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東宮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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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德堂再開,朱標設一廳於東宮門外,命曰“問民局”。
    不設官、不設階,凡有戶籍、編製、田稅、折統之疑,可陳一紙,由東宮錄者十人一日輪轉,句句批回。
    三日之內,問民紙近百份,竟有丁役、布莊、米行之人連夜遞文,僅為一事:
    “太子可否聽我一句?”
    朱標批於卷末:“太子不問,是廢;太子不聽,是死。”
    “願問者盡來。”
    文淵閣中,朱元璋看完“問民錄”第一冊,沉默良久。
    梁肅立於下方,緩聲道:“陛下,太子所行,已過東宮之製。”
    “再不止於朝議,而直通民言。”
    “恐民之所聚,難可束矣。”
    朱元璋緩緩合上卷冊,道:“你說他越權。”
    “可你又知不知道,朕年輕時,也曾於布行門外聽人罵吏?”
    “那時,我亦不識一個法字。”
    “可我知道,他們罵的不是我,是他們活不下去的命。”
    他微微歎息:“若太子真敢聽,真敢改……那這權,讓他越了,又如何?”
    “你若真怕,就別當這輔臣。”
    梁肅麵色一沉,卻不敢言。
    建德堂內,晨風初起,簾影搖動。
    朱標坐於主案之前,翻閱昨夜所錄《外策錄》第三冊。
    案邊香盞未滅,殘灰半落,卻未有人更換。他從未催促,也從未嫌棄。
    顧清萍立於帷後,一雙眼靜靜望著他,似是欲言又止。
    朱標輕輕合上卷冊,轉眸:“你要說‘鏡爭’之事了?”
    顧清萍低聲:“今日司禮監送來早錄,言官李述、給事中王琛、禮部侍郎王子韶,於文淵閣前議論外策堂設製之失,言辭頗重,疑有‘越位問政’之嫌。”
    朱標笑了笑,不見怒意,反而提筆,在手邊絹帛上寫下兩個字——“鏡爭”。
    他道:“果然來了。”
    顧清萍凝聲:“王子韶之名,三年前便曾在翰林院上駁策學設堂,是老禮家人。如今卻連李述、王琛兩人也結伴而出,是有人在背後牽線?”
    朱標卻問:“他們說了哪幾句話?”
    顧清萍翻出抄錄早錄:“李述言:‘外策設言而不設官,是以非製控議。’王琛言:‘堂議不止於論,是以非言控勢。’至於王子韶,更言:‘太子若不審己位分,何以為宗廟法統?’”
    朱標淡淡道:“他們倒也並非全無道理。”
    顧清萍微怔:“您不辯?”
    “他們指的是‘位’,我問的是‘政’。”
    朱標目光如常,卻語氣一頓,“他們所守的是舊體製,我所設的是新問法。二者若真不可兼容,那便不是我的錯。”
    他望向窗外廊簷垂影:“不過,既然他們想問‘太子該不該問政’,那我便給他們一個機會。”
    “傳令東宮內設‘鏡議之日’,擇五人共堂論‘君位與政責’,禮部可薦三人,東宮留二人,各持一議,於外策堂公開辯問。”
    顧清萍蹙眉:“您這是正麵迎戰。”
    朱標輕笑:“我要他們明白,我設堂非為控權,是為控心。”
    “若我連問一句‘我問政,錯在何處’都不敢問,還何來之東宮?”
    三日後,外策堂首設“鏡議之日”。
    堂設兩案,東案由太子主坐,左右設兩席,一為禮部侍郎王子韶,一為翰林院成進士柳攸之。
    西案為士子出席三人,其中之一乃建德堂舊習生孫齊。
    朱標一身素袍,不披龍章,僅係文帶,親自坐堂。
    首問由朱標親開:“今日所議,隻問一事:太子問政,可否設策堂聽言?”
    王子韶率先起身,聲如撞鍾:“殿下為儲君,當以謹慎自持。王者不爭,太子不議,設堂問政,是為越位。”
    “臣非言殿下不賢,而是欲殿下能自守禮度。設堂者,官之事也,聽策者,帝之權也。今設而主聽,天下士子觀之,以為太子已行君之責矣。”
    朱標麵無異色:“你言太子不當聽策,是否言太子不當議政?”
    王子韶頓住,片刻才道:“可問,但不應設製。”
    “太子應以‘學問之所’而非‘政議之堂’。”
    朱標拱手一禮:“既如此,臣下可否於東宮堂前自言策議?”
    王子韶答:“若無設堂,自言可也。”
    朱標再問:“若人自言,我聽之,是否便是‘聽政’?”
    王子韶一愣,未語。
    朱標環顧諸人:“諸位不言我所問之義,隻言我設堂之‘象’,那請問:象與實,孰重?”
    一語落,眾人皆默。
    此時,柳攸之輕聲道:“太子之設堂,乃以問為心,以政為跡。非設權柄之器,而是設對話之席。”
    “若因一‘設’字,便斷其越位,恐是以形斷義,失之偏頗。”
    王子韶麵色不豫:“你是東宮舊習生,怎可偏言?”
    柳攸之拱手:“臣之所言,不為人情,隻為理通。”
    朱標起身,溫聲道:“今日我不定論,不裁語。”
    “但我願將此‘鏡議’所錄,全交太史館,刻為一章,列於《問政錄》之後。”
    “願後世子孫,觀之自斷。”
    場下眾人動容。王子韶眼神一沉,終未再語。
    王府中。
    黃祁展卷後歎息:“殿下此招,雖不破敵,卻削其心鋒。”
    朱瀚倚案沉吟:“朱標已懂得如何讓對手在他設下的場子裏——自失鋒铓。”
    “但接下來,才是更難之事。”
    黃祁不解:“王爺所指為何?”
    朱瀚緩緩道:“要讓朝臣不怕你設堂,不怕你問政——而是願主動投言。”
    “這,才是真正的‘執筆而不攝權’。”
    當晚,顧清萍為朱標熬了藥湯,見他連夜改書案中《問政新錄》,輕聲勸道:“您今日已駁禮官、穩言官,實屬大勝,何須徹夜批改?”
    朱標目不轉睛:“今日設堂問政,是為理。”
    “但理之後,要有術。”
    他抬頭看著她,聲音低沉:“我能開堂,能駁難,能釋疑。”
    “但接下來——我要讓他們,願意留下。”
    “堂開不難,難的是……不散。”
    顧清萍輕輕握住他的手,眼中泛起罕見的光:“我信你。”
    而此時,文淵閣後閣燈火通明,朱元璋看完《鏡議全錄》,久久不語。
    許久,他才將卷冊輕放一旁,喃喃自語:“朱標啊,你已不需人扶。”
    “可你日後要走的,是孤身設局之路。”
    “你能扛嗎?”
    身後簾影動,朱瀚緩步而入,躬身行禮。
    朱元璋不看他,隻問一句:“你看那‘鏡議’,怎麽看?”
    朱瀚微笑:“侄兒已能照鏡,臣該退後一步。”
    朱元璋望向他:“可你不退,他才更安。”
    朱瀚低聲道:“臣不退,但隻做影子。”
    “隻要東宮心中,有一麵明鏡在,他便不會昏。”
    顧清萍緩步入內,手中捧著一封“外策堂官生議錄”,低聲道:“今日錄中,有人動了‘官名’。”
    朱標放下手中墨筆,抬眸:“誰?”
    顧清萍將錄本遞上:“翰林院編修鄭義之,在外策堂中言:‘今之吏部尚書李崇位高職滿,卻任人唯私;禮部侍郎王子韶固守章典,不識時政;若殿下欲問實政,應首改其人。’”
    朱標眼神微凝:“他是在借我東宮之名,行黨爭之實。”
    顧清萍點頭:“事後已有兩人附議,一人引舊案,一人陳新議,皆不點名,卻暗有所指。”
    朱標沉默許久,終於吐出一句:“設堂之局,終歸出了破綻。”
    他起身,在堂前緩步而行。
    “外策堂之設,是為問政,而非斷人。”
    “若今日外策之語,被人視作可行之柄,朝中上下便再不敢言。”
    顧清萍遲疑一瞬,道:“那……是否該止?”
    “不。”朱標站定,語氣堅定。
    “設堂者我,容言者我。”
    “若言者不端,我便親斥。”
    “傳令堂吏,明日外策堂,東宮太子親登堂首,設席而問。”
    次日,外策堂中,席設四方,眾官生士子紛至遝來。
    朱標未坐案後,而是親立於堂前。
    他未持冊、未攜策,隻雙手執筆,拱於胸前。
    “諸君,昨錄之語,本是議政之辭,卻已沾染黨私之色。”
    “本宮不喜,也不諱。”
    “我今日不問誰言,而問此言——若此言出於公心,可斥官亦可;若為謀位之計,那便是敗策。”
    他頓一頓,目光一一掃過堂下。
    “今日我不避諱,不避名。”
    “鄭義之——你可在堂?”
    人群中,一青衣士子起身,神色不懼。
    “臣在。”
    “昨言出自實心,非私鬥也。”
    朱標目光微動:“你可知你之言,已令李尚書連上三章求明責,王侍郎遞辭呈於中書?”
    鄭義之一愣,隨即拱手道:“臣未意其重,然心不悔。”
    “朝政之弊,若不敢言,隻恐殿下空問政而不知政。”
    朱標緩緩點頭:“你之言,我聽進去了。”
    “但從今日起,外策堂中不再匿名、不再影射。”
    “若欲言官、言策,皆要落名立跡,自述緣由。”
    “若諍者無懼,便當自署其名。”
    “若私者借口問政之堂,便由我親手——一一清之。”
    堂下寂然。無人再語。
    當日晚間,文淵閣中,梁肅翻讀今日錄本,麵色沉靜。
    他手指輕敲幾案,忽而問:“東宮如此設問,不懼將士子之言逼入絕境?”
    案側王士謙答道:“太子此招,實是‘自束其手’。”
    “表麵斥私,實則是為堂言設限。”
    梁肅點頭:“這便是他厲害之處。”
    而就在朝堂漸息之時,王府中夜色正濃。
    黃祁捧來數封信箋:“王爺,今日士林已有數人向翰林院請調入東宮,為旁聽議策。”
    “但其中兩人,曾為舊韓黨門下,您看——可否接納?”
    朱瀚接過信箋,掃了一眼,忽而一笑。
    “他們要來,便讓他們來。”
    “朱標如今,設的是‘能言之堂’,不是‘知政之所’。”
    “若我連他們也不讓進,那東宮將成孤島。”
    他隨即吩咐:“傳令蔣希遠,著手擬定《堂議準則》初稿,設‘四不議’:不議宗親、不議宮闈、不議外務、不議私諫。”
    “以此,立下一線牆。”
    黃祁驚訝:“王爺,您要設限?”
    朱瀚冷聲道:“東宮不怕言多,就怕言雜。”
    “朱標若要控堂而不控人,便得用‘牆’把堂圍住。”
    翌日,《東宮堂議準則》初稿送至朱標案前。
    他看完全文,目光微凝。
    顧清萍低聲道:“此文應是蔣希遠筆,背後之意……是王爺?”
    朱標輕輕點頭:“皇叔在替我設局。”
    他沉吟片刻,忽而笑道:“這份‘牆’,我接。”
    “但我要親自加一道‘門’。”
    “準則末頁,加一條:‘凡堂外之言,不入堂評,然東宮仍設一室,名曰“留言齋”。’”
    “願言而不願署者,可密投其言,由我親閱,不歸堂評。”
    顧清萍眼中微動:“您是……設一道退路?”
    朱標搖頭:“是留一絲風。”
    “太剛易折。”
    “我若真將此堂鑄成鐵城,東風也吹不進來了。”
    “留言齋”設於東宮後廊一角,不署名、不設吏、不回信。
    三日之內,收到簡冊四十九封。
    其中一封,字跡圓潤,語氣肅正,隻言一句:
    “東宮設堂,可也。”
    “太子若能問民於微,才是真正能問政者。”
    朱標看完,將那封簡冊緩緩置於案中。
    顧清萍走來,輕聲問:“寫信之人,您知是誰?”
    朱標點頭:“知。”
    “是太師舊門下一士,早年棄官歸田。”
    “他若願開口,我就知——我設堂這局,立住了。”
    顧清萍凝視著他:“但也意味著,您真正入了政權之局。”
    朱標望向窗外,微雨初霽,夜色澄淨。
    正值申時,東宮內苑。朱標立於庭廊之側,手中捧著一卷灰邊簡冊,神色凝重。
    顧清萍立在一旁,眉眼亦凝:“吏部送來的人事試薦冊,共七十三人,三十一人來自前案薦舉,餘者為舊籍再評。”
    朱標未語,隻將那卷簡冊緩緩合上,道:“看似一紙薦名,實則已是——布子之局。”
    顧清萍輕聲:“吏部尚書李崇雖無實過,但心中已有所傾。其所薦人,多數出自南苑學舍係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