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善講者不如善忘者,善忘者,不忘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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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和立於其側,閉眼良久,終於睜眼歎息:“他贏了。”
    夜晚回客棧,少年意氣風發,甫一坐下便問:“你王叔何許人也?既然藏策,還讓你帶我下鄉?”
    杜和看他片刻,忽然將朱瀚所寫之信取出,放至他桌前:“你若真敢講策,不妨看看這封信。”
    少年狐疑接過,拆封一看,隻一行字:
    “策若能喚民心,則無需藏;策若喚不得民心,藏了也不礙天下。”
    署名:朱瀚
    少年讀罷怔在原地,許久未語。
    京城夜,清風微涼。
    朱瀚端坐書房之內,顧遠自窗外躍入,身形輕若飛燕。
    “王爺。”
    “如何?”
    “鎮中百姓已罷市三日,商會低頭,縣令親出門聽策,鎮民立言百事,皆源於一人。”
    “誰?”
    “‘策狂’。”顧遠凝聲,“據傳他姓莊,名簡。出身不詳,卻講策如焚。”
    朱瀚點頭:“我記得此人。”
    顧遠遲疑片刻,才道:“王爺早識他?”
    朱瀚緩緩一笑:“我來這大明第一年,曾在集市聽一少年為盲人講藥理三策。那少年言‘用藥若不問人身,猶農不問土’。當時我便想,此子必成策士。”
    “原來是他。”顧遠歎息。
    朱瀚起身,背手望窗外星光:“你可知,天下不是缺講策之人,而是缺講策不死之人。”
    顧遠眼神一震:“王爺意指?”
    “我派他與杜和同行,是試他們二人誰更能勝人心。而今看來——”
    “他們一個能讓人信服,一個能讓人燃火。”
    “若你是太子,會選哪一個?”
    顧遠頓時沉默。
    朱瀚卻隻是輕輕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玨,放入案中錦匣。
    “孤早已為他們備好位置。”
    “一個,留京。”
    “一個,出雲中。”
    他語聲不疾不徐,卻如金石之音。
    這一日,朱瀚起得早,未待雞鳴,已獨坐書房,桌上放著一塊檀木棋盤,白子布於中央,黑子環伺四角,似困不困,似圍未圍。
    沈鎮奉茶,見他久不落子,小心問道:“王爺,可是在等人?”
    朱瀚淡道:“不是等人,是等局。”
    話音未落,外頭小廝來報:“太子殿下到了。”
    朱瀚點頭:“請他進來。”
    片刻,朱標身著青紋直裰,步入書房,神色間有掩不住的興奮與警覺。
    “皇叔今日叫我,可是有策之事?”
    “你自己說。”朱瀚抬眼望他,“你心裏該早有個數。”
    朱標沉吟片刻,行至案前,低聲道:“杜和、莊簡一行歸京,百姓夾道歡迎。東城青策堂門前每日千人等候聽課。父皇雖未言語,然宮中近日三次召見翰林,皆以‘民聲’為議。”
    朱瀚微笑:“你怕了?”
    “我不是怕。”朱標坐下,神色鄭重,“而是知曉火起太快,易熄。”
    “杜和講理,莊簡煽情,他們各有所長,但也各有鋒銳。他們若不能守得住自己,便守不住天下人的信。”
    朱瀚不語,隻是取起棋盤邊上一子,緩緩落在黑子的空隙中:“太子心中,有安排?”
    “有。”朱標輕聲道,“我欲設‘策台’於東宮偏殿,名為‘問言台’,月中擇日設講,召青策堂門下與策隱所弟子輪講輪評。”
    “講者,不得三日內再講;聽者,不得一言遮人之語。”
    朱瀚挑眉:“聽起來是個鬧市。”
    “正因如此,才叫他們磨氣。策若不能容非議,那不過是空口白話。”
    他停頓一瞬:“而我自己,也會每月設三次夜課,聽其人、評其策。”
    朱瀚緩緩點頭,眼中有讚許之色:“此非保全之策,是馴人之策。”
    朱標淡然道:“皇叔之策,是引;我的策,是馭。”
    “策隱所,我不拆。青策堂,我不奪。問言台,不爭名,不奪勢。”
    “我隻給他們一個地方講,講到倦,講到聲啞,講到心中之策再不能燃燒為火,再冷卻為光。”
    朱瀚仰頭大笑,撫掌道:“好一個‘策盡為光’。”
    他頓了頓,又道:“莊簡之人,你怎麽看?”
    朱標神色複雜,緩緩吐出一句:“鋒銳太過。可鋒者斷草木,殺人亦快。”
    “我不會用他為劍,但我會將他藏在鞘中。”
    朱瀚點頭:“那杜和呢?”
    “杜和可為策典。”朱標沉聲,“他將來,可以鎮學壇。”
    “皇叔可願為我成就他們?”
    朱瀚凝視朱標片刻,笑道:“他們已成,就看你能不能用得好。”
    那日天晴如洗,殿外青石廣場上坐滿士子,竹簡如林,書聲朗朗。
    杜和身著白衣,首開講策,題為《論策之善終》。
    “策之起,或因憂;策之中,或因爭;但策之終,惟有止。”
    “止於眾人之心歸,止於策士之退場。”
    “我今所講,不是教人奪名,而是教人,何時該收聲。”
    一席話講完,四座皆靜。
    莊簡隨後而上,長笑一聲,甫一開口便說:“我不同意!”
    嘩然四起。
    他卻朗聲道:“策不能止。策若止於心歸,是自我安慰;策若止於退場,是懦弱!”
    “我今日再講一策,名曰——策應越講越多,越講越廣,直到講到朝堂之上,講到廟堂之下,講到百姓之屋簷!”
    他如烈火燒野,眾人嘩然,卻也拍案叫絕。
    數日之後,夜深人靜。
    朱瀚獨自走過王府後園的竹林,步履緩慢,手中提著一盞舊燈。
    風吹燈搖,他卻不慌不急。
    忽聽一聲輕響,竹葉間閃出一道黑影,跪地請罪。
    “王爺,策隱所第三處,‘藏柳’之地,有人潛入。”
    朱瀚眼皮微抬:“誰?”
    “自稱北直書院舊門生,自願伏誅,隻求一見王爺。”
    朱瀚止步,語氣淡淡:“帶來吧。”
    黑影疾去,不多時,帶來一名青年,衣衫破舊,雙目灼灼。
    青年撲倒在地,雙膝重叩:“學生林複,為策堂舊門人,今叩請王爺賜言!”
    朱瀚凝視他:“你要的,不是賜言,是賜命。”
    青年抬首,目光如電:“王爺之策,四所一堂,已開路;太子之策,問言台已聚人。”
    “可還有策之心未安之處——世間尚有萬萬士子,無門可入,無策可言!”
    “我願為第五所。”
    朱瀚望著跪伏在地的林複,良久未言。
    終於,他緩步向前兩步,眼神如鷹般俯視:“你可知,設策一所,不是擺幾張書案,聚幾名士子就成。”
    林複抬頭,目光堅定:“學生知曉。世間策所眾多,卻多藏於門牆之內。學生要開一所不設門牆之策所,名為‘問外台’。”
    朱瀚眉微挑:“問內者求名,問外者求命。你要的是命?”
    “是民之命。”林複語聲如刃,“問言台在宮中,策堂在東城,策隱所亦隱於士林之中,終難及遠地寒門。
    ‘問外台’,設於遠郊、設於邊地、設於人聲未至之處——不問出身,不問師門,隻問一句:你有無一策敢講。”
    朱瀚盯著他,忽然問:“你是策堂第幾屆弟子?”
    “第八屆。”林複答。
    “你講過幾策?”
    “三策。其一問民饑,其二論郡役,其三——不曾講完,便被逐出。”
    “為何?”
    “因我說:‘策若不能讓母親少跪一次米行,就不算好策。’”
    朱瀚低頭輕笑:“那你今日來求我,是要讓你娘不再跪?”
    林複眼中閃過一絲哀痛,輕聲答:“她已過世。策無用了。”
    “無用還講?”
    “我講,是為那千萬個我娘一樣的人。若我不講,策永遠不會進他們屋簷。”林複語氣愈發沉穩,“策不能止於講者之口,要行於民屋之間。”
    朱瀚靜默,隨後轉身,仿佛林複這番言論隻掀動了一縷風塵。他輕輕揮袖道:“你可知,我曾經也講過一策,名為‘無策之策’。”
    林複愣住:“那不是空談?”
    “不。”朱瀚回眸,眼中深邃如海,“‘無策之策’,是不講給人聽的,是做給人看的。”
    他望向竹林深處,口中緩緩吐出:“好,林複,我允你開‘問外台’。”
    “然你須知,這台不是你講策的高座,是你背負策焰的刑台。講不動,就會被燒死。”
    林複垂首叩地:“學生明白。”
    朱瀚又道:“‘問外台’,設於兩月之後,南郡臨水鎮。你隻帶五人,不許打旗,不許懸榜,不許告示。”
    “你若能三月之內,叫一地百姓自願來聽、來問、來講,孤便封你為——第五使策。”
    林複渾身一震:“謹遵王命!”
    朱瀚目送他遠去,風將竹葉掀起幾許。
    不多時,顧遠自暗處現身,低聲問:“王爺當真讓他設台於南郡?那處地僻民亂,兵司不立,曾被列為‘策禁地’。”
    “正因如此,才需講。”朱瀚語聲淡然,“策若不能在最冷處燃起火,就永遠隻是士人之間的燈。”
    他負手立於夜風之中,忽道:“你可記得王弼有言——‘善講者不如善忘者,善忘者,不忘其本’。”
    顧遠皺眉:“王爺意指?”
    朱瀚微笑:“這些少年講策如火,不是壞事。火能燎原,也能照路。但太子的局,已不缺火了。”
    “那缺什麽?”顧遠問。
    朱瀚眼神如夜空中沉落的星:“缺一口井。”
    顧遠一怔:“井?”
    “火照人,井養人。火能救一時,井可養一世。”他說著,緩緩走入夜幕,“孤要這些策士,燒得一地之後,還能挖出水來。那才是真策。”
    兩月後,南郡臨水鎮,問外台初設,荒草為席,破棚遮風。
    林複帶五人而來,無號召、無講席、無文榜。
    第一日,無人問津。
    第二日,一名老婦偶然路過,坐下聽他言“策可止饑”。
    第三日,一個少年因他講“策能斷冤”而駐足。
    七日之後,草席上坐了十二人,圍成半圓。
    林複起身,開口講第四策——《策之賤起》。
    “若策要等鍾鳴鼓響,便是貴人之策。真正之策,起於地上,講與卑微者聽。”
    十二人靜默無聲,仿佛聽進心底。
    這時,鎮東一間破廟中,一名老者緩緩起身,低聲道:“今日講得,是火裏撈出的策。”
    老者正是前東城翰林院編修,策壇舊主,流落至此已五載。
    他緩緩走近,跪拜一禮:“林先生,願為你‘問外台’記第一策錄。”
    林複目光微動,扶他起身。
    遠處,正有百姓沿田埂而來,一邊走一邊問:“今日講策沒?”
    林複站在台中央,身影被拉得修長,台下聚集的人群如潮水般起伏,他們的目光不再僅僅是信任,更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敬畏。
    “林先生今日不講策嗎?”一名布衣老者拄著拐杖走上前,聲音微顫,卻透著幾分急切。
    林複望了他一眼,神情中卻無往日的從容:“今日不講策。”
    他頓了頓,似是思量了片刻,隨即又補了一句,“明日也不講。”
    人群轟然,竊竊私語四起。
    “莫非林先生遭了壓製?”
    “是不是官府不容?”
    “他為咱們百姓說話,莫不是有人看不得了?”
    林複一言不發,隻靜靜看著人群。
    然而林複心知,這風潮刮得太快,未免太猛,而風暴來臨前,往往最是寂靜之時。
    他轉身下台,衣擺掃過階下塵土,望著街角一個靜立的身影。
    那人不過二十出頭,身著錦衣,不似南郡土著,眉眼清俊,站得筆直,如一杆竹槍。
    他目光沉穩,待林複靠近,微微一禮:“林先生,家主有請。”
    “你家主是?”
    那人不答,隻遞出一枚雕有“楚”字的玉佩。林複微微動容,心中已然有數,轉身道:“請帶路。”
    穿過南郡老街,二人來到鎮外一處竹苑。沿路皆是綠竹婆娑,幽香彌漫。
    林複被引至一座靜亭之中,隻見亭內一人負手而立,背對而立,青衫勝雪,氣度非凡。他不用轉身,林複已知來者何人。
    “大明燕王,朱瀚。”他低聲道,語中頗有幾分試探。
    朱瀚轉過身,含笑點頭:“果然名不虛傳,林複。”
    “王爺竟親至南郡?”林複抱拳,躬身一禮。
    朱瀚微抬手:“此行不為巡視,不為朝政,單為你一人。”
    林複心頭一凜,卻不露聲色:“草民愧不敢當。”
    “你在問外台講策三月,雖無一紙政詔,卻引得百姓歸心,甚至連商會、鄉紳、士子皆受其感化。策者,有行之力,是以能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