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流放

字數:5725   加入書籤

A+A-




    ……
    市井流言雖然誇張,但也絕不是空穴來風。
    “嗬,依我看,皇帝看中的未必是陳府小姐的書畫才情,而是首輔大人的治國才能。”
    陳府門前日日迎來送往,寶馬雕車,絡繹不絕。有些職級較低的官員,為了送上一份賀貼,都要在門外候上好一會兒。
    “管他看中的是什麽呢,反正這事最近整個盛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估計是八九不離十了。”
    “那顧閣老那邊呢?沒有動靜?”
    新春伊始,便連著下了三天的雪。然而,再寒冷的天氣也擋不住陳府火熱的人氣。
    葉傾懷於是開始思考怎麽從宋哲入手。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李文清還朝了。
    在“病”了一個多月後,李文清又出現在了朝堂上。
    他瘦了許多,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竟像年近半百的人。
    整個早朝,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像太和殿裏的一件靜物一般,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杵了半個時辰。
    下了朝,葉傾懷讓李保全尋了個由頭,把他喊到了親賢殿麵聖。
    見到葉傾懷,李文清木訥地行了個禮,便又像是根木頭一樣杵在那裏了。
    “李卿,你這病養了一月有餘,怎麽今日朕瞧著你形容更憔悴了,病當真好了?”見他不開口,葉傾懷先熱絡地客套了起來。
    不想李文清仍是不言不語,他垂眼看著地麵,目光渙散,眼中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葉傾懷對身邊的李保全使了個眼色,李保全立即會意,帶著侍候的人下去了,臨走前將殿門結結實實地關上了。
    “李卿,此間無人,你有什麽盡可以說出來,朕給你做主。”葉傾懷神色鄭重道。
    熟料,她此話一出,李文清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重重叩首在地,道:“求陛下賜臣一死。”
    這是什麽情況?
    葉傾懷一怔,蹙眉問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文清又不說話了,他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形像是一截枯木。
    葉傾懷短促地笑了一聲:“嗬,你要朕殺你,也得有個由頭。你是貪贓枉法了,還是忤逆犯上了?什麽事罪大惡極竟至死罪?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李文清抬起了頭,卻不敢看葉傾懷,他垂眸看著麵前暗紅的地毯,道:“陛下,微臣曾聞聖人有雲,孝者,德之始也;忠者,德之正也。如今忠孝不能兩全,微臣不願苟活於世,求陛下賜臣一死。”
    “如何不能兩全?李卿,你的話朕聽不明白。”
    李文清頓了一頓,答道:“陛下,微臣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兒,李氏門楣隻剩臣這一根獨苗,微臣實是無法罔顧李氏香火。可臣全了孝義,就無法為國盡忠,實在是有負皇恩,再無顏麵麵見聖上。”
    說著,他眼中泛起了淚光,又是一個重重的頭磕在了地上。
    葉傾懷的臉色冷了下來,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有人威脅你的家人?”
    回答她的,是李文清匍匐在地一動不動的身影。
    她長歎了一口氣。
    這樣的局麵,她也料想到了幾分。
    綁了李文清的人能將他放出來,自然是有了萬全的把握。
    半晌,葉傾懷道:“王立鬆要被流放雷州了。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像是說給李文清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葉傾懷低頭看了一眼李文清,看到他交疊在地毯上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握成了拳。
    良久,李文清才憋出一句話來:“求陛下賜臣一死。”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像是壓抑著哭腔。這是他今日第三次說這句話。
    葉傾懷心中一股無名火燃了起來,她一向最煩這些文臣動不動就把“死”字掛在嘴邊,一副忠烈無畏的模樣,實際上並不能為她分憂,反倒是逼迫的意思更多些。
    她一把抓住李文清的肩膀,拎著他的朝服強迫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你給朕聽好,朕不會賜你死,你也別想著尋死。”她盯著李文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死了有什麽用?你死了王立鬆就能活命了嗎?你死了惡人就能伏法了嗎?你死了朝野就能清平了嗎?朕告訴你,你太高看自己了,這些事都不會發生!你死了,就是你死了。該死的人還是難逃一劫,該貪的人還是貪得無厭,你的死甚至連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都配不上。”
    李文清泛著淚光的雙眼離葉傾懷隻有幾寸之遠,葉傾懷看到他泛紅的雙眼中滿是驚懼。
    “朕來告訴你,你死了之後會發生什麽。你死了之後,你的妻兒無人照料,你的妻子不得不沒日沒夜地做工供養你兒子讀書,你的老母因為日夜思念你沒幾年就病倒了,從前看在你的麵子上照拂你家人的人都不見了蹤影,甚至還會想著法子把你留下的資產分撥了。”
    或許是葉傾懷說得實在是太淒苦了,李文清一雙無神的眼中淌下了一抹清淚,十足無助,像是一個被嚇壞了的飽受折磨的可憐人。
    看到他這副模樣,葉傾懷也覺得自己說得重了,她的火氣登時熄了大半。她鬆開了抓著李文清的手,站起了身,側過身去負手而立,不再看他,道:“在這個世上,死是最沒有用的。李文清,你不是想忠孝兩全嗎?朕告訴你怎麽忠孝兩全。你好好地活著,就是忠孝兩全。你活著,就是讓親者快,仇者痛的事。”
    葉傾懷默了半晌,才側過頭去看他,見他仍垂著頭,心中又擔心他聽不進去,麵完聖回家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於是問道:“聽懂了嗎?”
    李文清的身子又伏低了幾寸,答道:“微臣領旨。”
    他的聲音已恢複了清明,葉傾懷這才放下了些心來。
    “至於王立鬆那邊,朕會另想辦法,不是你該擔憂的事了。”說完,葉傾懷頓了頓,道,“你去吧,在這裏呆久了不好。”
    李文清站起了身,對著葉傾懷行完一禮,抬頭看了她一眼,正對上皇帝看向他的關切的目光,心裏一跳。
    葉傾懷聲音溫和了下來,道:“朕此時不好賞你什麽,容易招人耳目。你回去好好將養,把身子養好了,朝廷必有用得上你的一日。到了那時,你可別再來跟朕告什麽病假。”
    說完,她輕輕拍了拍李文清的肩膀,對他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
    李文清看著她,眼中像是死灰複燃一般,又燃起了點點星火。
    “微臣謹遵陛下囑托,定會保全自身,為國盡忠。”他又磕了一個頭,才退了下去,離開了親賢殿。
    李文清走後,屋裏又安靜了下來。
    葉傾懷獨自坐在屋中,陷入了沉思。
    看來王立鬆此事,必得要尋到宋哲才能破局了。
    可是在宮牆之外,她又有何人可用,何人可信呢?禁軍和刑部都在顧世海的手中,要在京城中找人,等同於在顧世海的眼皮子底下找人,絕非尋常人能辦得到的。
    葉傾懷眼下隻有兩個選擇。要麽陳遠思,要麽陸宴塵。
    可這兩個人,又都讓她感覺到危險。
    葉傾懷被屋內的暖爐烤得有些胸悶,她走到窗邊,推開了木窗,窗外的冷風迎麵撲來。
    葉傾懷抬起眼,見到院角一枝紅梅開得正盛,冷風中浸著點點清香,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葉傾懷不禁感慨道:“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風雪苦相欺。還得是梅花啊。可歎我大景朝,竟是連一個有梅竹風骨的賢臣也沒有了嗎?”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刑部辦的案子,不需要葉傾懷的禦筆親批,就可以下令執行。
    也就是說,縱然葉傾懷至今還拖著三司會審的公文沒有加蓋璽印發告出去,這次王立鬆也要被流放了。
    且不說王立鬆能不能活著走到雷州,就算他能活著到了雷州,以他六十多歲的高齡,恐怕還沒挖幾天煤,人就要先沒了。
    葉傾懷第一次對內閣替她批折子這件事生出了感激之情。不知道內閣平時還要看多少比這還離譜的奏折。
    和這些參奏陳遠思的折子一起送上來的,還有刑部的案卷。
    刑部這次雷厲風行,短短一個月,就把科考泄題案審結了。
    禮部上下共八人涉案,主犯史太平以及一眾從犯流放的流放,革職的革職。
    有意思的是,葉傾懷在從犯的名單裏,又看到了王立鬆的名字。並且在他的處罰裏同樣寫著流放雷州煤窯服苦役,和三司會審的結果是一樣的。
    事實上,初五開朝沒幾天,葉傾懷的案頭早就堆了好幾本參奏陳遠思的折子。幾本折子角度不一,思路清奇,其中有一本甚至詳細羅列了陳府嫡係子孫的男女比例,以此指出陳府陰盛陽衰,有不易生男之相。
    “怎麽可能沒有動靜,肯定早就坐不住了。看著吧,年後兩邊肯定鬥得更厲害了。”
    之前葉傾懷提過兩次要去天牢巡視,卻都被朝臣據理力爭地勸退了。
    看得出來,這個王立鬆,確實是非劫獄不能接觸得到了。
    “你是說禮部的事?”
    “不止是禮部。聽說,這陳府以後就是國丈府了。”
    “今年怎麽人這麽多?我看著好像還有兵部的人。他們不去顧府,跑來這裏做什麽?”門口排隊的人中,一個穿著錦緞襖子的青年,頭戴一頂黑紅相間的風帽,在冷風中袖著手仍舊凍得絲絲哈哈,不禁跟身邊的同僚抱怨了起來。
    “你不知道?”他身邊一副富貴打扮的年輕人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顧閣老要失勢了。”
    “你是說?”
    “可不嘛。聽說年前皇帝私訪陳府,看中了陳府大小姐的畫,誇她的才情冠絕古今,一下子這樁親事就成了。”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