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斷齊王半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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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卻搖頭:“我不隻要你留。”
韓清風眉頭微蹙:“殿下意欲何為?”
“我要你任堂中議政之輔,非但策問之士。”朱標語氣篤定,“我知道你心思不止於講策。”
“你若願立足於此,我便給你舞台;你若心不安於政,則早些離開,免得誤己誤人。”
韓清風沉默了良久,終低聲道:“若能於建德堂講政、修政、成政,學生甘為驅使。”
朱標起身,將一卷冊冊遞他:“此為《官箴劄錄》,舊為我皇叔手錄,今我以此托你。”
韓清風鄭重接過,抬眼看他:“東宮要起了麽?”
朱標一笑:“東宮早立,隻是未顯。”
“我不靠門閥,不靠舊人,我靠的,是能講之士,能行之人。”
“你若有心,便從今日起,策不論虛,講不避實。”
韓清風神色莊重,拱手而拜:“謹領殿下之誌。”
王府之中,朱瀚得訊後,立於小閣樓前,望著南天暮雲,不言不語。
黃祁在後道:“王爺,太子果然重用韓清風。”
朱瀚收回目光:“嗯,他賭了一子。”
“你以為他是否能收得住?”
黃祁低聲道:“若韓清風真如他所言,是‘可講、可行’之人,便能立新風。”
“若是假忠……”
朱瀚淡淡道:“那便輪到我出手了。”
他轉身回室,道:“從明日起,密查韓清風舊交,尤其是禮部與國子監舊識。查其過往,不留一事。”
“我要知道,他在替誰講道。”
黃祁應聲而去。
天光乍破,金陵城尚未徹醒,宮城高牆之外晨霧彌散,紫氣繚繞。
建德堂今日未設講,朱標卻早早起身,於東宮後苑靜步踱行。
苑中春花初綻,桃李並紅,他卻無心賞景,眉宇間多了些難得的沉凝。
顧清萍自花徑而來,手中捧著一小碗湯膳,柔聲喚道:“殿下一夜未歇,須先用些東西。”
朱標回首,看著她眼中柔意,終露出一絲微笑,接過湯碗,輕啜一口:“你怎知我未曾入眠?”
“我若不知,旁人也不敢說。”顧清萍輕語,“韓清風昨日之語,叫你起了疑心?”
朱標點頭,卻不多言。
昨日韓清風在堂中獨議“政出於人,非拘於體”的言辭,引動了不少講士心神。
雖言語鋒利,卻未越綱紀,而語中卻隱約有抨擊朝製之意。
講士中,有人拍案讚歎,也有人暗中傳言“太子縱言”,這一言,便起波瀾。
朱標沉聲道:“我設建德堂,是為講道正政,不是任人倚講奪柄。”
顧清萍柔聲問:“你想如何處置韓清風?”
“處置?”朱標搖首,“我若急令罷其講席,反像心虛畏懼;我若縱之無約,又成默許鼓動。”
他輕聲歎息:“此人非池中物,所言雖未越界,卻寸寸臨鋒。我需知他心安何處。”
顧清萍沉吟片刻,忽道:“或可借他之勢,卻不借他之鋒。”
朱標轉眸:“你有法子?”
“韓清風善辯,且能駁中見理。若能令他執講旁席,設‘論異之堂’,講士可議題辯論,其詞得理者可列為評案,供堂中所采。”
“如此既能抒其才鋒,又使其避主堂之權,既不令其太盛,亦能奪其獨語之勢。”
朱標沉思良久,終而輕拍案幾:“此法正合我意。”
建德堂西偏之處,有一空屋舊稱“研理齋”,舊為藏書之所,因年久失修而少用。
朱標親至,命人修整重設講座,並傳韓清風入見。
韓清風步入堂中,神色不見驚訝,拱手一禮:“殿下召見,清風惶恐。”
朱標負手而立,直言道:“你近日之講,鋒铓太盛。”
韓清風不改神色:“臣自知言多激切,但所言皆出實情。”
“我不否你所言之實。”朱標語氣不重,卻自有威勢,“但我不能令建德堂變成‘言攻之地’。”
韓清風躬身道:“殿下若以臣言為亂道,臣願自請離席。”
“不必。”朱標語調微緩,“我另設講齋‘研理’,由你主持。講中設異議座,凡對政製有疑、有辯、有識之士,可入講之。”
“你之才,我可用;你之鋒,我亦可束。”
韓清風眼神微變,眸中一閃即逝之意被朱標盡收眼底。
他遲疑片刻,終低聲道:“殿下之恩,韓清風銘記。”
朱標點頭,神色不動:“你記得也好,忘記也罷。”
“隻記一點。”
“你是在東宮之下說理,不是在朝廷之上議政。”
此事傳出,朝中士子議論紛紛。有謂“東宮禦才有方”,亦有言“太子始用人,已知控人”。
而王府之中,朱瀚手執一紙陳報,聽完黃祁之述,眼中竟有一絲笑意。
“他這步棋,走得不差。”
黃祁低聲問:“王爺早知他會設旁講?”
“我知他不忍舍韓清風,但又不肯放其橫行。”
朱瀚緩緩落下手中茶盞:“真正的馭人之道,不在拔劍斬馬,而在製韁勒韁。”
“韓清風此人,不可放於高堂,卻可使之為箭。”
“但箭須有靶,若無靶,反噬為傷。”
黃祁問:“王爺之意,是設靶?”
“不。”朱瀚搖頭,“靶已有人設。”
“是誰?”
朱瀚站起身,負手望窗:“是禦史台中,沈峻舊友‘陳景’。”
“他近日頻至國子監,暗與士子酬酢。”
“我不動,隻看韓清風動不動。”
黃祁恍然,低聲道:“王爺乃是在以靜製動。”
“我不動,不是我不行。”朱瀚眸色如水,“而是我要朱標知,他要的不是平風,而是控風。”
“我隻看他能不能馴這狂風。”
三日後,研理齋開講,朱標未現,堂由韓清風主持。
而堂外之人,早已非昔日朝講士子,竟有不少國子監、太學舊員。
首講之題為“權出於製,抑或權隨人轉?”
此題一出,士子群起而辯,陳景果然現身,言辭激烈,引動堂中一時難息。
而堂後帷幕後,朱標未語,隻靜聽良久。
顧清萍低聲道:“殿下,他已動了。”
朱標神色不變:“是時候試試他能不能收。”
當日講畢,朱標命人將陳景議稿收起,並遣吳瓊私訪其人底細。
翌日清晨,陳景便告病不再赴講。
而韓清風卻未再言語,照常設講,不複激詞。
朱標輕聲道:“他,是懂的。”
顧清萍緩緩鬆了口氣,低聲道:“他收得住鋒了。”
“未必。”朱標望著遠方晨光,“隻是他知,不能再鋒。”
“此乃可馴之人,但不可親近。”
她低聲一笑:“殿下終於懂得‘遠器近人’。”
朱標點頭,轉眸望向庭前長槐:“皇叔曾言,‘將來風雨更大’。”
“我如今方知,不是風難馭,是風中要看得見雨。”
而王府書房內,朱瀚靜聽黃祁回報,隨手翻開書頁。
片刻,笑聲微起。
“這一次,他沒讓我失望。”他緩緩合上書冊。
“下一步,我該為他鋪一段路了。”
金陵城天光如洗,宮城之上隱約可見霞光倒映。
朱瀚立於王府書閣,望著案上一頁舊錄,目光微沉。
“齊王朱榑……”他輕聲道。
黃祁站在他身後,低聲道:“王爺,齊王近月以來屢有密使往來,除濟王府外,竟暗訪過三處府學。”
“更有一人名喚‘魯彥行’,原本國子監散修,近日卻頻頻出入齊王別院,所攜文卷,非為讀書之物。”
朱瀚冷笑一聲:“朱榑,性子不烈,卻藏鋒最深。比之朱棣,他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毒心。”
“他不與人明爭,卻總在他人未覺之時,落子一步。”
黃祁道:“王爺可要將其奏報?”
“不急。”朱瀚緩緩坐下,輕拈茶盞,“奏報乃是‘動’,我現在不動。”
“我要他知,我知。”
“然後,看他是藏,還是退。”
黃祁一頓,低聲道:“若他不藏、不退?”
“那便是妄心已生。”朱瀚目光幽深,“那時,自有法子。”
他輕輕一拍茶盞:“你去傳魏清,讓他再派兩名密探,入齊王府周邊。”
“再查——魯彥行。”
與此同時,東宮之中,朱標正於書閣中翻閱案牘。
顧清萍自門外緩步而入,手中持著方才由禮部送來的官名冊。
“這是本月國子監新進士士籍。”
她將冊放於案前,輕聲道,“其中兩人曾與‘魯彥行’共遊書肆。”
朱標目光微凝,取過名冊細看,指尖停在其中一列:“此人,林修?”
“正是。”顧清萍道,“他與魯彥行之交極密,三日前曾共出入齊王舊宅。”
朱標拈起書冊,沉聲道:“魯彥行,其人何由?”
“傳其出身寒門,卻好古策奇學,言行鋒利,有誌者歸之。”
“可惜,這樣的才,不歸於道,而入於私。”
顧清萍遲疑片刻,輕聲道:“殿下,您該與皇叔講明此事。”
朱標搖頭:“他早知。”
顧清萍一怔:“您是說……朱王早已布探?”
“若我得之,他定已知之。”朱標放下冊卷,“但他不動,說明他在等我動。”
顧清萍不解:“等您?”
“等我明白,這不是皇叔護我該護的,是我自己要斬的。”
“若今日我不能自清東宮,明日誰又信我能統天下?”
她望著他,眸中隱隱波動。
朱標站起,步至窗前,望著遠處霞光:“齊王此舉,雖未成局,但已是預兆。”
“我得先一步。”
三日後,東宮召講,朱標親登講席,諸士皆集。
這日講題,非經、非策,而是一篇奇文,朱標親手書就,題曰《分權之度》。
開篇便道:“大統之下,權有分合。合則為一心,分則為百意。若百意匯於一心,天下安;若一心為百意所分,天下危。”
此語一出,堂下一片寂靜。
韓清風亦在座,眼神複雜。
朱標繼續講道:“古之君臣,分權有道,君不親小,臣不僭大。”
“可一朝之中,若臣不知位,親王不守節,士不守禮,便是分而無度,力散神離。”
“權非畏,唯有正。”
“今日我講此,不為爭,不為誅,隻為示。”
“凡建德堂之士,若以才自居,而忘東宮之義,其才可廢;若以智私交,而棄天下之公,其智可斥。”
“人之所講,不可離其本;心之所向,不可背其綱。”
語畢,一堂肅靜。
朱標目光如炬,掃視諸人:“講席之外,若有挾策入私,通王府、納奇書者,自此日後,不錄名,不列職,不觀講。”
“且書榜立於堂門。”
堂下,有人低頭,有人色變,有人麵如常。
韓清風站起身,拱手一禮:“殿下之言,正也。”
“清風雖言多鋒利,卻不敢亂其節。自今日起,願親自監其言行,列士籍之上,複審三閱。”
朱標略一頷首:“如此甚好。”
講罷,堂中如釋重負。
而當日傍晚,王府密室,朱瀚靜坐榻前,聽完黃祁回報,麵色淡然。
“太子既已出手,齊王自然知難。”
“但……他若執意再動,便不再是‘警’可以止的。”
黃祁問:“王爺準備何策?”
朱瀚望著窗外夕色漸沉,緩緩道:“齊王府中,有一人名衛俊,舊時曾為我效力。”
“我若令其重歸,便可斷齊王半臂。”
“傳我旨,召衛俊入王府。”
“朱榑……是時候讓他知,他不是那塊‘石頭’,是風起的塵埃。”
而此時,宮城之外,魯彥行靜坐於齊王別院之中,案前一封未啟之奏。
朱榑負手而立,望著他:“太子出手了?”
魯彥行點頭:“今日之講,封我三道。再留堂中,便是自斬聲名。”
朱榑冷笑:“朱標……終於露出了太子之勢。”
魯彥行卻低聲道:“但他未斬我名,未搜我跡,未遣人尋我根底。”
“這說明——他還不敢。”
“他還要顧王爺之意。”
朱榑未語,隻緩緩拂過袖邊,眼中寒意乍現。
“那便繼續。”
朱瀚未著常袍,而是一襲月白衣裳,立於王府東廊,指間輕轉一枚玉扳指,眉頭微擰。
黃祁匆匆而至,麵色肅然,低聲稟道:“王爺,衛俊已於昨夜三更時分入府,此刻候於後堂。”
“他可還穩?”朱瀚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