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舊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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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觀棋對他這種話語顯然是聽多了就不在乎了,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對他說過這句話,好聽的都會說,但實際上到做的時候,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他已經麻木了。
“行了,我之前欠柏越一個人情這次才答應和你見麵,有什麽要說的盡快。”李觀棋不耐煩地說道,手上卻隻是將那粗製的杯子輕輕放回茶盤裏。
簡單地介紹認識了下,李觀棋看他似乎麵色不善,加了句:“我聽說過你,夏霖的弟弟,二十四歲便官拜兵部尚書,仕途通達。”他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最後四個字,這點微妙的感覺讓夏琰那不爽的情緒進一步加深。
這是兩軍的中間地帶,安排在這裏見麵,就都不用擔心對方使絆子。
“我官職都是我自己得來的,和我娘我哥沒有關係。”夏琰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下。
李觀棋把玩著手上粗糙的茶杯,農舍裏都是尋常人家的東西,樸實簡單隻追求實用。他依舊麵無表情,眼睛都沒看夏琰一眼,“我可沒說什麽。但是啊,不是所有人隻要有才華就能有機會被賞識的。不管你自己願不願意承認,你現在的一切,和你的出身還是有很大關係的啊。畢竟一個養在京城沒上過戰場的人,又怎麽能那麽早坐上這麽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呢?”
夏琰心緒繁雜,一宿都難以入眠,估摸了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換上了一套便裝,輕聲跟著柏越安排前來接應的人來到了山腳下的一處農舍裏。
“再說,你不會不知道那個契丹人參與了這一切吧?他有什麽目的?你和他的關係是什麽?李觀棋,你這樣已經不僅僅是反叛了,還是叛離國家!”
李觀棋眼裏瞬間充滿了殺意,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叛國。”
“梁姓皇室不等於整個國家,這個國家的江山是整個國家百姓一代代人守衛下來的。推翻這個王朝不等於背叛這個國家,我隻是給他們換個統治者,一寸土地都不會落入異族的手心裏!當然畢竟是大改,有點損失正常,但結果終究是好的。”
這番驚世駭俗的話語著實讓夏琰吃驚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背叛皇室不是背叛國家,一般人們印象裏朝廷天子就是國家,這是幾乎對等的關係,但今日李觀棋這些話,真實讓他開了眼了,同時他也深刻感受到李觀棋對於皇室貴族的敵意。
他深呼吸了下,讓自己的情緒漸漸平穩,來問最後一個問題:“所以,你是執意要反,對吧?”
李觀棋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無聲地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這番談話也就沒有意義繼續下去了,夏琰站起身來整理了下衣服,拍了拍袖子上實際沒有的灰塵:“李觀棋……觀棋不語真君子,你爹對你期望挺高的,但是還是沒做到觀棋不語啊對吧。”
李觀棋依舊輕笑一聲,實打實的嘲諷之態:“當我知道自己和我在乎的人隻是棋局上不被人重視生死的卒子時,我就知道我做不到觀棋不語了。”
說完他就做了個送客的姿態,兩個站在對立麵的人,又這麽會談到一起呢,不過也好,還了柏越這個人情。
夏琰皺了皺眉,大步走了出去,出來沒走幾步就還是覺得不妥,又折返回來說了一句:“你要是後悔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
柏越收到夏琰的回信的時候,正在新帝登基大典前,似乎是猜到了這個結果,沒露出任何神色,麵色如常地把密件處理掉了。
“阿越表哥。”柏越剛走出房間便聽到身後有人喊他。
叫他這個稱呼的,也就隻有一個人了,他回頭道:“霽月,你也在這裏。”
霽月是柏越另一個姑姑的女兒,可惜年幼父母雙亡,又深得柏明珠的憐愛,便過繼到膝下當親女兒撫養,也有個公主的名號。宮中隻有兩個公主,一個是霽月公主,另一個就是沁妃所生的玉榮公主了。但霽月公主雖不是真正皇室,但她人如其名,舉止得體、麵容精致、氣質超凡,在宮中的風評要比玉榮公主好很多。
霽月公主走了過來,身後就跟了一個貼身宮女,淺淺地笑著說:“我感覺有點悶,趁著離大典還有些時間,便讓紫苑陪我出來走走了,正巧碰上了表哥。”
柏越微頷首,也溫和地說:“最近宮裏發生的事情比較多,氣氛比較壓抑,多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還好現在都過去了。”
霽月點頭笑著,走到了柏越旁邊,兩人就這麽並排著往前走。
“阿越表哥,你陪我走走吧。”
柏越剛準備拒絕,就算他現在沒事,和霽月這麽個公主一起逛皇宮多少還是怕對霽月的風評有影響,何況這還是他表妹。
霽月似乎猜到他會拒絕,忙補充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可能,以後也不會見麵了。”
柏越聽完有點疑惑,“不會見麵了,為什麽?”
霽月像有意回避這個話題,輕輕捧起廊邊的淡粉的月季,笑道:“阿越,你看,這花多好看啊,和你送我的這隻簪子很配呢!”
柏越這才注意到霽月頭上插的那支簪子是今年她生辰自己送給她的,由最好的烏木料製成,上麵的月季花紋是他親自刻的。由於對亡去的姑父姑母的念想,他對這個表妹確實也是比較上心的,即使當初在北漠逢年過節和過生日都會寄禮物給她,調回京城後,這幾乎成為了習慣。
“霽月,梁朔要是逼迫你用你去換取政局勢力,你不要答應,受了委屈就和我還有梁燁說。”柏越有些擔心梁朔為了政局穩定拉攏勢力用公主來結親,要是真這樣的話,他可以馬上就去向梁朔表明態度。
霽月拉住了他,看柏越著急的樣子,不免有些苦澀的開心,她輕輕地說:“阿越,他沒有逼迫我。是我自願削發為尼的。”
“為什麽?”柏越更加不理解了,霽月這十幾年好好的,又有什麽打擊會讓她不得不出家?“我不會讓你嫁給你不喜歡的人的。”
霽月搖搖頭,再次抬頭是眼眶有些泛紅,她仍然強撐著笑說:“沒事的,阿越,隻是我喜歡的人,和我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任何人在我這裏不管多合適,都是不喜歡的。”
柏越被這麽說得一頭霧水,“你是大梁最尊貴的公主,任何男子和你在一起你都是下嫁,怎麽會不可能在一起?”
她仍然是搖頭,隻是淚水再也蓄不住,紫苑忙用絲巾給自家公主擦掉眼淚。
“沒用的,不被允許的,阿越。算了,這大喜的日子我這哭哭嗒嗒的樣子可不行,我還是先回去吧。”霽月說完就要離去,卻還是轉身滿眼眷戀看著柏越,不放心地叮囑了他一句,“阿越表哥,我真的是自願的,不用找我去了哪裏,以後的日子裏,你要好好的啊!我,我會為你祈福的!”
柏越看著那匆匆離去的身影,雖然不清楚裏麵的原因,但感覺霽月的悲傷,僅僅是一個背影,都感覺可以滲出來包裹住他。
他隻得往前走,這時看見了那朵被霽月稱讚的月季,確實好看,便折了下來,也不知為何就拿在了手上沒有丟掉。
直到他在一個轉角遇見了梁燁,梁燁特別疑惑地看著他手裏那朵月季,似乎不明白柏越一個大男人家家的,不應該拿著這麽一朵嬌滴滴的花。
“這皇宮裏哪來的小姑娘給你送花?”梁燁打趣道,雖然柏越知道不會收別人的花,但還是給兄弟一個台階下吧。
“霽月要出家了,你知道嗎?”柏越問道,梁燁和霽月在皇宮來往比他密切,或許梁燁這個表哥知道什麽。
梁燁臉色一下子僵住了,幹笑道:“昨天跟我說的,小丫頭片子自己做的決定,別人再怎麽勸也沒用,還是隨她吧。”
“她心儀的那個男子是誰?”
“誰知道呢?”梁燁表示他也不知道,匆匆說了句自己還有事要忙,便神色古怪地走了,也不知道他個閑散王爺忙個什麽。
柏越繼續拿著這朵花往前走,沒有想法丟掉,這時看到前方亭子裏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今天畢竟是大典,那頭青絲被服服帖帖地束成了一個發髻別在腦後,一身紅袍到也提升了幾分亮色,轉過身來那一刻確實有點驚豔。
柏越想起自從上次兩人不辭而別,還沒想好借口和好,雖然還沒過去多久,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終歸是不好。他便走到沐子優身旁,沐子優看著他過來,也沒打算走開,就等著看他葫蘆裏麵買什麽藥。
“那個,這花不錯,送你了。”柏越看了下,就這花比較順手,就拿它當切入口了。
沐子優用看腦疾人士的目光看著他,就差說一句你有病啊。她將目光收回,淡淡的說了句:“我不要。”
“這花真的好看!你不收著浪費了……”
沐子優忍無可忍,將花從他手上奪了過來,一把扔在水池裏,驚得裏麵的錦鯉一躲,四處逃散開。
“如果你是想道歉的話,我接受了。”沐子優有些好氣地看著他,說著,“但是你不覺得你用別的女人的花來討好我屬實有點過分了嗎?”
柏越想到這宮裏都是沐子優的眼線,剛剛廊上那一幕她肯定知道了,“誒,那是我表妹,那又怎麽了?”
沐子優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把自己想歪了,糾正道:“我眼線沒那麽厲害,我隻是恰巧從你們對麵路過看到了而已,我不是什麽刺探別人隱私的那什麽。還有——”
她奇怪地看著柏越,說道:“你隻拿她當表妹,也真是委屈人家姑娘了,她那個中意的人,是你啊,這都看不出來?”
柏越隻感到震驚,很不相信地說:“我?為什麽是我?我可是她至親表哥!”
隨即又想到霽月說的那些“簪子”“不被允許的”“他不喜歡我”……頓時呆著了。
沐子優皺了皺眉,說道:“你在別人那裏都是精明算計的清野王,怎麽到我這裏天天跟個沒帶腦子一樣。”幹淨利落地撩袍子走人了,留下柏越還在亭內反思……
姑父姑母過世,他照顧表妹是應該的啊,但是好像確實過了一點,想什麽手刻簪子,確實有點過了,像梁燁就是直接送一套字畫或者頭麵……
想到可能是他害了表妹的一生,不免有些愧疚,以至於新帝登基大典上都沒緩過勁來。
梁燁看他難得的不在狀態就知道柏越應該是都知道了,便在唱禮結束的空檔,安慰他道:“沒事的,不是你的錯,不用愧疚,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人各有命,霽月也不希望你因為這個一直愧疚她,她想給你留個好印象才一直不告訴你。”
柏越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可我就這麽一個表妹。”
“但她也隻是表妹,你明白這個就好。”
“對啊。”李觀棋承認得坦坦蕩蕩,“那群蠢貨不堪重用,所以隻好這次我親自出馬了。”
“你!”這次夏琰是真的怒了,“你憑什麽這樣?!你知道我折損了多少弟兄嗎?他們都白白死了啊!”
“白白死了?怪我?還是怪你沒早點發現?都不是。要怪你就隻能去怪那姓梁的一家!”李觀棋麵對他的怒意依舊不慌不忙,甚至反唇相譏道:“我不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為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去犧牲生命。王室貴族好大喜功,一次戰爭對他們來說是好事,但是對於千萬百姓來說確實災難,但是又有誰在乎呢?連你不也是希望早點得功受賞嗎?那些你嘴裏口口聲聲的死去的兄弟,你最多也隻會給他們家人一點撫恤金吧?但是沒有用啊,不過,你也不在乎吧。”
這句話說完後,夏琰明顯感到對麵頓了一下,雖然幅度很小,但這也足以說明他猜對了方向。
“那又怎麽樣,我當然不想發動戰爭,但是夏小將軍難道沒聽過‘蒼天當死,黃天當立’這個故事嗎?”李觀棋終於將目光放在夏琰的臉上,看著這張棱角分明的臉,很明顯帶有軍士的硬氣,“梁家的江山坐得太安穩了,安穩到都忘了是怎麽打下江山的,我幫他們回憶回憶,難道不好嗎?”
“說來你應該感謝我,夏小將軍,不整這麽一下,你覺得那位會記起夏家曆來對大梁的軍功嗎?”
李觀棋輕蔑地笑了笑,那張一直沒有什麽明顯表情的臉,在此時配上這麽一副嘲諷地表情,倒是輕佻不羈到了極點。
夏琰手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隱忍著怒火,壓低著聲音說:“所以之前你是故意丟城的,甚至還有可能配合了那群盜寇?”
夏琰捕捉到這一細節,聯想到嚴襲之前說的話,便打著膽子猜測了下:“其實你是不希望發動戰爭的吧?”
夏琰皺了皺眉,本能得想反駁,但是一想到李觀棋的遭際,最終隻能說一句:“你還是不要把朝廷想得那麽髒了。”
夏琰被他這麽尖刻地評判,不由得是火上澆油,雖然心裏明白不能動氣,但是麵對李觀棋這惡意的揣測,他實在是忍不下去。
“你不要因為你的一些偏見就給所有人下定義!我告訴你,我不會,我會把每一位為我戰死的弟兄的名字寫下來,我軍中所有幸存下來的人,不論將帥還是夥夫,都會負責贍養犧牲了的弟兄們的父母,照顧好他們的妻子兒女。”他停頓了下,補充道,“而且,先帝已經故去了,現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是不一樣的,他會重視每一個為國作出貢獻臣民。你這樣反叛,隻會讓你城內的百姓受苦,還會讓很多無辜的士兵戰死。”
李觀棋仍然是一副儒者模樣,溫和的麵容,青色的便裝,頭發隨意地用一根青綠色的竹子束起來,顯得整個人飄逸不染世俗,看上去倒是個翩翩君子,一點都不像嚴襲描繪的那樣。
李觀棋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夏琰麵上做出很輕鬆的樣子,坐在了李觀棋對麵。剛剛對方那輕飄飄的一眼,居然讓他覺得有種被看輕的感覺,心裏極度的不爽,但表麵上還得和氣地和這孫子斡旋,夏琰暗地裏咬了咬牙。
那屬下把夏琰帶到門口後,便微微頷首後退去,確實是很有規矩。
夏琰深呼了氣,“吱呀”一聲推門而入,直接和正對著門喝茶的李觀棋目光相對。
“在下李觀棋。”
“夏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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