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暗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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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點頭。笛聲起時,人群靜極。
五聲過後,他放下笛,臉上卻沒有自得,反而認真道:“我記住了,不能貪。”
朱瀚看他,眼裏有笑。
夜色漸深,南市口的霧又一次籠罩了紅繩棚。
棚下的燈籠發出暖黃的光,像是夜裏的一隻隻守望的眼。
朱瀚坐在桌後,袖口裏重新插回了那把竹尺,神情靜定。
木牌仍在桌上,“先摸繩”三個字,在燈光下泛著細微的金邊。
今夜風有些涼,卻有一股暗湧的躁動,順著街巷,一點點傳來。
他抬頭,遠處一隊披著青袍的衙役正急匆匆走來,腳步整齊卻壓不住聲音,像是有人刻意放慢了呼吸,卻終究掩不住胸腔裏的緊迫。
“王爺。”領頭的衙役拱手,低聲道,“皇城東門外,有一群外地腳夫鬧事,說是不服市中排位,要闖城運貨。地方官推說夜裏不能啟衙,請王爺主持。”
朱瀚眼神一動,落在木牌上,手指輕輕敲了兩下。
他沒有立刻起身,隻問:“他們摸過繩子嗎?”
衙役一愣,隨即搖頭:“沒有,王爺。那幫人粗魯,連城門衛也不放在眼裏,說什麽‘先來先到’,非要硬闖。”
朱瀚緩緩起身,披上了外袍,聲音不疾不徐:“那就讓他們摸摸。”
他走出棚時,城門外的霧正濃,燈火映得空氣裏像飄著一層細雪。
幾十個腳夫背著大包小裹,或扛或挑,聚在門口,吵得不可開交。
有人怒罵:“老子走了三天三夜,憑什麽讓後來的在前頭!”
也有人吼:“我運的是急貨!皇商的!你們敢攔?”
衙門裏的小吏縮在門邊,生怕被波及。衙役上前喝道:“肅靜!王爺到!”
那群腳夫正嚷嚷,忽然看見朱瀚身披暗色錦袍,眉目沉靜,氣勢如山,一下子都壓低了聲。
朱瀚不說話,手一抬,幾名隨行侍從立刻將一根長長的紅繩,從棚下帶來,係在城門前的石柱與木樁之間。
夜霧中,紅繩像一條靜靜臥著的龍,呼吸平穩。
“先摸繩。”朱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到每個人耳裏,仿佛霧氣都為之讓開。
有人不服,冷笑:“王爺莫非也學市口那些小把戲?我們走的是腳程,憑的是辛苦,不是摸什麽繩子!”
朱瀚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極淡:“你說得不錯,靠腳程,也要靠心程。你摸一摸再說。”
那人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摸上了繩子。
紅繩在夜霧中有點潮,掌心一貼上去,涼意順著指尖滑入手心,像是被什麽悄悄接走了一些燥氣。
他心裏一怔,剛要收手,卻被朱瀚淡淡一句:“停半寸。”
他愣住,手沒立刻收,反而心跳慢了一拍。
朱瀚環視四周:“你們一路風塵仆仆,各有苦勞。但城門之外,不是比誰喊得大聲,而是要量得出各自的路。你們背的、挑的、扛的,不一樣。夜裏霧重,若一擁而上,撞了,毀的是你們自己的力氣。”
眾腳夫麵麵相覷,有人心頭漸漸平靜下來。
朱瀚揮手:“都來,摸繩。摸完,再說誰先誰後。”
幾十人,依次上前。
有人粗手粗腳,卻在摸繩那一刻慢了下來;有人本來囂張,到紅繩前竟無聲無息。
夜霧像一口慢慢張開的鍋,蒸出了人心裏的氣。
朱瀚負手而立,問:“你們各自報來——一路上,誰走的裏程最遠;誰挑的貨最易壞;誰背的東西最重。”
眾人此時已不再爭吵,一個個開口。有人說:“我從徽州來,兩百裏。”
有人說:“我挑的是鹽,潮一潮就壞。”
又有人說:“我背的是鐵器,一擔一百斤。”
朱瀚點頭:“遠的先,易壞的中,重的殿後。夜裏入城,前者輕快,中者穩重,後者護持,不許亂。”
“那如果有人搶呢?”先前那人不甘心問。
朱瀚冷冷一笑,指著紅繩:“這繩摸了,就是城門的律。誰越,誰心亂。心亂之人,自己先出錯。”
他話音剛落,忽有一個年輕腳夫不信邪,猛地想從側邊繞過,一腳踏進霧裏,沒想到石板下是濕滑青苔,腳下一空,“噗通”一聲摔進了旁邊的水溝,混身濕透。
眾人愣了半刻,隨後哄堂大笑。
朱瀚淡淡道:“城門夜行,最怕心急。你這一摔,便是‘亂’的樣子。”
隊伍自此安靜下來,依照他定下的順序,列成三行。
霧中,腳步聲整齊又不慌亂,像一支夜行的隊伍,穿過城門,順著石板路漸行漸遠。
朱瀚看著他們背影,忽然轉頭,對身側的朱標輕聲道:“你記住了,這不是繩子管人,是人心自定。”
朱標眼裏閃著亮光,鄭重地點頭。
翌日清晨,宮中傳來急召。
朱元璋在奉天殿召見,神色頗為深沉。殿中站著幾個重臣,神情不一。
朱瀚與朱標一同入殿,朱元璋一眼掃過,問道:“昨夜城門之事,朕已聽聞,做得不錯。”
“兄長謬讚。”朱瀚拱手。
“不過——”朱元璋轉過身,目光投向大殿正中的地圖,“這南市口的法,百姓稱‘心棚’。如今京中大街小巷,皆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你以小術惑眾,有人說此法能定人心。你怎麽看?”
朱瀚沉聲道:“心術,不是術。繩不是神,是人自己給自己的‘尺’。沒有尺,百事亂。”
一旁的兵部尚書楊憲卻冷哼一聲:“王爺言雖妙,可京中人雜事多,這心棚之法,治得了一時,治不了長久。萬一人多混亂,紅繩豈不成了笑談?”
朱標忍不住道:“楊大人未免太輕看百姓了!我見棚下的百姓,從最初的不信,到後來自己排隊摸繩,井然有序。若人人心中有一尺,豈不比棍棒更有效?”
朱元璋盯著朱標,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意:“太子,你這話我喜歡。但治天下,不能隻靠繩子。瀚,你心裏有數?”
朱瀚微微一笑:“兄長,繩子隻是一個‘引’。我有後手。”
“說來聽聽。”
“我準備將‘心棚之法’帶入各行各業,不止市井之人,連衙門、軍營、學府,都要有一根看不見的‘繩’。但這繩,不是我朱瀚來管,是他們自己來‘摸’。”
朱元璋的眼神變得深邃:“你是想……立製?”
“正是。”朱瀚拱手,“此法可小可大。若兄長願意,我可從軍營開始試行。”
殿內眾臣一陣低語。有人不安,有人興奮,有人懷疑。
朱元璋目光一掃,眾人立刻噤聲。他沉吟片刻,笑道:“好。軍營試行,太子隨你一同去。”
幾日後,京郊大營。
晨霧未散,號角聲如龍吟。千名士兵列陣,刀槍如林,寒光刺眼。
朱瀚和朱標騎馬緩緩進入營中,將一根長達十丈的粗紅繩擺在操場中央。
士兵們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大人!我們練的是刀槍,不是孩童遊戲!”
一名百夫長大聲嚷嚷,引得眾人哄笑。
朱瀚下馬,走到紅繩前,平靜地說:“你們打仗靠什麽?”
“靠勇!”“靠力!”“靠陣法!”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氣勢很盛。
朱瀚忽然反問:“靠心呢?”
眾人一愣。朱瀚忽然抽出竹尺,啪的一聲敲在紅繩上:“列陣,摸繩!”
士兵們雖不明白,但在將領的喝令下,依次上前。
有人粗魯地一拍,有人輕輕撫摸,有人漫不經心。
朱瀚看在眼裏,忽然大喝:“左營第七隊,出列!”
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軍士,剛才摸繩時心浮氣躁,手一碰就走。
朱瀚問:“你摸繩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那人支吾半晌,終於道:“想著早早完事,好去吃飯。”
“好。”朱瀚淡淡一笑,“你若在陣前,也這般心急,那你的刀,就會先落空半寸。你知半寸,是什麽嗎?”
士兵搖頭。
朱瀚將竹尺插入泥地,半寸之差,踩了一腳,整個人重心微斜:“半寸,是生死。”
營中頓時鴉雀無聲。
朱瀚轉身,對全營喝道:“你們今日摸的,不是繩,是命!列陣從頭!”
隨著一遍又一遍的摸繩訓練,士兵們的氣息漸漸整齊,眼神也穩了下來。
朱標在一旁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低聲對朱瀚道:“皇叔,這法……真能治軍?”
朱瀚眼中閃著一絲鋒芒:“心不穩,陣就亂。陣亂,千軍如無頭蒼蠅;心穩,萬馬亦可靜若山。”
這句話,傳遍了整個大營。
夜裏的一場細雨,在城牆的灰磚上留下了一層淡淡的潮暈。
南市口的棚下,紅繩被雨潤得更鮮,像一條靜靜伏著的脈。
“王爺,早。”瞽者從雨裏走來,衣襟雖濕,足下卻穩,手裏仍是那根竹竿。小兒已長得高了一指,仍牽著竹竿尾,眼睛亮亮的。
“早。”朱瀚示意他坐,瞥了眼瞽者的鞋底,“路滑,腳跟先落,你的心還穩。”
瞽者笑,說:“王爺昨日營中校閱,我在橋下聽了半日。有腳掌落地如鼓,有腳跟先落如鍾。二者若能一上一下,樂就齊了。”
朱瀚點點頭,正要再問,棚外忽有人抬著蓋著油布的物件來,腳步急,呼吸卻刻意壓低。
瞽者耳朵動了動,輕聲:“腳下滑,心裏緊,像是捂著火來。”
幾名粗衣漢子把油布掀了,一個黑亮的匾額露出頭來,燙金二字極大:“公棚”。
來人腆著臉笑:“王爺,區裏裏長來送匾。說這棚事關公道,便賜個名。”
朱瀚隻看了一眼,沒伸手接,淡淡道:“這匾,掛不得。”
眾人愣住。為首的漢子臉一紅,忙道:“王爺,我們是好意……”
朱瀚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木牌:“這棚之所以立,不是‘公’在匾上。而在你我先摸繩。匾掛起來,來人先看字,心裏就想誰‘賜’的,再去摸繩,心裏便有了隔。隔一起,繩就不靈。”
他說著,拈起竹尺,輕輕在匾背上彈了一下,“木心浮,字太重。拿回去,換一塊木質實在的——不寫字,打磨光,掛在棚梁上,照人的臉。”
幾名漢子麵麵相覷,倒也不敢多言,趕緊又把匾包好,抱著退下。
瞽者在旁邊笑道:“好一個‘照人的臉’。”
朱瀚笑而不語。小兒怯怯靠過來,指著木牌念:“先……摸繩。”
他念得慢,每個字都像落在繩上,有了重量。
這時又有人順著巷口快步來,肩上披著濕鬥篷,雨珠還在往下滾。
來人年不過三十,眉梢帶著寒意,腰間佩刀,右臂纏著白布。
他一進棚,先自覺摸了繩,掌心上沿著紅繩緩緩劃下去,眼裏浮出一絲驚訝。
然後他才拱手:“王爺,錦衣衛姚謹奉命密報。城裏昨夜多處出現假棚,掛著紅繩,聲稱‘先摸繩後說話’,實則借機斂錢。有人遇事求解,那‘棚主’收銀後,故意讓兩家撞在一處,趁亂派人行竊。已有幾起案子,昨夜更有人傷了。”
瞽者臉色微變,低聲:“腳步裏的火,原來在此。”
朱瀚指尖輕點桌麵,心裏那一滴水聲這才落下,清清脆脆:“簽到:得‘暗尺’。”
他沒有去看,也沒有露出異色,隻在心裏默念一遍,耳畔像多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紋理,仿佛有人說話的間隙,能多聽出半口氣裏是虛是實。
他抬眼望向姚謹:“他們掛的繩,是什麽樣子?”
姚謹道:“粗藤染紅,色澤偏暗,摸上去手便澀。最要命的是,他們也寫了木牌——‘先摸繩’。”
朱瀚笑了,笑意卻冷:“盜我之法,必先偷我之心。你手臂受傷?”
“昨夜巡夜,鬧亂的人裏有人藏了短鉤,我擋了一下。”姚謹淡淡,“不妨事。”
朱瀚沒多問,目光落在朱標剛來得及掀簾而入的臉上:“正好。太子,今日你同我去拆棚。”
朱標眼睛一亮,點頭應下。
不到一個時辰,城南米巷的“棚”前已經圍了人。那是一間臨河搭起的棚,紅繩架得比南市口更粗更長,兩端掛著兩個紅燈籠,顯得囂張。
棚前一個穿青布長衫、頭纏白帕的中年人正在揮手吆喝:“先摸繩!摸了再說!今兒有貴客,誰摸得穩,我就替誰做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