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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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溫和地回道:“殿下,秦家有今日下場,不過是崇武十三年種下的因果罷了。”
    崇武十三年幾個字令李昶臉色驟變。
    清冽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看戲的百姓們在雪漸大時,帶著幾分唏噓散去。他們談論著今日那劊子手的刀利不利落,或是戲謔地說這隆華集市口幾年才開一次張,唯獨不會提及受刑之人。
    李昶拂袖轉身,抬步走向秦令九,繼續說道:“隻要你開口,我大可以去求父皇,即便保不了秦家全部,也能救下你那身懷六甲的妹妹。”
    哐當。
    一場大雪,蓋過了隆華集市口滿地的鮮血。
    他稱孤,她稱妾身。
    箭弩拔張時,難見舊日相敬如賓。
    望著秦令九難得的笑顏,李昶的怒火像是突然被一瓢冷水澆熄。
    他陡然失力,跌坐在地上,雙眼通紅地望著秦令九,聲音酸澀地說:“阿九,你這心是石頭做的,我便是將天上的星星摘給你,你恐怕也不會有半分動容。”
    “殿下,您錯了,妾身生性如此,是殿下您不信妾身罷了。”秦令九緩緩爬起身來,走過去攙扶李昶。
    李昶凝望著秦令九。
    他少時便愛慘了秦令九這般清冷如月,可納她入府後,卻覺得她的清冷中充滿了疏離。記憶中的秦令九也是會笑的,會對著大哥微笑,會向大哥撒嬌,也隻有在對著大哥時,她那貴女的端莊才會被暫時收起來。
    嫉恨,也許是從那時起,就埋在了李昶的心裏。
    崇武十三年九月,大皇子李顯在長安南郊遇伏,來自西夏的刺客衝破重重禁衛,直取李顯首級後,揚長而去。
    同年十月,二皇子李昶被冊封為太子,
    十一月,李昶納秦氏嫡女為正妃。
    坊間傳聞,這秦家的嫡女與大皇子青梅竹馬,原該是許配給大皇子才是,豈料世事無常,大皇子中道崩殂,叫二皇子抱得了美人歸。
    “秦家既為大皇子黨,那就該在崇武十三年時離場,是殿下念舊情,寬容了秦家子弟的仕途,妾身無比感念。”邊說,秦令九邊幫李昶整理衣袍,臉色平和如常,“今日諸般,是父親心生妄念,是秦家咎由自取,所以妾身並不記恨殿下,也不願看到殿下為保秦家違逆內心。”
    李昶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秦令九那如千年寒冰似的臉。
    他好像永遠無法看到秦令九對自己露出燦爛的微笑,哪怕他將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來,秦令九也隻會一點點將其塞回去,並說一句殿下保重,不可胡鬧。
    “隻是殿下不該由著他們去力諫陛下,讓陛下對秦家斬草除根。”
    “這般暴行,既會讓陛下對您心生防備,也會有損殿下您往日的仁德名聲。”
    秦家乃是南陽望族,百世簪纓!百足之蟲,至死不僵,真要誅盡門徒子嗣,那朝中有一半的官員會受到牽連。
    李昶如何不知?
    正因如此,他才會隻斬了秦家嫡支這一脈,目的就是殺雞儆猴,讓秦家那些擁躉心生敬畏。
    當然,秦令九知道李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隻捎帶一句,便不再細說。
    她鬆開李昶,後退半步,雙手交疊著行大禮,口中說著:“妾身的存在,會時時刻刻提醒陛下今日種種,亦會讓其他皇子掣肘於您……往後,妾身祝殿下得償所望,祝李朝國祚綿長。”
    沒來由的,李昶心中一慌,伸手想要去拽秦令九。
    秦令九卻又是後退幾步,露出從前未有過的輕鬆笑容來,緩緩道:“隻可惜,臣妾往後無法親見了。”
    她的嘴角有鮮血溢出,顏色暗紅,分明是中毒之兆。
    “來人!來人!”李昶頓時慌了神地撲過去,抱住搖搖欲墜的秦令九後,忙不迭地高聲呼喊,“宣太醫!”
    歇斯底裏的吼聲夾雜著痛徹心扉的苦。
    守在殿外的侍衛們聞聲入殿,見到太子妃口鼻流血地躺倒在太子懷中時,趕緊反身出去召請太醫。
    自秦家闔府入獄起,這送進含章殿的東西都是經過李昶親自檢閱的,根本不可能出現什麽差池。怎麽會?怎會如此?
    李昶想不通哪裏出了問題。
    然而事已至此,他隻能緊緊地抱住逐漸失去生氣的秦令九,聲音幾近哽咽:“孤不許你死,秦令九,你答應過孤,要做孤的皇後!你答應過的。”
    等太醫趕到時,太子妃已然氣絕。
    “回陛下,是鶴頂紅。”為首的太醫柳彰在檢查過秦令九的屍體後,跪下回稟。
    砰!
    桌椅被猛地踹翻。
    李昶怒而起身,一腳蹬在身邊的侍從身上,喝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怎麽可能拿得到鶴頂紅?給孤找來今日負責膳食的管事,孤要親自審問!”
    侍從跌坐在地上,連忙重新跪好,兩股戰戰地應是。
    “你喜愛荔枝,孤便撇開公務,不辭辛苦地親自督送嶺南荔枝入京!”
    “你畏寒、身子不好,孤將那流水般的寒金炭送進這含章殿,滿京頭一份!孤甚至為你去求那勞什子的天下第一神醫,隻為給你博得一線生機!”
    “阿九,你告訴孤,孤哪裏對不住你?你要如此傷孤的心!”
    眉目疏離的秦令九巋然不動。
    李昶在她那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怒發衝冠的自己,十分狼狽。
    啪!
    盛怒之下,李昶揚手將秦令九打翻在地。
    “既為人妻,你合該恪守婦道,豈能整日想著那已死之人?孤這番真心剖在你麵前,你當真半點兒也不動容嗎?孤這幾年待你有何差錯?”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攥著,一腳踢翻了秦令九麵前的矮幾,怒不可遏地低喝:“你如今是我李昶的太子妃,嘴裏休要再提——”
    秦令九手裏的香篆摔落在了案上。
    若憤怒有形,此時的秦令九隻怕已經被火舌淹沒。
    然而秦令九側身撐著地,斜望李昶,微微笑著說道:“殿下待妾身如珠如寶,妾身銘感於心,莫不敢忘。”
    而此時此刻的東宮清平殿內,一男一女,一站一坐,沉默無言。
    殿內炭火劈裏啪啦作響,兩側的倚牆擺著的矮腳魚紋香爐中青煙嫋嫋,偶有柔風吹紗帳而過,頓時滿室馨香溫暖,與三重門外的霜雪之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是忌諱。
    被砍頭的鎮北將軍府上下共計一百八十三口人,除了那已經是東宮太子妃的嫡女秦令九外,其餘人悉數被推上了刑場,連不足月的小兒都沒有被饒過。
    窗邊那位身穿金絲蟒袍的玉冠郎君,是這座東宮的主人——太子李昶,坐在矮幾後擺弄香篆的,則是太子妃秦令九。
    “阿九,你我之間不至於到此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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