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與江南士林為敵

字數:8715   加入書籤

A+A-


    杭州府衙大牢,熹微的光柱從屋頂射入,照在過道上,晦暗不明的牢房有了些光彩,光柱中塵埃浮動,似乎牢中一眾犯人的命運。
    一間牢房中,一名衣衫整潔的四旬犯人正在練習養生之術,慢條斯理,卻是極有章法。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不是來坐牢,反而是來做客的。
    房中另外一個年輕的犯人,同樣衣衫整潔,他坐在低矮的榻上,看著麵前榻上的糕點與嫋嫋茶氣,眉頭不展。
    二人都是麵色紅潤,不過練拳的犯人高瘦,不露自威,而年輕的臉上則是多了些滑膩猥瑣。
    相對於其它髒兮兮陰暗潮濕的牢房,二人居住的房間幹淨整潔,房中有茶水點心,二人身份似乎非同一般。
    其它牢房中,密密麻麻、蓬頭垢麵的犯人們或席地而坐,或站立,或眼神茫然,或看著那間幹淨的牢房,不甘、羨慕。
    一個長大獄卒在牢房大門口的胡凳上懶洋洋斜依著牆閉目養神,有時漫不經心瞥一眼牢房中的情形,哈欠連天。
    一間牢房中,一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看著斜對麵練拳的牢房,低聲罵道:“狗日的有酒有肉,還有茶水點心,真是好大的排場!”
    “杭州洪氏,誰敢惹?世道變了,要怨,就怨你石備是旗人,人家是漢人!”
    另一個坐在地上的漢子金錢鼠尾,臉上髒兮兮,神情卻是不屑。
    “人比人,氣死人,你不也是旗人嗎?”
    叫石備的牢犯忽然笑道:“不過,有這兩個倒黴蛋陪著去陰曹地府,值了!”
    “做什麽美夢?咱們是旗人,人家是杭州望族,能一樣嗎?咱們死定了,人家也會活得好好的。”
    王全說完,艱難站起身來,身上的鐐銬鐵鏈沉重。
    “統領,你說,叛軍會不會殺了他們?”
    石備站起身來,跟在王全的身後,幸災樂禍道。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殺人越貨、糟蹋良家女子、致人殘疾,等等……
    這兩個家夥犯的案子,足夠殺好幾次頭了。
    “要殺早都殺了,怎麽會拖到現在?杭州洪氏黃氏,除了咱們旗人,誰敢輕易殺了他們?”
    王全目光看向了其他牢房中的犯人。
    “石備,你看看他們,一個個賤民,活該被砍頭。漢人都是官商勾結,官官相衛,賤民沒人管。不過,現在是叛軍接管杭州,這些賤民和洪家有可能活命,咱們是沒有指望了!”
    王全神情變得沮喪。
    他們這些旗人,叛軍的眼中釘,左右是活不了幾天了。
    一個獄卒端著盆熱水進了大牢,在練拳犯人的牢房外停下,他放下水盆,就要打開牢門。
    “杜三,老子都要殺頭了,多給些吃食怎樣?”
    石備走前幾步,隔著柵欄喊道。
    “多給些吃食?要錢沒有?沒有就他尼昂的閉嘴!”
    杜三瞥一眼石備等人,冷笑一聲:“夠雜種,真還以為還是以前啊!”
    “老子……”
    石備麵紅耳赤,一時語塞。
    臨死前,他可不想再受淩辱或皮肉之苦。
    杜三開了牢門,端著水進去,放在了地上。
    “杜三,你來了。”
    洪若璞打完拳,轉過身來道,看了一眼對麵牢房的石備幾人,開始有條不紊洗起手臉來。
    “洪大人,帕子!”
    杜三察言觀色,趕緊把帕子遞了過去。
    洪若璞,杭州府士族,杭州洪氏子弟,既貪且毒,罪行累累。
    另外一個年輕人叫顧瑾,洪若璞的妾弟,同樣是惡行昭著。
    他們這些獄卒,都是油滑之徒,既不敢得罪這些士族,也靠這些人的賞賜吃飯,自然是好生伺候。
    “杜三,外麵的情形怎樣?什麽時候放我等出去?”
    顧瑾站起身來,急道。
    “顧公子,這……”
    杜三臉上有為難之色。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顧瑾沒好氣道。
    一直關著不出去,他心裏瘮得慌。
    洪若璞洗好,擦了臉手,看了一眼妾弟,轉過頭來,輕聲道:“杜三,不要急,慢慢說。”
    “是是是!洪大人,是這樣……”
    杜三恭恭敬敬,細細說了起來。
    “是那個豬狗煽風點火?出去我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
    顧瑾聽完,怒聲吼叫了起來。
    本來風平浪靜,誰知衙門有人天天喊冤,總是來衙門鬧騰,整個杭州府人盡皆知。”
    杜三愁眉苦臉說道:“現在事情鬧大了,將軍府沒法收場,隻能將二位關押!”
    “原來是有人背後作梗啊!”
    洪若璞恍然大悟,卻沒有想到,是將軍府鐵了心要拿他以身試法。
    “杜三,廢話少說!財物送了沒有?王將軍收了沒有?”
    顧瑾沉不住氣,急著問道。
    洪若璞也是臉色陰沉,剛才的雲淡風輕蕩然無存。
    “杜三,王將軍怎麽說?黃公怎麽說?”
    杭州將軍府將他緝拿,遲遲不放,讓他覺得心裏不安。
    “王將軍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打上任以來,一直忙於政事,也沒有拜訪過黃府。小人已去過黃府,相信事情很快就有轉機。”
    杜三口中的黃公,乃是麵前這位洪若璞的姻親,杭州黃氏,富甲一方,杭州府無人不知。
    “應該?”
    顧瑾臉色陰沉,搖頭道:“杜三,你再去找黃公,讓他趕緊出麵去求王將軍。放心,好處絕少不了你!”
    王將軍,亡命徒一個,千軍萬馬,誰的賬都不買,要他的命,簡直易如反掌。
    “杜三,你立刻去黃府,讓黃公速速辦理此事!”
    洪若璞道,已經沉不住氣。
    “小人這就去!”
    杜三連連點頭,端了水出去,轉身離去。
    杜三走到獄門口,閉目養神的獄卒張雄站的筆直,畢恭畢敬。
    而在獄卒身邊,幾個衣冠楚楚的官員,正在冷眼看著自己。
    “王……將軍!”
    杜三大吃一驚,手上的木盤差點掉在地上。
    不用問,牢房中發生的一切,這位年輕的王將軍看的清清楚楚。
    “你可真是個……狗吏啊!”
    王和垚微笑著一句,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張世豪上去接過木盤,兩個衛士上前,把杜三胳膊抓住,就向牢裏推去。
    “將軍,饒了我吧!將軍,饒命啊!”
    一眾牢犯驚訝的注視當中,杜三喊叫著,被衛士推到了洪若璞二人的牢門前,杭州知府包世寧從杜三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牢門,杜三被推了進去。
    牢門也被包世寧從外麵緊緊鎖上。
    “包大人,饒命啊!將軍,饒命啊!”
    杜三抓著木柵,急聲喊道。
    “包大人,這是何意?”
    牢房中的洪若璞,驚詫道。
    “洪公,好好練拳吧!”
    包世寧冷冷一句,邁步走開。
    這個時候,可是要劃清界限,不能糊糊塗塗。
    衛士看了看洪若璞,冷哼一聲,跟著包世寧離開。
    “將軍,饒命啊!”
    “將軍,冤枉啊!”
    除了洪若璞與旗人王全等寥寥的幾間牢房,其它牢房中的犯人,呼啦啦跪倒一片,磕頭喊叫起來。
    “王將軍!王將軍!”
    洪若璞朝著大牢門口大聲喊道。
    王和垚冷冷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他身旁的包世寧大聲喊道:“都不要喊叫!是非曲直,有沒有冤情,將軍自有明斷!”
    眾犯人注視當中,王和垚轉身出了大牢,其他人紛紛跟上。
    “張雄,紹興府礦山缺人,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去上任吧!”
    包世寧離開前,向大牢門口的獄卒說道。
    他擺擺手,另外兩個獄卒進來,接替了杜三與張雄的位置。
    “完了!全完了!”
    牢房中,杜三哀歎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洪若璞顧瑾二人目光呆滯,傻了一樣。
    王將軍王和垚,搭都不搭理他們,形勢隻怕更糟。
    王和垚出了牢房,包世寧跟在身後,小心翼翼道:
    “將軍,洪若璞此事,恐怕不好收場。”
    “一百多號人,杭州府大牢,人滿為患啊!”
    王和垚感慨一句,忽然停下腳步。
    “苦主家屬,還在衙門外喊冤嗎?”
    “回將軍,都在。衙門提供熱水衣物,不會讓他們有事。”
    包世寧恭恭敬敬回道。
    王和垚輕輕點了點頭。
    之所以牢獄之事一直耽擱,也是軍政要事太忙,無暇分身。
    “將軍,前來為洪若璞求情的士族不少,將軍要不要見見他們?”
    包世寧道。
    “此事就交於包大人了。”
    王和垚眉頭一皺道:“牢中那些喊冤者,應該都是窮苦百姓吧。他們的冤情,包大人可要秉公處理,多聽聽民間的聲音,以免引起民變。”
    王和垚意味深長一句。
    “將軍,下官審理案子,將軍還是要坐鎮才是。沒有將軍,下官心裏麵不安啊!”
    包世寧苦笑著一句。
    王和垚點點頭,包世寧擺擺手:“你們出去,將衙門外的冤難者家屬,都請進來吧。”
    ……………………
    杭州府衙大門外,一群衣衫破舊的百姓席地而坐,嘴裏大聲喊冤,門口的公人冷目而視,無動於衷。
    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幾個錦衣華服的士人簇擁著一個相貌威嚴的高胖老者,均是沉默不語。
    直到一人從衙門裏急匆匆出來,士宦中才有人急問道:“黃管事,見到王將軍了嗎?”
    “員外,諸公,見不到王將軍,是包大人傳的話,讓等候官府的判決。不過……”
    黃管事向高胖老者小心稟報。
    “不過什麽?”
    黃員外一怔。
    “回員外,杜三被抓了,張雄也被趕出了牢房。牢中再也沒有心腹之人。”
    黃管事的話,讓一群仕宦都是愕然。
    王將軍如此做法,是一點麵子都不給了。
    從來花花轎子眾人抬,官商難分,這已是天下常態,王將軍如此不給仕宦麵子,實在是讓眾人始料未及。
    “王和垚,王將軍,好大的官威!”
    黃員外陰沉著臉一句,他正要離開,卻看到衙役出來,大聲招呼著申冤者進去。
    眼看著冤難者家屬一個個進了衙門大門,眾仕宦一時錯愕,半晌才有人悻悻道:“自古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武夫當政,綱常紊亂,世風日下,聞所未聞!”
    “寬以待庶民,苛以對仕宦,這位王將軍,何以如此輕侮我江南儒林?”
    “猛勇有膽略,禦眾甚嚴,令行禁止,領一軍不敢仰視,以故雄於江南。但這文治上,始終是……”
    眾仕宦七嘴八舌,黃員外卻已麵色憤然,拂袖而去。
    士宦們麵麵相覷,隻有紛紛跟上。
    ……………………
    衙門大堂,百姓磕頭謝恩,感激涕零,紛紛散去,王和垚與包世寧目光一對,都是笑了起來。
    “將軍,洪若璞顧瑾的案子,受害者家眷紛紛來衙門告狀,將軍打算何日明正典刑?”
    包世寧收起笑容問道。
    這一陣子,洪若璞顧瑾二人的惡行,忽然鬧的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受害者家眷紛紛告狀,終日裏跪坐在府衙門口,趕都趕不走。
    案子沸沸揚揚,杭州府人盡皆知。
    “豪強官宦橫行不法,作奸犯科,自古朝廷與官府,皆不能秉公治理。前明,就是毀在了宗室與他們手上。”
    王和垚抬起頭來,看著包世寧:“包大人,此案民憤極大,就由我來親審,你來做副審。拖了這麽久,也該有個定論了。”
    前世混了半輩子,他多多少少,懂得一些做人做事及從政的真諦。
    當眾將官員明正典刑,不但能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殺一儆百,也能獲取民心。
    就像他在軍營處理案子,老百姓之所以攻擊,估計有他對冤假錯案置之不理的怨憤。
    “將軍親審,當然是最好不過!”
    包世寧喜上眉梢:“將軍,杭州洪氏派人過來,希望府衙能盡快處置此案,平息這些流言蜚語。紹興知府邱青,將軍也要一並處以極刑嗎?”
    “邱青十惡不赦,自然要處以極刑,要不然,對不起千千萬萬浙江死難的抗清義士。”
    王和垚端起茶杯,幽幽一句。
    民怨沸騰,滿城風雨之下,杭州洪氏,終於扛不住了。
    至於邱青,自己的第一戰,就是與此人交鋒。不除掉此人,便是騎兵營胡雙奇林三木等人,他也沒法交代。
    官宦與官員,一處置就是一大片,自己可是要與整個江南士林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