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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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早晨,太和殿早朝。
    陳遠思果然連著告了假。百官排頭隻站著顧世海一個次輔。葉傾懷踏上太和寶殿時,與顧世海目光有一刹的交錯。
    兩人眼中都蓄著冰冷的鋒芒。
    不出葉傾懷所料,今日一上朝,京兆府尹蔣乾成就將文校學子質疑春闈舞弊的聯名上書報了上來。
    這份上書她前世的早朝上看過,不過今次再來一遍,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
    葉傾懷示意李保全去將蔣乾成手中的上書呈遞上來,然而,李保全還沒走下玉階,顧世海已從蔣乾成的手中將那份上書拿去翻看了起來。
    李保全站在玉階上,一時間有些尷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醃臢之言,不必汙了聖上的眼。”顧世海對李保全道。
    朝堂上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
    顧世海卻全然不查,他三兩下翻完了那份上書,將它收起來拿在手裏,徑自吩咐道:“蔣府尹,即刻查封文校,查清楚這份上書是誰起的頭,把領頭的控製住,不要讓輿論散播。文新中,把一甲的春闈答卷還有這份上書名單上的學子的春闈考卷調取出來,分開封存,不許任何人擅動。”
    說完,他將那份上書遞給了文新中。
    然後,顧世海轉向了刑部尚書杜荊:“杜荊,派幾個得力的人,配合蔣府尹把事情查清楚。”
    杜荊立即領了命。
    最後,他又對兵部尚書何青長道:“讓京畿衛全城戒嚴,若有人散播謠言,當街拿下,交由刑部審查。”
    他一連串指令雷厲風行地安排了下去,葉傾懷坐在殿上看著他揮斥方遒,竟是一句話也插不上。
    她像是一個外人。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還沒有親政的那些日子。她坐在大殿上,隻用帶著耳朵,不用帶著嘴。
    甚至有時候連耳朵都不用帶。
    葉傾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了這個短暫而沉默的早朝。
    她回到景壽宮的時候,院中堆著幾口箱子,打開的幾隻箱子裏整整齊齊地擺著紅粉相間的蟠桃,每個都有巴掌大,看起來飽滿誘人。
    “這是怎麽回事?”葉傾懷問芳華姑姑。
    “早上右衙衛那邊來了幾個人,抬了這幾口箱子到宮裏,說是顧閣老孝敬陛下的。他們放下箱子就走了,奴婢實在攔不住。”芳華姑姑答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得葉傾懷不高興了。
    葉傾懷的神色平平,看不出什麽變化。她將院中的箱子一口一口打開,一共六箱蟠桃,還有一隻小點的箱子裏麵是曹寅的一整套初夏四景圖。
    “他倒是說到做到。”葉傾懷自語道。
    她伸手緩緩地摸了摸那副初夏四景圖的畫軸。
    曹寅乃前朝大才子,一生不曾為官,卻是書畫雙絕,葉傾懷十分喜歡他字畫中那份渾然天成的瀟灑飄逸,宮中收藏了他許多作品,獨獨少了這套難求的初夏四景圖。
    “李保全,著人把這些箱子原封不動地抬回右衙衛門前去。”葉傾懷神色一冷,吩咐道。
    李保全應了一聲,又問道:“陛下,若是那邊不收,如何是好?”
    葉傾懷抬眼看他一眼,道:“不必與他們打招呼,放在門前便走。”
    李保全又應了一聲,立即招呼著人進來抬箱子。
    一眾人鬧哄哄地離去了,剩下葉傾懷還站在原地。
    站了一會兒,葉傾懷突然問芳華姑姑:“姑姑,李保全最近可有什麽異樣嗎?”
    芳華姑姑心裏一驚,答道:“奴婢最近瞧他當差很是本分,並沒有什麽異樣。”
    她抬起眼,看到葉傾懷仍看著李保全離去的方向,眼中有幾分初春的薄寒。
    文軒殿中,葉傾懷手中拿著書,目光卻半晌未動,顯然是出了神。
    “今日課業就到此吧。陛下有心事。”坐在側案邊的陸宴塵說著,收拾起了桌上書冊。
    葉傾懷猛地回過神來,垂下頭道:“朕治學不專,請先生責罰。”
    “陛下可是在想春闈的事情?”
    葉傾懷抬眼看了陸宴塵一眼,見他並不打算責罰自己,歎了口氣,道:“是啊。朕沒想到,整個禮部被裁撤了近一半人,連尚書都換了,春闈還是能鬧成這樣。朕恐怕,就算是再換了文新中也是徒勞無益。這已經不是一個禮部的問題了,而是整個朝廷的問題了。”
    聽到文新中的名字,陸宴塵道:“陛下就算想裁撤文新中,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能換得了的。”
    “為何?”葉傾懷皺了皺眉,“此人究竟是什麽來路?”
    “他是煜王世子妃的胞弟。”
    葉傾懷怔了一下,這層關係實在是離得不近,她不得不算了一算。
    大景到今日已有兩百年,葉氏宗族的族譜一麵牆都寫不下,葉傾懷也數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個堂兄表親,但是對於煜王,她還是頗為了解。
    因為這些宗親封王封爵的雖多,世襲罔替的藩王卻隻有三人,煜王便是其一,而且還是其中勢力最大的一個。連管理宗親的宗正寺,也基本都是由他說得算。
    煜王今年年逾五十,封地在東邊的齊州。若論輩分,葉傾懷要叫他一聲表叔公,煜王世子妃就是葉傾懷的表嬸,這樣沾親帶故地算起來,文新中竟然可以算作是葉傾懷的舅舅。
    “文新中此次升任,是煜王親自打過招呼的。不論是陳閣老那裏還是顧閣老那裏,多少都要賣煜王爺幾分薄麵。”陸宴塵解釋道。
    “難怪……”葉傾懷一邊點頭一邊呢喃。她就說,陳遠思和顧世海哪次不是為了一個職位空缺爭得頭破血流,這次竟然出奇的一致,原來是因為煜王爺。
    “煜王身在齊州,卻能在朝中有如此大的影響力,不愧是第一藩王啊。”
    陸宴塵神色似乎暗了一暗,道:“齊州富庶,煜王府人丁興旺,朝中各省各部不乏煜王府出來的人,人脈多了,自然就能在朝中說的上話了。”
    葉傾懷點了點頭:“這個文新中也算是個有能之人,禮部那麽亂的時候,他能把年節操辦得井井有條,還能在陳遠思和顧世海之間斡旋得當,若不是此次春闈,朕都覺得他可堪重用。可惜,他現如今是替顧世海辦事了。”
    兩人默了一默,陸宴塵道:“臣聽聞前日顧閣老曾去過一趟景壽宮,似乎惹得陛下不快了。”
    葉傾懷心中一頓,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道:“先生的消息倒是靈通。”
    被葉傾懷這麽一說,陸宴塵似乎也覺得有些失言,但他轉而笑道:“臣常在宮中走動,消息難免比外麵要快些。”
    葉傾懷看他一眼,不多做計較,對陸宴塵道:“顧世海讓朕不要插手前朝的事務。態度很強硬,就差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朕若是不從,隻怕連這顆腦袋都不保了。”
    陸宴塵聽她這個形容,不禁笑了笑,道:“顧閣老不會傷及陛下性命。至少現在,他絕不會這麽做。”
    聽到陸宴塵替顧世海說話,葉傾懷有些不快:“先生為何如此篤定?”
    “因為這麽做對他沒有任何好處。”陸宴塵道,“陛下試想一下,如今陛下既無子嗣,又無兄弟,若是陛下有何閃失,將會由誰來繼承大統?”
    葉傾懷忖道:“宗室。宗正寺應當會推舉一人出來。”
    陸宴塵點了點頭:“臣鬥膽揣測,以目前的局勢來看,多半是由煜王或者煜王世子來繼承大統。”
    他頓了頓,又道:“但是顧閣老和宗親的關係,遠沒有陳閣老和宗親的關係好。”
    陸宴塵這麽一說,葉傾懷不禁回憶起年節上的細節來。
    雖然宗親氏族入京後的一應事宜都是由顧世海帶著禮部負責打點的。但是幾次朝宴上,顧世海都坐在朝臣中間,並不挨著宗族成員。相反,陳遠思倒是每次都坐在宗室貴族當中,與他們推杯交盞,十分熟絡。
    “聽先生這麽一說,似乎有些道理。”
    “不論宗正寺推選誰來上位,對顧閣老而言,都不如陛下在位來的好。”
    他說的很有道理,葉傾懷無力反駁,但是想到顧世海,她又不禁歎了口氣。
    “但是他看起來真的像是能殺了朕的樣子。”葉傾懷頹喪道。
    說實話,她便是想起顧世海的眼神,心中都有些發怵。
    陸宴塵看著葉傾懷,良久,沉聲道:“陛下曾要求臣不要再將陛下當作孩子看待,那樣會害了陛下。陛下現在是畏懼了嗎?陛下改革舉廉,整飭吏治的大願呢?”
    他的話說得很重,振聾發聵。葉傾懷下意識地想反駁他,但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了。
    這幾天她有些迷茫。
    她總是在想,她真的能做得到嗎?她連一個春闈舞弊案都解決不了,連一個顧世海都鎮不住,她那些宏圖大願當真不是在癡人說夢嗎?朝廷早有一套自己的運行機製,根本不需要她這個皇帝來指手畫腳,以她淺薄的學識和能力,妄言改革,當真能改得了嗎?縱然能改得成,又真的是在往好的方向上改嗎?
    她不知道。
    就像她把史太平換成了文新中,真的是換對了嗎?文新中當真比史太平正直清廉嗎?
    她不知道。
    “陛下,自古以來,勵精圖治變法改革者,雖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卻鮮有善終。這是一條極難走的路,非心智強於常人者,很難堅持得下來。僅憑一腔激憤,能謀一時,不能謀一世。陛下當真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