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玄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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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裏,彌漫著異香,那香氣為何這樣濃鬱,就像是一塊將要凝固的琥珀。
    所有來客,都是掙紮在粘稠樹脂中的蟲蟻,很快會被曆史遺忘——
    但那被人遺忘的,究竟是消失的蟲蟻,還是曆史本身?
    倘若本身已經被曆史遺忘,外人又如何去試圖記得?
    妖、從何而來——
    這是另一個千年未解的命題。
    人是人他媽生啊,妖是妖他媽生的,這不假,卻也太過直觀。譬如,一人一妖,生了又一人一妖。那麽他老母,究竟是人他媽,還是妖他媽?又或者,是人妖他媽。
    太複雜的問題,想多了,隻會死許多腦細胞,而得不到答案。連一加一都困擾了人類幾百年,遑論雞和蛋?
    人與妖孰先孰後,孰主孰仆,早已經沒了考證。就連人妖之戀都從一樁趣事、變成了禁忌。再想更多,豈非自討沒趣。
    楚翔不在乎人妖之爭誰對誰錯,非是弄不清,僅僅不在乎。
    這與他,又有何關係?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人妖。他隻是,神!
    ..........
    荒丘深處,有一座宮殿,仙府般的殿堂,宏偉中包容著景秀河山。
    殿堂最外,幾百丈長的匾額之,刻著兩個巨大的銀色古字——青丘!
    荒丘,就是青丘,從來都是!哪怕青丘已然沒落,荒丘,在九尾一族眼裏,仍然喚作青丘!
    萬多年前,九尾一族經曆了一場變故,極大的變故。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縱然是一朝天庭,亦無可能長久不衰。
    青丘大殿最深處,一男一女,正舉案而坐。
    四壁的明珠,仿佛都在這一雙人兒麵前失色,連陪襯的資格都沒有。非是明珠低劣,實在那一男一女太過叫人驚豔。不拘這二人出現在何等場合,立刻就會成為所有人的焦點,宛如整個世界都在他們腳下。而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成為主角!
    如此精彩的人物,普天之下,紅塵之中,除了楚翔,又還有誰?當然,若是隻看外表,此刻坐在他對麵的妖嬈少婦,同樣無暇的完美...
    ...
    姒皇口若懸河,婉婉談及昔年禍事,卻於精彩之際,曳然而止。
    她止住的原因,不是學那路邊茶館裏的說先生、想要吊人胃口,而是...某麵冷心冷的酷男,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顯然,楚翔對於九尾一族衰敗的血淚史,沒有絲毫興趣。
    不得不說,狐性本淫,並非胡話。短短不到一刻的交談,姒皇最少換了十幾種方法引誘楚翔。可惜,這空長著一副潘安外表的家夥,比木頭還木頭。這讓九尾一族目前的皇者——旖姒,又敬又怕,又愛又恨。
    甚至,從來沒有人,敢對她的長篇大論不滿。事實,迄今為止,尚未有人夠資格聆聽她的肺腑之言。偏偏,萬年來唯一一名看眼的男子,冷漠的叫人難以置信——
    神?倘若真是神佛也就罷了。可旖姒知道,他不是!
    楚翔不是神?楚翔是神!但旎姒偏偏覺得,他不是!
    是與否,對立矛盾。就像此刻,某男的態度,顯得似是而非...
    楚翔究竟是不是神,這其實不重要,正如同他自己,身為本體斬斷的化身,都不知道如何去定位。重要的是,他有著一顆如神般淡漠的心,如神般俯視眾生的眼睛,自然,許多事情決斷,也就...
    “你要我去找一位大帝...一群金仙的麻煩,這雖然荒唐,倒也未必不行。但是,期限由我自主。而且我的要求你必須先應下,否則——”
    “我不保證,明日還有青丘。”
    指尖叩著桌麵,楚翔無比淡定。他的目光顯得空洞,卻非無神,而是看向了遙遠的彼岸,不僅僅局限於目力所見。
    許多時候,思索問題時,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他都會保留。這本身並沒有實際意義,然而無意義、本身也有著另一層含義...
    “這...”
    若說旎姒心中,原本對楚翔隻有三分隱約的不滿,現在就成了七分的慍怒。
    倘若不是對方實力深不可測,她又如何會低眉順目、循循與之攀談?
    忌憚,不代表畏懼。位階,從來不等於實力。這是古時期的,一句真理!
    “不可能!”
    好感歸好感,籠絡歸籠絡,楚翔之前提出的要求實在過分,等若是在動搖九尾一族的根基。倘若對方真個將天某個混蛋,狠狠折辱一番,甚至斬滅對方一兩具法相,攜恩而來。那麽,興許看在那一絲莫名好感的份,如此過分的要求,未必不能打個折扣、再答應。屆時族中亦不會出現非議之聲,現在...
    不可能,這就是旎姒唯一的答案...
    楚翔手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麵色如常,眼神卻越發深邃。
    空氣裏,濃香四溢。某種沉重的味道,更清晰了...
    哢嚓...
    牆壁,一顆明珠忽然自中心開裂,直直的掉在地,摔成碎片。
    旎姒蹙眉,握緊的雙手、掌心出現了絲絲香汗...
    “不知公子,是如何得知,我九尾一族,己皇當年留有玄牝之珠的...”
    無奈岔開話題,若非必要,旎姒當真不想和楚翔動手。不僅僅因為心中好感,更加由於,九尾一族已經經不起折騰。其實,這才是她最初妥協的主要原因,若是換了半個元會以前,像楚翔這種貨色,來多少都是送菜。最終隻會被乖押起來,成為青丘皇族禁臠...
    至於現在...春風不再,不可同日而語。
    實際,倘若不是對方開口就索要玄牝珠,縱然是要她以身相伺,也未必不被得允...
    “穀神不死,是為玄牝...”
    楚翔神色坦蕩,唯那目光混茫一片,顯出不凡。他卻是並未回應,隻說了一句毫不相關的話,也不知是否聽清對方的疑問。
    旎姒一滯,竟是莫名沉默,咀嚼起來。
    玄牝者,太謂之大道也。玄,莫名。牝,女陰。道為天下母,玄牝即為道。
    玄牝之門,得之了道。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玄牝珠,雖然不是大道顯化,卻可用來顯化大道,否則如何當得玄牝之名?
    卻正是那一顆小小的珠子,奠定了九尾一族不滅的基業。玄牝在,青丘不亡。
    卻也正是那一顆小小的珠子,惹來了當年潑天之禍。正契合寓意,弱者道之用,天下之至柔。剛則易折,水至柔以存世。盛極而衰,衰極易生!
    玄牝珠,對於青丘九尾一脈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隨著旎姒若有所觸,心中泛起一絲新的明悟,修為大漲。
    她的對麵,楚翔原本渾噩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晰,他的臉,似乎出現了一絲促狹的笑意...一閃而逝!
    漆黑深邃的目光,猛的亮起,讓周圍十二萬九千五百九十九顆明珠同時黯淡!
    嗡!
    無形的波紋衝散了濃鬱的香氣,凝重的威壓取代了小星鬥陣法的天然威勢。變化僅僅一瞬,徒然發生。正於突破關頭的旎姒,眼皮動了動,睜開的明眸,渙散的瞳孔漸漸收攏。然而,這時候,天地間忽然響起了一陣無比威嚴的聲音...
    “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知其雄,守其雌...”
    仿佛是一篇深奧的經典,被人斷開了章義,又恰好為旎姒畢生苦修所缺。
    眉宇間閃過一絲掙紮,最終,那秋水盈盈的眼波,顫抖了幾下,複又散開,入定了去。
    頓悟,常人苦苦追尋一生亦是難得。就連九尾一族的皇者,驚采絕豔的旎姒,漫長生命中頓悟的次數,亦是屈指可數。
    雖然這頓悟來的蹊蹺,但她並不願意就此放棄。縱然楚翔搞鬼,他又能如何呢?
    借機推倒她,或者殺了她?前者求之不得,後者求不可得。頓悟不是抽風,倘若有任何威脅到己身安危的情況發生,當事人身體自然會生出反應,不可能瞠目待死。若非如此,旎姒怎會“將計就計”?
    或許,這當真是她的機緣到了,最初那一句玄牝真解,屬楚翔無心之言。
    但後來出現的聲音,必定是楚翔相助無疑,他究竟是想示好,還是另有陰謀?旎姒不知,亦不懼...
    隻可惜,她終歸是和楚翔初見,不了解此人惡劣的本性。他若要示好,絕對光明正大,施恩於人。做人時如此,成神後亦是這般。偷偷摸摸的,必定是另有所圖。
    雖然神無分善惡,不得不說,這廝誠心做過不圖報的好事,屈指可數。最可惡的,多數情況下,他都會主動從受惠者家私中選取回報,甚至是讓對方直接為自己賣命,毫無半點愧疚之心...
    善哉?惡哉?不好說,說不清。
    至少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為惡,就像此刻一般...僅僅單純的交易...
    雙眸中星芒閃動,漆黑的瞳孔中央,是一顆渾圓的珠子。
    依稀可辨,那顆分不清色澤的珠子,似乎擺放在一根柱台,就像是鑲嵌在一柄華麗權杖頂端。珠子背後,還有著大片氤氳,同樣比較模糊,那卻是色彩繽紛的寶氣珠光...
    背景著無數寶物散發出來的煙霞,那枚玄牝之珠,果然像是萬物之母,造化、福澤萬物。
    楚翔還在那坐著,很端正、一絲不苟,非常乖...
    當旖姒外探的神識捕捉到如此一幕,不禁放下了最後一點點戒備,全心體悟起大道。她相信,最多十個彈指,就能突破現有境界,問鼎天仙。九尾狐仙,可不是凡人成仙、這類異獸天生異稟、得天獨厚,修煉速度極慢。然旦凡有成,踏仙道,不拘是威能、神通,甚至都要超過許多金仙大羅!
    當年的妲己,可是以天仙之姿,生生扛住八十一位大羅神仙十個彈指、雖然這和她本身天賦、氣運、法寶有關,更有人願意為她賭全部祖宗基業。但九尾一族的強橫,仍舊可見一斑!
    楚翔未動,他真的未動。怔怔的看著旎姒,仿佛是被吸引、迷住,又像是單純發呆。這種目光,無疑是赤裸裸,非常不禮貌的。
    但恰是這讓人覺得如有實質的視線,使得旎姒心安如止水。
    再怎麽恐怖的幻術,也不可能將目光、神念同時複刻出來,這並非造詣高深與否的問題,而是幻術之根源、根本。
    甚至,旎姒本就不認為對方能利用幻象來欺騙她。她的修為雖然不高,甚至連天仙業位都未果。隻戰力而論,在青丘一地,一般金仙,遇她都唯有望風而逃的份。這卻也側麵反映了,在旎姒看來,楚翔要比單純金仙,可怕的多!無關理智,更多,是女人的直覺——準確的直覺!
    實際,若非九尾一族遁世,足夠低調。荒丘禁地,排名更要在鬼物森林之。就連斷天絕壁下被鎮壓的怪物,若是...
    咻!
    兩道長虹自楚翔眼中射出,在麵前靈玉寒榻留下兩道深深的孔洞。
    他的眼角忽然湧出兩股金色液體,順著臉頰滑落,在玉質的冷硬臉龐留下兩道醒目的痕跡...
    金血滴落,卻在觸底瞬間,停止,而後開始倒飛。仿佛是影片倒帶,所有自眼角湧出的金血,全都被瞳孔、肌膚吸收,讓人懷疑方才所見是否幻覺。
    周圍星鬥明珠還是有些暗淡,空氣裏的威壓,時聚時散。楚翔睜著眼,原本充滿神采的眸子,仿佛失了魂,疲憊不堪。
    瞳孔中央倒映著不知何處的寶珠,一閃而逝。緊接著下一秒,卻又出現。
    當一切殘像散去,恢複星辰璀璨的眼眸,湧動著的星雲稀疏,仿佛破滅後重生的宇宙。充滿了生氣,卻不夠繁榮。
    所有的異狀在八個彈指後,統統消失。楚翔又成了最初高高在、不可一世的天神。周圍忽聚忽散的威壓,維持在一種主人能夠接受的程度。十二萬九千五百九十九顆星辰珠,閃耀奪目...
    “你剛剛做了什麽?”
    旎姒醒來,掃了掃白玉榻多出的孔洞,審視著楚翔、
    這一次,她終於能夠看清麵前的男人:似神非神、似人非人。這一看清,卻讓她的心跌入穀底,原本由於己身實力暴漲,進而生出的某些念頭,不翼而飛。
    旎姒盯著楚翔的左瞳,那裏有無盡的星河、宇宙。她看到的,卻是一個個生生滅滅、代表天罰的雷霆世界。
    旎姒又注視楚翔的右眼,內中銀河燦爛,星空無垠。她看到的,卻是地坤之陰、六道輪回...
    旎姒開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話卻堵在喉中,說不出來。
    是驚訝、是震撼、是憐憫、還是惋惜?
    她看著楚翔的背後,那裏是空白一片。她並未順著楚翔的目光眺望,但卻知道,必定也是一片空白...
    帝的左手,代表了毀滅。帝的右手,代表了重生。帝主宰著一切,所以,它和盤古一樣可悲。
    沒有來處,也就沒有因果羈絆。沒有去處,也就不會羈絆因果。
    這般的幹淨、純粹,蒼白到隻想讓人哭泣...
    旎姒看清了,但是看不懂,但她知道自己,懂了...
    “這根本不可能...”
    質問的話語,忽然一變,變得溫婉。而這一切變化,並非是由於楚翔的回答、或者說反應,僅僅是她一些念頭變幻。
    女人,果然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生物。女仙,也是一般。
    “青丘可以容許仙的存在,九尾一族能夠入道有情。我,為什麽不能。”
    許是太久不曾和人交談,又或者身邊出現的太多、都隻能俯視。這一次,楚翔並未無視旎姒的話語,反常的反問起來。
    旎姒苦笑,搖了搖頭。她的表情豐富,卻並非模擬。這卻比被她斷定非神的楚翔,更不像仙,雖然她果真是仙——新晉的天仙!
    仙道無情,神道無義。聖人不仁,佛陀不忍。高等生命,總該摒棄掉自身情緒,這是必須。否則,若是連至高的造化都有私情,凡人還怎麽活呢?有情,未必都是正麵、善的。況且正邪、善惡這種東西,放在輪回的角度,誰能、誰有資格去定義?
    “這是本能。”
    旎姒沉著臉,像是在訓斥,痛心疾首。
    楚翔沉默,卻並非往常,麵對凡俗時的、夏蟲不可語冰。而是,果真無言以對。
    “你怎麽...”
    習慣性的反問,心中竟浮現起一張年輕的笑臉,楚翔知道,有些話無需再說。事實擺著,他知道旎姒是對的...
    其實,一切的開頭,從本源三分起,超脫的目的,本就是一個笑話、錯誤。
    一錯再錯,錯到最後,他如今所行,站在本體、或者更高的角度,已經無所謂對錯。
    “有玄牝珠,就可以...”
    楚翔坦然,他的語氣一直很淡定。便是啞口無言時,表情漠然如常。仿佛,他隻是一具精密的機器,而非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意識體。
    旎姒心中本還有些沉重,這時一聽對方又提起族中至寶,心下不禁一驚。
    神色稍變,旎姒的神識已經衝破重重封印,去到了族中重地。
    直待看清滿室寶光,中央玄牝為尊,確定寶珠還在,她才鬆了口氣。
    這過程變化,也隻是她心頭一動。
    “玄牝珠,不可能給你。但是...”
    言辭依舊堅決,語氣卻有些鬆動,話音未落,楚翔已經揮手打斷。
    “罷了!”
    比之堅決更加堅定,隻一個手勢,就可以看出此人如何果斷,生死大事,亦容不下半點猶豫。要麽活,要麽死。
    有些人,天生沒了兒女情長、寡斷優柔。那麽,剛強至此,他又何時會夭折?
    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