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由朝廷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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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東宮案前呈上一人之名。
    戶部銓選司舊錄中,標注“避議調解”,已列邊冊之人:蔣希遠。
    此人曾為梁肅門生,因調戶籍一案得罪諸曹官,被連削兩級。自請外放未果後,隱居南城講舍。
    而今,建德堂出文:
    “錄蔣希遠入東宮事局,任外典書記,專理交籍、佐案、文覆三事。”
    朝中震動。
    黃祁入王府密報,朱瀚卻隻微笑:“梁肅的棋,終究動了。”
    “東宮這步,不是回人情,是接燙手。”
    “但一旦接下,便將再無退路。”
    黃祁不解:“王爺為何讓殿下接下這等人?”
    朱瀚語氣平靜:“因為蔣希遠——是惟一能將‘貢籍折統’實製落地之人。”
    “梁肅看得懂,但不敢用。”
    “而朱標若敢用,哪怕被彈劾十次,陛下也隻會再信他一次。”
    果然,議政三日之內,言官三上奏章,言“東宮廣用舊爭之人”,有“違清議之嫌”。
    朱元璋照例未言,隻一日後親題一道聖旨:
    “凡貢籍折統,交東宮試理半年,責權同審,成敗共判。”
    “試政而定職。”
    朱標接旨當日,未有喜色,隻在建德堂中將旨意緩緩卷起,沉聲道:
    “此為聖意托命——也是最後的守門檻。”
    顧清萍在側輕聲:“您已得陛下試信,何以憂色如此?”
    朱標放下卷軸,眸光清明卻深沉:“因為自今日起,我再不能錯。”
    而與此同時,朝中尚書李伯鈞密會梁肅於舊宅。
    “梁公,他真敢用蔣希遠。”
    “此人已是舊案之人,若再起事,怕牽出舊係。”
    梁肅緩緩搖頭,眼中並無怒意,反倒平靜:“你以為我驚?”
    “我不過是坐看這東宮,能不能翻過那座‘用人’的山。”
    “我棄的人,他敢接。”
    “我藏的線,他敢拉。”
    “那他朱標,便已過了‘太子’的門檻。”
    四月初,朱標啟用蔣希遠重整交籍法冊,刪冗錄、並庶列,擬《貢籍分統三綱》,一出即驚四部。
    短短十日,便得九名官生附議、七位吏曹附注,連吏部右侍郎都親筆“可行”。
    東宮初步執政之威,於此刻,真正樹立。
    但就在此時,密報自南京送至王府:“戶部右給事中裴複,以私卷之名,密訪南郊韓氏舊宅,疑為結黨再啟。”
    朱瀚冷聲一笑,喚來黃祁:“動靜還是來了。”
    “你去傳顧遠堂,告訴他——那封舊《安民策》,是時候‘再寫一篇’了。”
    黃祁一怔:“王爺,是要讓顧家重入局?”
    朱瀚緩緩抬頭:“東宮要撐起這張‘實政’的大網,就不能隻靠士人之書、議者之聲。”
    “還得靠——門閥的投子。”
    “顧家曾忌諱太子是新朝所立之主,如今若再動,那便是真投了心。”
    五日後,《安民續略》呈於朱元璋禦案之上,落款顧遠堂。
    其中一章,名曰《政責並明議》。
    末章一語,道破當世:“政之正,不在新舊;用之可,不在寒顯。”
    “但得一言成製,一人可行,朝野之勢——始歸一心。”
    朱元璋看完,久久未語,良久之後,竟親批兩字:“允之。”
    建德堂內,朱標讀到此批,放下簡冊,靜默許久。
    顧清萍輕聲道:“顧家願動了。”
    朱標卻搖頭:“不是他們動了,是我……”
    “已經沒有退路。”
    “今日之後,不隻是‘問政’,是‘執政’。”
    “我將再不能隻問對錯,而要決是非。”
    顧清萍抬眸,望向他:“那您怕嗎?”
    朱標緩緩道:“我不怕事,也不怕責。”
    “我怕的,是我手中執筆時——再無人敢與我說一個‘不’字。”
    她凝視他許久,輕聲一笑:“您若真怕,便不會成這個局。”
    “能駕東風者,不能懼浪。”
    而此刻,王府書房之中,朱瀚負手立於卷架之前。
    他目光沉靜如夜,黃祁輕聲問道:“王爺,您布的這一局,終於成了東宮實權之根。”
    朱瀚淡淡道:“不,是東宮的第一道枷鎖。”
    建德堂偏殿,簷下垂雨絲絲,似縷非縷。
    朱標執筆未動,案前攤開的是蔣希遠遞交的《貢籍折統運行月簡》,其中數據繁複、細務密集,既有調移通冊,又有田糧盈虧。
    他未立刻落筆,隻緩緩說道:“這一簡,若送至內閣,梁肅會如何斷?”
    顧清萍立於側,聞言未答,反問:“您是擔心梁肅掣肘?”
    朱標搖頭:“不。梁肅若真心掣我,不會任蔣希遠重起。”
    “但他肯定還在等,等我會不會破例——動他的棋子。”
    顧清萍垂目道:“那您會動嗎?”
    朱標落筆,在月簡旁加注六字:“合並調統,緩議新製。”
    “他若真坐得住,就不會因這六字起疑。”
    他放下筆,站起身來,步向窗前,望著那片雨中的青石徑道。
    “我已開始執政——但我還未擁有朝局。”
    “朝局,不是做事,是掌局。”
    “我若任事太深,群臣便退;我若掌勢太明,士人便避。”
    “所以,我不能推人太快,也不能逼人太狠。”
    顧清萍靜靜地聽著,忽然輕聲道:“那您若要掌局,就要有一處地方,讓朝中之人,自己來——下棋。”
    朱標轉頭看她。
    顧清萍凝視他片刻,終道:“設東宮內議堂。”
    “名為‘詢政閣’,不主政,不設權,但凡朝臣有議,不以奏本、不上陛前,皆可自陳東宮,由太子親聽。”
    “設席四人,太子為主,其餘三席輪轉,議事不記官,但留‘議跡’。”
    朱標低聲念著:“不記官,隻留議跡……”
    “此法有奇。”
    顧清萍緩緩點頭:“可收士人,可穩群臣。若有人言東宮擅權,您隻需一句:‘我不設權,我隻設問。’”
    “此舉若成,朱標,您便真正成了‘聽朝者’。”
    朱標沉吟良久,終露一抹笑意:“那便請賢妃,為我起這一堂之名。”
    顧清萍思索片刻,緩聲道:“堂外有朝,堂內有策,此處當為——‘外策堂’。”
    朱標撫掌:“好名!”
    “傳令禮議館、文選司、翰林院,從今日起,擇文臣三人,每旬輪值。”
    “東宮外策堂,設堂於太子前院,每三日議一政,不裁,不斷,隻錄言。”
    首日,僅來人七名,皆為翰林舊進士。
    七人不論官階,但議政極深,有人問及貢籍虛擬數據,有人提及吏部任命重迭。
    朱標不評,隻問一句:“你言此政不當,願否寫為‘外策錄’留於堂中?”
    對方一驚,隨即答曰:“願。”
    第二日,十三人至堂,左侍郎、右諫大夫、都察院中使、給事中皆有前至。
    其中一人沉聲問道:“太子設此堂,若引百官言政,是否意圖控局?”
    朱標坦然一笑:“我設堂,不設責;你敢言,我便留;你若不來,權自歸我。”
    那人愣住,隨即微躬:“若如此,臣願言——吏部中員張逵,實不稱職。”
    第三日,堂中人已至三十。
    而“外策錄”初編,僅一卷,卻已傳於文淵閣,引內閣次輔梁肅親自讀畢,批於末頁:
    “此非問政,此乃試膽。”
    “但此膽,朱標有。”
    黃祁手持外策錄初冊進書房時,朱瀚正臨窗種梅。
    朱瀚看完錄冊首段,淡淡問:“蔣希遠未現身?”
    黃祁點頭:“太子並未讓他上策。”
    “外策堂設下,蔣氏不過旁聽一席。”
    朱瀚一笑:“那就對了。”
    “蔣希遠該做事,不該出聲。”
    “朱標明白他是棘手人,卻敢用,是信自己可控。”
    “而梁肅既未阻,便是認了這一招。”
    “這堂設下,是一把鉤。誰敢講,就鉤誰;鉤住了,就掛上梁頭曬幹。”
    而此時,東宮後庭,顧清萍正親自謄抄《外策錄》初卷,案邊落款處,她卻筆鋒一頓。
    朱標走來,輕聲道:“為何停筆?”
    顧清萍望著那句“臣願言政,雖死無悔”,低聲答道:“他們如今願言,是因您設下這局。”
    “可若有一日,有人以此言反噬您——您如何接?”
    朱標靜默半晌,輕聲道:“那我便當堂受之。”
    “我設堂,是試他們膽,也試我心。”
    三日後,並州府傳報抵達南京,朱標調糧之舉已落實三鄉,縣中餓民接糧如雨,先起十人,轉日便至百家。
    東宮衡倉所出糧批,朱標親筆書於糧車封麵,一字未遮。
    戶部尚書陶侃聞之,急入朝奏言:“太子擅開儲倉,違製而動,恐啟他日諸府爭調之風。”
    朱元璋坐於文淵閣中,翻閱《衡倉先議》,未答一言,隻於案前輕撫印章良久。
    程守義小心問道:“陛下,是否降旨?”
    朱元璋冷笑一聲,將《先議》輕放於案上:“他說得好,‘此倉一動,責起東宮,若民不安,太子當罷。’”
    “你讓陶侃也寫一篇,寫一篇他若今日是太子,會如何斷倉?”
    程守義愕然:“若他不寫呢?”
    朱元璋沉聲道:“那他便不配再議太子政事。”
    而就在東宮忙於衡倉賑務時,王府卻於一夜之間燈火未熄。
    朱瀚披衣立於書案前,黃祁低聲回報:“陽曲一案之後,京中文士私傳‘太子行實政’,不但無謗,反添好評。”
    “還有數人自送‘倉議之記’,請入建德堂。”
    朱瀚緩緩點頭,眸光沉定:“這才是關鍵。”
    “朱標不是隻要倉,他要的是‘政心’。”
    黃祁不解:“政心?”
    “倉能救一地,但心能動一朝。”
    朱瀚緩步行至案旁,取起一封自北而至的舊冊,淡聲道:
    “我早年聽過一句話:‘倉中之米,重於兵中之刃。’”
    “朱標如今動的是倉,是法,是實——可他真想動的,是朝中那些人心未定的觀望者。”
    “他要讓這些人知道:他能動的,不隻是書,不隻是言,而是……政。”
    建德堂內,《衡倉紀》初成,朱標批閱至末尾,卻忽聽顧清萍道:“蔣希遠上書,請設‘倉輔事官’,願赴陽曲實察。”
    朱標眼中泛起光意:“他肯自請?此人果然不甘久居。”
    顧清萍輕聲:“可他一行,便是落實太子人手入州郡。”
    朱標歎息:“所以才要慎用。”
    “倉事之後,我不能再輕動實政之舉。”
    “接下來,若無第二筆,我這一場東風,隻怕又成虛招。”
    這時,吳瓊疾入,手中持一信冊,拱手道:“啟稟殿下,右僉都禦史丁叔元密報,西陵大集三縣連日傳出異聲,說‘皇儲動倉而民無感’,似有鄉官刻意掩事。”
    朱標頓時神色一凜:“三縣之地,係晉陝通衢,若有心遮掩,則賑倉成空。”
    他目光如電:“傳我旨意,建德堂設‘民言廊’,開門十日,凡西陵之民、士、舊卒,願來者皆聽。”
    顧清萍一驚:“殿下……開民言,是極大之議。若流言趁勢而起,恐反傷您政基。”
    朱標沉聲道:“我願聽,不是為政績,而是為真言。”
    “若政不能察民之得失,隻靠內報與封章,那我這東宮,便是坐在象牙塔上講空書。”
    三日之後,建德堂“民言廊”初啟,京中震動。
    首日,僅有兩人自言陽曲賑糧遲發,但未及傷民。
    次日,有一書生持冊直言:“賑倉可行,然若無常製,終難長策。”
    朱標親聽,回道:“我動倉,不為試政,而為定章。”
    “今日起,凡大明諸倉,各設‘賑起三階’,災之等第、倉之配數、官之聽調,俱要立法。”
    “東宮不治倉,但我可先起製章,由朝廷裁定。”
    王府書房中,朱瀚讀及《衡倉紀》第五篇,緩緩道:“他不隻是開倉,他是在設‘倉政之律’。”
    黃祁道:“王爺,如今京中已傳‘太子實可承國政’之語。”
    “甚至翰林院有年少進士自請入建德堂。”
    朱瀚淡淡一笑:“願靠近火光的人多了,說明他這爐子燒得還不壞。”
    “但……爐中是火,也是灰。”
    “我接下來的事,是讓他知:一旦爐火燒旺,熏的——也不隻是自己。”
    翌日,朱元璋召見朱標。
    皇帝端坐於禦書房,神色平靜,將《衡倉紀》逐章批閱後,抬頭看著朱標良久。
    “你動倉,我不責你。”
    “你立章,我不阻你。”
    “你開廊,我不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