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像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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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手,陸一叢的鼓聲在清晨的風裏落下,像在城裏鋪開了一條無形的路。
    路上的人一個個走起來,有快有慢,有輕有重,卻都往前。
    “皇叔。”朱標站在側,悄聲道,“我忽然覺得,城裏好像安靜了。”
    “安靜嗎?”朱瀚側耳,“不是安靜,是一處處的聲音,合成一支。”
    “叫做什麽?”朱標問。
    “叫做‘心拍’。”朱瀚笑,“你記牢。以後你走到哪兒,都要把這一支帶到哪兒。”
    “我帶。”朱標篤定。
    他轉身,看著顧辰和陳同在繩間對話——
    “你肩又聳了。”
    “我知道。”
    “知道就放。”
    “放了。”
    “多了。”
    “那你給我一個慢拍。”
    “好。”
    鼓聲輕輕一頓,又拾起來。
    陳同腳下的擔子穩住,顧辰的眉頭也舒了。
    賣草鞋的把一雙新鞋遞給劉掌櫃:“試試。”
    劉掌櫃穿上,在繩間走了兩步,竟回頭朝他一笑:“你這手,比我櫃上那兩尺還穩。”
    “你櫃上的兩尺是量布的,我這手是量人的。”草鞋匠得意,“不一樣。”
    劉掌櫃正要翻白眼,又忍住了,笑著擺擺手:“你說得是。”
    遠處,韓定帶來新的學生。
    孩子們把書卷夾在腋下,腳步有些躊躕。
    韓定不催他們,隻領著在繩外站了一會兒,讓他們望著走路的人,聽鼓。
    他忽然明白了朱瀚說的“意”的意思:字在書上,意在腳下。人若不走,字就隻是字;人一走,字就活了。
    太陽升上去的時候,巷口像一條被陽光溫柔照亮的河。
    河裏的人沒有急,沒有喧。每個人都在走自己的三步、三十步、三百步,而每個人的步子裏,都藏著一個相同的拍子。
    朱瀚站在河岸,看著這條河在城裏慢慢拓寬,心裏那盞火穩穩地燃著,不猛烈,不張揚,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王爺!”白榆忽然跑來,手裏抓著一根紅繩,“我想出個主意。”
    “說。”
    “把走得最穩的三個人的鞋帶係上紅繩,掛在門上。別人一看,就知道今日誰走穩了。我們不寫字,隻掛鞋。”
    “好主意。”朱瀚笑,“鞋是他們腳走出來的字。”
    白榆笑嘻嘻地跑了,沒一會兒,門上便掛起了三雙鞋:一雙粗布做的,一雙草繩編的,還有一雙補了三處的舊靴。三雙鞋在風裏輕輕晃動,像三麵旗。
    “皇叔。”朱標站在門下,仰頭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想到了以後。”
    “以後?”朱瀚看他。
    “以後這城裏的人,不會因為下雨不敢出門,不會因為路滑就抱怨,不會因為怕摔就不走。他們會知道,摔了也可以爬起來,再走。”
    朱標的眼睛亮得像晨星,“到那時,‘聽風’就不用掛在門上了,大家心裏都有。”
    “你想得很遠。”朱瀚拍了拍他的肩,“好。先把今天走完。”
    “是。”朱標應聲,回身投入到人群裏。
    日影移過牆頭,巷口的熱漸漸退去。所有人站過了,也走過了。
    有人收了鞋,有人捧著水喝。
    李遇站在門下,看著那三雙掛著紅繩的鞋,忽然對朱瀚道:“王爺,我明日想走五步。”
    “可以。”朱瀚道,“但你若第三步亂了,就停,後兩步不走。”
    李遇想了想,點頭:“我聽。”
    “還有。”朱瀚忽然道,“明日敲鼓的,不是陸一叢,也不是顧辰,是你。”
    李遇愣住:“我?”
    “你今日敲得不錯。”朱瀚笑,“你的手會抖,但你的心不抖。鼓給你,走給別人。”
    李遇用力點頭,眼裏有水光。
    他把鼓槌抱在胸前,像抱著一個剛出生的願望。
    傍晚的風從城裏最高的屋脊上掠過,帶下一點點涼意。
    朱瀚站在“聽風”木牌下,把它又微微往上推了推。
    他不確定推了多少,也不確定是否真的高了。
    “王爺。”石不歪在門口伸了個懶腰,“我去喝酒了。”
    “別喝多。”朱瀚笑,“明日還得你罵人。”
    “我罵人不靠酒。”石不歪咧嘴,“我靠這張嘴。”
    “那更別喝。”朱瀚道,“喝多了嘴打結。”
    暮色徹底沉下去的時候,巷口隻剩下幾縷燈火。
    石不歪把空籃子往肩上一撇,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出了門。
    朱瀚站在“聽風”木牌下,多看了它一眼,才轉身回廊。
    翌日雞鳴未絕,舊學府裏已有人悄悄站定。
    廊下擺了三道繩,中央一條最直,兩邊略彎。
    地麵擦得發亮,瓦盆沿線壓著,連縫隙裏的塵都被掃出一小堆小堆。
    “先站。”朱瀚負手而立,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腳心空,腳趾鬆,膝不鎖,腰不塌。站不住的,別逞能,挪到邊上坐一會兒,再回來。”
    王福最先站上繩頭,粗布衣被早晨的露氣打得微涼。
    他把腳一前一後錯開一點,憋著氣不動。
    陸一叢抱著鼓,沒敲,隻在鼓麵上貼了塊薄布,像是給每個人的心上蓋了一層安靜。
    “王福,肩放下。”朱瀚道。
    王福“哦”了一聲,肩膀像兩塊石頭落地。
    “顧辰,別盯別人。”朱瀚又道。
    顧辰把眼神從王福身上收回來,盯著麵前地磚上的一條白痕。
    “李遇,先一刻鍾。”朱瀚看他,“你若抖,抖就抖,不許死撐。”
    李遇點頭,手掌汗津津的,卻盡量把十指打開。
    他偷偷瞄了一眼門額上的三雙鞋,紅繩在風裏擺,像在給他打氣。
    石不歪晃晃悠悠到來,眼裏還有兩分倦意。
    他從人縫裏擠過去,伸手按了按王福的肘窩:“別卡死。卡死了,你腿要抽。”
    “哦。”王福咧嘴笑,“我以為卡住才穩。”
    “卡住的人最容易倒。”石不歪“嘖”了一聲,“鬆到骨頭裏去。”
    站到辰初,一串腳步從巷口踏進來,輕卻穩。
    朱瀚不必回頭,已知道是誰。朱元璋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短褂,手裏拎著一隻小布包,像個來送早飯的長輩。
    “皇兄。”朱瀚笑,“你早。”
    “怕你偷懶。”朱元璋把布包放在廊桌,“我帶了幾樣吃的,站完墊一口。站久了胃空,容易冒虛汗。”
    “皇兄懂得多。”白簪笑嘻嘻接過,“我去分。”
    朱元璋背著手在繩邊走了一圈,沒說話。
    李遇的手心汗水順著指縫滴下來,滴在地上,他自己聽見那一點聲,心裏的慌竟慢慢退了些。
    他悄悄數到一百八十,忽覺腿像被人換了新骨,裏麵空空的,不疼。
    舅父站在人群外,手攥得緊緊的,見他臉上平靜,眼裏悄悄濕了。
    “夠了。”朱瀚看著李遇,“你坐一下,換王福上。”
    “我還能站。”李遇下意識想要逞強,但石不歪瞪他一眼,他忙縮回一句:“我坐。”
    眾人有站穩的,有搖晃的,有咬牙硬撐的。
    韓定帶著幾名學生在繩外看,時不時走近一兩步,用眼神示意“放鬆”“呼吸”。
    顧辰不說話,眼睛比昨日更沉,他把一枚細細的木梢放到每個人腳邊,“腳心往這兒落”,聲音低得像風。
    站到巳初,朱瀚輕輕拍手:“收。”他讓人端上溫水,先讓每個人含一小口再咽,才叫他們坐下。王福把水碗端到老嫗手裏:“慢點喝,燙。”
    “燙好。”老嫗笑,“燙得手心暖。”
    “暖了走得穩。”王福學會了這句,認真地點頭。
    “今日第二段不在院裏走。”
    朱瀚把“站、走、收”的木牌翻過來,露出背後新刻的兩個字,“在長街。”
    “長街?”白榆一愣,眼睛先亮,“好玩。”
    “不是玩。”朱瀚斜他一眼,“長街地磚不整,店門多,人也多。我們走彎,走窄,走人群裏的溝縫。”
    顧辰抬頭:“要不要清空街?”
    “不清。”朱瀚搖頭,“清了就成了空地。我們要學的,是在不清的地方把心走穩。”
    他話音剛落,朱元璋忽然“嗯”了一聲:“這句話好。”
    他朝朱標看了一眼,“記著。”
    朱標“是”,手背在後,像把這句刻在心裏。
    隊伍從舊學府出門,繩、瓦盆、石子全收起,隻有三隻小鼓,一邊一隻放在竹架上,中間一隻由李遇抱著。
    白簪扛著十來條短木杆,說是“路上標記”,又給每條木杆綁了小紅繩。
    “拿這玩意兒做什麽?”石不歪納悶。
    “遇到窄處,就插一根,提醒人‘讓’。”白簪得意地晃晃,“‘站、走、收’之外,加一字‘讓’。”
    “誰教你的?”朱瀚問。
    “我自己想的。”白簪嘿嘿笑。
    “比你平日聰明。”石不歪哼了一聲,卻把肩上的籃子遞給他,“那你多插幾根,別插錯了。”
    長街還帶著昨夜雨後的濕氣,石縫裏冒出細草。
    街邊一排攤子露出貨架,賣醬的抬頭望一眼,見是一群人排著隊走過來,忍不住笑:“你們這陣仗,像送嫁。”
    “送不出去。”石不歪接嘴,“我們送腳步。”
    賣醬的愣了一下,隨即“哈哈”笑,拿兩塊醬幹塞王福手裏:“趁熱的,別讓你們王爺看見。”
    王福眼珠轉了轉,把醬幹塞進懷裏,走到朱瀚身側,小心翼翼:“王爺,要不要嚐?”
    朱瀚接過一小塊,含著沒咬,“走完再說。”
    隊伍在長街口停下。李遇把鼓貼在胸口,手心有汗,但沒有抖。他看向朱瀚。
    “先三十步。”朱瀚道,“每十步一收。你們眼望前,不看腳。遇到水漬,別躲,輕輕踏過去,借它的涼。”
    “我走第一。”王福把袖子一挽,邁了出去。
    鼓聲輕輕落下,王福的腳跟,腳心,腳尖,按著慢拍一一落地。
    他第二步踏在一塊微凸的青磚上,腳心像踩到一顆溫熱的核,他不慌,順著那溫熱把力送到前腳。
    走到第十步,他收住,肩不動,眼不偏。
    “好!”賣醬的拍著攤麵,“這腳,像在我灶台上翻鍋。”
    “你灶台別翻。”石不歪揮手,“翻了我不吃。”
    眾人笑。笑聲裏,第二個人上,第三個人上。顧辰走時,眼角餘光瞥見街角有個小孩追著一隻紙球瘋跑。
    他腳下節奏未亂,等孩子衝過時,他輕輕側半步,孩子從他身前穿過去,紙球在陽光裏一跳一跳。
    “顧先生。”韓定壓低聲音,“你這一步,叫‘讓’。”
    “白簪的主意。”顧辰笑,“好用。”
    隊伍漸漸往前挪。越往長街裏走,地麵越不均,有的地方一塊磚少半角,有的地方泥水窩著,薄薄一層像鏡子。
    賣花的挑著擔,從對麵晃過來,花香一陣一陣往人身上撲。
    她眼裏帶笑,又有點急,擔子借慣了力,走到人群中間時,腳下打滑,差點撞上李遇。
    “站!”朱瀚一聲,李遇鼓槌懸在空中,沒落。
    那一瞬像是把時間拉長了,賣花的肩一沉,整個人反倒穩住了。
    她抬頭,驚魂未定:“對不住,對不住。”
    “你擔子太高。”顧辰看一眼,“你平日借力借得多,今日看見人就急,肩撐起來,人就浮。你把繩子往下拽一拽,看。”
    賣花的愣著沒動。陳同從隊尾“噔噔噔”跑上來,手上動作利索:“我幫你。”
    他三兩下把擔繩放低半寸,再讓她試著走兩步。
    賣花的這回穩了,肩像落回正位,路上花香也不亂飛。
    “謝謝你。”她回頭一笑,眼角彎彎。
    “你明日來。”陳同有點不好意思,又硬著嗓子,“我教你。”
    “我教你。”顧辰不服,“她要學我。”
    “你學什麽?”陳同瞪眼。
    “學‘讓’。”顧辰理直氣壯,“你隻會‘衝’。”
    兩人互相瞪了兩秒,同時扭過臉,各自憋笑。
    李遇鼓槌輕點,長街上人的步子又合到一處。
    走過賣醬的鋪,前頭是一家磨刀的攤。
    磨刀匠蹲在石上,手腕一收一放,刀刃上順著水光走。
    看見這隊人,他把刀往盆邊一擱,咧嘴笑:“你們這是做什麽?”
    “教走路。”白榆過去,啪的一下把一根短木杆插到地縫裏,紅繩飄,“這兒窄,讓一讓。”
    磨刀匠挪了一步,眼裏卻被紅繩勾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