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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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從雪球地球回來後的某一個日子裏,他向時晴追問他被發現的過程,問到了他在路上遇見的那個老巡長,他一直疑心老巡長送他的一程直接導致了他被發現。
時晴大方地承認了。然後還笑著說:
“你再猜猜那個老巡長是怎麽評價你的。”
“評價我?他怎麽說的?”
李明都對那位溫厚的老巡長還挺有好感的。
時晴說:
“他說啊,你這人太簡單了。喜是喜,怒是怒,哀是哀,樂是樂,什麽樣的心理在表情上都一覽無餘。誰一看到你,就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情……”
但在時晴見到的世界裏,管理自己的心情是一門初級得不能再初級的必修課。
李明都吃了一驚,他撇了撇嘴,道:
“沒有吧。”
時晴仍然保持著微笑,她凝視著年輕人的每一個藏不住的表情,目光溫和:
“嗯,或許沒有吧。”
然後這少女小聲地、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地、笑了起來。
那時的窗外閃耀著與今天相似的陽光。群山、山穀、曠野都裸露在太陽的底下,機器鋼鐵的身體一片亮晃晃,電子眼的鏡片裏閃出了彩虹般的暈。中午以前,樹蔭底下的小草還掛著點晶瑩的露珠,中午以後,世界一片熱騰騰的沉寂,天上的鳥兒已經一叫不叫了。
年輕人從第二次小憩中醒來,眨眨眼睛,恍惚的三重視野隱隱約約有融合的征兆,他見到自己仍在石頭的邊上,在他的前方仍是那個晚期智人們的部落。
這時候,外出的智人們已經陸續回來了。他們的一天除了狩獵和采集並沒有太多能做的事情,黎明時分是采集露水,上午就是在附近的原野和森林裏采集果實蘑菇、挖挖根莖或捉點小動物,還有躲避原野上偶然出現的大的動物。
對於更接近動物的社會而言,沒有任何約束叫他們一定要工作多少小時。現在是午後,多數智人大把的時間都消耗在一種緩慢的簡單的嘰裏呱啦的交流,做做遊戲,跟孩子一起玩或睡覺中,就這樣來打發一天又一天的過去。隻有一部分成年智人們正在打製石器,削平木頭,製造木器,或者往部落的周圍再堆幾塊大石頭,以壘出更大的牆。
但吃不飽,身體也就沒多少力氣。
假設沒有旱情的話,他們會比現在更加放鬆。可幹旱已經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食物的短缺叫智人們心生焦急。幾個有力氣而有地位的勇士、族長還有德高望重的老人們聚在一團,心想必須得做點什麽了。
一位勇士一會兒看看那渾身是石頭的野獸,一會兒看看那膚若嬰兒的高個子怪人,說:
“我們的儀式會不會失敗了,沒能召喚出雨水,反倒召喚出了野獸。”
“儀式應該還是成功了。”族長小心翼翼,也望了那兩個東西一眼,“但也許是缺了點什麽,所以那兩頭神石派來的‘野獸’還沒滿意。”
說到這裏,暴躁的族長頓了下,沒有繼續說話。
這時,一個骨瘦如柴、全身黑不溜秋的老人發言了:
“你們還記得黎明的事情嗎?‘野獸’好像很喜歡小孩子,我記得很早以前其他的部落出過類似的情況……我們應該做的……把那些養不活的東西都喂給‘野獸’吧。野獸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進了。他遲早是要吃東西的。等吃飽了,或許它就滿意了。”
成年智人們並不吃驚,其中一個問:
“那要是‘野獸’還不滿足呢?”
“那也沒辦法……我們隻能走啦,走啦!”
到了遷徙的路上,養不活的就更養不活了。
農業在這個時代還在醞釀之中,私有製尚且沒有成型,絕對的家庭概念在這群古老的人係中並未得到建立,社會契約也無從談起。不過他們隱隱約約地已經有一些占有和保護的本能。
談論到這裏的智人們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而那時候,從其他世紀剛剛來到這個時代的客人,尚且不清楚旱情的存在。周圍雖然荒蕪,但在李明都的視野裏也算是有草有樹木的富饒的土地,比起雪球地球或沒有任何植物動物的外星球已經好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他還困在三種視覺的恍惚中。
在過去,他帶回不定型的身體後,兩種視野很快便在大腦的處理中合為一體。但不知怎的,帶回機器人的身體的這次,第三種視野和前兩者的融合卻不太順利,反倒叫他的大腦隱隱有些刺痛,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又感到熱。
明明不冷,肌膚會突然起雞皮疙瘩。明明不算熱,卻突然汗流浹背,同時機器身體裏的降溫器開始運作起來了。
人體的起雞皮疙瘩與流汗、發熱,機器人的自主升溫降溫都是神經調控導致身體做出的反應。
正常的神經調控應是受環境影響而起的。現在卻好像三種感受器官失調,三個神經中樞都接收到了錯誤的感受信息,極可能還是其他身體傳來的感受信息,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小憩兩覺以後,刺痛才有緩解,那些個異常的發熱流汗現象消失了大半。這時離他穿越已過去一天一夜,他準備再檢查檢查身後這塊熟悉的石頭時,人體的肚子忽然發出一陣咕嚕的叫聲,一股子空虛的感覺讓不定型的身體都前胸貼後背了。
年輕人咂巴咂巴自己好久沒用過的人類舌頭,站起身來,稍走兩步,遠眺黃昏中的曠野。
比起一無所有的雪球地球,他現在身處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植物的種類已經蔚為壯觀,動物更是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美味的調料和食材在這個時代都已經長出來了。
他已經開始思考是吃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走的,又或者水裏遊的。
“燒烤是怎麽做的來著,調味料要怎麽找……鹽我可以從海水中煉取。但附近好像沒有海,那找礦鹽,礦鹽應該怎麽找……不定型能析出礦鹽嗎?”
他轉了轉眼珠子,看向了數十米開外的部落裏那些個晚期智人:
“這群原始人會有鹽嗎?”
隻一會兒,餓狠狠的眼神就嚇得智人們紛紛躲進了自己的屋子裏。
“好像這個時代沒有。”
太陽已經西去,野地上蒙著一層壯麗的紅霞。群山已經陷入黑暗,山腳下的樹木都融合成了大而黑的一團,但群山頂上的白雪猶一片鮮紅,好像是野火正在山頭上熊熊燃燒。
時間已經不早了。
被12號他們造出的機器人的身體要比正常的人形大上不少。年輕人趴在機器人的背上,機器人的雙手向後抱住了李明都。等到他覺得已經調整到合適的程度,機器人便輕輕顫動片刻,背包向著身後噴出兩道若有若無的雲氣。整個機器人與人身就一同起飛。
低下眼睛,萬事萬物都在變小,直像是玩具一樣在大地上星羅棋布。曆石就立在稀疏的窩棚村落的中央
抬起眼睛,群山蒼茫,可以見到更遠處的天空。
晚期智人們慌張地走出各自的巢穴,抬頭凝視天上飛行的影子。族長大聲喊了一句:
“你要去哪裏?”
他們緊張不安地行動起來了。
隻一會兒,李明都便飛過了天際,在看不到邊界的黃土原上自在翱翔。他看著長著毛的長牙大象,也見到了披滿厚毛的犀牛,有鹿,有野豬,也有熊。在一顆開了白色小花的樹下,一種大嘴生滿利齒的熊有著長長的四肢,它好像發現了李明都的身影,靠著後肢在地上短暫直立,向著天空站起張牙舞爪的時候,接近五米,幾乎是兩層小樓高!
玩心不改的年輕人大膽地靠近了這頭樹下直立的熊,一手摘下樹葉,一腳則踹到了這短麵熊的腦殼!
憤怒的熊立刻嗷嗷大叫,揮舞起自己威力無窮的熊掌,但機器人早已抬升數十米,變成了夕陽裏不可追及的影子。
而年輕人則把樹葉放在嘴邊,吹出了一陣清脆的口哨。
綿長的哨聲在草原上傳出千裏不絕,直到消散在吹向群山的風中。
曠野的盡頭是群山。沿著山麓,分布著一種鼻骨彎曲的羚羊,有的在啃吃岩層上的牧草,有的則奇怪地在舔岩石。李明都從他的身前掠過,它與它的族群便嚇得一起陸續從一塊岩石上跳躥到另一塊岩石,接著跳過懸崖,便再見不到了。
而岩石上早就一根小草莖都見不到了。所有的土也都被羚羊們踏實了。
山上到處是山洞,連綿的山洞和山腳下的野地都藏著許多靈敏的中小動物。其中既有食肉的狐狸、鼬、狼、還未被人類馴服的野狗野貓、劍齒貓、浣熊,也有鬆鼠、野兔、河狸等更小的被食的。人們尋常時候想要逮到這群善於隱藏的動物是頗要耗費一番手腳的,所有這些生物在這個萬物匱乏的年代,都學會了機靈。但在天空,靠著比老鷹更加敏銳的眼睛,年輕人能見到的世界無窮廣闊。
而他已經盯住了一群不幸的大雁。
這群久居天空的生靈隻認得那些主宰蒼天的禿鷲和雄鷹,完全沒反應過來那不遠處黑乎乎的東西原來不是石頭,公雁們仍在向母雁發出一聲聲熱情的咕叫。那時,霞光一片粉紅,他們的身體也是一片粉紅,看上去格外鮮美。
“石頭”便趁此時機以它們反應不及的高速砸進了大雁的陣列之中。
頓時雁群大難臨頭各自飛,一片片帶點粉紅的雁毛迎風飄蕩,在夕陽下閃著耀眼的光。
年輕人低頭打量著自己兩隻手上兩隻可憐的大雁。不定型則像蛇一樣卷在大雁的脖子上,往外一擰,血液便順著年輕人手上的青筋向外流淌去。
接著,他往回走,重新來到了羚羊舔過的岩層上,岩石的表麵還留著羚羊的口水。
“秋陰說過動物舔岩石,可能就是為了從中汲取鹽分。”
不定型低頭,找到了一塊沒有口水的岩石輕輕舔舐,它從中找到了氯化鈉的成分。年輕人再不猶豫,讓不定型吃下一塊岩石,從中煉出一點不純粹的鹽來。
這些鹽被他裹在之前摘下的樹葉裏。
而機器人曾經用來裝耗材的小箱子則被他用來裝了一桶子水。
而這時,太陽徹底落到了群山的另一邊,天空已布滿了繁星,曠野陷入了漫漫黑夜的沉默裏。
在夕陽最後的餘光消失前,他飛回了智人部落和曆石所在的山穀。昨天的火種在今日的山穀已經重新燃起光芒。煙霧嫋嫋地升到半空,火堆仍然是在石頭的邊上燃起的。
他往火堆的方向降下,正想著自己該如何料理這兩隻牢底坐穿鳥的時候,耳邊卻突然聽到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聲。
他落在地上,往那塊大石頭的邊上看,十幾個從剛出生幾個月到兩三歲的小孩子都在大聲地哭。
而且越看到他過來,就哭得就越用力。
晚期智人暴露於風霜之間,又缺乏黑褐素,因此皮膚總是偏黑的。但剛出生幾個月的孩子的膚色總是潔白無暇。
亮晶晶的淚珠就在她們的眼眶裏滾動,連著口水、鼻涕一起流過孩子慘白的麵龐,在寒風中嗚咽,咿嚶不絕。其中一大半都是女嬰,剩下一小半男嬰都剛出生不久,並且生來體弱。
在部落人的想法裏,他們不可能在遷徙中活下去。
單身了一輩子的年輕人不知道部落人的想法,隻真真是手足無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的思想從他的腦海裏迸發出來——
這群原始人要做什麽呀?
接著,他就怒氣衝衝地往智人們的部落走去。部落裏的人看到這點慌張地躲避起來。族長在山洞裏拉著老人說:
“莫非他不喜歡吃小孩,想要吃的是我們嗎?”
老人嚇得手隻哆嗦。
好在隻片刻,他們就看到這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怪人抓了兩個兔兒生得極大的女人。兩個手足無措的女人被抓著肩膀一路拽到曆石邊上,月光皎潔,她們的白兔兒還在獸皮裏上下搖晃。
年輕人怒氣衝衝地指了指那群嬰兒,誰知道這兩女人望著這群小孩子怔了怔,瑟瑟發抖地靠在一起,居然也大聲嚎啕起來。
嚎啕的時候,肚子裏發出了咕咕的聲音。
年輕人的怒火這時消除了一半,他沒好氣地說道:
“行吧行吧,我大概是明白了。”
他坐在火堆旁邊,立起幾根樹枝當架子,拆下機器人裝水的鐵盒子當做鍋。流質的不定型消蝕了大雁的羽毛。
也沒閑心去除內髒,年輕人把兩隻大雁扔進“鍋”裏,就和機器人一起把羽毛收集起來,和著其他樹葉獸皮收在一起,蓋在一個垛。
再把嬰兒們放在垛上。機器人在草垛邊上靠自己的聚變之心放熱,和火焰一起溫暖周圍。
等忙活完一切,他惱火地對那兩女人說道:
“你們還是要把這群小孩子帶回去的。”
她們一聲不吭,抱著自己的白兔,兩雙綠油油的眼睛都在望鍋裏正在煮的大雁。
不一會兒,水就燒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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