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句子裏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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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拐子的畫也快成了,他最後在角上真的留了一寸空什麽也不畫,那裏像一扇看不見的小門。
人群散了一層,又走來一層。
有人離去前摸一下紅繩,有人來時先摸一下紅繩,他們摸得紅繩一圈圈更亮,像越摸越甜的糖。
“叔。”朱標把記下的那張紙壓在桌邊,“不敢看自己的人,我看見三種。”
“說。”朱瀚看他,眼角帶笑。
“第一種,眼睛隻看別人,會急;第二種,眼睛隻看自己,會硬;第三種,眼睛不看,耳朵隻聽自己的心跳,會慌。”
朱標慢慢道,“他們摸紅繩的時候,前兩種會慢下來,第三種會輕。”
“你再看幾天。”朱瀚把竹尺在桌邊輕敲了一下,
“你再看,會多出兩種:不敢給別人留半寸的人;不敢給自己留半寸的人。你把這兩種點出來,就能在此地掛一條‘規’。”
“‘規’?”朱標抬頭。
“‘規’是看不見的繩。”朱瀚笑,“寫不寫都在心裏。”
朱元璋往前一步,杖頭在地上輕輕敲了一下,響聲不重,卻像給這句話點了個眼。
他沒開口,嘴角卻彎了起來。
然後,他轉頭,望向南市口,望向城西,望向城北。
他昨夜的那句話像風一樣又繞回來了:“搭幾個棚,叫‘一尺半’。”
“再加一個——”
朱瀚接上昨日的話,笑著看他,“‘摸繩’之後再說話,半句半句。誰連珠,誰就把自己絆住。”
“誰把自己絆住,誰就讓一讓。”
朱元璋這回終於說了半句,另一半沒有接,像刻意留一寸空。
夜過了半更,人漸散,竹棚邊的影子斜著,紅繩垂下來,像在夜裏呼吸。
李遇站起來,把坐了半個時辰的凳子挪回桌角。
他走到紅繩前,伸手摸了摸,指尖停了一下,像在寫字。
他轉身對朱標道:“我看見了四種‘不敢’。”
“哦?”朱標來了精神。
“一種是不敢慢,他怕慢了別人看穿他;一種是不敢停,他怕停下就聽見自己心裏亂;一種是不敢笑,他怕笑給別人看;還有一種,不敢讓。”
李遇說,“最後一種最硬,卻最容易破,一碰就折。吃一點拍子,就軟。”
“你把這四種記著。”
朱瀚收起竹尺,準備收棚,“明日讓人來學‘停’。停半寸,心裏就有一尺半。”
“我來教。”石不歪忽然開口,伸了個懶腰,骨頭嘎巴響,“我教他們怎麽把嘴停住。”
話音剛落,竹棚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他走到紅繩前,深深一揖,手卻沒有立刻伸出去,反而先把自己的胸口按了一按,像在給心定拍。
然後,他伸手,摸繩。他在繩上停了三次,這才把背後的東西往前一遞——是一把短笛。短笛普通,竹節分明。
他抬頭,看向朱瀚:“王爺,我姓金。我娘叫我別吹笛,說街上人多,吵。我想問——我能不能在‘一尺半’吹三聲?”
“為什麽是三聲?”朱瀚問。
“因為我隻會三聲。”朱標老實得可愛,“多了就亂。”
人群笑了一陣。朱瀚正色:“吹三聲,但你看人。不許隻顧自己。你吹一聲,就看一眼誰的肩垮下去了;
再吹一聲,看誰的腳離了地;第三聲,看誰的眼睛亮了一下。吹完,收,不許貪。”
朱標連連點頭,把笛子放在唇邊。
人群先沒動,隨後某個角落裏不知誰的肩垮了一下,另一個角落裏有孩子的腳不自覺地離地一點點,再一個角落裏,有一雙眼突然亮了。
朱標收笛,忍住了想多吹一聲的衝動。他摸繩,輕輕說:“我不貪。”
“好。”朱瀚笑,“你明日再來,吹‘合’。”
晚風穿過竹籬,帶來遠處的飯香。
竹棚裏的人陸續散去,留下一些在角上還不肯走的影子,他們在紅繩邊來來回回摸,像依依不舍地告別一個熟人。
素芝把兩支長袖重新攏好,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尺半的空,目光溫柔。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回身對朱瀚道:“王爺,明日我請幾位唱曲的姑娘過來,不化妝,不帶鑼鼓,就教她們‘留’。她們上場也常急。”
“來。”朱瀚應,“但記著,先摸繩。”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折回,笑意浮在眼尾:“我把台前也空了一尺半,真的不擠了。”她說完,有些得意,像一個學會新法的小孩。
“台上也有‘縫’。”朱標看著她,“你把笑留半寸,人就笑在心裏。”
素芝嫣然,提著燈走遠,燈光在地上劃一道細線。
朱瀚最後看了一眼竹棚,伸手把竹尺收入袖中,轉身時,朱元璋正從陰處走出來。
兩兄弟目光一撞,彼此都懂。朱元璋指了指紅繩:“這城裏,手越來越多。”
“多,就不亂。”朱瀚道,“摸繩,心就有拍。”
“明日,”朱元璋道,“城西再搭一個。記住你的規矩。”他頓了一下,“還有——你那竹尺。”
“怎麽?”朱瀚笑。
“留在這兒。”朱元璋的眼裏亮了兩分,“讓人知道,這裏有人把‘尺’看在眼裏。”
“行。”朱瀚把竹尺放回桌邊,像把一段心放下,“尺在,人就不爭口。”
次日天未亮,南市口的霧濕了磚麵。
朱瀚到得更早,袖裏少了一把竹尺,桌上卻多了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刻著三個字,老老實實:“先摸繩”。
他把手按在木牌上,心裏一動。係統在耳畔如一滴水聲落下——“簽到:得‘尺心’。”
他不看,不動,隻用心聽這個名字。
他把這心裏的一寸半按在桌上,讀成了四個字:“靠空,靠心。”
第一縷晨光從屋簷上落下時,來到了今日的第一樁。
是一群賣草藥的小販,背著不同的竹簍,簍裏草藥顏色各異。
爭的是“端口”:誰靠近“濕地”,誰的草藥更香。可今日前夜有露,濕地好幾處,他們你一寸我一寸,踩得泥印密。
幾個人走到繩前,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有人主動開口:“先摸繩。”
他們都摸了繩,手裏潮意被紅繩帶走一些。
朱瀚看他們:“你們各自報一味味道最輕的草。”
“薄荷。”一人說。
“黃芩。”另一個說。
“白芷。”又一個說。
“最輕的放前麵,最重的在後。”
朱瀚道,“誰輕誰走風縫,誰重誰靠牆根。你們占的不是‘端口’,是味的層。味輕的先‘讓’,讓出去,重的靠後,接住。”
他們聽著,一一照做。
霧氣在草藥間遊走,味道沒有撞,而是順次鋪開。
路過的行人嗅著,不覺得衝,反倒記住了每一種草藥的名字。
賣草藥的人彼此看了看,忽然都笑了笑,像是打了一場各自贏的仗,又沒有傷人。
又是一撥人,是幾位為人削筆的書童。
他們爭“誰先削”。有人書房裏要急用,有人說自己走得遠。
站到紅繩前,一個個孩子先摸繩,指尖還帶著墨味,摸完了眼睛都亮一點。
朱標示意:“你們先各自寫一個‘停’字。”
孩子們怔了一下,還是提筆在小板上寫。
有人寫得快,有人寫得穩,有人寫得歪,但寫完了都笑。
朱標指著寫得最慢、卻最穩的一個:“你先。因為你心停了半寸。”
他又看向寫得最快的那個孩子:“你最後。你把‘停’寫成了‘亭’,你心裏把自己藏在房子裏了。”
孩子們轟然笑,那孩子也笑,摸了摸紅繩,自覺“讓”了。
削筆的小販樂得合不攏嘴:“這‘停’字也能分先後了。”
午近時,一位瞽者牽著一個小兒過來。
瞽者眸子渾濁,卻笑得安,手裏拄著一根竹竿。
小兒七八歲,手裏握著竹竿的尾,跟著他走。
兩人到繩前,瞽者先摸,手掌輕而穩。
小兒也摸,摸完眼睛圓滾滾看著人群。瞽者說話不急:“我來借一個‘聽’。”
“你說。”朱瀚道。
“我在城北橋邊說書,講‘三俠五義’——”
他一頓,似乎想起不該說什麽江湖虛無,便改口,“講‘守門不睡’的故事。近來,人多,來往的腳步聲,把我心裏的板打亂。我想求在這兒‘聽’一會兒,借你們的心拍。你們這個拍子真穩。”
“聽。”朱瀚點頭,“但你也教我們‘聽’。你聽人的腳步,你說給大家聽,哪一種腳意味著什麽。”
瞽者笑了,耳朵輕輕地動:“急的腳,腳掌先落;穩的腳,腳跟先落;心裏有事的腳,左右輕輕不一致;心裏沒事的腳,直進直出。還有,愛看熱鬧的腳,站住的時候隻站半個腳掌。”
他說著,頭卻微微偏向一邊,像在跟風說話。
人群裏有人不由自主地看自己的腳,順手把腳從紅繩邊挪開半寸。
瞽者又說:“你們這紅繩有一種暖,是人手的味道。我摸得出來,早晨的暖和下午的暖不一樣。早晨的暖輕,像熬過夜;下午的暖沉,像看過一天人的心。”
頭一日,城西新棚剛掛起紅繩,便有糧行掌櫃帶著夥計來站定。
夥計們爭得麵紅耳赤,說米袋該先抬誰的,有的說自己肩寬能快,有的說自己先到先走。
掌櫃一開始也想嗬斥,見竹棚下坐著人,便忍住,低聲同朱瀚道:“王爺,他們平日都搶,我管不過來。”
朱瀚沒有立刻出聲,隻讓夥計們先摸紅繩。
幾雙滿是老繭的手一摸,呼吸便緩了一點。
“你們今日各自報一件——不是誰快,而是你們抬過的最重的一擔。”
夥計們一愣,七嘴八舌:“我抬過兩石半。”
“我三石整。”
“我隻抬過兩石。”
說到最後,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朱瀚點頭:“重的走前,輕的在後。誰重誰量得多,他在前。不是搶,是量。”
城北“漆器街”多是手藝人,日日打磨漆器,漆味嗆人,常常為“誰先晾誰後晾”爭執不休。
一日,兩個師傅把未幹的漆器抬來棚前,各執一詞。
“我這盞燈罩先晾,不然漆起花。”
“我的盒子先晾,不然走氣。”
朱標那日在場,年輕氣盛,正要勸,朱瀚卻攔住,讓他自己處置。
朱標看著兩人,忽然想起叔父說過的“規是看不見的繩”。
他便道:“你們把漆器都放到燈下,照一照。誰的漆反光先晃眼,誰後晾;誰的光暗,誰先晾。”
兩人半信半疑照了,果然那盞燈罩光亮得刺目,隻能晚些;盒子漆暗淡些,先晾也無妨。
人群轟笑:“原來漆也會自己說話。”
這日,有兩位舉子因文章爭執:一人說“先聲奪人”,一人說“含蓄有味”,吵得臉紅脖子粗。
李遇也在場,他已習慣半個時辰不敲鼓,隻看人心。
他開口:“你們各自念一段,但要在句末停半拍,讓別人接。”
兩位舉子照做,先念的果真聲勢如潮,卻因停半拍,被後一句借走,氣勢反弱。
後念的含蓄,反因停頓讓人細細咀嚼,味道更長。
眾人拍手:“原來文章裏也有‘一尺半’。”
自此,學府裏竟流行起一句話:“寫字要留空,句子裏有尺。”
朱元璋得知後,隻笑不語。
日子久了,“一尺半”的棚子成了京城裏奇特的風景。
有人說是調解處,有人說是戲台下的學館,也有人幹脆稱它為“心棚”。
凡來坐的,不管貧富,都要先摸紅繩,再說話;說話要半句半句;若有人急了,旁人便笑他“忘了留半寸”。
甚至孩童之間吵架,也學大人模樣:“先摸樹皮,再開口。”
一日傍晚,朱元璋微服而來,在舊學府的棚下坐了良久。
他看見一個乞兒也伸手摸繩,眼神從慌亂漸漸安下來。他歎了口氣,輕聲對朱瀚道:“老三,這繩子,比刀劍還穩人心。”
朱瀚隻答:“刀劍是外物,繩子在心。”
朱元璋沉默許久,忽然笑道:“也罷。讓這京城先學會‘留’,才談得上長久。”
又過幾日,那個姓金的朱標再次來到南市口的棚,手裏依舊那支短笛。
他先摸繩,然後開口:“王爺,我會的,不止三聲了。”
“幾聲?”朱瀚問。
“五聲。”
“那你吹,吹完收,不許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