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既言有法,就請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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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瀚、朱標並姚謹遠遠站在二層茶樓的窗後,隔著半張竹簾子看。
    朱瀚的目光在繩上隻停了一瞬,便移到了人群裏。
    瞽者也來了,他不坐棚,隻在橋石旁側耳聽。小兒捧著一隻半舊的瓷碗,站在他身邊,小心扶著。
    棚下站著兩批人,一邊是米行的夥計,一邊是運河來的船戶,爭的是兩船濕了邊的陳米該按新價還是舊價。
    那青衫中年人把紅繩一拍,聲音越發大:“摸!不摸的滾一邊!我這棚規矩大著呢!”
    幾個人上前摸繩,青衫人便掂著腳尖在旁邊看,不住點頭搖頭。
    摸到第五個人,他忽然拍掌大笑:“好一個穩!來,先給這位讓!”
    那人摸完繩,回頭便朝船戶做了個鬼臉,船戶立時不忿,衝上來罵。
    青衫人順勢一推,二人幾乎要扭打在一起。
    人群裏有人趁亂往旁邊的籮筐裏摸,動作卻不甚嫻熟,被瞽者敏銳地聽出動靜,低聲:“左後,腳尖抖,偷。”
    這邊鬧聲噪得更大。朱標忍不住要動,姚謹一按他袖子。朱瀚卻目光一凝,輕聲:“再看一刻。”
    青衫人忽然一轉身,衝人群高聲道:“今日特許!誰想讓對方服氣,可上這台,摸完繩再各寫一句話,誰寫得穩,我就判誰理直!”
    他說著,從旁邊拿出兩張厚紙,擺在一塊短桌上,又特意把筆架一偏,像是怕人搶走,實則恨不得人去搶。
    朱瀚的指尖在桌下輕輕彈了彈,暗尺一線紋理從人心裏浮出——青衫人講話的尾音裏有一絲虛滑,像雨後青苔的邊角,不小心就會滑倒。
    他又看人群,幾個夥計眼上帶紅,肩頸緊硬;船戶那一邊,有一個年輕人看著凶,其實呼吸不齊,眼睛總向左後掃。
    左後,果然有個瘦小的朱標,手裏捏著一把細小的鐵鉤。
    “上。”朱瀚語聲幾不可聞。
    姚謹一閃,已從後窗掠下。
    朱標提氣,卻被朱瀚輕輕抓住手腕:“走正門。”
    二人從茶樓下走出,正對著那棚而去。
    青衫人遠遠一看,見來人氣派不俗,先自覺摸了繩,手卻隻一虛撫,便笑吟吟拱手:“兩位要斷個事?我這棚有名,沒人不服。”
    朱標還未說話,朱瀚先揖:“先摸繩。”
    青衫人似笑非笑,伸手摸了,這回真摸,掌心在繩上停了半息。
    朱瀚看著他的手,淡淡道:“你摸得穩是穩了,可惜穩的是手,不是心。”
    青衫人臉色一變。
    這時,人群裏忽然傳來一聲輕喝,姚謹一把擰住左後的朱標,朱標手裏的鐵鉤叮當落地,嚇得人群一退。
    青衫人臉上的笑這才徹底掛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誰家的狗東西在這兒撒野!”
    話音剛落,棚邊一支短笛響了一聲,又一聲。
    清亮的笛音像刀子劃過簾子,直直切進吵鬧裏。
    人群不由自主一靜。是那個姓金的朱標,雨裏長高了些,眼神澄明。
    他看向朱瀚,沒笑,也沒得意,隻拿著笛,像握著一把直尺。
    朱瀚點點頭:“五聲。”
    朱標沉穩地點了五下,笛音一收即止。
    那一瞬,青衫人說出的話音妖滑的尾巴——被笛聲硬生生切掉了。
    人群的氣一下子減了半成。
    “這棚,”朱瀚轉身,背對青衫人,對著人群開口,“借的是‘繩’,不是‘名’。你們來,是求一個心裏服氣,不是求誰贏誰輸。誰摸了繩,手心有溫。
    誰摸完就去搶,就算他字寫得再好也無用。
    今日先不論價,隻論規:誰先摸繩,誰先報出這一路最怕的事。怕濕,怕黴,怕潮,怕遲。你們一人報一樣,誰報得最誠,誰的價先定。”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回頭看向青衫人,“你掛的是繩,心卻掛在錢上。你若還想做這棚主,先在繩上停一寸半,讓你心裏的‘錢’落半寸。我給你再摸一次。”
    青衫人這會兒知道來的是硬茬,猶豫半晌,還是伸手。
    掌心在繩上停住,過了一息兩息,三息……他努力讓自己心裏“落”下去,卻總在半寸處打滑。
    瞽者聽得出他的呼吸有明顯的中段提氣——是作假。姚謹站在他側後,像一杆冷硬的標槍。
    朱瀚不揭,隻輕聲:“停不住,就放。是人,誰沒有‘想要’。你若敢當眾說你想要,我便信你三分。”
    青衫人喉頭動了動,竟真的低聲道:“我想要……賺些錢。家裏窮,去年雨多,母親病了。我……我見你們的棚火,便想著……”
    這話一出口,人群的怒氣就鬆了半寸。瞽者歎了口氣,似笑:“腳跟落地了。”
    朱瀚收回視線,轉向米行與船戶:“好了,說你們的。你們一路最怕的是什麽?”
    一個夥計先出聲:“我們怕的是黴味,一散開,三日米就壞。”
    船戶那邊一個老船工應:“怕的是逆風,晚一日,價就落。”
    又一個年輕船戶窘迫地抬手:“我怕的是卸貨時手一滑,袋破了,今兒早上我就破了兩個。”
    眾人笑作一團。緊張的筋被重新按回筋槽裏。
    朱瀚道:“黴怕散風,逆風怕預留。你們先把怕的放在前頭,價就在後頭。船戶先在棚裏‘留半寸’,先卸不散味的,之後米行在後頭用簾子擋風。你們兩家,先把最怕擺到台麵上,別把價掛在臉上。”
    眾人低低應著。朱瀚又道:“至於這棚——拆了。”
    青衫人臉色慘白。
    朱標上前兩步,手掌按在紅繩上,抬手便往上一提。
    那條粗藤繩被雨水泡得發漲,竟也給他一硬力提起半尺,露出底下係繩的暗鉤。
    姚謹一腳踢飛,暗鉤“當啷”落地。青衫人嘴唇哆唆,撲通跪下:“王爺,我……我錯了。”
    “錯不在你一人。”朱瀚看著他,“是這‘名’。以後誰敢私立棚,掛紅繩、寫牌匾、收銀錢、定輸贏——殺無赦。”
    他停了停,聲音卻忽然轉柔,“但若有人用棚,做正事,也可立,不收錢,每日給一碗粥。誰來掛牌,不許寫字,就照人的臉。誰敢在牌上寫自己的名,我就把他名從這城裏摳出來。”
    回宮的路上,馬車內微微搖。
    朱標捏著一根細繩,心裏還在回味拆棚之事。
    他忽然問:“皇叔,這‘暗尺’……”
    朱瀚看他:“你聽出來了?”
    “你說青衫人停不住,便讓他說‘想要’,我就想起你在棚下對書童說‘你把停寫成亭’。我猜,皇叔你心裏又多了一把尺。”
    “這把尺,你也有。”
    朱瀚道,“叫‘聽實’。你若敢在心裏先承認自己‘想要’——想贏、想快、想被人誇——你就能聽出別人那一口虛氣。拿人當人,別當戲子。戲子要演,人才肯看;人隻要說,別人就肯聽。”
    馬車外,宮城的簷牙飛出一抹黑,像一張大口在夜雨後吐出一口新氣。
    車剛進承天門,一名內侍已迎在廊下,低聲道:“皇上急召。”
    奉天殿裏燭火如晝。朱元璋坐在龍椅上,身旁放著一根舊竹杖,是打仗時帶來的,從未離身。
    他見二人,眼裏有喜有怒,把竹杖往桌上一敲:“朕說那個什麽‘公棚’,果然是禍端!你們拆得好!”
    朱瀚躬身:“兄長息怒。偷法者,偷了名。”
    朱標氣笑:“這是要把繩子變成繩索,套在人脖子上。”
    朱元璋哼了一聲,眼角的皺紋深了一道:“你皇叔剛說完‘名’字的害,楊憲就遞上這樣的折子。他是讀書人,懂不懂?”
    “他當然懂。”朱瀚淡淡,“所以才想借名。在朝堂掛上匾,便以為理直氣壯。”
    “那你們說,怎麽辦?”朱元璋盯著兩人,目光如釘。
    朱標上前一步,沉聲:“臣請對楊憲,當庭辯。”
    朱元璋挑眉:“你?”
    “是。”朱標抬眼,“兒臣不想總躲在皇叔背後。”
    朱瀚看著他的側臉,微微一笑:“那便辯。不是辯他的嘴,是辯他的心。明日午朝,棚在殿門口搭起。誰上朝,先摸繩。讓他當著百官,摸給天下看。”
    朱元璋哈哈大笑,笑聲裏有年少打馬過關的豪氣:“好!就這麽辦。”
    第二日,午朝。
    奉天殿前,果然有一根紅繩靜靜懸著,繩下放著一塊不寫字的光滑木板。
    百官麵色各異地走來,或好奇或不屑,最終都還是伸手摸了。
    有人摸完舔了舔嘴唇,有人摸完咽了口唾沫,有人摸完眼神躲閃。
    朱瀚在側,背手而立,神情淡淡。
    朱標站在他旁邊,一身朝服,眉目沉穩。
    楊憲姍姍而至,身著朝服,冠帶整肅。
    他見了繩,先是一怔,隨即冷笑:“殿前立杆,如同戲台,成何體統?”
    朱標往前一步:“楊大人,你執意要立官棚,就請先摸繩。你摸得穩,天下人才能服你立;你摸不穩,寫得再多的章,都是一紙空談。”
    楊憲麵色微僵,轉瞬即複常,走到繩前,伸手按上。
    他極盡克製,呼吸放緩,手掌在繩上停住,整個人像融進了紅色之中。
    人群裏有人低聲稱讚:“穩!”又有人冷冷哼了一聲,不表。
    朱瀚看著,心裏的暗尺輕輕一撥——楊憲穩,穩在氣口,但他刻意把肩胛向後,借了背脊的力壓住胸腔,像是把一口翻滾的水摁在鍋底。
    摁得牢,卻不透氣。若是行軍,這樣的人走不長。
    若是斷案,這樣的人記得的,是自己的說法。
    “楊尚書穩。”朱瀚朗聲,“但穩得太滿。滿則溢。你若立官棚,朝廷名頭一壓,旁人連想都不敢再想。如此,棚便死了。”
    楊憲收回手,皮笑肉不笑:“我等為百官之先,代天子理天下,是名,也是責。你說心棚要活,要人自定。人心多端,如何讓它活而不亂?”
    “靠空,靠心。”朱標接口,神色安然,“心棚不是斷輸贏,是讓人把最怕的擺出來。你若立官棚,先問他怕什麽,再問他要什麽,再讓他停半拍。
    他自己先鬆了,爭就小了一半。你立不立官棚,不在於你站在棚前是不是官,在於你敢不敢讓自己心裏的‘要’先落半寸。你想要的是秩序,這‘要’字落下去,就給別人留了路。”
    百官嘩然,議論紛紛。朱元璋端坐在殿上,表情看不清。
    楊憲笑意更冷:“太子殿下說得輕巧。可民間紛爭,三言兩語怎能定?若不收棚費,誰來維持?若不立官名,誰敢服氣?”
    “收錢可以,收名不行。”
    朱瀚淡淡,“棚費可以,寫成‘粥’。每棚每日隻收一碗粥,給來此的人喝。官不拿錢,官隻拿‘看’——看他手心的汗,看他‘怕’字說得真不真。至於服氣——讓百姓摸繩。一百人摸,九十人心靜下去,你這官就服得起。若摸完繩,還是亂,那就把棚拆了。棚不能立在官上,隻能立在心上。”
    這一番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殿前,熄了一半火,卻也逼出一些真正的蒸汽。
    楊憲抿著唇不語,眼裏閃過一絲不耐。
    他忽然轉身,朝後一指:“既然如此,不如當庭試一試。”
    人群分開,露出兩名衣著樸素的男女。
    男的三十左右,女的抱著個繈褓嬰兒,眼眶赤紅。
    男的作揖:“小民劉山,告同村張二,強占小溪邊地界,擋了我家打水。嬰兒病著,三日沒換水,我……我急。”
    他話到“急”字時,喉頭一緊,眼眶裏的水珠打著轉。
    楊憲負手:“這等民事,最是棘手。王爺與太子既言有法,就請施之。”
    朱元璋麵無表情點頭:“試。”
    朱瀚與朱標相視一眼。朱瀚先請二人摸繩。
    男子果然手心發燙,摸上去像要把繩子握斷,停不到半息就收回了。
    女子抱著孩子,手卻出奇地穩,掌心在繩上停得極久,像在上麵把嬰兒的氣息鋪開了一小層。
    朱瀚心裏暗尺一撥,心下有數。
    又請對方——張二——上前。那人五十許,麵皮薄,眼神躲閃,摸繩時故作鎮定,掌心卻有細微的跳動,像熱鍋邊的水泡。
    “先不是爭地界,是爭水。”朱瀚道,“地界可後勘,水今天就得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