,還把國公爺給帶來了。想來我下的令是耳旁風,任何人不得我的手令不準出晉國公府,大伯父是半點沒記住。”
    傅錦儀心裏厭煩晉國公,說話不由就重了,看徐恭連連磕頭,竟冷笑道:“大伯父何苦在我麵前表忠心。既這樣看重晉國公府的親眷們,索性轉投了晉國公門下效力,再不用在我跟前受訓斥了!”
    這話說出口自個兒也有些後悔,隻是想到徐恭五次三番地給自己找麻煩,不由硬繃住了麵孔。
    台下徐恭也嚇了一跳。
    他低頭盯著地上的大理石,沒有傅錦儀想象中的或痛哭流涕、或驚恐萬狀、或指天發誓之類,倒是心平氣和地站起來,上前一步行了大禮道:“下官既投奔了大司馬將軍旗下,便再也沒有過貳心。下官所作所為,都是為著大司馬將軍的前路,不曾有過私心,更不曾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傅錦儀忍不住譏誚:“大伯父這話我倒不明白了,分明是偏幫著晉國公府,怎地就成了為大司馬將軍著想呢?”
    “晉國公府是大司馬將軍的父族,即便發生了再多的事兒,這一點都不能改變。”徐恭緩慢地解釋道:“即便大司馬將軍和王妃您不肯承認,無奈天下人卻都是認的,這是沒法子的。您若是對晉國公府趕盡殺絕,不說大司馬將軍手底下的兄弟們看不下去,便是天下人知道了,日後難免墮了您的名聲,實在於大司馬將軍的大業不利。微臣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晉國公府求情,並非偏幫,而是擔憂大司馬將軍和王妃的名聲。”
    傅錦儀的眸子微微眯起來了。
    “雖是巧言令色的話,倒還算有幾分道理。”她扯唇冷哼道:“既如此,我也不怪你了,你今日將晉國公大人帶來,有什麽話盡管說罷。”
    晉國公一聽傅錦儀言語鬆動了,竟大著膽子越過徐恭,撲在前頭開口道:“我不為別的,隻想見一見林漪瀾……我見她一麵就好,不說話都可以……我隻見一麵,今生今世再不敢來了,求王妃成全。”
    比起徐恭身材壯碩、聲色渾厚,晉國公一把嗓子竟是比砂石還粗劣喑啞,聽得傅錦儀撓心撓肺地不舒坦。她皺著眉頭冷道:“您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麽?”
    “怎麽是沒用的?”晉國公氣喘籲籲,似乎說兩句話就耗盡了心血一般:“王妃,我如今沒什麽可留戀的了,我身子敗壞,怕也活不了多久。我這一輩子太不值了,到臨頭,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什麽。你念在……念在我們從前也是一家人的份上……就見一麵,我心甘情願地回去,或自盡,或一輩子受苦,都隨你們發落。”
    傅錦儀久久沒有出聲。
    她的確厭惡晉國公,當初居在國公府的時候,這個糊塗的家主每每幫著李氏和自己作對,給了自己多少的折磨,她都是記得的。若不是因著如今舉旗起事、有著數不清的顧忌,她還真想著伺機報複。可是……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此時此刻的她,突然有了一絲好奇。
    對林漪瀾嫁入徐家後二十多年的人生感到好奇,對晉國公對待林漪瀾的感情感到好奇,對徐策的童年感到好奇。
    “晉國公大人,我很想問您。”傅錦儀想著想著,竟脫口而出道:“聽說您當年為了迎娶母親,在嶽父家門前跪了好幾天呢,是真的嗎?”
    這話一出,下頭的晉國公徐冉也愣了。
    徐冉慘白的臉孔上蠕動了幾下子,許久落了兩行淚,怔怔地道:“是啊,是真的。當初,我還是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我們徐家那時候已經複起了,我父親回京受皇上看重,做了二品指揮使將軍,和徐策一樣……和我攀親的人家多是非富即貴,那時候,我父親還不願意迎娶林家的女兒,畢竟林家隻是尋常書香門第……可我性子倔,我喜歡林漪瀾,不喜歡那些出身高貴的丞相、郡王、將軍們的女兒。我在父母麵前軟磨硬泡,說服父母去林家提親,卻沒想到,人家林家還不樂意呢。”
    徐冉說著這些,紙片一樣的臉頰上竟泛起了微微血色,瞧著倒精神了。
    “林家嫌棄我們家一群粗魯武夫,更不喜歡我呆頭呆腦。那個時候,漪瀾她姐姐剛嫁了陳家做宗婦,你們也知道,陳家的兒郎是天下皆知的俊俏,漪瀾她姐夫、後來皇後娘娘的父親就是個貌比潘安的。再瞧瞧我,一身黝黑的皮,身材粗壯,渾身都是戰場上滾下來的傷疤,實在配不上漪瀾那樣水一般的人兒。我沒法子,在嶽父門前跪著求。我說我不如人家俊俏、不如人家博學、更不如人家精明會說話,可我有我的好處。我不納妾,不吃酒,我發誓一輩子都不惹漪瀾生氣,如果違背了,就叫我眾叛親離、斷子絕孫、病痛纏身、不得好死。我賭這樣的毒咒,嶽父大人聽了總算動容,允許漪瀾見一見我……”
    徐冉沉浸在往事的追憶裏,說著說著,竟輕輕勾起唇角,仿佛自己又變回了少年郎一般。
    傅錦儀靜靜看著他。
    “原來是真的呀?我一直以為,是外頭人閑扯著編出來的呢。”她緩緩地說著,仿佛在閑話家常一般,又問:“那您既然真心愛重她,又為何輕信旁人的讒言來冤枉她不貞呢?”
    徐冉哽咽著,斷斷續續道:
    “我是蠢,真蠢啊。我太愛她了,和她成婚後,其實心裏一直提心吊膽地。我總覺著她那麽漂亮,那麽溫柔賢惠,而自身是個舞刀弄槍的蠻夫,我應該是配不上她的罷。我拚命地討她的歡心,平日裏看見她皺一皺眉頭,我心裏就能懸起來……所以,當我從母親口中得知她不貞的時候,我竟然,我竟然……”
    “我竟然相信了。我以為自己真的配不上她,以為她平日裏對我冷冷淡淡,是因為她根本就不喜歡我……所以我相信了。我那個時候是真瘋了,我為了那件事幾乎病得死過去。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捧在手心裏的人居然能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哪裏受得了……後來請了禦醫診斷,也說我失了心智,還給我開了養神的藥讓我喝了半年。我就那麽相信了母親的話,畢竟李氏是我生母,我實在沒有想到她會害我。”
    “如今你再來問我當年事……我都有點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我快死了。我似乎是鬼迷心竅一般,竟然就那麽冤枉了她……”
    徐冉說不下去了。他捧麵跪在地上,絕望而壓抑地嚎哭著。
    傅錦儀的神色從一開始的平靜,慢慢地變為不可置信的驚愕。
    “您是因為這樣,才冤枉了母親?”傅錦儀嘴角微噙:“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您當年的家世地位分明比嶽父家裏高,本是母親高攀了徐家,為什麽您會覺得自己配不上母親?”
    “我,我……我本就配不上她呀!”徐冉愣愣道:“你也看到了,漪瀾她賢良淑德,又生得貌美如花。可我呢,我一個粗俗的小子……我當年能求到她,就是摘了星星月亮下來的,我本就配不上……”
    傅錦儀不由跟著愣住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從未看透過晉國公這個一同生活了三年的人。
    “您……實在讓我無法理解。”傅錦儀怔怔地搖頭:“您居然會認為自己配不上妻子……”
    “唉,她在我心裏,就是神女一般的人物,我想著,自個兒給她當陪襯的一棵草,都挺好的。”徐冉老淚縱橫,透著淚光輕輕笑起來:“而且呀,她是那種麵上溫和、實則性子很冷傲的人。她對待我雖然溫柔體貼,卻永遠不似尋常女人那樣拚命討好丈夫,也從不會對我撒嬌撒癡,仿佛她不需要我一樣。她那樣的性子,我越發肯定了是我配不上她,甚至是她有點瞧不起我吧。她嫁給我算是吃了虧,畢竟她姐姐嫁了那麽俊俏又才華橫溢的人。陳家的家主,我半點都比不上啊……”
    傅錦儀越發地愣了。
    “您說,是母親的性子讓您覺著……”
    林漪瀾的性子的確冷傲。這一點外人不知道,自己這個相處了四年的兒媳婦是最清楚的。
    一個是骨子裏卑怯懦弱的國公爺,一個是生性淡漠又分外驕傲的林家小姐……
    本是用最純粹的少年的心求來的姻緣,卻陰差陽錯走到今天這一步……
    慢慢地,傅錦儀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她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了。
    或許一切的成因,不應該全部歸咎於作惡多端的李氏。那輕信讒言的國公爺,才是罪魁禍首吧?
    甚至,連最無辜的犧牲者林漪瀾,她難道就沒有半分過錯嗎?
    傅錦儀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因為她直到今天才發現……
    她發現,她費盡心機一層一層揭開、最終才得到的結果,或許和真相還有著那麽一點兒差距。
    李氏縱然該死,可這一切……
    如果當年,徐冉對自己身為男人的信心再多那麽一點兒,像個尋常男子一樣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傲氣,那麽當他看到所謂的情夫時,就不會自暴自棄地認為自己連那樣一個庶民出身的男人都不如;
    如果當年,徐冉沒有把自己的整個人生乃至靈魂都拴在林漪瀾身上,沒有為了追求愛人的歡心連自尊都能丟掉,那麽他也不會因愛生恨、在發生所謂的不貞之事時,會因承受不住刺激當場失了心智、從而影響了他之後的判斷;
    如果當年,林漪瀾能夠放下一個嬌小姐的傲氣,去體貼丈夫的心思,像尋常女人一樣對丈夫撒嬌,就算不懂得如何討男人的歡心、也至少讓丈夫感覺到,她需要自己,那麽,神經敏感的徐冉或許也不會堅信自己配不上妻子、甚至懷疑妻子不喜歡自己;
    如果當年,林漪瀾能對丈夫再多那麽一點兒關注,能多花些精力去思考丈夫為何會提心吊膽地麵對自己、為何會拚命地討自己歡心,而不是一根筋地去嫉妒那個被李氏硬塞進來、卻從未得過寵的薛氏,或許憑著她的聰明,會很快發現丈夫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如果當年……
    不,沒有如果了。
    無論當年如何,二十五年的時光都過去了,滄海桑田,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
    誰也沒有回頭路。
    “真是……難以想象。”傅錦儀道:“為什麽非要走到這一步不可?就算,就算您相信了李氏的話,您也該給自己的妻子一個辯白的機會。您既然這麽愛她,為什麽不給她這個機會?”
    徐冉緊緊抿著嘴唇,雙手扣著冰涼的大理石,許久道:“我……我那個時候,太恨她了,恨到想和她同歸於盡。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您能理解嗎?”
    傅錦儀一怔。
    隨即卻是冷笑一聲。
    “原來您是這樣的人啊。您的確配不上她,您對她的愛不是無私的奉獻,而是卑劣的占有!正因為您最大的心願是占有她,所以在那件事發生後,您認為您最寶貴的財富被人偷走了,便失去了理智!就算,就算您相信李氏的話,您也應該給母親機會,可是您沒有給……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您能夠恨她,是因為您的愛根本不是出於她的美好,而是您的自私!”
    如果說事情發生前,林漪瀾和徐冉都有錯的話,那事情發生後,徐冉瘋狂的處理方式,就隻能說是徐冉不配為人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