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夕
字數:7299 加入書籤
他睜開眼睛,沒有看到熟悉的玻璃和天花板,倒是見到了一片清澈深藍的天空。
他轉動眼珠,視野便向三個方向分成三份。一份是黑白的、一份是可見光彩色的,還有一份是帶著紅外線與紫外線的無邊炫彩。但三份視野裏都看不到任何一個熟悉的人,倒是看到了無數近得像是伸手就能摸到的繁星。
天空格外澄淨,寬闊的銀河穿過無垠的天際,向著地平線的另一頭伸展了去。在銀河的身旁,勺子般的七星指向南方。群山疊嶂,快要落入群山的月亮裝飾了山峰皚皚的白雪。
他靠著某個硬邦邦的東西起身。一雙眼睛看到了身後那塊他熟悉又不熟悉像是水晶一樣的長方體。一雙眼睛則看到了身前一個還在燃燒的火堆。
火堆正在熄滅,一縷嫋嫋的黑煙在這山穀中飄向了遙不可及的高山。
那點剩下的火光則照亮了周圍稀稀落落的用樹枝樹葉搭起的粗糙的窩棚。
而第三雙眼睛則看到了被樹枝掩蓋的山洞。
年輕人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疑惑。他清楚曆書的現象不論導向什麽都是合理的,並不會按照他的期望去運行。
“失去意識前的一瞬,我正在以‘機器人’的身份穿過無上明星。按照前三次的經驗,我會回到二十一世紀,但會是一個距我出發時刻已經過去一段時間的二十一世紀。”
他想起他在失去意識前的片刻的事情,拿定主意,心情安定,踉踉蹌蹌地嚐試站起來走兩步。
就在這時,一雙機械的豐富色彩的眼睛向前看到了一個穿著一層薄薄的像是塑料一樣的防護服的人體。
在這個人體的脖子上,還纏著那不定型冰冷的漿流。
而一雙人類的可見光的眼睛則與第三種屬於不定型的黑白的感光能力相與為一,看到同樣正在站起的黑色、強壯、粗糙、可怕、全身都是無機的鋼鐵或其他複合材料的怪物。
他在起身,靠在黑色長方體邊上的鋼鐵怪物在起身,更靠近山洞的人體也在起身。
兩邊好像都在看鏡子裏的自己。
李明都立刻反應過來這兩個或者說三個身體都是他。
前例在第一次穿越。那時,他“魂穿”到了一具不定型的身體上並把那不定型的身體帶回了人體的旁邊。
不久前的第四次穿越,他則是“魂穿”到了一具機器人的身體上,那麽可能也一樣,他把這機器人的身體帶回了不定型與人體的旁邊。
人體理應被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很好地保管著。如今卻被拋在無人的荒野,顯然所處的時代已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二十一世紀。
簡單的年輕人心想:
“好啦!我又被拋在未知的時代了。這次又該怎麽回去呢?”
第五次穿越沒有“間隙”,或者在極短的間隙後發生了。
盡管在穿越回來以前,他就設想過自己取得第三具身體以後應該如何控製的問題。但真正控製三個身體的感覺格外荒謬。
在運動的平衡上,機器的頭腦體、人類的大腦,或者不定型分布式的神經係統仿佛都各司其職,卻總保持著一種驚人的一致性在同步運動。若是放棄這種同步運動,注重於其中一個身體,另一個身體就會被徹底忽略,好像分神控製不過來一樣隻會做出一些無意識的動作。
人類的無意識動作在很少的情況下都會傷害到自己。這種神經係統都沒有連在一起,也沒有養成條件反射的情況就更為可怕。
他好不容易使自己的機器身體走向人體,結果自己的人體在無意識間抖了抖腿,這腿就直接撞在機器的鋼鐵之上,好像還沒發育完成的小孩子運動失衡後突然磕了頭。
薄薄貼身像內衣似的防護服表麵還看不出傷痕。
但他掀開防護服後,便見到自己的膝蓋已經紅腫而滲出了密密的血。那點作為人類已經格外發達的腿部肌肉在碰上鋼鐵的時候依然顯得孱弱。他稍微揉了揉,就叫不定型的身體從脖子上下拉到膝蓋的位置,輕柔地把受傷部位包裹起來。
而這時,棲息在這片土地上的動物們已經被機器的步子聲吵醒了。
他拉下褲腿的這點功夫,從山洞裏,從那些簡單的樹枝、樹葉、獸皮與黏土搭成的棚窩,這狹小世界的方方麵麵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再抬頭時,目光便與藏在這些窩棚裏的動物們的目光相撞了。
分外清澈的月夜裏不需要打開照明燈,月光自會照亮大地和彼此的身形。窩棚的樹枝向著地麵倒出崎嶇怪異的影子。而影子的上方,便是一群有男有女,有老又小的人。
一群相貌非常接近現代人的人。
肢骨幾乎與現代人無異。唯獨眼眶比現代人更接近長方形,薄皮所包裹的額骨下緣有明顯的額切痕,而眉脊更向前突。
這是視覺上的陌生感主要的來源。
成年人在窩棚裏俯著身子,雙手則按著他們的幼崽。好動的小家夥們因此不能自由行動。掩飾不住好奇的眼睛不停看看左邊“壯碩的大個子”,又看看右邊相較而言“顯得瘦削的高個子”。
孩子想起白天大人們的討論,自以為小聲地問道:
“他們是從石頭裏出來的,會不會是神靈?”
成年人則捂住了這孩子的嘴,在孩子的耳邊輕聲道:
“別說話。”
白天的儀式還在這群成年人的頭腦裏轟隆作響。那些模仿了雷聲與雨聲的動作什麽也沒有招來。就在頭領惱怒之際,他們看到那石頭拋出了兩個東西。
一個東西是肉做的,有點像是他們。而另一個東西則格外陌生,有點像是在山脊裏偶爾可以找到的那些亮晶晶的石頭。對於這兩個東西應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部落裏爭論不休。
有的人以為他們是神明的化身。
在這個時代,宗教神學中神愛世人、世人因信神而得救的思想還未建立。人這種動物的形而上學停留在自然神學的範疇。神和大自然的概念交織在一起。因此在這種自然神學中,很容易發現人必須敬畏自然,但人能否得救,大自然(或者說神)又是否會恩待人,都是無法苛求的事情。
畢竟大自然隻是大自然而已。
在後來宗教的時代,人們把這種自然般的神稱之為惡的。
其中一部分智人嚐試觸摸了這亮晶晶的光滑的大東西,他們中勇敢的就把這亮晶晶的東西拉出去很長一段距離,想要將其保管在山洞裏,但拉到一半,他們感到累了,就放棄了。
而那像人的東西則被他們擱置在原地。他們相信曆石自會有安排的。
結果,夜到了後半,他們聽到曠野上傳來了像是熊一樣的腳步聲。
探出頭一看,那亮晶晶的大石頭正在地上走路,好似從其他部落傳來的據說能夠赤地千裏的旱魃。
而當這“旱魃”抬起頭來時,孩子想道會不會是這旱魃在看他到來的地方。人們說石頭是從天上的星星那裏掉下來的,那麽旱魃也是從星星上來的吧。
可是讓孩子感到疑惑的是,旱魃所看的不是傳聞中石頭的故鄉“大火”星,而是那彎曲得像是樹枝的七顆星星。
神思尚且還活躍的長者們卻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也望向了那七顆星星。在他們知識緩慢積累的小溪中,上一代的老人們曾對他們說那七顆星星所指的不同方向可能代表了不同的季節。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兩個怪物始終沒有進入他們的村莊,而停留在石頭的旁邊,繞起石頭轉了好幾圈,不時敲敲打打,發出一聲又一聲咚咚的聲響,在這荒野之上餘音不絕。幾個年輕的智人開始凝神記憶這種轉圈的方式,以為是某種更好的儀式的舞蹈。
怪物或者神靈,偶爾發出的聲音,他們並聽不懂。
他們發出的聲音,怪物或者神靈也許都聽不懂。
但除了語言傳達以外,在動物間,至少在地球的動物間有光靠神情和姿態就能互相理解的情感。
孩子們看到石頭人似的怪物還站在大石頭的邊上,而那肉做的家夥則在大石頭的邊上安靜地坐下了,好似是在休息了。
坐下的時候,仍然昂著頭。
一雙幹淨的黑眼睛一直在望著天空皎潔的月亮。
清冷的月光靜靜照耀著這片幹旱的山穀。從山上流下的枯萎的河床邊上長著幾叢萎靡的灌木。
幹燥的寒風從曠野的方向吹進山穀,不停回蕩,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響。不知何時,東方的天空已經抹上一條淡淡的魚肚白的狹帶,朦朧地透出幾許亮光。曠野仍然沒有醒來,但重要的工作的時間到了。
大約二十來個智人清醒過來,小心翼翼地避開曆石台的方向,趴在地上,逃也似的離開部落。
這是旱情的第兩百個黎明,智人們期望的是在植物的枝葉上找到一滴兩滴潔淨的露水。露水依然很少,對這個結果,智人們沒有多少失望,他們已經習慣了。婦女們細心地把載有露水的樹皮與嫩葉采下,放進自己獸皮襤褸的衣服裏。而男人們則采集用來生火的枯枝和合適的用來打製的石頭。
等到他們回到部落的時候,天已全白。這時還不是黎明,因為太陽還沒有出來。但曠野已經蘇醒了,星星也已經全部消失了,那絕高的天際傳來了禿鷹們的嘯叫。火堆裏的煙氣也在陽光下清晰可見了。
直到這時,在竊竊的討論聲中,這個部落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火種還沒取出來。
而火堆在昨天是被燃起在曆石的邊上,也就是在那怪物的身旁。
他們當然會鑽木取火。但鑽木取火和使用火種的效率與難度都是不一樣的。從昨天燃起的火堆裏取出一塊燃燒著的木炭,用在明天的夜裏,是這個部落代代相傳的生存之道。
保存火種的重任,在他們部落裏隻由一個德高望重的男子負責。
這個德高望重的男性智人感到了為難。
整個部落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不太敢接近那從石頭裏跳出來的兩個又大又強壯的醜家夥。
他小聲地商量道重新取火吧。
部落人的目光從注視變成了責備。在這群智人們的心裏,代代相傳的火種早已是一種儀式,具有特別的意義。
這時,一個男孩躍躍而試地說道:
“讓我去吧。”
這愛搗蛋的家夥早就想保存火種試試啦。
大人們吃了一驚。但他們已經來不及阻止。那男孩嘻嘻一笑,從婦女的手中接過今天采來的半濕的綠苔蘚,蹦蹦跳跳地往火堆的方向跑去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冒險的舉動。等到火堆的旁邊,他便能以比先前更細致百倍的目光可以看到那兩個怪物的身體。一個身體像是他們,但比他們高,比他們龐大,“白皙”的皮膚和大大的眼睛看上去都格外滲人而醜陋。
而另一個身體就更嚇人了。因為他還沒有見過玻璃,所以很難形容自己的所見,隻覺得這石頭似的家夥居然像是水流。水中會倒映出天空、雲朵還有水邊的人。這石頭似的家夥也是半透明地折射出天空、雲朵,還有他的相貌。
男孩不敢抬頭看,隻低頭匆匆忙忙地撥開外麵已經燃完的灰燼,找到了火堆裏一塊還發紅發熱的木炭。這家夥已經看過很多次大人們是如何取出火種與保存火種的,如今實踐起來也是輕車熟路。
他先是拿綠苔蘚把這燒紅的木炭包了一半,隻留個口子,等確認這塊木炭還在冒煙,就從地裏撥出些泥土把口子封好。
可就在這時,從石頭裏跳出來的怪物從短暫的休憩中睜開了眼睛。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就倒映在男孩的眼睛裏了。
男孩嚇了一大跳,趕緊就要往大人們的方向逃跑。
誰知,那人什麽也沒做,隻是擺了擺手。
於是,他也愣愣地不顧身後眾人的呼喊,學著那人一樣對著那人擺了擺手。
那人饒有興致地微笑了。
“你好呀!”
於是男孩也大大咧咧地笑了。
“你好好!”
太陽在那時燃起一團紅光,正像是地上還沒燒完的火炭與火種。紅光越來越盛,逐漸照滿了整個天空。
盡管都聽不懂彼此的話語,不過他們都確認了彼此生活的單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