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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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傾懷把下午陸宴塵的課停掉了。但除了早朝和睡覺的時間,她整日整日地泡在文軒殿後麵的文淵閣裏。
    文淵閣裏貯古今載籍,在櫃數萬冊,從文史經典到佛道儒醫應有盡有。
    葉傾懷花了十天時間,把文淵閣史部書庫裏關於曆朝曆代明君賢主的本紀和雜說看了一遍。
    她想知道,什麽樣的人,才算是一個好的君王。
    陸宴塵說得對。她隻是憑著一腔激憤妄言治國,她遠沒有看到這條路上的艱難與險阻,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她的決心,並不足以支撐她走完這條迷霧重重漫無盡頭的長路。
    她不妄想比肩堯舜,但縱然是大景開朝的聖祖皇帝,無論文治,還是武功,她也自認為與之相去甚遠。
    她的學識和心誌,並不能撐起她的那些大話。
    葉傾懷陷入了自我質疑。
    帶著這些疑問,葉傾懷從文淵閣鑽了出來。
    也是在同一天,陳遠思還朝了。
    陳遠思上朝的第一日,就敲定了今年一甲三人的官職。吏部的安排十分巧妙,三人不是學士就是修纂,身份品級雖都不低,但卻沒有一人進入六部,掌有實權。
    “陳閣老,吏部這是什麽意思?”顧世海聽了陳遠思的奏報,立即發出了質疑。
    “老臣聽不懂顧閣老的話。”陳遠思病了這一遭,說話似乎更慢了。
    “禮部和兵部那麽多空缺,等著用人,吏部卻把人都派去修書了,這是什麽道理?”
    陳遠思仍是答得不緊不慢:“今次一甲究竟學識如何,諸位大臣都在這太和殿上見識過了。現在盛京學府裏正鬧得厲害,顧閣老卻還要一意孤行,委以重任,就不怕眾口鑠金,到時候難以收場嗎?”
    “朝廷正在用人之際。用什麽人,能不能用,自然該由各部判斷取舍,吏部這是要掣各部的肘嗎?”
    “顧閣老此言差矣,吏部任人唯賢。今次一甲三人皆是少年英才,吏部如此安排,也是為了曆練他們。若當真是可用之才,自然不會埋沒。”
    他這麽一說,顧世海忖了一忖,似乎盤算了些什麽,道:“可當下人手吃緊,尤其是兵部。西邊金川年後屢次犯境,北邊的北狄最近也有動作,兵部上月呈報的款項卻遲遲沒有批複。陳閣老既不給兵部撥錢,又不給兵部撥人,讓臣拿什麽去打這些仗?”
    “顧閣老稍安勿躁。兵部的情況老臣知道,內閣也知道,斷不會短缺了錢糧人員,但一切還是要依規製辦事。顧閣老,等下下了朝,我們到東閣細說吧。”
    東閣在太和殿的東麵,是太清閣辦公的地方,也是內閣開會商議的地方。陳遠思這樣說,意思就是涉及軍政機密,不便在朝堂上當眾討論。
    顧世海明白就裏,不再多說。這件事在朝議上就算過去了。
    下了早朝,五名內閣要員徑直向東閣去了。
    葉傾懷沒有參加他們的會議,她有另一件事要辦。
    她得阻止承天門之變的發生。
    既然她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就不可能袖手旁觀。
    按照前世她看過的學子上書,學子們的要求應當是公布考生考卷,並重開殿前論學。
    聖祖皇帝開創春闈的時候,除了殿試,還有一項傳統,就是殿前論學。
    放榜後十天內,朝廷會在文校舉行一場論學,由考中一甲前三名的仕子坐在學壇上,回答各路人士提出的課業問題。這場論學雖然設在文校,名為“殿前論學”,卻是對所有民眾都開放的。一方麵旨在弘揚學風,為天下學子樹立榜樣,一方麵旨在磨礪新科一甲,讓他們了解民心所求。
    然而,二十多年前,一場殿前論學上發生了暴亂,在場數十人受傷,自此殿前論學被廢止。雖然這些年朝中一直都有重開殿前論學的呼聲,但終究是人微言輕,難成氣候。
    如今這件事情由顧世海去處置,以他的手腕風格,不要說應允學子們的要求了,不把上書之人統統抓起來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葉傾懷想起前世承天門之變當天,正是禁軍統領羅子昌帶著兵部尚書何青長來文軒殿請的手令,要求調動禁軍和京畿衛隊。現在想來,這兩人隻怕都是受命於顧世海。隻是前世她對朝臣大多信任,朝事並不過問,以至於鬧出了那樣大的事,她都毫不知情,直到次日早朝顧世海和陳遠思就此事爭吵起來才知道死了人。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顧世海這樣的鐵腕政策,今次隻怕也會逼出事來。
    隻是以葉傾懷如今被動的局麵,要阻止顧世海是癡人說夢了。就算這次顧世海得不到她的手令無法調動禁軍和京畿衛,葉傾懷也不知他會不會做出什麽其他的舉動來。
    若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此事,最好的辦法就是阻止學子們聚眾請願,從根源上避免問題的發生。
    她思前想後了幾日,覺得隻能以皇帝的身份站出來平息眾怒,承諾也好,畫餅也好,總之先把民情穩住。後麵的事情,可以再與顧世海周旋調停。
    葉傾懷甚至想過,將顧家嫡女也納入後宮來。這樣既可以在後宮中牽製皇後,又可以安一安顧世海的心。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眼下要做的,是再出宮一趟。
    一來是為了考察春闈榜單在民間引起的真實輿情,如今在刑部和京畿衛的雙重壓力下,她在朝上聽到的都是民間一片太平,無人再有質疑的稟告,實際上如何,恐怕隻有她微服出行親自去看了才能知道。
    另外,葉傾懷此行,還必須要解決一個後顧之憂。
    如果她不得不以皇帝的身份出現在民眾和學子麵前,那麽,有一個人就必須要提前處理掉。
    秦寶珠。
    一個知道她是女人的人。
    雖然她以天地為證立過誓言,但是,茲事體大,葉傾懷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文心堂與王立鬆淵源甚深,書院中又有不少參加春闈的考生,極有可能參與了承天門之變。秦寶珠雖沒有參考,但以她在文心堂中管家一般的地位,以及和學子們熟稔的關係,去承天門前請願的可能性極大。
    隻要她在,葉傾懷就不能露麵。
    最好的辦法,是想辦法將她勸離盛京。可她既然說自幼是在妓館長大,想來已沒有家人,離開文心堂,恐怕也無處投奔。何況,請願這樣的大事在即,要讓她突然離京,若非天大的理由,隻怕也勸不動她。
    葉傾懷有些發愁。
    刑部和京畿衛都受到顧世海轄製,若是動用權利控製她,必然無法避開顧世海的耳目。從不出宮的皇帝突然如此針對一個民間女子,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葉傾懷隻能勸她一試。若能將她勸離盛京最好,若是不能……
    她不能冒險。
    葉傾懷於是叫來了周守一。
    “周爺爺,朕想向你討一味藥。”
    “什麽藥?”
    “吃了就能失憶的藥。”
    周守一皺著眉頭看著葉傾懷,一臉無語。
    但見葉傾懷神色認真地盯著他看,眼中並無玩笑。周守一於是在房中左右尋找起來。不一會兒,被他在窗戶邊找到了一根支窗用的叉杆,有半臂多長,他在手裏輕輕揮了兩下,對葉傾懷道:“用這個,挺趁手的。”
    正在葉傾懷不解之時,周守一轉過了身,把自己的後腦勺露給她看,他指著自己頭上一處道:“照著這裏,掌握好力度,保準一次到位,立馬失憶。”
    葉傾懷看出周守一在打趣她,不禁笑出了聲,笑過之後,她又收斂了笑意,問道:“周爺爺,當真沒有這樣的藥嗎?”
    “古今醫書中,聞所未聞。隻有南疆的巫蠱之術中,以前傳聞有種下去能讓人失憶的蠱毒,但是我朝禁巫後,也沒有這樣的傳聞了。”
    葉傾懷無聲地歎了口氣,沉思片刻,又問道:“那周爺爺給朕一瓶毒藥吧。”
    周守一的神色頓時緊張了起來:“陛下要什麽樣的毒藥?”
    “宮裏賜死用的毒藥。要服下後過上半刻鍾才能發作的。”頓了頓,她又看向周守一,眼中有些不忍,道,“有沒有那種,無色無味喝下去也不會痛苦的?”
    周守一警惕地看著她,半晌問道:“陛下不會是要給顧閣老下毒吧?”
    葉傾懷看著他的神情,忍俊不禁道:“朕還不至於用這麽陰毒的手段對付朝臣。”
    她垂了垂眼,道:“是一個宮外的百姓,她發現朕是女子了。”
    周守一麵上的表情如風雲變幻,最後,他皺著眉頭道:“陛下,有些路是回不了頭的……”
    葉傾懷卻打斷了他:“朕已有決斷。周爺爺,不必擔心。”
    他又深深地看了葉傾懷一眼,歎了口氣,道:“臣這就去取藥。”
    說完,便告退了。
    葉傾懷負手走出了屋門,在院中駐足。
    她活了兩世,手上隻沾過一條人命,就是龍淵劍下她自己的那一條。
    權力是這世上最利的刀。她何嚐不知,沒有人能夠雙手滴血不沾地坐在這高不勝寒的禦座上。她隻是沒有想到,她平生第一次動殺心,對方竟是一個平民百姓家的弱質女流。
    葉傾懷抬眼望向朱紅的宮牆。
    她突然覺得,這道莊嚴肅穆的長牆,仿佛是在曆史的長河中,被人血染就的。