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定光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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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獄令?”朱元璋摸著竹杖,像在摸一把舊刀的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你這是拿朕的脾氣試刀。朕不愛拖,愛一刀見血。”
    “陛下。”朱標出聲,聲音正,“兒臣請附叔父之議。法在心上,最忌成獄。若立司立籍,日後‘照心’就成了禦人之術。”
    朱元璋盯了他很久,忽然嘴角抿了一下:“好。朕就再信你們一次——止獄令,著中書草擬,明日頒行。楊憲,你草。”
    楊憲一怔,旋即低頭:“臣遵旨。”
    “再有一條。”朱元璋的目光像鷹,在殿內翻了一圈,落在胡惟庸身上,
    “京中有一案,朕聽聞幾聲風——有禦史被人‘照心’三番,脈斷其誌,今日自縊於堂後懸桁。人死,話斷。朕討厭這種斷頭話。瀚,你去查。”
    朱瀚目光一沉:“遵旨。”
    燭火在這一刻猛地跳高,拉出每個人的影子,長長短短,蜿蜒在殿磚上。
    天將破曉,露色從屋脊上滑下來。
    兵馬司後署,一個不顯眼的側門,門牌漆色半剝——“讞房”。
    門一開,一股冷潮氣貼著臉撲來,像井底的水。
    死者名叫陸潛,禦史出身,年不過三十六,文章清峻,性情嚴厲,三日前他彈劾戶部少卿受賄,未及入案,便遭人“照心”,以“心不正、誌不堅”為由,停俸三月。昨日午後,陸潛在署後自縊,門內留一張半幅紙,上寫四字:“心,無憑也。”
    “誰照的?”朱瀚問。
    讞房主事程斐低著頭,聲音輕得像給死人穿衣:“說是學宮講席與兩名禮部屬官,先在太學對諸生照,後請陸禦史‘以身作則’。陸禦史拒了,被笑。有詞人作俚句,傳入酒肆。”
    “俚句?”朱標皺眉。
    程斐硬著頭皮念:“‘陸郎膽小不敢照,胸中自有兩樣刀。對著明光頻打顫,原來心裏住狐妖。’”
    朱標一拳捶在案上,紙鱗一陣亂飛:“混賬!”
    “拿照心的板來。”朱瀚道。
    程斐躊躕:“王爺,那板在禮部屬官處,刻有官印,借調不易……”
    “我不是問借不借。”朱瀚抬眼,目光一動不動,“我是問——拿不拿。”
    程斐哆嗦了一下,咬牙:“拿!”
    午後,王府內堂。一方大木台,鋪著白布。兩塊板橫豎擺開,一塊是太學所用“廣明板”,一塊是市肆匠人所製“定光板”。
    前者大而厚,後者薄如葉。
    光從窗欞斜斜打過來,在兩塊板的麵上各留一道不一樣的光紋。
    “叔父,看上去差不多。”朱標俯身,眯著眼。
    “不一樣。”朱瀚伸手,指尖摩挲“廣明板”的邊沿,指腹一緊,挑出一絲細粉來。他抹在白布上,一抹成灰色,“這板上麵拋的是鉛粉,遇熱發亮,遇潮黯淡。”
    “鉛粉?”朱標一愣,“這和照心有何幹?”
    “有。”朱瀚拿起一盞小燈,放在板上方,火舌離板約一寸,靜不作聲,
    “若讓人盯燈,再照板,眼會暫時失去焦距。鉛粉的反光會讓他以為自己臉色發灰,而塾師或屬官站在側下方,光從他們的角度看去,恰恰能看見被鉛粉映出來的汗痕,誇大了。再配上幾句早教好的話——‘你看,他眉尖的汗亂了’,旁觀者當然信。”
    “可若此人心定呢?”
    朱瀚指了指板背:“背麵刻了一條細槽,裏麵嵌了薄鐵絲。冬日鐵冷,夏日鐵熱。讓人按手心在板尾一會兒,熱脹冷縮,手心必跳。旁人看,便道:‘你看,他心虛,脈跳了。’”
    朱標半晌說不出話來。半盞茶後,他低低吐出一口氣:“這不是照心,是誘罪。”
    “對。”朱瀚把兩塊板都翻了過來,
    “這塊‘定光板’的孔極小,隻取一線,照的其實是汗的走向與皺紋的自然紋理,不放大,不扭曲;那塊‘廣明板’卻是借光與粉、熱與冷,誘人出‘罪相’。它不照心,隻照‘被造出來的心’。這便是獄。”
    “那陸禦史——”朱標聲音發緊。
    “陸潛生性好強,不屑奉承。他若被當眾笑,寧折不彎。”
    朱瀚道,“他一句‘心無憑也’,不是輕易說的。是他看透了‘憑’被人造出來了。一個以心為憑的朝廷,忽然告訴他,‘憑’其實是粉,是火,是鐵,是話,是眾目,是蝟集的嘲笑……他懸梁,不是在躲,是在拒。拒絕這種被粉油火鐵、被話語與名義揉出來的‘心’。”
    屋內靜得隻剩風聲。窗外,梧桐一落葉,帶出一縷淡淡的塵香。
    朱標喉頭一動,眼底有火:“叔父,這案——我要查到根。”
    “根在何處?”朱瀚收起板,目光沉下去,“根在誰手裏鑄的鐵絲,磨的粉,教的詞,寫的俚句,開了第一口笑。笑聲,比刑杖更厲害。它羞辱你,脆弱你,打斷你內裏的筋骨。”
    “我去太學。”朱標咬牙,“從那根笑開始。”
    太學講堂,日色將晚。石階上坐著一層層衣冠整齊的諸生,青衫如潮,講席上則站著兩位須髯整潔的講官。
    一方“廣明板”端端正正立在席前,宛如一麵成文的臉。
    “太子殿下駕到——”禮部主事拖著長音,跪倒一片。
    朱標並不坐,隻站在板旁,目光掃過諸生:“聽說你們用‘照心’來試膽,誰先立的例?”
    兩位講官對看一眼,年長的那位咳了一聲:“殿下明鑒。‘照心’本為明理,本院不過取其意。初時是為勉勵諸生直率,不欺己、不欺人。後來……後來風氣所趨,得罪處,臣等有過。”
    “誰教的俚句?”朱標直問。
    年少的那位臉色一白,指間不自覺摳著衣角:“是——是有外道詞人往來,酒間戲成,何敢當‘教’字……”
    “‘酒間戲成’,可以讓一個禦史懸梁?”
    朱標低沉著嗓子,字字落石,“照心是鏡,何時成了逼仗?你們立的,不是學,是場。”
    諸生中有人抬起頭,怯怯地接上一句:“殿下,學生有話——若照心之法隻用於己,似可;用於人,便是羞。羞久成怒,怒久成恨。恨在心裏躲,便要找一個看得見的頭砍下去。”
    講堂裏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那道聲音一出,仿佛把許多人心裏的話都掀開了一角。
    朱標的眼神忽然柔了一寸:“你叫什麽?”
    “學生……名叫宋榛,字石夫。”
    “記下了。”朱標回身瞥一眼“廣明板”,“把這板背麵的鐵絲,掏出來給我看。”
    禮部主事慌了一慌:“殿下,這板有官印,私拆,有違——”
    “違什麽?”門口一陣衣袂聲,朱瀚步入,聲音平平,“違你們心裏的那點把柄?”
    他揮一揮手,自王府帶來的隨從匠人上前,三下兩下敲開板背,鐵絲露出,冷得泛青。
    諸生一片嘩然,像一隻被掀翻的鴿籠。
    講官們的臉一層一層地白,指尖發抖,卻說不出一個“理”字。
    朱瀚看著他們,忽然笑了笑:“各位先生,你們講經說義,一字千金。何至於給自己配一根鐵絲?”
    沒人答。回答他們的是一陣風,把講堂簷角掛著的朱漆木牌吹得“咿呀”作響。
    木牌上刻著四個字:“正心誠意。”
    一名老講官忽然跪下,直直地把頭磕在台階上,聲音像撕開的布:“臣罪當誅。臣一時迷罔,以為可憑小術折服人心,不想卻成了獄。請太子、請王爺責臣!”
    朱標深吸一口氣,壓住心裏的火,喝道:“禮部主事,與兩位講官,立拘。其餘諸生不究。此後太學照心,廢。”
    他停一下,又加上一句,“諸生可各照己心,自書一紙:今後不以‘照心’作笑,不以言相輕,不以眾相辱。此紙不入官冊,入己囊。每月自看一次。”
    這話一出,台上下反倒靜了。
    王府西書房。桌上攤著三堆東西:一堆鐵絲,一堆鉛粉小袋,一堆隨處可見的紙條,上麵寫著或工整或草率的俚句、順口溜——那些笑,竟都是刻意寫出來、刻意傳出去的。
    “叔父。”朱標翻著紙,指尖發冷,“這笑,背後有人。”
    “哪種人?”朱瀚問。
    “既能調禮部屬官,又能通太學講席,還能使詞人寫俚句入酒家、入瓦舍,最後再添一把火到兵馬司後署。”朱標說,“不是一個衙門能做到。”
    朱瀚點點頭,目光轉向窗外黑沉沉的夜。他緩緩道:“不是衙門,是網。”
    “網?”
    “心網。”朱瀚用指節在案邊輕輕叩了叩,
    “有人在城裏張了一張網,細絲交錯,拿笑當鉤,拿粉當餌,拿鐵作筋,拿板作浮,拿‘名義’做浮標,風一吹,網就滿了。滿的是人心的羞,和怒。”
    “要剪網?”
    “先抽一根筋。”朱瀚移開那堆鐵絲,從底下抽出一條較粗的,末端刻著一枚小小的印記,“看——這是工部的輔印。”
    朱標一怔:“工部?”隨即反應過來,“工部負責什麽?——造板。”
    “是。”朱瀚道,“‘廣明板’出太學,但板身由工部匠作按禮部樣式打造,批量送入。禮部帶法之門,小官自不敢擅改樣式;太學講席,說到底隻是讀書人。能往板裏藏鐵,在工部。”
    朱標眼底露出一線寒光:“工部誰敢?”
    “敢的,多半不是工部本家。”朱瀚緩緩道,“有人借工部之手。”
    他伸手在案上又撥開幾張碎紙,底下露出一條細細的記號——“西市漆器街,‘金掌’鋪,承作。”
    “金掌?”朱標想起了什麽,“是那位刻‘定光板’的年輕匠人所在的街!”
    “同一條街,未必同一家。”朱瀚起身,“走一趟。”
    西市夜深不寐,油燈在攤上打著盹。
    漆器街的盡頭,“金掌”鋪亮著一盞昏黃小燈。
    一名二十許的匠人正蹲在門檻上打磨木片,聽見腳步,抬頭,一眼認出朱瀚,手一抖,險些把木片掉地。
    “王爺!您——您怎麽來了?”
    “叫你師父出來。”朱瀚道。
    不多時,從裏間踉蹌出一個鬢發斑白的老匠,看到王爺,急急跪下:“小民叩見——”
    “免禮。”朱瀚目光掃一眼屋內,見案上擺著幾塊做了一半的板,有厚有薄,有孔有槽。
    他伸手抬起一塊背後暗藏鐵絲的,“這個,可是你家造的?”
    老匠嘴唇哆嗦:“小民……小民不敢!這是西坊‘萬成’的活,非小店!”
    “那你為何仿作?”朱瀚問。
    “不是仿,是驗。”年輕匠人從門邊掀開一塊布,露出一張紙,
    “王爺,我聽說太學的板不對,背後有鐵,便想拆一塊看。可板上有官印,動不得。隻好照樣做一塊,看看鐵藏在何處,手按多久會跳,火光照多高會暈。王爺,是真的有問題——鐵一冷,手心立跳;火一近,眼就花。”
    朱標盯著他:“誰讓你做的?”
    “沒人。”年輕匠人眨眨眼,“這‘定光板’是我刻的,我不忍心別人把‘光’拿去做壞事。有人拿笑罵‘心棚’,罵到我門口,我忍不住。”
    朱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好。你叫甚?”
    “沈鶴。”他抿了抿唇,眼裏有光,“王爺,若您願意,我再刻一批‘定光板’,背後刻‘心不可逼’四字。不為官,隻給人自己照。”
    “刻。”朱瀚低聲,“刻一百塊,散入各坊,不署名。”
    沈鶴應了,眼睛忽然紅了。
    他抬起袖子,擦一把:“王爺,我有一句不敢說的話——有人不止用板,還有別的。”
    “說。”
    “鹽蠟燭。”沈鶴壓低了聲音,“把鹽拌進蠟裏,火光刺人,眼易淚。手心一出汗,板上印痕更重。還有……還有‘脈鼓’——把細鼓皮藏在案下,人手按案,鼓皮自鳴,旁人以為心跳。”
    朱標忍不住苦笑一聲:“這群人,真把‘心’當鼓打了。”
    朱瀚收斂眼神:“所以,他們不是失心,是玩心。”
    “玩心?”朱標重複。
    “把人的心當玩物,捏圓揉扁,看他跳,看他顫,再把這種顫當‘證據’。”
    朱瀚道,“這才是真正的獄——笑與恥,正與邪,禮與刑,全都揉成一團,塞進你嘴裏,讓你自己說:‘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