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從最細的地方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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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一陣沉默。門外風卷落葉,從門坎下掠過,像一條淡而冷的蛇。
朱瀚轉身:“走,去‘萬成’。”
屋內有大板架、烙印、粉袋、鐵匣,牆上掛著一幅圖樣,畫著不同尺寸的板和火燈的位置。
案上壓著一本賬,封皮寫著三個小字:“寄作簿”。
寄作簿裏,密密麻麻的條目,供貨去處,既有禮部、太學,也有宗人府、都察院驛騎署幾個不顯眼的房頭。
最後幾頁,有幾筆私帳,收款人名隻有一個字頭:“顧。”
“顧誰?”朱標問。
朱瀚不答,翻到夾頁裏,摸出一角薄薄的劄子。
劄子上寫了兩句:“笑從東來,粉往西去。鐵須北取,板送南門。”
簡短的四句話,把一張網畫得風一樣。
朱瀚眼神沉沉,忽兀地笑了一聲:“江湖口令倒也學得像模像樣。”
“追?”朱標手已搭上刀首。
“不急。”朱瀚把賬簿往袖中一揣,“他們既用江湖的法,就要用江湖的膽。我們要的是網主,不是網邊上的小魚。”
“那先剪哪根線?”
“東來之笑。”朱瀚道,“笑從東來,寫俚句的人多半在東市瓦舍。‘粉往西去’,鉛粉從西郊入城;‘鐵須北取’,鐵器作坊在北城;‘板送南門’,工部出貨經南門。四方並舉,笑為先——先堵笑。”
第二日,東市瓦舍。說書人的醒木噠一聲,茶客笑作一團。
小戲台上,伶人扮一陸姓禦史,板前打顫,底下有人起哄:“照啊!不照不是君子!”伶人學作哭腔,順口溜一串,逗得滿堂叫好,末了還拋下一句:“此乃新曲《狐心圖》!”
“住口!”一聲厲喝,像一把斧頭斷了橋。
朱標跨上台,抓下伶人手裏那塊假板,板背一拍,掉出一條細管,管頭濕潤,帶著辛鹹的味道。
朱瀚在台下,拱手向茶客作一揖:“諸位,笑可以,拿人的心做笑,不可。”
一盞茶工愣了一愣,忽然舉手:“王爺,我不識字,但我有個女兒,前日被人逼在板前照,說她眼淚多,心不直。我女兒不過十二歲!”
茶棚裏人群如被風掀起,罵聲帶著土腥氣衝起來。
說書人臉色灰白,結結巴巴:“小……小人隻是吃這碗飯……”
“飯要吃,命也要吃。”朱瀚淡淡,“說:誰教你《狐心圖》?”
說書人一哆唆,眼神飄到後台。
他口唇蠕動,最終咬牙:“顧……顧清綾。”
頓一頓,又補一句,“女史,宗人府借調,常往來於瓦舍、歌館——她寫詞,拿錢,送人笑。”
顧清綾三個字在茶棚裏炸開,像一顆落進油鍋的火星。
“顧清綾?”朱標的眉頭緊緊皺起,“她不是宗人府的司籍女官嗎?怎麽會寫這些俚詞?!”
“宗人府的女官,”朱瀚緩緩走上台,目光像刀般一寸寸掃過眾人,“卻出現在東市瓦舍,寫戲文、遞銀兩、買人笑——這便不是‘女官’,是‘鉤手’了。”
說書人跪在地上,臉色發灰:“小人……小人隻聽命行事,她說這戲一出,能讓‘心棚’的事更熱,讓人看熱鬧,便能得賞銀。”
“賞銀從哪兒來?”朱瀚問。
“……從南門車行來的木匣子裏,小人隻見到‘顧’字印。”
朱瀚眼神微沉,手指輕輕敲了敲那塊假板:“顧清綾隻是一個名字,一根線的末端。她若真是網主,絕不會露頭;若不是,她的背後,還有人。”
他轉身看向朱標:“搜瓦舍三坊,調宗人府籍,查顧清綾近月出入。她接觸過的人,一個不漏。”
“是!”朱標當即領命。
三日後,王府西書房。
“查到了。”朱標推開門,帶著一迭厚厚的卷宗走進來,
“顧清綾出身顧家旁支,本無品級,因抄錄宗譜入宗人府,近三年屢次借調太學、鴻臚寺、工部文案。她曾與工部都事邵吉數次密會,又在‘金掌’街附近停留多次。最要緊的,她曾兩次夜入‘南城鈞驛’,與驛署掌印曹延私談。”
朱瀚目光微動:“邵吉、曹延,一文一武,一部一署——這網果然不小。”
“還有一件。”朱標翻開末頁,語氣低沉,“她三月前進過內廷,隨宗人府官送過一份家譜,獲召入慈寧宮。”
“慈寧宮?”朱瀚抬眼,眼神一下子冷了。
那裏,是太皇太後宮所。
朱元璋的生母早逝,今居者,是他的養母馬皇後之姐,雖不幹政,但宗室誥命、族譜、婚姻皆由她批閱。
“有人借她的手,把這張網丟進了皇族。”
朱瀚叩了叩案麵,“一旦‘心棚’之爭染上皇族血脈,便不是官場鬥法,而是宗室相疑。”
朱標握緊了拳:“叔父,是不是要抓她?”
“不急。”朱瀚擺手,“她是網上的浮標,浮起來是為了引魚。若此刻動手,便驚了水。”
“那該如何?”
“造局。”朱瀚目光深深,“既然他們用‘笑’來逼人入網,我們就用‘誠’來破網。”
“誠?”
“設一‘自省台’,不照心、不問心、不逼心。隻問一件事:‘你所笑者,可笑否?’讓他們自己說笑意何在。若真為諷世,便敢簽名署字;若為害人,必不敢落筆。”
朱標怔住了:“叔父,這豈不是逼他們現身?”
“正是。”朱瀚淡淡道,“網下的魚不怕暗水,最怕陽光。”
宣陽坊東口,三日後。
一座簡樸的木台立起,不題“心”字,不掛“棚”匾。上書三個字:“自省台”。
朱瀚身著青袍,親自登台,麵對成百上千圍觀的百姓和士子。
“諸位。”他聲音不高,卻穿透人群的喧囂,“今日非為官,非為法,亦非為罪。隻問一件小事:你笑的那句‘狐心圖’,可敢寫下‘我以為真’四字,並署上自己的名?”
台下議論一片。有人嗤笑:“誰會寫這玩意兒?”
也有人低聲嘀咕:“要是真敢寫,也算是有膽。”
半晌,一個衣著樸素的青年擠出人群,走上台去,執筆寫下:“我笑,是笑假心之人。”落款署名“趙世隆”。
朱瀚看著那紙,點點頭:“好,笑假者無罪。”
又一人上前,寫下:“我笑,是笑權臣借心害人。”落名“陸敬之”。
朱瀚仍點頭:“笑偽者無過。”
第三人上前,卻遲遲不下筆。
汗珠順著他的額頭滾落,筆尖在紙上抖了半天,終於寫出幾個字:“我……笑著玩玩。”
一寫完,整個人幾乎癱在地上,像被抽幹了力氣。
朱瀚看著那行字,忽然歎了口氣:“玩笑無意,眾口可獄。你笑不為諷,不為揭,隻為看人顫抖,便是‘獄’之始。”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麵:“王爺,我錯了。”
台下嘩然,人心第一次被照見成這樣。
笑聲不再肆意,譏諷化作沉默,許多人在那一刻轉過頭去,不敢直視紙上的“玩笑”二字。
“記住。”朱瀚的聲音在風中響起,“諷刺是刃,劈的是虛偽;戲謔是火,燒的是愚昧;唯有‘玩心’,才是獄。你們的笑,本該是光,不該是鎖。”
這句話落下,整個東市,鴉雀無聲。
這一日之後,《狐心圖》的戲文在坊間幾乎絕跡,那些靠譏笑、造詞煽動人心的小紙條也消聲匿跡。
可朱瀚心裏比誰都清楚——這隻是剪斷了一根線,那張“網”還在深處潛伏。
“顧清綾的人影,在北城驛館出現了。”
夜裏,朱標帶著暗探的奏報趕來,“她裝作婦人入城,帶著兩名婢女,一路往北,去了‘鐵須作坊’。”
“北方。”朱瀚望向窗外夜色,“‘鐵須北取’,果然要動那一環。”
“叔父,要不要抓?”
“再等等。”朱瀚的手在桌案上輕輕一頓,“魚已入水,再放幾塊餌。”
“餌?”
“假信。”朱瀚嘴角一勾,“從工部、從兵馬司、從南門傳出幾封密劄,全寫‘皇命將設‘心台’,以照百官’。讓他們信以為真,看他們動靜。”
“他們若信?”
“便亂。”朱瀚的眼神冷得像夜風,“網主若真在朝堂,定會借勢而起,推動‘心台’成真——那時,他就不得不露麵。”
一周後,假信傳出,果然引起波瀾。
戶部尚書汪廣洋上奏:“陛下!‘心台’一設,官員先照己心,庶民自不敢亂言。”
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胡震附言:“照心者,乃明君明法之本,百官當以此為鏡。”
短短三日,二十七名中高級官員聯名請願:“懇請陛下立‘心台’,以照百官忠誠。”
朱瀚坐在書房,看著這一摞請奏,指尖一點一點收緊:“來了。”
“叔父,這二十七人裏,有十四人與顧家有往來。”
朱標遞來暗探名冊,“他們是網的筋。”
“還有十三人。”
朱瀚道,“這十三人,或許便是網主的‘外骨’。”
“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朱標的眉頭已經擰成一團,“若‘心台’真被立起,就算父皇不信,他們也能借勢行事,到時——”
“到時,朝廷就變成了‘大心棚’。”
朱瀚冷聲接道,“所有大臣、宗室、士子,先照心,再談事;先認罪,再立功。”
“那是國之大獄。”朱標喃喃。
“所以——”朱瀚站起身,眼神陡然淩厲,“我們要設一座假的‘心台’。”
“假?”朱標愕然。
“對。”朱瀚一字一頓,“設一座假的‘心台’,卻不照‘心’,而照‘意’——意者,所欲也。讓那些請‘心台’的人一個個走上去,寫下他們最想借‘心台’做到的事。”
“他們不會寫。”朱標搖頭。
“他們若不寫,便是心虛;若寫,便露本意。”
朱瀚冷笑,“他們以為自己在織網,不知網早已反套在身。”
兩日後,奉天殿前搭起一座白石高台,朱元璋親自賜名“諫心台”。但碑文卻非“心”字,而是一行雋秀的禦筆:“照意於前,正心於後。”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麵無表情:“諸位皆言願以心為鑒,那便請先以意為表。寫下你們所欲所求,朕看是否與國同心。”
大殿鴉雀無聲。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戶部尚書汪廣洋,他執筆寫下:“臣願以心為國,革弊治財。”
朱元璋點點頭,命人收錄。
第二個,是禦史中丞陸廷瑞,他寫道:“臣願以心為鑒,肅貪黜奸。”
第三個,刑部侍郎邵吉,筆鋒一頓,寫下:“臣願以心為器,助陛下定忠奸,照百官之誠偽。”
這句話落筆,朱瀚眼中一閃:“露了。”
“照百官之誠偽”——這不是為國,而是為權。照心若成國器,則人心盡在掌控。
又有四人寫下“願建心台,先照百官再照百姓”的句子。
朱瀚記下每一個名字,他們的“意”已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朱元璋看完這些,手中竹杖輕輕一擊:“很好。朕今日記下你們的意,來日看你們的心。若心與意不符——斬。”
一聲“斬”,如雷霆落地。殿中風聲似乎都停了。
那些方才還躊躇滿誌的官員,臉色頃刻慘白。
朱瀚的目光穿過他們,看向大殿深處的陰影。
那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身影退得更深——宗人府顧家長史顧應台。
“原來,是你。”
朱瀚心中一聲冷響。顧應台,顧清綾的叔父,顧家宗族的實際掌印者。
那夜,王府書房的燭火亮到三更。
“叔父,顧家是宗室外戚,父皇或許不會輕易動他。”
朱標的臉色凝重,“若真動手,朝堂必震。”
“所以不能‘動’,隻能‘斷’。”
朱瀚的聲音像夜風一樣冷,“顧家手伸得太長,我們就從最細的地方斷起——先斷顧清綾,讓網失一角,再斷邵吉,讓筋脫一節。”
“那網主呢?”
“等他自己浮上來。”
朱瀚望向窗外那一輪冷月,目光深深,“一張網若無獵物,便會自己收口。到那時——才是擒龍之機。”
朱標沉默良久,忽然開口:“叔父,這條路是不是太險了?”
朱瀚看著他,眼神溫和:“你若問的是險,那就對了。治天下,最險的是心。刀劍斬的是肉,心獄斬的是魂。若我們連這口氣都不敢走,就不配坐在這座城的心髒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