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讓不是弱,是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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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瀚笑著搖了搖頭,說:“我就不玩了,你們玩吧。不過,你們這個遊戲看起來很有趣,能不能教教我怎麽玩?”
    孩子們立刻熱情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給朱瀚講解著遊戲的規則。
    朱瀚認真地聽著,不時還提出一些問題。
    不一會兒,他就基本掌握了遊戲的玩法。
    南市口的石板被夕陽燙得微紅,孩子們在格子裏跳得滿頭汗。
    那“跳格子”的格子並不方正,線條歪歪扭扭,卻有一種活潑的秩序——一格寫著“站”,一格寫著“走”,還有“收”“讓”“轉”“停”,最後一格畫了個像耳朵的“緩”。
    小家夥們一腳一格,口裏念念有詞,像在把街上的風裝進腳底。
    “王爺,你學會沒?”領頭的小子扯著嗓子問。
    “差不多。”朱瀚笑,他蹲下來掂了掂那塊畫格子的粉筆,又看了看孩子們腳下那條被磨得發亮的影子線,“這一格‘緩’誰想的?”
    “我!”兩個孩子同時舉手,又互相瞪了一眼,撐著腰不肯讓。旁邊的素芝笑得彎了眼,說:“各記一半,回去別搶。”
    朱標蹲在另一頭,看半晌忽然起身,對孩子們道:“玩是玩,可你們把‘站’畫得太小。第一步要大,心才不慌。明兒畫格子,‘站’要占兩格。”
    “憑什麽?”領頭的小子不服。
    “憑你們第一腳總踩不準。”朱標抬眼,“誰肯把第一格挪大,明天我借他一根紅繩。”
    “借!借!”一群小腦袋齊聲,歡呼亂作一團。
    笑聲裏,一位賣豆花的挑擔踩著暮色過來,擔子在肩上顫,碗沿叮當。
    那中年男子和年輕攤販的爭執已成了路邊的小浪花,很快被新鮮事吞沒。
    素芝把簾角一掀,回身問:“王爺,南市口那個‘調解處’,真要立?”
    “立。”朱瀚答,神色溫和,“不大不小,一張桌,一條凳,三塊板,五樣東西掛在旁邊——鞋、紅繩、影線、糖畫圈、木樁。”
    “像戲台。”素芝笑。
    “像門口。”朱瀚道,“街心的門口,誰都能進。”
    石不歪從人群裏擠出來,肩上還掛著他的空籃子:“我當‘坐’——誰吵,我罵兩句。”
    “你罵。”白榆在旁邊打趣,“但罵前先‘停’。”
    石不歪嘖了一聲:“我心裏自會停半拍。”
    他們沿著格子往前,走到南市口最寬的那塊空地。
    白榆手腳麻利,三兩下搭起一段簡易竹棚,棚頂蓋著舊草席,席角壓一塊磨得發亮的青石。
    王福搬來一張長桌,桌上鋪一隻布墊;顧辰抱出小木板,板上隻有線,沒有字;陸一叢把鼓放在桌邊,又自己把鼓往後挪半尺,低聲道:“這裏不用明鼓。”
    “好。”朱瀚頷首,“‘調解處’就叫‘一尺半’。”
    “為何這名兒?”賣草鞋的好奇。
    “桌子前空出一尺半,誰都別跨。”朱瀚道,“人到這兒,先停,心也先停。”
    “有理。”磨刀匠咧嘴,“我磨刀也是——刀口前空半寸,手才不會削到自己。”
    竹棚搭好,旁邊豎起一根矮樁,上麵刻了個淺淺的“弧”,摸上去像一條被風舔順的草葉。
    紅繩從棚角拉到斜對麵的簷柱,孩子們自動開始排隊,伸手摸一摸,便乖乖在旁邊等著看熱鬧。
    糖畫攤主給紅繩的中段又描了個小圈,笑說:“今兒圈甜一點。”
    “人來了!”白榆眼尖,率先看見一對行腳漢在棚前停住。
    一個腳背腫,另一個性子急,話到嘴邊像帶刺。
    “我先來的!”性子急的搶,“攤位該讓。”
    “你先喊的。”腳背腫的回,“不是先來的。”
    石不歪“咳”了一聲,手掌按在桌沿,沒急著發話,隻把桌前的一尺半空了空,示意兩人站開。
    他指指腳背腫的那位:“先摸紅繩。”
    那漢子本是狐疑,手指一搭上紅繩,眼神卻緩了一線。
    石不歪才開口:“你們爭什麽?”
    “地角。”急性子的指著石板,“趕集日我總擺這兒,他擠我。”
    “你總‘跨線’。”腳背腫的頂回去,“別人也要走。”
    “不跨線,怎麽做生意?”對方不服。
    “你們兩位,”朱瀚伸指點那條石板縫,“地沒長腳,你們的腳有。
    今日用‘步’來分——你們各走三十步,不許碰到紅繩,不許踩過影線。
    不亂的人多一格地,亂的人讓一格。”
    “什麽影線?”急性子瞪眼。
    白榆早把粉筆在地上順著牆腳畫出一條“影子線”,又彎彎曲曲繞在兩攤之間,恰把“走路的縫”留出來。
    顧辰將兩塊小木板放在地上,木板上隻畫了一條緩弧:“轉彎處,看這個。”
    兩人不服氣,卻都願意試。
    陸一叢站遠,沒敲鼓,隻在胸前輕輕點拍。
    圍觀的人自覺往外一收,紅繩邊幾個孩子抿著嘴,眼珠子滴溜溜看。
    第一輪,兩人都急。
    急性子的第四步就踩過影線,腳背腫的第七步撞到了木板。
    石不歪不罵,隻抬了抬下巴:“回去,從頭。”
    第二輪,他們收了勁。急性子的步子終於死死銜住紅繩的空拍,腳背腫的在“轉”的板前多停了半息,繞過去不再磕。
    三十步完,圍觀的竟有人拍手。
    “走——”石不歪把最後一個字拖長,“你們哪位穩?”
    急性子紅著臉:“他。”
    “那你讓一格。”石不歪指著石板,“不是你輸了,是你讓對了。”
    急性子呼地吐出一口氣,竟也笑:“讓就讓。”
    腳背腫的忙拱手:“改日我給你讓一回。”
    兩人一遞一讓,竹棚前“調解處”的第一樁小事便如水落石。
    素芝舉袖掩笑:“王爺,這法子,像我們台上換場——板子慢一拍,人心就順一拍。”
    “順。”朱瀚道,“這攤口不寫字,隻看腳。”
    不一會兒,又來了兩個氣鼓鼓的人。
    一個賣餛飩的抱怨旁邊賣豆花的:“你湯鍋冒氣,把我的麵皮熏黏了!”豆花攤的也不服:“你風門開得大,吹我桌!”
    “拿來。”朱瀚指他們各自的勺子,“這回不用走,用‘收’——誰先收得住勺上的水不灑,誰得讓一寸。”
    “勺子能收什麽?”餛飩攤主皺眉。
    “你把勺當心。”顧辰把一盞溫水遞給他,“你勺一抖,心就灑。你把水穩住,風也穩。”
    兩人半信半疑照做。剛開始,餛飩攤主勺子抖得像條魚,豆花攤主倒是穩了兩下。
    第三回,兩人都找著了竅門:不是死憋,是把手腕懸在一條看不見的線裏,慢慢停。
    水沒灑,嘴也沒再灑。白榆趁機把“緩”的牌塞給他們:“掛你們攤後頭——記住,湯先緩,氣再順。”
    “行。”兩人齊聲,竟把牌擦了又擦,像寶貝。
    竹棚前越來越熱鬧,卻不亂。
    沈老坐在邊上拉二胡,不是唱,隻是順著每一個停與讓,撥一撥,像給這塊地鋪一張看不見的席。
    紅繩越來越光,糖畫圈在繩上閃成薄薄一層亮,孩子們伸手摸,指腹上糊一層甜,一舔,笑出聲。
    “王爺。”一個著青布短褂的壯年人拎著空簍子站到桌前,臉曬得黑,眼裏卻亮,“我叫程夯,街邊抬柴的。今日還沒抬,就先來——我想在‘調解處’做半天‘看人’。”
    “你看什麽?”石不歪問。
    “看誰心裏不舒坦。”程夯撓撓後腦勺,“我抬慣了重,知道哪副肩膀是硬撐,哪副是真扛。”
    “成。”朱瀚笑,“你站桌背後的陰影裏。誰一過,你看他肩,點一下頭就好。”
    程夯站著,不言不動,像一棵澆透了水的樹。
    過了一會兒來個賣花的小娘子,肩歪。他咳了一聲,朝她比了個手勢,不言語地將肩往下按了一指。
    小娘子會意,肩落了,步就穩。
    她回頭衝他一笑,程夯耳根子紅了,卻笑得更笨。
    到午末,朱元璋悄然到了。仍是常服,袖口洗得發白。
    他在紅繩前摸了一下,把繩頭輕輕又放低一點,目光一轉,看見桌上空著的一尺半,露出欣慰——“一尺半”這名字,起得不差。
    “皇兄。”朱瀚走過去,“試一試我們的‘分地’。”
    “分什麽?”朱元璋像個圍觀的漢子,興致盎然。
    “分拐角。”白榆把兩根細竹片插在石縫裏,劃了個不太規整的扇形,“兩家攤要同占拐角,各占一半,誰都不服。”
    “各走‘三停二轉一讓’。”朱元璋隨口道。
    “什麽?”王福沒聽懂。
    “走三步,停兩次,轉一次,讓半寸。”
    朱元璋看人群,“誰先把這七個字走完,不踩紅繩,不碰影線,不擾路,誰就得拐角。”
    “這叫‘皇法’。”石不歪低聲嘀咕,嘴卻是樂的。
    兩個攤主上前。第一回都急,犯規一堆。
    第二回他們學乖了——第三步“停”時,腳背往裏收,肩不聳;“轉”在那塊弧板上輕輕一繞;“讓”的半寸硬是擠在腳心裏。朱元璋看著,眼底的笑紋深了。
    他一抬下巴:“拐角,你們共用。早時辰歸你,午後歸他。誰若不守,‘一尺半’不接待。”
    兩攤主齊聲應,竟沒多一句嘴。
    人群都笑,說:“皇法是‘分時’。”
    “分時也是讓。”朱瀚低聲,朱元璋看他一眼,什麽也不說。
    下午的日頭斜,影線被拉出又長一截。
    沈礪從武館匆匆趕至,腰間素絛甚至還掛著一滴未幹的水。
    他在紅繩前站定,摸一摸,方走到一旁,向朱標一揖:“殿下,我帶了一個人。”
    來者鬢發斑白,背卻直,是武館的老先生。
    老先生掃一眼“調解處”,哼了一聲:“你們玩鬧?”
    “先生,我今日不比腳。”沈礪沉聲,“我隻請你坐在這兒,看‘讓’字。”
    老先生冷冷:“讓是弱。”
    “不對。”沈礪目光一寸一寸亮起來,“讓是心有餘。”
    老先生盯著他好一會兒,忽然坐下:“那便看。”
    恰巧又有人來爭——一位修傘的與一位補鍋的,說彼此敲敲打打影響對方。
    石不歪剛要吭聲,朱瀚擺手:“這回讓先生來。”
    老先生眉毛一挑,手卻穩。他把兩人各自的工具拿來,放在一尺半之外,自己騰出中間:“你們敲你的,但先讓我聽你們的‘板’。”
    “修傘敲什麽板?”修傘匠愣住。
    老先生不回答,隻指了指沈老的二胡。
    沈老會意,給了兩拍“咚——咚”。修傘匠下意識照著“咚”把鐵釘敲在傘骨上,補鍋的也照著“咚”落錘。
    兩人都沒挨著對方,聲音竟也不刺耳了。
    老先生這才緩緩開口:“你們把手上的活,當街上這條紅繩。繩在,你們不過;拍在,你們不搶。”
    “行。”兩人竟齊齊點頭。沈礪眼裏一亮,看老先生時便有了敬服。老先生收了目光,嗓音變軟:“讓不是弱,是會聽。”
    夕陽往西,南市口的熱鬧一直到黃昏才慢慢往家裏退。
    竹棚下的“調解處”沒有登記薄,也無官牌,有的是掛在釘上的幾隻鞋、幾塊擦得發亮的木板、一圈圈被摸甜的紅繩,以及一尺半的空。
    誰到了,一停;誰停了,一笑。
    “王爺。”素芝收起袖口,小聲道,“今日在台上,我學了你們的‘一尺半’——我把台前空了一尺半,觀眾就不擠。我的慢板也更穩一寸。”
    “回去你把這‘一尺半’掛在後台。”
    朱瀚笑,“讓你們台上也有張桌,有把凳。”
    “我掛。”素芝應,眼睛裏有亮,“明兒我來這兒坐一刻,專教‘袖’。”
    這夜,舊學府門口的紅繩被孩子們悄悄加了一段。
    白榆關門時發現,摸了摸,咧嘴笑了:“這城裏的手,越摸越多。”
    第二天一早,“調解處”前圍了更多人,有新鮮的,也有昨日已走過三十步的。王福抱著小凳,坐桌角看人的腳背;
    顧辰背著一捆小板,板上隻有線;陸一叢把鼓壓在桌腳,自己深呼吸,不敲;
    石不歪半眯眼,像一隻曬太陽的老貓,誰一急,他就咂嘴:“停。”
    這回來的,是兩位賣紙風車的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