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大風猛然刮過，細砂撲麵，方燦然下意識低頭。
    等他再睜開眼時，自己又站在紫塢會的不識亭邊，頭上是野桂樹，腳邊有錫酒壺。
    肩膀上落滿細小的桂花，他伸手去撣，碰到臉，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男兒有淚不輕彈。
    “見笑了。”方燦然拂掉淚珠，輕咳兩聲。
    “我頭一次進這盤龍城，也是潸然淚下。”賀靈川變出一壺美酒、兩個杯子，給他倒滿，“方兄，咱們太像了。”
    方燦然舉杯，一飲而盡。
    “令祖邵堅從彌天手中接過刑龍柱，憑一己之力攪亂了整個魔界。這一百六十多年來，多少天魔是因為刑龍柱而隕落？這麽繁複偉大的因果，都要算在已逝的邵先生頭上。”
    “我繼承了盤龍城的信念，日夜鞭策自己，不敢有一刻懈怠；方兄也秉承邵先生的遺念，潛入貝迦對抗天神，做過了多少大事？”賀靈川正色道，“方兄與我，是同一類人！隻可惜——”
    他輕聲一歎：“繼承盤龍遺誌的人，這世間恐怕隻剩我們兩個了。”
    方燦然閉上眼，長長呼出一口氣：“賀驍，你接下來要做什麽？”
    “盤龍城把火種遞到了我的手中。我要做的事，當然和淵國、和盤龍城一樣。”賀靈川站起來，負手走了兩步，“翻天的變革，本來就要不屈不撓、前仆後繼！”
    最後這句話，讓方燦然動容。
    “但我要吸取前兩位的教訓，要積蓄更強大的力量、要築起更堅實的基底，還要打造更強悍的隊伍，這才不會步上他們的後塵！”一陣風來，吹動賀靈川左袖翻飛，也把他的話一字一字送入方燦然耳中，“所以，這世間需要九幽大帝；而九幽大帝需要閃金平原！”
    第一次，他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告訴了活人。
    經過這樣的開誠布公，方燦然也終於明白，“九幽大帝”到底想做什麽了。
    淵國反抗貝迦；
    盤龍城直麵天神；
    如今賀靈川化身九幽大帝、號稱轉世龍神，繼承的不僅是他們的信念，還有他們應盡而未盡之責！
    這份責任太重，重到事先不敢泄露隻言片語。
    方燦然想起靈虛城內的初識，仰善群島上的合作，原來賀靈川藏得這麽深！
    賀靈川誠懇道：“方兄，你一定懂我。”
    真正想幹什麽，他從不對別人言明，甚至不曾對董銳和朱大娘直抒胸臆，正是因為不被理解。
    能聽懂，但無法理解。
    你不過是個人，何必為了虛無縹緲的“蒼生”，去反抗貨真價實的神明？
    就如白子蘄所言，人怎麽會恨天？
    螻蟻怎麽敢反抗巨象？
    到目前為止，隻有同樣秉承了淵國遺誌的方燦然，才能在信念上與他共鳴。
    到目前為止。
    “原來，不止是仰善商會。”方燦然感慨，“賀兄現在為閃金生靈而做的事，更是功德無量！”
    兩人談起大方壺、談起盤龍城，甚至不必多說，他就都懂了。
    就像賀靈川所說，他們有共同的信念，他們才是同道中人。
    是啊，大方壺選中的人，又怎麽會差？
    刑龍柱、聚靈大陣，蛟首印記、龍神轉世……許許多多念頭，在他腦海裏走馬燈一樣閃過。
    相識多年，他早知道賀驍這人看似八麵玲瓏，實則一意孤行；看似隨和親厚，實則心狠手辣。成大事的要素，早就齊備了。
    最重要的是，賀驍精心籌辦之事，最後無有不成。
    善決策、有魄力、敢行動，還有同樣重要的一點——有運氣。
    賀驍今日說，要捅破這片天。在別人聽來是無稽之談，但方燦然卻覺得，說不定真有那麽一線希望？
    再難的事，總要有人去做，否則連百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都沒有。
    他方燦然要是對成功從來不抱希望，又憑什麽潛伏敵後十餘年之久？
    賀靈川笑道：“過獎了。待我們功成，你再誇我不遲。”
    兩人都是哈哈一笑。
    最後方燦然暫時壓下所有思緒，對賀靈川道：
    “昊元金鏡可曾記錄妙湛天的最後時刻？”
    “有的。”賀靈川一彈指，昊元金鏡又接著放映顛倒海之戰。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當然，不該泄露的秘密，比如妙湛天和千幻都出不了盤龍孤城，才會殊死搏鬥等等，都被他事先裁掉了。
    他答應過幻宗，要給千幻真人和幻宗所有戰死的勇者留一段美名。
    這樣的好名聲是榮譽也是枷鎖，能把幻宗留在賀靈川身邊，讓劉長老不去揭露千幻之死的真相。
    這麽一來，賀靈川和靈山的關係依舊融洽——
    他已經準備對天神亮劍了，此時不宜再多樹一方強敵。
    方燦然沉默地看完了。
    “肖掌門犧牲前托付我照管幻宗。所以這一戰之後，幻宗門下四百餘人，從仙人到修士都隨我離開顛倒海，回歸世間。”賀靈川如實以告，“劉長老就是活生生的人證，不過外界靈氣稀薄，他正在閉關，想見他還得預約。”
    “不必了，我知道怎樣回複靈山。說起來，妙湛天連同麾下十餘天魔、幾千人馬，千幻真人連同座下十幾位仙人，都沒能離開顛倒海。”方燦然感歎，“賀兄，你一直是有大氣運的人，一直！”
    賀靈川微笑：“誰說不是呢？”
    他同樣聽出了方燦然的話外音。天大的運氣，也要有天大的手段才能接穩。
    誰能一直行好運呢？
    真有本事的人。
    “有這樣的氣運加身，說不定你能完成前人未競之誌！”方燦然以湯代酒，“來，我敬你！”
    兩人舉杯，把魚湯一飲而盡。
    賀驍過往辦成之事，樁樁件件，都讓人匪夷所思。
    那麽，多加一件收取閃金平原，再多加一件抵禦域外天魔，怎麽就不能成？
    方燦然心頭也升起一絲希望。他斂起笑容，忽然問賀靈川：
    “我有個疑問，要請教賀兄。”
    “請說。”
    “閃金裂變八百多年，人心早就分崩，多少豪傑嚐試一統，都是黯然收場。賀兄必定有什麽把握，不會步他們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