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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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上明星。
曆書。
夏正。
通書·長曆。
描述同一種東西的千萬個不同名字中的一個個。
最早被發現在二十億年前,第一次雪球地球時期,一個人把這東西帶到了天空,見到它地表麵映滿了無數地球。最晚被發現在六十億年後,太陽即將吞沒地球,地球被自動機們推走,它仍存在於地球的星環之間,隨著萬物跌宕。
地球的主人已經幾度改易。人類一個個文明的興起與毀滅,比人類與智人這一物種本身的曆史要短暫太多。大地一次又一次被冰川覆蓋,一次又一次下著永無止境的大雨,滄海易為桑田,桑田重新變作海洋,陌生的生物爬到地球上,成為地球一個時代的主宰,又從地球上消失。
不過,它,好像一直存在。
地球在光帆底下旋轉,無上明星在地球的軌道上漂浮。那些個異樣的晶體全部在湧入或者被吸入無上明星的內部。
它仍在履行它天生的、像是物理法則一樣亙古……乃至像是數學一樣堅不可破的規則。
還留在大船附近的機器人看到了他們的同伴正鼓起他的工質發動機,向著那奇怪的晶體飛去。
載具機器s21-0567已經來到了12號的身邊,12號登上艦船,坐在李明都曾經在坐的位置,聽到其他人形機器憑局域網傳來的問詢:
“先知怎麽不在你的身邊,他要去哪裏?”
12號頓了下,他不太明白這個時候應該怎麽回答。好一會兒,他才說道:
“他要去……我們不存在的地方。真不知道他想要去幹什麽。”
“我們不存在的地方……這是什麽地方,它在太陽係的哪個位置呢?它比從第一衛星到地球還要遙遠嗎?”
人形機器不懂這種抽象的話語。
12號說:
“比地球到奧爾特雲更遙遠,不,可能比從地球到銀河係的另一頭更遙遠。”
銀河係的直徑是十一萬光年,光也要走上十一萬年。因為光速,時間和空間仿佛可以統一在同一個度量衡上。12號心想十一萬年已經比機器人,可能比創造主的曆史都要長得多了,應該足夠遙遠了。
人型機器呆呆地回應道:
“那真是非常非常遙遠了。”
末了,他們又問:
“先知已經走了,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12號聽到這話,不自覺地又往後看了一眼。0386已經觸摸到了無上明星的表麵。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他整個人已經徹底消失了。異樣的生物做成的河流同樣奔騰到了盡頭,光帆缺損了一角,但到底還能遮蔽地球在人間的行跡。
“是的,先知已經出發了……”
12號忽然感到了輕鬆。
輕鬆對機器人是一種特別的感受,但他有過類似的感受。他上一次感到輕鬆,也是因為0386。那是0386被強製關,他終於不用聽這家夥的瘋言瘋語時,他也有一種特別的輕鬆感。一種負擔,一種教誨全部都消失了。現在,他不再望向身後,而是轉過頭來,目視遠離地球的群星。
木星掛在空中,仍是太陽係內所能見到最明亮的地方。木星的邊上,有一顆小小的衛星,那是機器人們出生的地方。
不論是去木星,還是遠離木星,都是一種選擇。
不論是哪一種選擇。
他說:
“我們也要上路了。”
在寧靜的星星上,人們過著寧靜的生活。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太陽是遙遠的小點,近處的世界總是一片漆黑。
時間了無變化,現在便是過去,過去便是現在。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直到許多年以後,一向秉承的法律被撕得粉碎,人們被趕出了靜止不變的樂園。
“跟過去道一聲永遠的別離吧!”
現在,就要啟程出發,前往連自己也不知道的遠方。
要知道,宇宙是一條寬敞的大路。無邊的群星始終會陪伴在你的身旁。
太陽照耀著我們已經走過的道路。而我們和我們的故鄉都在同一道月光下。
12號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走的時候,李明都仍然能看到他們。
在觸碰到無上明星的瞬間,那種熟悉的失墜感再一次地上演了,好像從天空墜向大地,又像是在一條無邊的甬道或深井裏朝著一個消失的方向行進。
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對此給過一些玄虛的參考,秋陰曾向他轉述說這可能是一種高維度、超宇宙、或者超空間下的轉移。
智力有限的年輕人實在學不會那些高深莫測的理論,而那些理論,秋陰也說,純屬在現有條件下的猜想與附和,基本可以認為全部都是錯誤的,不必多當真。
他憑著一股直覺轉過身去,第四次看到那像是黑暗房間裏唯一一扇窗戶的漏口。
窗戶外,便是他剛剛身處的時代,與身處的空間。
蔚藍的地球正在光帆的遮掩下緩緩旋轉,生物的河流還在湧過天際,而機器人們的飛船正在向遠方飛走。它們明明同樣穿入了無上明星,但李明都在周圍看不到它們。
他能看到隻有自己,還有那一扇扇像是合上書頁一樣正在合攏自身的門。
隻一會兒,那地球的、河流的、還有機器人們的景象都不再能見。
“你又放棄了一次機會。”
他自言自語道:
“一個安逸生活的機會。”
假設穿越是曆書發生的,而穿越回去是無上明星的作用,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隻要呆在穿越後的一個時代,不去接觸無上明星,他是有機會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正常地生老病死的。
在梔子的時代,做一個登上天空的英雄,或者在機器人的時代,做一個探索群星的先知,好像都是不錯的選擇。
相比起在二十一世紀反複被穿越,在六十億年後被自然界殺死,或在二十億年前苟且偷生,實在是個一個安逸的不錯的選擇。
合攏的下降的深淵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他既感受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的物質。
不過……
“算了吧,算了吧。”
年輕人無憂無慮地微笑了。
他要回到的是他的記憶所在的地方。
那時,他專注地凝視著前方一扇扇合攏的門。門上依舊刻著那些不可理喻的文字。他最關注的那兩扇,關於夏正和通書·長曆的兩道門沒有出現,他就感受到了來自左右兩方一種奇特的壓力。
短暫的穿越行將結束,他即將跨越時代。
“不妨仔細考慮考慮,之後要怎麽對時晴她們說這一次的經曆呢?”
在下一瞬間,他的身體被合攏在門內,意識開始不停地向下沉淪。
說起來,每一次的穿越與回歸之間都有時間的流逝。上一次的時間流逝了一個季度,那麽這一次會流逝多久?
在睡著前的一瞬間,他聽到了極細微的像是雪落下的聲音,便忍不住心想:
“千萬不要太久呀!”
然後他就沉入了夢鄉,好似冬日裏的小河在冰封中休憩了,不再向前流動了。
在他即將前往的時代,北半球的冬天仍未停止。
盡管由長者們所控製的石頭的某個地方不知何時已經寫下了關於春天的語句:
“春,啟蟄星天。”
盡管雪降得到處都是,但雪並不可食用。大量的水資源被封在冰川的內部,地球的水循環便遭到了凝固與凍結。低緯度地區赤道前後的土地便一片幹旱。一望無際的荒漠上,長著少許幾顆長葉子的樹。在露出地麵的岩石間,長著發黃的後來被用作蓋屋頂的茅草。
古老的動物們,有像是大象的,像是獵豹的,在這裏棲息,做著他們五億年來沒有停過的依靠自己的肉身互相捕殺的生存遊戲。而另一些動物,一些不算是強壯的動物在遠離草原的山穀裏悄悄摩擦著帶血的石塊。
石塊被磨得鋒利,他們知道這東西可以用來殺死那些比他們強壯得多的動物。
冰川看上去行將消退了,他們就常在一個地方停留許久,期望做成一個長久的家園。
但偶爾也會蔓延,使他們經營已久的山洞一夜白頭。他們就要在冰川的驅趕下,前往更溫暖的地方。
這種居無定所的遷徙已經持續數萬年了。
流浪到了這個時代,這群動物已經遍布了地球表麵的每一塊大陸,縱然是孤懸太平洋的大陸也已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盡管大多數動物,隻要論及它們的兄弟姐妹和那無限的演化的譜係,就會發現他們在全世界分布的足跡。但要說在短短數萬年內某一種類的動物主動遷徙向全世界是必須要說上一句這是罕見的。
至於後來的人們敬畏地稱之為知識的東西,也在這破敗而荒蕪的世界裏緩緩流動。
這個時代的這種動物已經知道了知識的偉大。他們已經提煉出了一套關於生存的、主要是他們所在的地方,狩獵的方法,逃避災難的方法,采集食物的方法,順水而行的方法,關於食物的營養與藥性,關於季節變化,關於動物繁衍生息的學問。
這使得他們的壽命大為延長。盡管從化石證據來猜測,他們的平均壽命隻有三十到四十歲,但這主要是因為這種動物的生命早期太過脆弱而容易碰上意外。但倘若能夠活過這段脆弱的時期,他們大多能活到六十歲。
而壽命的延長使得知識的保存有了更進一步的基礎。族群中的老人們將過往的經驗化為了教訓,日日夜夜不停地念叨。這些都是數萬年來他們遷徙求存的結果,也是近千年或百年內他們在一塊土地上活動的成就。
就這樣,這種動物在山洞中,在月光下,在冒著星子的火堆的旁邊,把一塊石頭打在另一塊石頭上,用一種後世稱之為打製石器的方法製造他們明天用來狩獵的工具。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幾個睡不著的動物在火堆的旁邊,凝望著外麵的世界。數以千億計的會發光的點綴滿天穹,當太陽落下時升起,在太陽升起時落下。
他們認為這群星星中藏著宇宙的奧秘。
這群動物已經知曉了他們生存的地方存在一種特別的季節的變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更熱,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更冷。冷、熱、幹燥與濕潤互相交替,像是咬著自己尾巴的蛇,循環往複,仿佛從不停息。
其中一些神神叨叨的家夥就相信這種變化與天上的群星、太陽與月亮是存在關係的。隻要得知了這種關係,就會知道他們隨手灑在地上的那些水果蔬菜裏的“籽”究竟什麽時候會發芽,會結實又會枯萎。他們相信隻要得知了這種變化,就能獲得一個長久而穩定的家園。
在最苦的一段時期,這群動物吃過很多的草。其中一些草的種子還被他們帶在身邊,並灑落在他們一路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在他們曾經呆過的數個聚集地,這些草已長得格外茂密。假設氣溫變化,這些廢棄的聚集地偶爾也會在遷徙中重新被到達與啟用,已經忘記過去的新一代的人們還能在這些長滿可以吃的草的土地上找到一些過去已經消失的人們所能留下的痕跡。
這種反複遷徙與停留的循環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可能是為了下一次能更方便找到的緣故,他們在聚集地上留下了許多由石塊或其他什麽東西堆成的遠古的標誌建築。最早的比後來人津津樂道的吉薩金字塔群還要早七千多年,在農業的時代真正到來前就被他們豎立在這裏了。
在所有被豎立起的石頭中,有一塊石頭是最被這群反複遷徙的動物所津津樂道的。
它有個神秘的來曆。
據說它不是從地上長出來的,而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在它掉下來的時候,天上發著絢爛的火焰,劃過了群山。這群動物煞有介事地指著黃昏時位於南天正中的那顆星星說這塊石頭就是從那顆星星上掉下來的。動物們把那顆星星稱之為大火。動物們叫這塊石頭為曆石。
它有個神奇的外表。
遠遠望去一片漆黑,不過貼在表麵的話,許許多多的動物聲稱他們見到了不同的景象。這些動物都聲稱他們看到了許多有不同的顏色的半透明的有紋理的珠子飄在一片黑暗混沌的海裏。不同的透明珠子有著不同的紋理,他們沒有任何保護的觀念,既然看到了,就在這塊巨大的石頭上嚐試將他們看到的紋理雕刻下來。
不知何時,上麵已經刻滿了形形色色的圖案,有山川海洋,也有日月群星。光照耀在曆石的表麵,會留下一連串奇特的影子。
過去雕刻這石頭的部族已經餓死在另一片無知的山穀裏。在這片土地的溫暖期到來後,新的部族遠遠望見這塊石頭,還有這塊土地的腳下數不清的金燦燦的草,便遷徙到了這塊石頭附近。他們以為這些圖案是這顆石頭天然擁有的。
這極大刺激了這種動物不知何時進化來的感性的神經。
他們的首領——可能是首領吧——沒有法律、社會也不會結構的當下,這種首領其實更接近於他們數千代前的先祖所有的“猴王”這一概念。總之,他們的首領決定在這片長滿金色小草的有巨石的地方安息。
又幾年過去,天久旱而不雲雨,群山的頂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冰川似乎又要卷土重來,重新圍在石頭邊上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了這個部落的主要的狩獵與采集的工作者。他們秉著數千年前從某個古老的部落流傳下來的傳統,想要通過一種儀式與他們部落的曆石進行溝通,想要通過巫術控製雨水。
在首領的記憶中,求雨的巫術非常簡單,它的主要行為隻需要三個雄性和三個雌性。
一個雄性,自然也就是首領自己,拿著石頭跑到附近最高的地方,在這裏就是曆石的頂上,敲打曆石以模仿雷鳴。
兩個雄性則在曆石的旁邊,拿著燃燒的火把互相轉圈,使火星子和煙霧到處飛揚以模仿閃電和被燃燒的森林。
三個雌性則一起光著身子在離曆石更遠一點的地方,各拿著一根被濕潤了的特殊的樹枝開始劃地轉圈。至於這種樹枝為什麽特殊,可能是因為數千年前某個部落曾經因為發現了這根樹枝而找到了一塊沃土。
泥地因為樹枝上沾著的水而變成泥濘,又是雷鳴,又是閃電,似乎就是雨水降下了。
其餘的動物則手拉著手念念有詞,唱著的可能是木拉木拉,也可能是係啦係啦這樣的詞匯。
誰要是不努力唱歌,那誰就要為儀式的失敗負責。要知道一切儀式要麽是成功,要麽是失敗。成功了自不多說,失敗了那總要找個動物個體為之負責。
因此,每個動物都竭盡全力地唱歌跳舞,心想著總不能讓自己負責吧。
他們一直唱到黃昏,雨水也沒有降下。
太陽很快沉落到地平線的另一邊,夜幕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降臨了。群星在天空的上方閃爍。幾個動物們悄悄地睜著眼睛凝視著空中凝然不變的星辰,著了迷。
求雨的儀式失敗了。
首領從曆石上小心翼翼地爬下,然後怒氣衝衝地跑到動物們的麵前大發脾氣。
就在這個時候,動物們紛紛受了驚嚇,驚駭地指向首領的身後。
他們看到那塊巨大的石頭在一種微光。因為這種光,石頭的表麵好似具有了深度,像是一個無底的大淵,藏著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