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永世無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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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祁低頭:“屬下暗試數語,未見異色。此人依舊老練,未曾失手。”
朱瀚點了點頭:“喚他入見。”
頃刻,衛俊入堂,一襲粗布青衣,不見半點鋒铓,唯有眼中沉靜如潭。行至幾步之外,拱手肅聲:“卑職衛俊,叩見王爺。”
朱瀚微抬手指,示意免禮:“別來無恙?”
“托王爺之福。”衛俊低聲答。
朱瀚未即言事,起身走至窗邊,望著庭中斜陽穿過竹影,聲音輕緩卻透著分量:“你離我已有七年。”
“七年前你辭我去齊王府,是我放你;七年後我喚你歸,是你自己要走回來。”
“今日你若還認得我,那你便告訴我——朱榑,動了什麽手?”
衛俊沉默半息,才低聲道:“王爺,齊王未明言圖謀,但他近日密集召見書生、官吏,並遣人至湖廣、河南募士設塾。”
“此事表麵為延才,實則布勢。更有一事——”
朱瀚轉身,目光微冷:“說。”
衛俊躬身:“齊王府私設‘論義堂’,主議之人,便是魯彥行。堂中之議已非僅限策論,而是設位設職,模擬建製。”
朱瀚眼神陡沉:“模擬‘建製’?”
“是。”衛俊聲音壓低,“堂中推設三官六署,自稱‘教政並舉之局’,其製模仿舊時東宮講政,而推論者,多為曾在建德堂掛名之人。”
黃祁聞言,麵色驟變,低聲道:“這已非講議,而是——擬製。”
朱瀚緩緩走回案前,將玉扳指輕輕擱在紅木幾上:“他倒真敢。”
“這不是爭名,而是借講為旗,借堂為台,欲謀其勢。”
衛俊跪地叩首:“屬下自願再回齊王府,偽歸故主,暗查其謀。”
朱瀚搖頭:“不用你去了。”
“他既已亮勢,我便不再避諱。”
他緩緩坐定,目光沉穩如山:“你去做另一件事——”
“傳我意,入國子監密室,召沈壽,韓澄兩人。”
“再喚韓清風至王府,不以講士之名,而以舊識之故。”
“我要他明白,今日之後,講席不是他的庇身之所,而是他命係之線。”
黃祁一怔:“王爺要將韓清風拖出建德堂?”
“我不動,他不知忌;太子不棄,他不知畏。”朱瀚淡聲,“我非要斬他,隻要他知——這條道,他隻能隨我走,不能自己踏。”
“而朱榑——我不會動他。”
“我要他在朝堂之前,自暴其形。”
“這一局,我不設棋,我隻收子。”
當日未時,韓清風應召入王府。
王府東廳並不設酒食,隻焚香煮茗,案上鋪開的是一幅《九德圖》,繪帝王處世之象,行寬厚、視明斷、聽直言、貌恭謹、言審問、事果敢、怒可節、喜不淫、懼而有禮。
韓清風一眼認出,立於圖前,神色肅然:“此乃《禮記》所述九德,王爺此意……是欲問我為人,還是為心?”
朱瀚輕抬茶盞,淡道:“我問你,入東宮講席,是為道乎,為身乎?”
韓清風頓了頓:“初為道,後為功。”
“是欲功,非欲權?”朱瀚語氣不重,字字沉著。
韓清風抿唇,終而拱手:“清風不敢諱言。自蒙殿下不棄,授我講席,我便知此生不可平凡而終。”
“可若講而無聽,道而無效,又如何稱為‘道’?”
“我需有人聽,有人傳,需有人依我所思行一事——方能成一政。”
朱瀚冷笑一聲:“所以你去赴魯彥行之邀,入齊王府‘論義堂’?”
韓清風身體一震。
“你以為太子不知?我不知?”朱瀚語氣驟冷,“你走一步,我知兩步。”
“你欲借齊王之勢,立自己之台;你以為隻要不出言附逆,就還算忠心?”
韓清風顫聲道:“我未言逆,我亦未圖亂!魯彥行所議,我每每拒之——”
“拒之?”朱瀚打斷他,“那你為何不離?為何不自明?”
韓清風咬牙跪地:“因我不知路在何方。”
“太子仁厚,不忍逐我;王爺睿明,不動於表。我心惶惶,隻知若不攀枝借勢,終將湮沒。”
朱瀚站起,俯身看他:“今日我告訴你——你若再行兩邊之道,不用等太子動手,我第一個廢你。”
“你才可立,你道可講,但人心若亂,你便不是講士,而是亂源。”
韓清風俯首於地,汗濕後背,啞聲應道:“清風……銘記王命。”
朱瀚拂袖而去,隻餘一語回響廳中:“回去,從此專講,不涉府外。”
“講得好,我讓你留名史籍;講錯一步,我叫你身死講堂。”
同一時辰,東宮書閣內,朱標手持王府傳錄,緩緩合上。
顧清萍在旁輕聲問道:“皇叔動了?”
朱標點頭:“動了。”
“可是重手?”
“不是。”朱標凝視窗外,“他沒有殺韓清風,也沒有動齊王。”
“他是在示我——事未到殺局,我不能動怒;人未至叛心,我不能動刀。”
“可他也在示我——若不能收心於道,終歸是禍。”
顧清萍望著他,眼神微微泛光:“殿下,如今可知真正的掌局之術?”
朱標點頭,喃喃道:“不在擒人,而在‘容而馭之’。”
她輕聲一笑:“您已走在他的路上了。”
朱標低聲:“可我不想隻是走在他路上。”
“我想走出自己的那條。”
建德堂內,朱標著素衣臨席,案前三卷策稿,一一翻閱。
顧清萍坐於帷後,為他輕斟一盞清茶,靜候片語。
朱標合上其中一卷,緩聲道:“李景修的文筆日見老道,已能自立一策而不依前人。”
顧清萍微笑:“此人心誌堅定,若再觀之以兩年,應可為殿下掌文之助。”
朱標點頭:“我自建堂,不為聚人,而是觀人。”
“許多人走進來,是為我名;能留下來的,是為我道。”
他站起,背手而立:“這一路走來,我從師皇叔,如今也要開始學他那一點——不用人替我設局,我自己選局。”
顧清萍輕聲問:“您指的是——那齊王?”
朱標眸中閃過一絲微光:“皇叔未動,是給我空間;可齊王若再不止,我便需先下手。”
“他以講堂設議,雖未顯鋒,卻已有勢。魯彥行之流,若不止於書策之談,便是招搖過市。”
顧清萍皺眉:“可他一日未顯謀,一日便在法度之中。您若先動,恐引議論。”
朱標不語,望著堂外初夏新綠,片刻後忽道:“清萍,你可知‘破局’最難之處是什麽?”
她輕搖其首。
朱標低聲道:“不是識局,而是舍局。”
“今日若以齊王為敵,勢必要從堂中抽人——可他們多是士人中才俊,若舍,傷人;不舍,傷心。”
顧清萍望著他,忽而道:“那便另立一局。”
“避齊王所布之局,另起一案,自為其綱。讓那些人知,他們之才,非僅能附權而生;他們之誌,也可投於道中。”
朱標緩緩轉首,看她:“你說得對。”
“既然魯彥行想以‘製’立堂,我便以‘學’立道。”
“建德堂之下,再設一院,名曰‘問道館’。”
“選東宮所錄學士五人,每日設座三時,以論義不拘題,以學問不拘門,以門風不拘出身。”
“可講春秋,可論刑名,可議史策,可觀民心。”
“其言若誠,其心若正,便可立於學中。”
顧清萍輕輕一笑:“那那些心懷他誌者,便難再藏鋒於口。隻要他們敢來,敢說,便會露形。”
朱標目光清澈:“我不驅人於外,而要他們自己顯形。”
“東宮不能無學,但更不能為人設傘。”
“我做東宮,不做庇主。”
兩日後,東宮張榜,“問道館”設立之令昭告四方。
國子監、太學士子一時紛紛來觀。有驚其議題之廣,有疑其動意之深。
而齊王府內,魯彥行手捧布告,眉頭微蹙:“他竟設旁院……這一步,不是防我,而是要吸我。”
朱榑冷聲道:“他若要立聲名,那我偏讓他失了名。”
魯彥行卻搖頭:“不,朱標此招極險。”
“他不正言誅我講之人,而是開門示教,邀我人自行登門。”
“我人若不去,外人便疑所講無學;若去,則身歸東宮,再言不得他謀。”
朱榑眉頭大皺:“此子……越來越像朱瀚。”
魯彥行沉聲:“那就需設一人,入其‘問道館’中,自不言講堂之事,但講朝議、政法,使其震而不應。”
“隻要太子一應——便可引‘疑政’之論。”
“若不應,便顯其‘言不及政’。”
朱榑眼中寒光一現:“此人何在?”
魯彥行低聲道:“裘慎。”
裘慎,年三十有三,曾為廬州府學祭酒門下,策論以譏評聞名,尤善辯論。朝中人稱“言刃三尺”。
三日後,裘慎名列“問道館”第一講之士。
而當日朱標並未親臨,隻遣吳瓊旁聽。
裘慎之題為——《太子之位,應責乎?應賞乎?》
此言一出,諸士嘩然。
有人皺眉,有人低語。
吳瓊亦麵色凝重,傳訊入東宮:“殿下,裘慎之言,疑似為抨太子之設。”
而朱標卻未動色,放下手中冊卷,隻輕聲一句:“不禁。”
“他敢講,我便敢聽。”
“且設三人旁問,以‘賞、責、繼統’三題,正麵答之。”
當夜,裘慎於“問道館”再講,三名學士對問之下,他言詞犀利,言曰:“太子若僅承製而不參政,是受寵非任事;若既參政卻不被責,則位不受疑,失天下之理。”
堂下眾人一時難辯。
而次日清晨,一封太子所書之文即貼於“問道館”前,題曰:《位在儲君,責重百官》。
文中列三條:
一曰“東宮非權府,不握實政,然受法統,須守綱常。”
二曰“太子非免職,不避責評,然尊法度,受諫則明。”
三曰“凡議政者,責其心,不責其位;凡講君者,敬其誌,不避其言。”
文既出,堂下士子紛紛傳閱,一時東宮之威聲再起。
而朱瀚在王府中聽完黃祁稟報,閉目良久,忽然輕笑出聲。
“這小子……終於敢回了。”
黃祁亦笑:“太子此舉,不怒、不誅、不避、不諂,正合王爺教誨。”
朱瀚緩緩睜眼,語氣卻淡:“我未教他這一段。”
“這一段,是他自己悟的。”
午後,宮城深處,天色燥熱,赤陽斜照宮牆,映得朱紅一片。
太和門前,數道宮人疾步而過,腳下無聲,似有風至。
而在王府東亭,朱瀚卻斜倚於竹榻之上,眉宇間並無倦意,唯有掌中竹簡緩緩翻轉,似在等一樁消息。
片刻後,黃祁踱步入內,低聲拱手:“王爺,探子已回。”
“說。”朱瀚不抬頭。
“裘慎昨夜離京東門,未歸私宅,徑入齊王別院。”
朱瀚終於停下手中簡卷,抬眸望向黃祁,眸中波瀾不起:“他還是露了尾巴。”
黃祁道:“齊王果然借‘問道館’試局。”
朱瀚淡笑:“試得不錯。”
“隻是他錯估了朱標。”
“他以為朱標不敢正麵迎敵,卻不知……這位太子殿下早已不是昔日避鋒斂角的孩童。”
黃祁問:“王爺欲如何應對?”
朱瀚合上竹簡,語氣淡定如水:“不應。”
黃祁微愕:“不應?”
“裘慎之言雖激,但東宮文答有度,未越法製;齊王私邀雖隱,但未涉權府之臣,不入朝議。”
朱瀚緩緩道:“朱標已立道以回,應者眾而不亂;若我此刻發難,隻落個‘皇叔疑儲’之嫌。”
“且不如讓他再動一步。”
黃祁恍然:“引蛇出洞。”
朱瀚起身,步至窗前,指尖輕叩窗欞:“蛇若不出,隻是躲在草中。我要叫他——自以為可以吞龍之時,被困於井。”
“這井,便是朝局之口。”
“他若真敢跨一步,我就讓他永世無出頭之日。”
“至於朱標……”朱瀚輕輕一笑,“這次他若能穩住,不僅是答‘問道’,更是守‘繼統’。”
而此時,東宮建德堂內,朱標著素青長衫,立於堂下石階,遠眺滿院新綠。
顧清萍自廊下而來,見他神思恍惚,輕聲問道:“殿下可是在思‘裘慎’之事?”
朱標點頭,卻神色從容:“他隻是個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